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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念父親母親

       昵稱57745 2008-06-17
      ◆            清明祭父
         
                   ·高嘉雯·

        今天是清明節(jié),又到了祭奠親人的日子。去年父親忌日的前兩天,我在夢里
      見到了我去世的父親,他穿著那件黑色的裘皮大衣,帶著翻毛的皮帽子,老遠的
      朝我走了過來。好像是一直在找我終于找到了的樣子。那情景定格在我夢醒的時
      候,朦朦朧朧的,卻非常真實。當時已經(jīng)記不得上一次夢到父親是什么時候了,
      好像是很久了。我想一定是父親在提醒我他的忌日就要到了。十月三日,父親的
      忌日這一天我開始動筆寫這篇紀念的文字,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寫寫停停,
      雖然是一篇很短的文字,卻直到今天都還沒有完成,真是慚愧得很。

        一九九三年的十月三日,父親離開了我們。雖然已經(jīng)十四年過去了,那一天
      卻仍舊像是昨天一樣,在記憶里異常的清晰。

        那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在醫(yī)院守護的妹夫打來電話,說父親已經(jīng)走了。我們
      匆忙穿衣稍加洗漱趕去了醫(yī)院。病房里靜悄悄的,所有的醫(yī)療設(shè)施全撤走了,父
      親靜靜地躺在那里,表情淡然,身體還有些溫?zé)帷N覀兘忝脦讉€開始給他穿壽衣,
      大家靜悄悄地忙碌著,誰也不說話,誰也沒有哭。一直到把父親的遺體送到了冷
      凍間,才明白過來父親真的已經(jīng)走了。那個開朗,外向,個性有些張揚的父親終
      于離開了我們。父親是趁著妹夫睡著了的時候自己悄悄地走的。他咽下最后一口
      氣的時候,身邊并沒有親人,這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即便是現(xiàn)在想來,依然會
      忍不住地潸然淚下。父親剛離去的那些日子里,包括喪禮當天,我并沒有流太多
      的眼淚。因為吊唁的,慰問的人來人往,太忙太亂,也因為對父親彌留之際所受
      的痛苦實在印象太深,久久不能從那些情景中解脫出來,因而父親終于脫離苦海,
      上天成仙的事實反而像夢境一樣,不那么真實。

        父親走前的最后兩天我是一直陪在父親身邊的,那時父親已經(jīng)無法正常呼吸,
      插著氧氣管仍然張著嘴喘息不已。他已然不能說話,時不時地睜開眼睛,看著坐
      在他床邊的我。對我所說的話只能在沉重的喘息之余用點頭或搖頭來回應(yīng)。但是
      他的頭腦始終是清楚的。后來導(dǎo)尿管里流出的液體已經(jīng)是棕黃色的了,下體的褥
      瘡都慢慢變得干燥了,曾經(jīng)骨瘦如柴的他四肢卻變得“胖”了起來。當時我握著
      他的手,和他一起體會著喘息的辛苦,不時點一些水在他的唇邊,給他太過干燥
      的口腔和嗓子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我當時真的希望就這樣握著他的手送他離
      去。但是他并沒有馬上離開,是求生的意志讓他一次又一次地睜開了眼睛,堅持
      了一天又一天,終于在那天凌晨時分放棄了一切,撒手人寰。不知道父親在不能
      說話以后都想了些什么,可能想了很多,想他一生未竟的愿望,想他那五個可愛
      出色的女兒,也可能什么都沒想,只是和病魔對抗,消磨著這最后的時光,因為
      那可能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和體力。父親的走是預(yù)料之中的,但他走的時間
      卻是始料不及的。走的時候沒有親人相陪,父親會不會非常傷心?當父親出現(xiàn)在
      我的夢里的時候,總是讓我想起這樣一個事實,父親是自己離開的,我們甚至都
      沒有機會和他道別。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在夢里他都會一直在找我。

        父親的一生是坎坷多事的。父親二十年代末隨著祖母離開老家榆林,途經(jīng)西
      安,輾轉(zhuǎn)到了天津和在那任職的祖父團聚。上中學(xué)時父親被送到了京城繼續(xù)學(xué)業(yè)。
      父親雖天資聰明,卻是個愛玩的人,讀書也不很上心。在京城的時候,他最喜歡
      的就是去戲園子聽戲。據(jù)說曾經(jīng)因為手頭拮據(jù),而把鋪蓋卷當了去聽戲。所以學(xué)
      業(yè)上一直不如他弟弟我二叔有出息。父親高中還沒畢業(yè)時,在天津陪祖父在任的
      祖母卻患上了精神疾病。祖父不得不辭職回鄉(xiāng),而父親也就輟學(xué)陪伴祖父母返回
      原籍。回鄉(xiāng)后父親一直守在祖父母身邊,早晚侍奉左右,直到祖父去世。祖父去
      世之后,父親曾憑著天資聰明,又寫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在國民黨政府機構(gòu)里
      找了個抄寫員,會計員之類的差事,以作稻粱之謀,同時贍養(yǎng)祖母。解放后父親
      帶著祖母回到京城投奔了我二叔,又在二叔的幫助下,上了共產(chǎn)黨辦的干部訓(xùn)練
      班,很快就參加了工作。父親很聰明,雖然沒有上過大學(xué),但是在工作上卻是不
      可多得的好手。文革前父親一直在某省財政廳搞預(yù)算,人稱該省第一會計師。后
      來因為父親的聲譽,一些財會院校常常請父親去做講座。父親的口才很好,講課
      非常有魅力,下面院校反應(yīng)很熱烈。當時國家非常缺乏專業(yè)人才,所以父親被邀
      請去該省剛剛建立的財經(jīng)學(xué)校當講師。父親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接受了邀請去了
      位于省會的財經(jīng)學(xué)校轉(zhuǎn)行做了教書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次轉(zhuǎn)行卻是父親厄
      運的開始。

