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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家在哪里?”---章太炎先生軼事

       東方秦戈 2006-04-24
      “我的家在哪里?”---章太炎先生軼事
          

      摘自《名人逸事錄》



        章太炎先生軼事


               周黎庵



        我遇見章太炎先生只有一次,而這一次也正是最后的一次。晤見的日子
      我記得很牢,是計四年十一月十一日而且是十一時的光景。何以能見到他呢,
      說起來也有趣,那時林語堂先生正在替《天下月刊》翻譯沈三白的《浮生六
      記》,他深深中了三白蕓娘的迷,一定要尋著他倆的遺址遺物,我對于《六
      記》也是一樣愛好,而且適在蘇州,于是他約定要來蘇,到倉米巷滄浪亭訪
      蕓的舊居,到福壽山尋三自的墳?zāi)?,到護龍街找三白的遺畫。十一月九**
      偕海戈先生來了,整整訪了二天,了無所得,從倉米巷出來,肚子餓極了,
      大家嚷著找飯館,可是這一帶地方連小店也沒有的,猛地看見一座整齊的洋
      房,旁邊還有幾座“國房”,大門上寫著“章氏講學(xué)會”“制言半月刊”等
      字樣。語堂是聽過章氏演講的,我和海戈都是聞名而未識面,覺得此次蘇行,
      如人寶山空手而回,非常掃興,不如順便訪一訪章氏,似乎還上算,語堂雖
      然反對,卻二對一否決了;于是我們便見了不久便作古人的國學(xué)大師,記得
      語堂和海戈還化了名,他倆算是某中學(xué)校的教員,我雖未更名,卻也頂上一
      個什么頭銜了。
        關(guān)于這一次的訪章,還寫有一篇文章(《論語》七十八期),當時給章
      拍了一張照片,可惜光線不行,未能制版刊出來;倘使章氏這幾個月來不曾
      攝影的話,則我所藏的照片,要算他最后的遺照了。
        關(guān)于章氏的文章功業(yè),不配也不必談,這里只記載他的軼事,而這些軼
      事,大都是關(guān)于他的私生活,是他一位內(nèi)侄告訴我的。他零零碎碎講來,只
      得拉拉雜雜寫上去,雖是瑣事,卻與他的文章學(xué)術(shù)有關(guān),似乎頗有記錄的價
      值。
        章氏個性極強,可與康南海辜湯生鼎足而三,他簡直滿身都是傲骨,什
      么人都不放在眼中,因此得了“章瘋子”的雅號,其實他并不瘋,只是狂,
      不過到了晚年,除專心治學(xué)外,其他知覺已一概失去,簡直不知人事,狂也
      狂不得了。關(guān)于他的軼事,為便利起見,分段敘之如次:
        嫁女 章有二女,年齡相去甚遠,長婿在北京,章送女往嫁,嫁日不動聲
      色,用藍布包袱包衣數(shù)件,令婿用黃包車二輛送歸。人或責(zé)之,章謂遵牛車
      送親古禮。后女以郁郁自縊死,章有悼篇,傳誦一時。女之死甚冤,蓋夜半
      自縊時,其妹同室,見姊自縊,乃為解下,竟不告家人而先睡,至二次再縊
      遂無能為力矣。
        拒吳擊張吳敬恒張溥泉(繼)兩先生皆為章氏挈友,十七年后章即作《北
      山移文》,宣告交絕,吳張知其傲慢,親往其家請解,吳老杖往,章氏擲刺
      拒見;溥泉先生則逕入其室,章氏適持杖,一見張即擲杖擊之,張抱頭而逃,
      始終不獲交一語。
        治學(xué)精神 章氏晚年,患鼻疾甚劇,時發(fā)時愈,京粵講學(xué)之行,均以此作
      罷,其致疾之由,皆努力于學(xué)術(shù)之故。章氏居處有一大室,四壁琳瑯皆是書
      籍,除窗戶外,一無隙地,即窗戶之上下亦設(shè)書架。室中除書外,了無陳設(shè),
      中置一床,即為章氏獨睡之處。每中夜睡醒,忽憶及某書某事,即起床詣書
      架翻閱之,往往自中宵達旦,雖在嚴冬,亦不知加衣。翌晨其仆役進室灑掃,
      見章持卷呆立,形如木雞,必驚呼“老爺,你沒有著衣呢!”章始驚醒,則
      必患重傷風(fēng),傷風(fēng)必患鼻疾,其家人雖欲禁之,不可能也。章氏治學(xué)精神,
