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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墻會說話第五章

       博爾赫斯 2007-11-11

      第五章

      作者:亦舒
      他訴苦:“絕情得連拖鞋都帶走。”

      卓羚笑,“你要女人的拖鞋作什么。”

      “多謝你鼓勵。”

      “恕我多嘴才真。”

      這一對已分手,那一對要結(jié)婚,人生幾許悲歡離合。

      那日在一樓,卓羚發(fā)覺老房子的墻壁又高又遠,看著令人凄惶,她似有不祥預(yù)兆。

      股市跌到低谷的那一個禮拜,卓羚才知道自己的靈感不錯。

      整個都會幾乎在一夜之間變得惶惶不可終日,亂成一片,像煙火熏著黃蜂窩,死傷無數(shù),傳言是美國某小撮投資者設(shè)毒計害殺股市,一路炒賣待最高時全部放出,好使價格崩潰,撈了一票逃之夭夭。

      市面沉靜下來。

      卓羚并非幸災(zāi)樂禍的那種人,可是她不得不承認,靜有靜的好處,茶樓、時裝店,甚至街上,都少了一群囂張的自以為發(fā)了財或是鴻鵠將至的粗魯新貴,卓羚覺得她又可以放心走路了。

      那班喧嘩的人那么快都躲到什么地方去?

      正在好奇,答案來了。

      鐘惠顏來探訪她。

      一見面便問:“綁住多少?”

      卓羚莫名其妙,“什么多少?”

      “錢呀。”

      “對不起,我一毛錢也不賭,血汗錢,得來不易,十分謹慎。”

      惠顏瞪大眼,“我不信。”

      “真的!”卓羚嘻嘻:“我毫無損傷,你呢?”

      惠顏道,“過去五年的積蓄完蛋了,所有計畫泡湯……買屋、旅行、換車,全部押后。”

      “貪字變貧字。”

      惠顏不服氣,“你的生意一定受到影響吧。”

      “剛相反,出版業(yè)是一個奇怪的行業(yè),市面最好的時候,人們心紅,不甘心坐在家里看書,都外出征歌逐舞,可干的事多著呢;可是淡市中人人自危,失卻花費意欲,買一本好書回來大家看,倒成為最佳娛樂。”

      惠顏意外,“呵,逆市奇葩。”

      “可不是,又淘汰若干旺市中濫竽充數(shù)的所謂行家,故此,你的朋友我仍然生存。”

      惠顧嘆氣,“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卓羚攤開手,“看你們,炒上炒落,勞勞碌碌,囂囂張張,原來白忙了整年。”

      惠顏垂頭喪氣。

      “重頭來過,當(dāng)作教訓(xùn)。”

      “發(fā)誓以后不碰這該死的玩意兒。”

      卓羚忽然想到心一,她的儲蓄,也全部泡了湯吧,抑或,她的投資經(jīng)理周烈熊聰明智能,早已全身而退?

      “許多人傾家蕩產(chǎn)……”

      卓羚有點心不在焉,“嗯。”

      好幾日沒見到余心一,太粗心,應(yīng)當(dāng)一早問候。

      “你知道我上司周烈熊?公司里數(shù)他玩得最厲害,事敗后各方面追債,人已經(jīng)失蹤。”

      卓羚張大嘴,“周烈熊?”

      “是,他女朋友是我介紹給你的房客,記得嗎,自稱有內(nèi)幕消息,無往而不利,這一年揚言賺了半山兩層樓,同妻子分手,付了大筆贍養(yǎng)費,預(yù)備迎娶新人,現(xiàn)在,他前妻成了唯一得益人,你說世事好笑不好笑。”

      卓羚耳朵嗡嗡響。

      “人算不如天算,經(jīng)過這一次,我發(fā)覺中國人的成語句句有深意。”

      “周烈熊失蹤?”

      “正是,他女朋友沒同你說起?”

      “什么時候的事?”

      “三日前已不見他在報館出現(xiàn),聽說避到臺灣去了。”

      卓羚站起來,“我還有點事,我不招呼你了。”

      惠顏吁出一氣,“以后吃飯,你負責(zé)結(jié)帳。”

      “一定一定。”

      她送惠顏出門,立刻到二樓按鈴。

      只見心一的玳瑁貓餓得咪嗚咪嗚訴苦,卓羚立刻先找來貓糧喂了它。

      門內(nèi)有沙啞的聲音問:“誰?”

