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霜　語笑嫣然

霜絳 2008-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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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隔著透明的幔帳，我看見絳雪。一襲鮮紅的大袖衣，薄如蟬翼，流蘇的裙擺用金線繡著大朵的富貴牡丹，血紫色的宮絳在腰間拴成蝴蝶的形狀，沉甸甸的穗子一直垂到鞋尖上。
我心頭一驚，猛地?fù)荛_帳子。薄衾小枕天氣，月色幽暗，眼前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我重又縮進(jìn)被子里，一夜不成眠。

二．
絳雪是我的姐姐。我叫玄霜。大明王朝的宮殿森森威嚴(yán)，墻高萬仞,我們第一天進(jìn)來，便知道，這一生都逃不出寂寞的牢。
后來，因為通曉音律，能歌善舞，絳雪被挑選入了尚儀局，宮里大大小小的酒宴慶典，她們時常獻(xiàn)舞，以取悅龍顏。當(dāng)絳雪告訴我，她見到了皇上，年紀(jì)輕輕，俊朗不凡，她的眼里有無盡的光亮，流露出戀慕和癡迷。
我想到白居易的《宮詞》：“淚盡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冉冉的憂惶便像云霧一般蒸騰。直到某天，絳雪在我面前，神采奕奕的，說，皇上破例解除了繁瑣的儀式，留她在宮中侍寢，心里那塊懸空的石頭才落下來。我想，絳雪一直都是好命的女子，我的容貌不及她，幸運不及她，紅顏未老恩先斷的悲劇，必定也只會發(fā)生在我這樣悲觀怯懦的女子身上。
于是，驚喜之余，又不免覺得蒼涼。
那以后，絳雪越發(fā)受寵。常常是大段的時間她都留在皇上身邊，陪他飲酒作樂。而我，每天重復(fù)地干一些粗重的活，停下來，已是虛弱困倦。

三．
當(dāng)絳雪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guī)缀蹙鸵J(rèn)不出她來。一襲鮮紅的大袖衣，薄如蟬翼，流蘇的裙擺用金線繡著大朵的富貴牡丹，血紫色的宮絳在腰間拴成蝴蝶的形狀，沉甸甸的穗子一直垂到鞋尖上。
她說，玄霜，這是御賜的舞衣，我以后便穿著它，只為皇上一個人跳舞。我怔怔的盯著她，極力做出歡喜的表情，但我還是哭了。
絳雪是明白的。盡管她只是輕輕地抱著我，什么也沒說。

四．
有幾次，我趁絳雪不在的時候，偷偷將她的舞衣穿在身上，然后揚著水袖，在房間里胡亂的跳著舞。我以為，那樣的自己雖然不是傾國傾城，但也算明艷妖嬈。
可是房間里只有一面很小的銅鏡，照不出全身，總覺得悵憾。我猶豫再三，終還是壯了壯膽，提起裙裾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了御花園。
池子里的睡蓮還打著朵，含苞待放的樣子甚是嬌媚。我站到水邊，鞋尖濡濕，然后揚起一只水袖，側(cè)身低頭望下去，竟面紅耳赤。
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有一隊人過來，我心頭一慌，右腳踩上了一塊松動的鵝卵石，身體斜斜晃晃，眼看就要落進(jìn)水里去。
有人攔腰抱住了我。
溫暖的手掌，繾綣的眼神，長久的凝視，那樣倉促的驚鴻一瞥，竟然就此念念不忘。

五．
我沒有再見到他。彼時的情形，卻像烙在額頭的紅印，我反復(fù)回想，歷歷在目。但我們沒有跟對方說一句話，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來歷。
更不知道，他會不會像我這樣，癡癡地掛念著一次如夢如幻的相遇。
然而，當(dāng)我一味地沉醉于自己的甜蜜悲喜，絳雪服毒自盡。
我從尚儀局跑到乾清宮，幾乎快要虛脫。我看到絳雪蒼白的躺在地板上，有男子身穿龍袍，目光呆滯的站著。我盯著他，已然不愿去理會什么君臣的禮儀，只是狠狠地追問，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他不說話，慢慢地流淚，漸漸失聲痛哭，那樣的軟弱，好像一個三歲的孩子。

