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車

昵稱22804 2008-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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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欣欣·

１．從伊斯坦布爾到卡帕多西亞（Ｃａｐｐａｄｏｃｉａ）

我們被送上了長途車，這次是真正的長途車。在此之前，我們被不同的小車遞送，最后來到土耳其伊斯蘭藝術(shù)博物館前的廣場上。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外國游客：一個亞洲女孩，一對意大利年輕人，一對挪威夫婦……

我們的座位就在司機(jī)之后。駕駛員座位旁，另有一個座位。車上除了司機(jī)，還有兩位工作人員。一個是檢票員，另一位呢？我想也許是后備司機(jī)吧。從伊斯坦布爾到卡帕多西亞的行駛時間是十一個小時，后備司機(jī)應(yīng)是順理成章的，但全車怎會只有十來個乘客？

那個亞洲女孩獨(dú)自坐在我們后面，除了巨大的背包，還有巨大的三角架。這女孩子不笑，模樣很酷，一看就是只身闖天下的主兒。車子還未啟動，她就已經(jīng)睡了，我猜她絕不是頭一次坐夜行車。對我們這把年紀(jì)的人來說，夜行車已是久違了。

出斯坦布爾時，正是黃昏。車子駛過金角灣，再經(jīng)過塔克西姆廣場。最初我是從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一書中讀到這個廣場。他寫道：“１９５５年，英國離開塞浦路斯，希臘準(zhǔn)備接管整個島的時候，土耳其的一名特務(wù)人員，往希臘城市薩羅尼加土耳其國父的房子扔了一枚炸彈。土耳其各大報以特刊傳播此一消息之后，仇視城內(nèi)非回教徒的暴徒聚集在塔克西姆廣場，燒毀、破壞并洗劫我母親和我曾去貝猶魯逛過的所有商店之后，整個晚上在其他城區(qū)干相同的事情?！?br>
在雅典，我請旅行社的人介紹土耳其的旅館。那人似乎不很情愿，只說去塔克西姆廣場看看。我問他去過土耳其嗎？他說，從來沒有。他的話并沒有讓我特別吃驚。在德爾菲時，我們碰到了一個歌劇男低音。因為演出，他在紐約住過好多年，也旅行過許多國家。我問他可曾去過土耳其？他說：“從沒去過，將來也不想去?！彼? 訴我那里還是軍政府，殺庫德人和亞美尼亞人。在希臘，他的看法帶有普遍性。若與希臘人說起土耳其，必會提到庫德族。人們還會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殺庫德人完全不合歐盟的理念?！毖韵轮饩褪恰巴炼湟尤霘W盟，還早著呢?！毕Ｍ羶蓢m是鄰居，但因世仇，國民之間往來甚少。

車子過了博斯普路斯海峽。上橋下橋，山上山下，前瞻回首，明暗之間，盡見清真寺。紅色的哥特式鐘樓、灰色的土耳其式騎樓。在它們之上，在兩片藍(lán)色的水域之間，巨大的寺院依山傍海，莊重恢弘地俯瞰著整個城市。美國圣經(jīng)帶的很多城市里也有很多教堂，但賣酒的也特別多，這兩種東西都多的地方意味著社交生活的貧乏，而伊斯坦布爾的眾多寺院是由歲月積攢下來的。

最初，金色的宣禮塔還能與太陽爭輝。寺院的巨大身影下流動著的人和車，唯有水旁的木制雅驪悠然于世外－－－那里確實有些人不齋戒，也不行一天五次的禮拜。待陽光晃悠到低層樓房的窗戶上時，人流和車流洶涌起來，房屋突然靠近了，而清真寺卻置身于外－－－那里或許真有幾位蘇菲派的教徒，正在沉思冥想，從不關(guān)注人間俗世。殘陽沉落，路燈還未點(diǎn)燃。路旁人家透出淺桔色的燈光，飯桌就擺在燈光里。有些窗口放著花或飾物，但那后面一定會有一張飯桌。我突然想起劉亮程說的“炊煙是村莊的根”。在鄉(xiāng)村，無論鄰里關(guān)系好惡，風(fēng)都會把炊煙糾纏在一起，也把人糾纏在一起。這樣的大城市沒有炊煙，卻有很多的外鄉(xiāng)人。即使是外鄉(xiāng)人，即使看不到炊煙，黃昏時上路也總會生出些惆悵。