      “卓羚。”

      余心一緩緩走來開門。

      “這幾天我工作特別忙,否則一早就應(yīng)來看你,真不好意思,還自稱是你好友。”

      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心一臉容枯槁,像老了十年,她穿一套運動衣,全身散發(fā)著奇怪的味道,像是小孩多日忘記洗澡似的餿味,一切叫卓羚吃驚。

      屋內(nèi)昏暗,可是不知怎地有風(fēng),絲絲寒意,但空氣又不見流通,怪不可言。

      卓羚混身汗毛已經(jīng)豎了起來。

      “心一,有事為什么不來找我?”

      她走進客廳,開亮了所有的燈,忽然聽見嘆息聲,卓羚暴喝一聲:“什么人?給我走!”可是背脊上全是雞皮疙。

      心一手腳冰冷。

      卓羚倒一杯熱水給她,“周烈熊的事,我都聽說了。”

      心一忽然嘔吐。

      “你看你的頭發(fā)打結(jié),來,先淋浴梳頭。”

      心一縮到沙發(fā)上,卷得像蝦米一般,對卓羚的建議不瞅不睬。

      “心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像鐘惠顏一樣,她也用起成語來。

      心一不出聲。

      “讓他離開一段時間,他亦需要靜一靜,將來可能還有見面機會。”

      “他不能帶你一起走,自有苦衷,你有工作有朋友,放棄一切去流亡,犧牲太大。”

      余心一開始嗚咽,哭聲同她的貓差不多,絕望悲愴,像是胸中被利器挖了一個大洞,一手掩住傷口,另一手還妄想揮退兇手。

      卓羚不由得緊緊抱住她。

      抬起頭,發(fā)覺白色的墻壁竟似浮動起來,卓羚吃驚。

      “來,心一,暫時搬到三樓,讓我照顧你。”

      墻壁聽了太多哭泣聲,好象已經(jīng)飽和,卓羚怕它也要嘔吐。

      心一沒有反對。

      卓羚扶她到樓上,把臥室讓給她。

      她幫她放水淋浴,替她緩緩梳通長發(fā)。

      她發(fā)覺心一頭上結(jié)疤,有紫黑色血跡,分明是受過傷。

      “心一,你何用受這種委屈?”

      四肢處處瘀痕,一撻青一撻紅。

      卓羚借出衣服。

      心一啞聲說:“臟衣服我自己會洗。”

      “扔掉算數(shù),還洗來干什么。”

      她的聲線遭到破壞,不知幾時可以復(fù)元。

      卓羚堅持要請醫(yī)生上門診治,心一拗不過,只得同意。

      醫(yī)生來到細細檢查過心一,開了幾種藥,看著她服下,才悄悄與卓羚說話。

      “是你姊姊?”

      卓羚只得說是。

      “你姊夫呢?”

      卓羚問;“你怎樣診斷她已婚?”

      “她預(yù)產(chǎn)期在夏天。”

      卓羚異常鎮(zhèn)靜,“是,是。”

      “盡量爭取休息及營養(yǎng),我可介紹優(yōu)秀婦產(chǎn)科醫(yī)生給你。”

      卓羚忽然微笑,小生命,多可愛,一點點大,里襁褓中,已會張嘴打呵欠。

      醫(yī)生也笑,“你渴望做阿姨?”

      卓羚猛然醒覺,呵,怎么會在這種時刻笑出來,莫非是嚇瘋了。

      她付了診金,把醫(yī)生送走。

      回到屋里,與心一相對無言。

      隔了許久,心一沙啞地說:“本來打算結(jié)婚。”

      “周烈熊人呢?”

      “走了。”她用手摀著臉。

      “叫他出來共同擔(dān)當(dāng),成年人怎可遇事一走了之。”

      “找不到,人已失蹤。”

      “他前妻可有他下落?厚著臉皮無論如何要問一問。”

      “我不敢。”

      “我替你做丑人。”

      “她即使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卓羚不去理她,聯(lián)絡(luò)到記者朋友鐘惠顏,打聽到周家電話,不顧一切撥過去。

      來聽電話的正是前任周太太,聲音平靜成熟大方,“原來是卓小姐,請問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周烈熊下落。”

      “很多人都在找他,卓小姐,是因為債務(wù)問題嗎?”

      “我代表余心一急找他。”

      她心平氣和,“呵,那就不是錢債了,是另一種債。”

      “請告訴我們他人在何方。”

      “卓小姐,余小姐,我若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我還用離婚?”