六．
朱允炆將我留在乾清宮，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跟我說很多他和絳雪之間的事。我沒有停止過哭泣，仿佛傷口添了一把鋸齒，有人在反復(fù)地拉動著。
他卻渾然不覺。只一味地宣泄。
后來，他問我，你可曾聽過綠珠的故事。
我說是的，落花猶似墜樓人，我當(dāng)然聽過。朱允炆望著我，有氣無力的說，如果不知道就好了。我一臉茫然，他卻忽然抓著我的肩膀，目光像利箭一般直射過來，他說絳雪，朕不要你做綠珠，朕也不是那懦弱的石崇！
我尖叫一聲，暴躁地推開他。我說我不是絳雪，絳雪已經(jīng)死了你還想怎樣？！
他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我，頭漸漸垂下來，像正在枯萎的花朵。長時間的靜默之后，他的語氣平順了，他說四皇叔向朕索要宮里的一名女官，朕尚未清楚他的用意何在，但朕初登大寶，削藩一事亦倍受阻撓，朕不想因此激怒他，只是萬萬沒有想到，他所指的女官，竟是絳雪。
我這才明白何謂綠珠。
與其看自己心愛的之人為了江山的穩(wěn)固，將自己拱手相讓，不如先他一步做出決定，就此愛恨兩消。我的姐姐絳雪，原來是如此激烈的女子。我忽而又流下淚來。用揶揄的口氣問我面前的男子，倘若絳雪不死，你是否會將她送給燕王？
如我所想，他緘口不言。
絳雪的舞衣就此歸屬于我。我并不介意成為她的影子。因為我所侍奉的男子，朱允炆，我對他毫無愛意。我始終記掛的，另有他人。
但我亦知道，或許畢生都難以再見。

七．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以“清君側(cè)”為名，發(fā)書討逆，舉兵反抗，自稱“靖難”之師。宮中一時人人自危，憂心惶惶。
朱允炆似乎也因此頗為焦躁。我聽說他時常傳詔齊泰、黃子澄等人在御書房議事，言辭激烈，面色鐵青。每次他下旨傳我前去為他獻(xiàn)舞，我總是忐忑。盡管他曾說，不責(zé)備我的動作僵硬，身段亦欠缺了絳雪的婀娜，但那天，他還是對我發(fā)了火。
那天，他賜我西域進(jìn)貢的美酒。接連三杯，我飲得步履蹣跚，面頰緋紅。他一手?jǐn)堉?，用下巴在我頸間輕輕地摩挲。我正要推辭，他卻忽然解開我腰間的宮絳。我不得不掙開他，怯生生地說，皇上，奴婢今日身體不適。
他一怒，砸了所有的杯盤。盡管諸多掩飾，我仍然看見他的怒氣之下，眉眼之間，一點一點閃爍的透明。讓人心疼。

八．
燕軍先后攻下通州、薊州、懷柔等城，北方的將領(lǐng)亦有不少歸順了燕王。朱允炆幾次派出重兵，皆敗下陣來。
原本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憔悴和頹廢漸長。
盡管初初因為絳雪的死，我對他充滿反感，但這幾個月，我看到他的深沉，看到他藏在眾人背后的軟弱和驚懼，以及午夜夢回，他含淚帶恨的呢喃，絳雪，絳雪。我才漸漸體會到，他那些不可言說的苦楚。一分反感，忽而生出九分同情。
彼時的南京，冬雨綿綿，比往年冷了許多。北方的戰(zhàn)事依舊激烈，燕軍俘虜了寧王，兵力驟增，而明軍非但不能攻占北平，反倒節(jié)節(jié)敗退。朱允炆被迫，罷免兵部尚書齊泰，及太常寺卿黃子澄，并私下差人送信去北平，希望燕王能顧念叔侄關(guān)系，接受議和。
但都石沉大海。
燕王沒有就此罷手。這一場仗，浩浩蕩蕩竟持續(xù)了四年。
直到，兵臨城下。