      可見一般。吾知其于持卷呆立,形如木雞之時,心神領(lǐng)會,此種精神,真吾
      輩之萬分景仰者,惜天不假年,惜哉!
        煙癖 章氏煙戶之宏,一時無兩,雖演說講學(xué),口未嘗停抽。(按:紙煙
      也)初所抽煙甚名貴,后則不能辨別,其友人李印泉(根源)先生屢以大長
      城饋之。然章氏抽煙并不高明,以于思于思之故,煙尾皆濕,未及三之二,
      即行棄去,余親見其如此云。
        不識途 章氏晚年居上海時,嘗自行出門外購煙,離家五六十步,便不識
      歸途,又不憶門牌,只得沿途問人,其問路之詞甚幽默,為“我的家在哪里?”
      六字,聞?wù)吣荒繛榀傋?。又章氏某次由南京返滬,其家人誤記班次,章氏
      遂一人下車,不知如何雇一馬車,車夫問其到何處,章答以到“我的家里”,
      車夫無辦法,只得在市內(nèi)兜圈子。其家入接章不著,焦急萬分,派二十余人
      在市內(nèi)尋找,卒在大世界畔尋到,蓋兜圈子已半天矣。近年章氏行動,即室
      內(nèi)亦有侍役追隨,不然,即累其夫人麻煩云。
        飲食 章氏晚年,舌已不能辨味,出外酢酬,必攜其內(nèi)侄為陪。其所食只
      限于面前一菜,故必須人布菜其前,如魚則必須去骨,不然,必連骨咽下,
      又累主人麻煩矣。章氏能飲酒,如無人禁止,可自暮達旦,自旦達暮。蓋章
      氏晚年除治學(xué)外,一切均由其夫人湯國黎女士經(jīng)理,夫人實奇才,兩人以詩
      合者也。
       師生笑史 去歲逝世之中大教授黃季剛先生,為章氏最得意弟子,季剛先
      生事章氏恭謹又倍于他人,黃有弟子陳君,亦能傳其衣缽,主章家為西席,
      章氏以西席禮待之。每逢新年,季剛先生必詣?wù)抡蒂R,至必行跪拜禮,黃
      叩章,陳又叩黃,章又向陳行札。坐定,陳舉茶敬黃,黃敬章,章又敬其西
      席,如此循環(huán)不絕,家人傳為笑談。季剛先生死,章氏哭之甚哀,師生之誼,
      老而益篤。
        不知錢 章氏晚年,不知錢為何物,更不明鈔票之用途。囑仆役購煙一包,
      便界洋五元,其子欲做大衣,亦與洋五元,甚至在蘇州建屋時,亦撥洋五元,
      蓋章氏僅知鈔票一張,可有一次用途也。其子導(dǎo),肄業(yè)復(fù)旦附中,習(xí)建筑學(xué),
      未半年,建屋時,章即欲其為工程師,其子瞠目莫名其妙。
        傲慢 章氏通古今經(jīng)學(xué),睥睨一世,目無余子,與康梁以政見學(xué)術(shù)不同,
      詆之最力,然得章氏之一罵者,正亦不易,去年拜謁時,曾詢其對于胡適之
      之意見,章氏以“不配談”答之。然章氏獨畏《知圣編》作者蜀人廖平,章
      入川時,廖在成都,揚言章若至者,必面折之,章遂不敢入成都。章個性最
      強,不為任何所動,中央任以國史館及中山先生墓志,皆以故不就。某年居
      上海南陽橋時,適被通緝,偵者已知其處,友人多勸其移住,章不為動,后
      誑以友人死,章往吊,遂得移居,不一時而捕者至矣。
        關(guān)于章氏的軼事,隨想隨寫已經(jīng)不少,看來大都有些幽默的意味,但亦
      可見一個學(xué)者的態(tài)度。大概章氏自遭袁氏禁閉后,神經(jīng)大受刺激,除學(xué)術(shù)之
      外,遂失去一切知覺。去年拜謁他的時候,他的身體看來不大好,據(jù)說是患
      病初愈,我們只著夾衣,他已披重裘了。談了半小時,已氣喘得厲害,走路
      時候雖不需人扶,然已龍鐘異常,當我們恭立等他進內(nèi)室時,誰料得到這是
      最后的一瞥呢。章氏的學(xué)術(shù)功業(yè)不必言,最令人心折的是他的傲慢和氣節(jié),
      似這樣的一位能說話不屈節(jié)大師死去,看后來者滔滔都是打拱作揖奴顏婢膝
      一流家伙,于追念章氏悲哀空氣中,又有些憤世嫉俗的態(tài)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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