      人家不但沒有囂張,乘機侮辱第三者,還自嘲一番,做前妻做到這樣,功力深厚。

      卓羚長嘆一聲,“周太,——”

      “別再叫我周太,我自己有名有姓,我叫何潔心。”

      “他沒有同孩子們聯(lián)絡(luò)?”

      何女士淡然答:“孩子由我所生,與人無尤,當(dāng)然我教我養(yǎng)我?guī)А?#8221;

      呵,卓羚由衷佩服這位女士,“打擾你了。”

      對方一聲不響掛上電話。

      卓羚束手無策,團團轉(zhuǎn)。

      半晌,鐘惠顏來打聽:“可找得到人?”

      卓羚據(jù)實報上。

      “多厲害,這樣才能生存下來。”

      “你說她可知周氏下落?”

      “心已死,既然收足贍養(yǎng)費,我想她不會計較其它。”

      卓羚只得對余心一說:“你要面對現(xiàn)實。”

      心一慘白著臉,勉強點頭。

      “抬起頭來,這不是世界末日。”

      她鼓起勇氣,“我想獨力撫養(yǎng)孩子。”

      “我很佩服你的志氣,但是心一,你仔細想想其中牽涉到的人力物力,以及你自己的前途。”

      余心一渾身顫抖,她陷入極端痛苦中,身體蜷縮起來。

      “你以為社會已經(jīng)開放?錯了,再過二十年,仍然有種奇怪的人會把女性感情道路上不幸事當(dāng)閑話恥笑,并且認為極頂應(yīng)該。心一,你應(yīng)當(dāng)慶幸今日的你有個選擇。”

      心一呆呆地聆聽。

      卓羚站起來,“這幢老房子彷佛不利情侶。”

      才說到這里,有人敲門。

      “卓羚卓羚,我今日返新加坡。”

      卓羚連忙去開門。

      是劉遇英提著簡單行李來道別。

      “這是我的新地址。”

      卓羚點頭接過。

      他忽然問:“我整夜聽見有人哭泣,是余小姐嗎?”

      卓羚說:“可能是我。”

      “不,”劉遇英搖搖頭,“不是你,永遠不會是你,卓羚你會站起來走出去,排除困難。”

      “太抬舉我了。”

      “同余老師說,時間治療一切傷痕,別人已經(jīng)傷害了她,她可不必加倍懲罰自己。”沒想到他突生智能。

      “是,是。”卓羚意外。

      “再見。”

      他抬一抬頭,昂然離去,看樣子,已經(jīng)把在纜車徑發(fā)生的一切,當(dāng)作前塵往事。

      卓羚掩上門,轉(zhuǎn)過身來,意外地發(fā)覺余心一也站了起來。

      雖然虛弱,木無表情,但是她站了起來。

      卓羚微笑。

      心一輕輕說:“我需要你幫忙。”

      卓羚攤開手臂,“人在這里,聽你差遣,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力氣。”

      心一與她緊緊擁抱。

      惠顏人面比較廣,處事理智,她前來通知:“醫(yī)生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妥當(dāng)。”

      “惠顏,你是記者,請代為打探外國的領(lǐng)養(yǎng)機關(guān)手續(xù)。”

      惠顏沉默。

      “你不贊成?”

      惠顏輕輕說:“我們在說的,是一個小生命。”

      “因此當(dāng)事人躊躇萬分。”

      “性格控制命運。”

      “這不是討論她性格優(yōu)劣的時候。”

      “是,的確有這種機構(gòu)存在。”

      “麻煩你了解一下。”

      “沒問題。”

      兩個年輕女子同時長長呼出一口氣。

      惠顏說:“大家都留意到你的畫風(fēng)改變,用色濃烈許多,線條也深刻了。”

      卓羚答:“人長大,格調(diào)自然轉(zhuǎn)變,總不能一輩子淡藍粉紅淺黃。”

      “有人喜歡,有人希望你維持舊貌。”

      “有時手不由主,設(shè)計顏色發(fā)乎自然。”

      “卓羚,真不容易,一個年輕女子靠畫筆維生。”

      “你何嘗不是,”卓羚也稱贊她:“看,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共勉之。”

      兩人相視而笑。

      “聽說你要去外國深造。”

      “江湖上消息流傳得真快,我不過先去探路。”

      “去哪個國家?”