九．
偌大的皇宮，陰森森的一片死寂，莫說侍衛(wèi)和妃嬪，就連那些王公大臣，暗地里出逃或者投降，亦不乏其數(shù)。
皇位已然形同虛設(shè)，朱允炆給我滿滿的一箱的黃金，說，你也走吧，朕有愧于絳雪，這也算是對她的一種補償。
我跪謝。淚盈于睫。這四年他待我不薄，雖然未曾策封我任何的名號，那恩寵，卻羨煞了旁人。遺憾的是我們之間始終不能有愛情，他在我身上搜尋絳雪的影子，我便從他那里贏得富貴與虛榮。
所以，我不可與他同生共死，不能像絳雪那樣，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只是給他留下了那件鮮紅的舞衣。

十．
圍城外的天，晦澀依舊。十里秦淮笙歌不歇。或許這江南早已習(xí)慣了顛簸。我聽說燕軍已經(jīng)渡江，便駐扎在城外，隨時要揮刀攻進(jìn)來。我回頭看著已經(jīng)看不見的皇城，又嘆了一聲。我是如此心緒不寧，只想盡快離開，越遠(yuǎn)越好。
可是，我在城外遇上山匪。為了逃命，慌亂中竟闖入了燕軍的營地。巡邏的士兵將我當(dāng)作敵軍的奸細(xì)，五花大綁地送去主帥的營帳。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的時候，我第二次看見他。
令我朝思暮想的男子。
我仿佛忽然從懸崖墜下，骨頭裂開，身體迅速干涸。
他是燕王，朱棣。

十一．
他輕輕地拈起我的下巴，目光凌厲。然后嘖嘖地說，你竟如此像她，不過，卻沒有她漂亮。我猜他所指的一定是絳雪，心中痛恨，投他一個輕蔑的眼神。
他突然放肆地笑，將我像一把稻草那樣抱起來，我拼命地掙扎，直到失去力氣。
天亮?xí)r，他問我名字，我說玄霜，我說我是從宮里逃出來的。他顯得頗為得意，他說你可知道我是誰？我淡淡地說，你們，快要攻城了吧。他起身披衣，施施然走了出去。
兩天后，皇城陷落。
我沒有親眼看到那場火，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濃煙滾滾。他們說，朱允炆被燒得面目全非。
朱棣的身上，永遠(yuǎn)都有一股皇者的霸氣，自負(fù)，桀驁。我第一眼見他，或許便是這樣被他吸引。但那一天，他回到行館，眉目間卻生出幾絲悲愴。
他手里拿著一塊被火燒過的布，布面多數(shù)的位置已經(jīng)被燒得焦黃，惟有中心的一點殘紅，猙獰的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是絳雪的舞衣。

十二．
隔著透明的幔帳，我看見絳雪。一襲鮮紅的大袖衣，薄如蟬翼，流蘇的裙擺用金線繡著大朵的富貴牡丹，血紫色的宮絳在腰間拴成蝴蝶的形狀，沉甸甸的穗子一直垂到鞋尖上。
我心頭一驚，猛地?fù)荛_帳子。薄衾小枕天氣，月色幽暗，眼前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我重又縮進(jìn)被子里，哭濕了枕巾。
我沒有告訴朱棣，我就是他要尋找的，當(dāng)日在御花園的池水邊，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他問我，是否知道穿這件紅色大袖衣的女官叫什么名字，我說是的，她叫絳雪。
我忽然覺得可笑。我與他，面對面的距離，他辨認(rèn)不出，他所記得的，不過是一件華麗的衣裳。卻可憐了絳雪，枉送性命。當(dāng)初，如果早知燕王所指的紅衣女官是我，而非絳雪，縱使結(jié)局一樣，間中的四年，或許能少些痛苦和荒涼。
我問朱棣，新皇登基，通常大赦天下，你是否也能赦我，準(zhǔn)我離開？
他說，好。
沒有留戀和癡纏。

十三．
三年后，我在佛圖關(guān)，看見灰衣長袍的男子，做僧侶打扮，神采黯淡形容消瘦，像極了朱允炆。我們面對面，擦身而過，沒有半分滯留。
我想，是真的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