天黑了，還未走出大伊斯坦布爾，車子就停下了。上來一些當(dāng)?shù)厝?，空位幾乎被填滿了。我突然明白土耳其并沒有游客的專用車，我原先的期望完全不切實際。此地的旅行社以小車，大車，小車，小小車的方式，通過公路網(wǎng)遞送著我們這些語言不通的外來客。一周之后，我們回在伊斯坦布爾長途車站。這車站猶如一個巨大的蜂窩，不知有多少條車道，也不知每時每刻吞吐多少輛汽車。車站內(nèi)外人山車海，這樣的混亂繁忙不免讓人感到焦慮。我們?nèi)绾螐倪@里逃出去？接人的又怎能找到我們？然而，二十分鐘左右，我們就已經(jīng)在駛往市區(qū)的路上了，真是神奇。

長途車的檢票員仔細(xì)核對著車票，清點(diǎn)人數(shù)。遇到外國游客，他只看看相貌，并不說什么。待車子再次啟動，已經(jīng)過了半個小時。開車之后，檢票員開始送水、送茶、送咖啡、再送點(diǎn)心和洗手液，幾乎沒得空閑。蛋糕的味道很像中國的糕點(diǎn)，洗手液飄出濃烈的人造氣味。

從晚上七時到午夜，大概每過兩個小時，車子就停下來。檢票員報出站名和停留時間。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聽不懂，于是說英語的游客就相互詢問。實在問不出所以然，我們就在座位上發(fā)呆。面對著茫然的我們，某個當(dāng)?shù)厝松踔翙z票員自己就會突然說出英語，奇怪，他為什么不能在停站時也用英語報告一聲？

公路是雙向單車道，車速不高。多數(shù)的休息站為一排平房，外圍是水果和小食品攤子，很多人下車去買煎餅。幾乎一出伊斯坦布爾，水果的價錢立刻就漲了上去。場地上總是停滿了同一型號的長途旅行車，有人上來沖洗汽車，地面淌著水。

第一次下車時，我只記住前窗上的牌子“卡帕多西亞”，并未注意其他標(biāo)志。待我回到車上，卻看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我茫然地退下。在黑暗里，我看到好幾輛車掛著同樣的牌子，這才明白開往同一地方有若干家汽車公司，不但要記住目的地，還得留心長途汽車公司的標(biāo)記。后來我得知，此地的長途汽車類似中國大陸的出租汽車，車子屬于個人，而這個人多半是司機(jī)。

車上的檢票員極為負(fù)責(zé)，出發(fā)前總會兩次三番地清點(diǎn)人數(shù)。乘客非常安靜，幾乎無人大聲喧嘩。土耳其的孩子也很乖，車上的幼兒只在半夜時凄凄地哭了兩聲。但車內(nèi)一直放著音樂，大約是為給司機(jī)提神。午夜前，我們停在一個休息站上。這里已是安納托利亞高原，夜很冷。

挪威來的那對夫婦站在車下，丈夫還是短打扮，妻子已經(jīng)穿上毛衣。我們談起土耳其宗教人種之間矛盾和摩擦，他說自己已是第二次來土耳其，雖然政府一直在掩蓋，但估計要解決這些沖突才能加入歐盟。他還談到因為帕慕克揭露屠殺庫德人，這個作家在老百姓中不大得人緣。

在伊斯坦布爾和土耳其人說起庫德族，多數(shù)人都斬釘截鐵地說，絕對不能容忍庫德人的獨(dú)立。我偶然提到帕慕克，旅館的伙計嘴一撇，頭一歪，“他住在那邊?！薄澳? 邊”指的就是佩拉。后來我得知原來在希臘語中，“佩拉”正是“那邊”的意思。事實上，比起斯坦布爾，佩拉還要繁榮些，但伙計提起“那邊”口氣和表情卻有些不屑。

土耳其人對“脫亞入歐”看得很重，也許這從土耳其之父凱末爾時期就開始了。人們似乎有某種共識：至少在外人眼里，希望土耳其看起來是一個文明的現(xiàn)代化的甚至比較西化的國家。除了帕慕克生長的非回教家庭，即使信仰回教的普通人也會驕傲地告訴我：“土耳其內(nèi)閣一半的部長是女性！”在伊斯坦布爾，我遇到的每個男人都說，婚后不會阻止妻子外出工作，特別是對受過大學(xué)教育的妻子。若問起一夫多妻制，有人玩笑道，一個世紀(jì)之前，土耳其女人不說話，現(xiàn)在說話了，所以一個妻子就夠了。也有人說一夫多妻是“東邊”的事情。伊斯坦布爾的女人漂亮，但“東邊”的女人就不行了，風(fēng)吹日曬，粗糙得很?！皷| 邊”就是土耳其的亞洲部分，它代表了落后和貧窮，和中國正相反。