      “幾個熱門國家。”

      “選一個四季分明的城市。”

      “我會與心一同去,替她安排事情。”

      惠顏說:“你真夠朋友。”

      卓羚牽牽嘴角,“我們這一代總算有點能力。”

      “你與父母諒解沒有?”

      卓羚搖搖頭。

      “離開之際總得話別。”

      “我會通知他們。”卓羚說得極之簡單。

      “伯父母其實太過固執(zhí),這又不是恥辱。”

      “有些父母覺得子女不是天才已經(jīng)失望。”

      “但卓羚你確是設(shè)計界奇才。”

      “在他們眼中,我脫離常 規(guī)。”

      惠顏嘆口氣,“將來他們自會明白。”

      卓羚不語。

      “心一還在教書?”

      “已經(jīng)告假,待秋季再入學(xué)。”

      “對,屆時難題已經(jīng)解決。”

      “惠顏,祝心一步過難關(guān)。”

      “一定,有事通知我,我是好跑腿。”

      她告辭后,心一才醒來,她已經(jīng)胖了許多,動作有點蹣跚,“那好象是惠顏的聲音。”

      “她有事不等你起床了。”

      “你們又在討論我的前途?”

      “肚子餓了沒有,我做了牛油包布甸。”

      “說我什么?”

      “我們說,現(xiàn)在還來得及。”

      “我已經(jīng)決定了。”

      “那么,我們尊重你的意見。”

      “你如果抽不出時間,不用陪我。”

      “不是單為你,我也樂得離開都會一陣去呼吸新鮮空氣,天天看螻蟻競血,久了心理變態(tài)。”

      心一微笑。

      最近心一時時有這樣的表情:不是歡喜,也不是悲傷,只是無限悵惘。

      卓羚握緊她的手,她輕輕問:“老房子怎么樣?”

      “我同經(jīng)紀(jì)商量過,三樓留著,一二樓他代為分租出去,大房東處應(yīng)無問題,那回來也還有個歇腳處。”

      心一靜靜聽著,像是事不關(guān)己。

      “我發(fā)覺在都會居住,最重要是置個窩,有個屬于自己的地方,吃粥吃飯都行,你看我,一個做文藝工作的人思想竟如此庸俗,畫由心生,還有什么好作品?”

      一個月后,卓羚陪心一乘飛機到加拿大東岸一個法語城市。

      心一入住當(dāng)?shù)貦C關(guān)安排的宿舍。

      負責(zé)接待她們的勒布朗太太輕輕說:“多謝你們尊重生命,選擇生命。”

      “旅游證件注明只能逗留三個月。”

      那位太太說:“期限到了我們再想辦法。”

      卓羚點點頭。

      心一問:“你呢,你住什么地方?”

      “青年會,一連數(shù)天我都會去找學(xué)校。”

      “你都可以做教授了,還能學(xué)什么。”

      卓羚笑不可仰,“每個干藝術(shù)的人身邊都有這種亂贊一通的損友,信一成都死。”

      連心一都笑了。

      勒布朗太太說:“領(lǐng)養(yǎng)人想與余小姐會晤。”

      卓羚收斂笑容,“我也可以在場嗎?”

      “余小姐不介意的話自然沒問題。”

      在一間小小辦公室,她們見到那對夫婦,丈夫是中英混血兒,妻子有法裔血統(tǒng),卻擁有一個中國姓氏,讀英,卓羚知道,其實是姓吳。

      交談了二十分鐘,大家都很放心,話題彷佛有點不著邊際,其實都有深意。

      吳太太問心一:“你不吸煙喝酒吧?”

      心一搔搔頭,也問:“你們可諳華語?”

      吳先生搶著答:“我會說粵語。”

      卓羚忽然問:“吳先生做哪一行?”她總是比較實際。

      “我是政府水務(wù)工程師。”

      吳先生忙不迭取出證明文件,“我妻做室內(nèi)裝修,大多數(shù)時間在家工作,可照顧家務(wù)。”

      吳太太問:“余小姐,你讀書還是做事?”

      “我是一名中學(xué)教師。”

      “埃”

      勒布朗太太微笑問:“你們會法語嗎?”