車子一路向東，越往東走，燈光越稀，大漠的氣息越濃。

午夜時，車子停在某地。和沿途任何一個城鎮(zhèn)類似，我完全無法拼讀出這城市的名字。就在休息站里，我看到了一個身著雪白婚紗的新娘。她提著裙邊走在淌著泥水的地上，臉上放出幸福的光芒。我使勁揉揉眼睛，確信那不是在做夢。過了午夜，乘客都倦了。不知是車子無意在荒涼中停留，還是我終于睡了過去，夜在行駛中與黎明相遇。

陽光將我刺醒，極目之處皆為黃色，那不是收割過的田野，而是沙漠。檢票員趴在座位上睡著了，司機(jī)跟他說話，他仍未醒。一位乘客跳起來搖醒他。他揉著惺松的睡眼，搖搖晃晃地為司機(jī)和自己各沖了一杯咖啡。熱水就裝在暖瓶里，司機(jī)還是昨晚的那位－－－－略微禿頂，瘦臉苦相，我原以為是后備司機(jī)的人早已不見了。

車子停了下來，這里不是車站，只有幾棵樹。鄰座的乘客下車了，他向遠(yuǎn)方走去，那里沒有房屋。我問：“卡帕多西亞？”檢票員向前一指，旁邊的人插言道，“就是下一站。”土黃色或土灰色伸展至地平線，沒有樹木也沒有房屋。

２．從卡帕多西亞到棉花堡（Ｐａｍｕｋｋａｌｅ）

來到Ｕｒｇｕｐ長途車站，正是下午四時。太陽的威力正在逐漸減退，光線彌漫在奇特的沙堡和石柱森林之上，為沙灰色的嚴(yán)峻涂抹上些許柔和。

我們在露天食座下吃飯，飯館的一邊是裁縫店，另一邊是茶館。裁縫店是卡帕多西亞典型的石洞房。這房子類似中國陜北的窯洞，窄窄的原木門，正面的土墻都漆成白色，上面掛滿了披肩掛包和布衣褲。男裁縫五大三粗，擺在他身前的縫紉機(jī)像個玩具，機(jī)旁坐著兩個女人。她們都是白皮膚，鷹鉤鼻，完全不像這灰白色沙地里造出來的。茶館里坐滿了當(dāng)?shù)氐睦蠞h，每人都戴著一頂類似維族人的瓜皮小帽。茶杯小巧腰細(xì)，茶很燙，時光就在杯中消磨著。

店小二是個瘦瘦的中年人，缺了門牙，穿著牛仔褲。他會說一些英語，而且頗為健談。他說：“我住在Ｇｏｒｍｅｒ，離此地三公里，每天騎摩托上下班?！彼€告訴我，自己沒念過什么書，是從客人那里自學(xué)的英語。大師傅有些愁苦地做著面餅。他先將面團(tuán)揉成長條，壓扁，再在上面涂油，最后將面餅放在一把木鏟上。那把鏟子像只船槳，正好推進(jìn)很深的爐塘里。在新疆，這燒餅就是“馕”。除了馕，他還做類似中國貓耳朵的面食和皮薩餅。

貓耳朵伴了一點(diǎn)肉末，再放點(diǎn)青菜，咬勁兒十足。小飯館里播放著歡快的樂曲，店主的女兒走出了店門。她大概十四五歲，也是大眼高鼻，白皮膚。突然她昂起頭，臀部快速地擺動，手向下甩著。此地民風(fēng)相當(dāng) 保守，女人不僅包頭，而且拒絕拍照。這女孩兒隨音樂扭動了幾下，扭完了，四下看看，顯然擔(dān)心被人看到。什么樣的民俗能擋得住青春的綻放？