      卓羚立刻用法文答:“只會一點點,說得壞,請問:‘郵政局在何處,我要一杯檸檬茶,還有,這是我的代表作。’”

      吳氏伉儷見卓羚這么詼諧,笑得前仰后合。

      “你是余小姐的——”

      “表姐。”卓羚飛快回答。

      勒布朗太太說:“雙方同意的話,可時時見面。”

      吳氏夫婦告辭。

      卓羚感慨地說:“真想不到這樣文明。”

      勒布朗太太取出文件請余心一簽署。

      不知怎地,心一竟一點猶疑也沒有,迅速簽名。

      卓羚內(nèi)心咚的一聲,忽然之間淚盈于睫,鼻子發(fā)酸。

      “我去買報紙。”

      她獨自到街上蹓跶,不知怎地,眼淚一直流下來。

      卓羚走到咖啡居里坐下來,痛哭。

      一個侍者遞一塊雪白的手帕給她,喃喃講著法語。

      他也許只是說:“我們今日的周打魚湯十分美味,小姐可要一試?!””,但卓羚漸漸止了淚水。

      他又用英語說:“天氣多好,你看繁花似錦,上帝恩待我們。”

      卓羚點點頭,“請問,鮑浩斯美術(shù)學(xué)校在附近嗎?”

      “步行十五分鐘即至,你可沿途欣賞風(fēng)景。”

      卓羚多付一塊錢小費。走近校門,已經(jīng)看到年輕學(xué)生迎面走來,其中一個女生有頭火紅長鬈發(fā),容貌秀美,穿長裙,一看就知道是美術(shù)生,卓羚心向往之。

      她找到注冊處,交上文件,道明來意。

      注冊員眉開眼笑,“個個海外學(xué)生都像閣下那樣提早申讀,我們不知省卻多少麻煩。”

      卓羚發(fā)覺在這里好似人人都以幫助他人為樂,真像君子國,民風(fēng)上佳。

      “你可以到處參觀一下,演講廳可以隨意旁聽。”

      太大方了。她隨意走進一間課室,一個學(xué)生與講師的激辯引起她注意。

      那是一個金發(fā)凌亂衣冠不整的英俊少年,他大模斯樣說:“我們在這里是浪費時間,加國一百年來從沒有出過著名畫家。”

      眾同學(xué)哄笑,“你出名不就得了,去,為國爭光。”

      卓羚渾忘煩惱,咧嘴而笑。

      又有人說:“喂,七人組不就很出名?”

      那金發(fā)兒卻駁嘴:“你幾時聽過畫家扎成一捆捆賣?畢加索為什么不與馬蒂斯買一送一?”

      卓羚笑得彎腰,巴不得明天就來上課。

      但講師卻不以為忤,任由學(xué)生大放厥詞,大話西游。

      卓羚流著淚來,含著笑容回去。

      算一算積蓄,發(fā)覺可以用上一陣子,不禁寬心。白天,她陪心一散步,閑話家常,在街角吃冰淇淋。心一也很堅強,對身體上變化及精神壓力一言不提。

      卓羚看得出她只盼事情及早結(jié)束。

      惠顏撥電話過來問候。

      “一切都好?”

      “比想象中妥當(dāng)。”

      “幾時回來?”

      “惠顏,我暫時不回來了,已經(jīng)租了學(xué)校附近公寓,準(zhǔn)備入學(xué)。”

      惠顏沉默一會兒,“放棄這邊原有一切?”

      “是我的總歸是我的。”

      “不,這是一個最無情的都會,人一走,立刻被淡忘。”

      卓羚輕輕說:“哪會,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這個犧牲太驚人。”

      卓羚笑,“我賭我明日學(xué)成比今日更有佳績。”

      “自信真好。”惠顏羨慕,“你有這個天賦。”

      卓羚說:“這彷佛是譏諷。”

      “心一如何?”

      “她已將心靈抽離,當(dāng)一個人痛苦到某一程度,非這樣不能存活。”

      “她不幸中大幸是有你這樣的朋友。”

      “我能為她做什么?還不是全靠她自己。”

      “在朋友口渴之際倒杯水給她,也是很大的功德了。”

      卓羚嘆口氣。

      那她做的比這些還略多一點。

      心情好的時候,心一會說:“卓羚,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咄,說得那么遠,況且,今日已不是農(nóng)業(yè)社會,牛馬無用。”

      “那么,變什么?”

      “來世我若轉(zhuǎn)為男身,你做賢妻吧:你需事業(yè)有成,自備妝奩,兼夾生兒育女,不辭勞苦,還要長期維持身光頸靚,以壯門楣。”

      “你在說的,正是大部分已婚現(xiàn)代職業(yè)婦女寫照。”

      卓羚欷歔,“可不是,慘過做牛做馬。”

      初夏的一個清晨,卓羚接到電話。

      “時候到了?”

      “是,請你來一趟。”

      卓羚趕到醫(yī)院,看見心一背著門口坐在床沿,看窗外風(fēng)景。

      那是一個五月天,正是北國全年最美的季節(jié),生氣盎然,但那陽光似乎照不到余心一身上。

      卓羚輕輕問:“想什么?”

      她轉(zhuǎn)過頭來微笑,“你看病房墻壁多么高,使我想起我們那層老房子。”

      卓羚說:“我也有點想家。”

      心一回憶:“我老是在那里哭。”

      “不,你也有過開心的日子。”

      心一茫然,“是嗎,我不記得了。”

      有人敲門,她們抬頭,勒布朗太太滿面笑容地走進來。

      她問:“準(zhǔn)備好了沒有?”

      余心一點點頭。

      勒布朗太太對卓羚說:“這里交給我了,放心,一切正常。”

      這分明是逐客,卓羚識趣地點點頭。

      “你回家等電話吧。”

      卓羚乘車到市中心看了幾個年輕藝術(shù)家畫展。

      畫風(fēng)不是十分成熟,但是明顯地有前途,畫家本人在會場坐鎮(zhèn)。看見訪客,交談幾句。

      卓羚謙曰:“我做商業(yè)設(shè)計。”

      “那更加困難,我們尚有政府資助,你們需獨立掙扎。”

      “政府資助?”卓羚雙眼瞪銅鈴大。

      “是呀,政府每年撥款購入新進藝術(shù)家作品存在倉庫,說不定將來成為上佳投資。”

      卓羚又一次覺得值得留下來。

      她在咖啡座逗留至中午。

      標(biāo)致的青春女已經(jīng)穿上蟬翼般夏衣,巧笑倩兮,與男伴調(diào)笑,享受陽光。

      生命苦短,先吃甜品,千萬不要難為自己,要向諸洋女學(xué)習(xí)。

      像心一選擇錯誤,前半生已經(jīng)完結(jié)了,下半生不知禍福。

      卓羚回家等電話,一直至深夜才接到消息。

      勒布朗太太的聲音:“過程尚算順利。”

      “我可以來陪她嗎?”

      “她需要休息,并且,也不想見人。”

      “幾時來才方便?”

      “明日中午請來接她出院。”

      “什么,只能住一天?”

      “手續(xù)上叫三天,規(guī)矩如此,人人一樣。”

      “是是是。”

      幸虧夏季天亮得早,卓羚心情才不致于太蒼,時間接近,她去接心一出院。

      心一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看見卓羚,她輕輕說:“可以走了。”

      卓羚問:“勒布朗太呢?”

      “她已完成工作,我們以后再也不會看見她。”

      “那么,吳氏夫婦來過沒有?”

      心一的聲音非常平靜,“已經(jīng)走了。”

      “你可有見他們?”

      她搖頭。

      “嬰兒呢,是男孩還是女孩?”

      心一只說:“我們走吧。”

      卓羚忽然掩臉哭泣。

      她聽見余心一用很訝異的語氣說:“你為什么流淚?又不是你的事。”

      心一住在卓羚租來的小公寓中,非常沉默,似沒事人般,急于收拾回去。

      “你可到纜車徑三樓暫祝”

      “卓羚,我會從頭開始,我想過了,唯一報答你的方法,是生活得更好。”

      “你說得再正確沒有。”

      一星期后她就走了。

      到底年輕,剖開胸膛,片刻也能自動復(fù)元,抑或,仍在流血,只是掩飾得好?

      卓羚留下來,正式入學(xué)。

      一年之后,除卻鐘惠顏,已無人與她聯(lián)絡(luò)。

      每次聽到惠顏聲音,卓羚都十分感激。

      “惠顏你是有情人。”

      她總向她報告各人消息。

      “趙汝威拿了一個文學(xué)獎,張婉薇出任港報總編輯位置,王繼成娶了才女何文慧,袁子梁畫展成功。”

      “有無周烈熊下落?”

      “呵,那個人。”

      “可有人知他消息?”

      “卓羚,在這個都會中,各行業(yè)新人涌現(xiàn),無論是誰,一沉下去就很難翻身,誰也沒見過他。”

      卓羚作不了聲。

      “不過,你應(yīng)當(dāng)為余心一高興。”

      “心一怎么了?”

      惠顏大吃一驚,“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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