在車站上，我們又遇到那對意大利年輕人，他們的行程和我們幾乎一樣。一對南韓夫婦帶個小男孩，他們的背包上綁了兩條印花手帕，帕子很大，一粉一藍(lán)。母親解下手帕，去有水的地方。這樣來回好幾次，終于把兒子的小腳擦干凈。他們已準(zhǔn)備好在車上過夜。人們耐心地等車，幾次以為車來了，卻又不是。出發(fā)時，太陽已經(jīng)西沉。

我的前座是一對當(dāng)?shù)氐哪缸?。她們?shù)次站起，向車下的人揮手告別。開車之后，小男孩不斷地起身回頭偷看我，或伸舌頭、舔嘴唇試圖引起我的注意。我當(dāng)然注意到了，并試圖和他交談。他卻很害羞，一直不肯開口。最終在母親的鼓勵下，他用手比劃著告訴我，自己十三歲了，但從神態(tài)舉止上看，他不過十歲，完全不像西方同齡的反叛?？岬暮⒆?。他終于想出一句英語：“你從那里來？”我回答：“秦”?！扒亍笔峭炼湔Z的中國。他立刻將鞋子脫下，指著鞋底說 “秦制造”。

鄰座是個帶孩子的少婦。母親已經(jīng)發(fā)胖了，那孩子只會站，還不會說話，圓臉卷發(fā)令人想起西洋畫家筆下的小天使。這孩子很愛笑，只要我和她一對視，她就笑，藍(lán)眼睛像天空一樣，全是笑意和純潔。開車后，母親給孩子喂奶，然后就將奶瓶插到座前的網(wǎng)籃里。顯然，她沒有小冰箱一類的裝備，土耳其的孩子還是皮實些。

母子二人只有一個座位，她旁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乘客，衣著挺時髦。半夜里，孩子蹭了過來，伸手抓我們網(wǎng)籃里的水瓶，她渴了，母親卻睡得正酣。整夜里，母親或向前坐，騰出地方讓孩子躺在座位上，或讓孩子躺在自己身上，但這孩子的頭或腿總是擱在鄰座的腿上，我因此而猜想她們是朋友或親戚。

這趟車從卡帕多西亞出發(fā)，穿過安納托利亞高原，從東向西南，一直開到地中海海邊。開車不久，車上的電視就開始播放土耳其語的ＣＮＮ新聞。插播的廣告多是行動電話，女用化妝品或兒童用品，也有些是冰箱電視，卻沒有汽車廣告和快餐。有意思的是，土耳其的廣告幾乎不涉及食品，在伊斯坦布爾時，我已經(jīng)感到在土耳其吃肉還算是一件事。在一般店子里，知名的土耳其烤肉通常只有薄薄的一層，勉強(qiáng)蓋住下面的米飯。

這輛車的檢票員會說簡單的英語。如果問他從某地到某地多少公里，他多以時間計算，但越往西開，地面上越熱鬧，幾乎每兩小時就停一站，所以原本１０小時的車程延長至１２小時。路況仍然不好，有些地方震動極大。雖然并未通宵播放音樂，但頻繁的停車和顛簸使我無法入睡。凌晨２時，車子停在某個休息站。我下車時，看到那對意大利的年輕人頭靠頭，睡得正香。

沿途休息站的規(guī)模逐漸變大。在某個休息站，為了尋找方便之處，我走進(jìn)一間房子，突然看到里面都是男人，人人垂手而立，我趕快退出。繞過去，再找到女用的，卻發(fā)現(xiàn)那也是一間祈禱室，門口放著一排鞋子，里面躺著一些人。盡管祈禱時男女分開，但夫婦之間當(dāng)眾肢體接觸，表示親熱卻并不避人。這情景在其他信仰回教的國家并不多見。

清晨五時，小女孩兒醒了。她不哭不鬧，一看我又笑了。鄰座的女乘客下車了，從告別姿態(tài)和神情看，她和小女孩的母親非親非故。后來在其他地方，我也見過類似的情景，土耳其人古風(fēng)猶在。帕慕克曾說：“伊斯坦布爾的“呼愁”不是主張個人反抗社會，反倒是無意反抗社會價值與習(xí)俗，鼓勵我們樂天知命，尊重和諧、一致、謙卑等美德?！蔽腋杏X此地的古風(fēng)中還帶有一種馴服。

小女孩的母親下車時，我隔著車窗看。那個小女孩正撲向一位老年男子的懷中，男子抱起她，不斷地親吻著她的臉。車子再次啟動，下一站就是棉花堡。帕慕克就是棉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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