        父親調(diào)動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大專院校首當其沖,而該城市更是
      因為離北京近又是省會,政治運動搞得如火如荼。到清理階級隊伍的階段時,父
      親被隔離審查了。聽說抄家時在皮箱的夾層里翻到了父親都不曾知道的國民黨某
      黨部給父親的委任狀?,F(xiàn)在想來可能是曾經(jīng)任國民黨鐵道部秘書的祖父當年為父
      親準備的。因為父親沒有完成學(xué)業(yè),一直輟學(xué)在家侍奉二老,祖父一定擔(dān)心將來
      他撒手西去之后他這個兒子將何以為生。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祖父卻最終也沒
      有當面交待給父親。也許后來國民黨大勢已去沒這個必要了,也許后來祖父病患
      纏身來不及交待后事就走了。反正這件事成了父親交待不清也無法承認的污點。
      反反復(fù)復(fù),沒完沒了地交代檢查,認罪然后再推翻,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父親就被無
      窮無盡地審查下去了。父親很能抽煙,文革前家里再困難父親仍然要抽大中華、
      大前門之類的香煙,而且要一天一盒。父親被審查后,母親因為經(jīng)濟原因再也不
      舍得給他買那么貴的香煙,同時也是為著避嫌,只檢著便宜的買。我們也因為要
      和他劃清界限而只能定期給他送這些便宜的煙,因而數(shù)量上就打了折扣??上攵?br>知父親那幾年是怎么熬過來的。要寫檢查認罪書,要應(yīng)付非人的精神折磨,要聽
      專案組人員的訓(xùn)斥,要吃食堂里最差的飯菜,要在大太陽地里被暴曬著蹲在地下
      拔草,要忍受對家人的思念,要承受不懂事的孩子們的誤解怨恨,等等等等。除
      此之外,還要忍受煙癮的侵襲。父親能熬出來全憑藉著他那天生的樂觀性格和對
      孩子們的希望。

        七零年父親終于被釋放,但是沒有政治結(jié)論。這就意味著時時刻刻都會再被
      揪出來審查批斗。母親當時已經(jīng)在某農(nóng)場勞動鍛煉了一年有余了,這時得以和父
      親團聚但是卻被雙雙下放到離家?guī)装倮镏獾霓r(nóng)村去改造,美其名曰五七戰(zhàn)士。
      本來是要求凡是尚未工作的孩子都要一起遷走落戶的,母親苦苦哀求,總算同意
      只帶著妹妹。父母親在那里一呆就是兩年。七二年落實政策時,父母親帶著妹妹
      一起回到了我們居住的城市。幾年沒見,父母親都明顯的見老了,父親干瘦干瘦
      的,皮膚被曬得黝黑黝黑的,而母親的臉上增添了無數(shù)的皺紋。父親本想這下總
      算熬出來了,多年的運動終于停止了,可以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因為原來就職
      的省財經(jīng)學(xué)校已經(jīng)在文革中解散,父親應(yīng)該順理成章地回到原單位,即省財政廳
      工作。可是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財政廳的大門卻把父親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擋在了門外。
      父親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申訴,然而卻被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當球一樣踢來踢去。
      縱使財政廳里有好些當年的同仁,下屬和學(xué)生,除了異口同聲的同情之外竟沒有
      一個人可以或者能夠幫忙。這不能不說是父親所遭受的另一個沉重的打擊。這樣
      父親蹉跎了將近一年的光陰,終于認命去了該地區(qū)所屬的一個財貿(mào)學(xué)校繼續(xù)他的
      教書生涯。教授的課程與他本來的專業(yè)相差甚遠。不過父親聰明過人,加上他開
      朗的性格,慢慢地也就融進了新的工作環(huán)境。不過不得不承認,在這個財貿(mào)學(xué)校
      里任教使父親在晚年感到壓抑和不得志。所幸父親因為后來的教書生涯而桃李滿
      天下,也算是對父親最大的安慰與獎賞了。

        后來隨著國內(nèi)的政治氣氛越來越寬松,父親同幾個財會界同仁籌備成立了省
      會計學(xué)會和省珠算學(xué)會。對這兩個學(xué)會父親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和心血,做了許多
      有益的工作。尤其是父親退休后,一直致力于珠算的發(fā)揚光大和改進。并協(xié)助某
      大學(xué)的一個教授撰寫并發(fā)表了珠算在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的應(yīng)用的專著。說實在的,我們這
      些孩子們對父親所作的努力和成果,并不以為然,有的還持懷疑態(tài)度。但是父親
      的努力和投入?yún)s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以他為榮,以他的精神為榮。他
      為保護和弘揚珠算這個中華文化的遺產(chǎn)所作的努力,讓我們感到驕傲。

        記憶中小時候父親不怎么管家事,好像也很少在家。但是只要父親在家,就
      能聽到父親的笑聲。他會給我們講笑話,打撲克,還會撇著津腔逗滿嘴天津話的
      妹妹樂。父親是個愛玩的人,象棋圍棋和橋牌都是他的拿手才藝。父親還很愛打
      乒乓球和羽毛球,而且打得也很出色。記得父親快七十歲的時候還和我一起打羽
      毛球,仍然身輕如燕。父親很重視我們的學(xué)習(xí),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的課本父親
      都給包上了的書皮,然后再寫上我們的名字。父親的字寫得很好看,方方正正,
      有棱有角,非常工整。而我們姐妹五個,從大姐開始,繼承了父親寫字好的基因,
      都能寫一手不錯的方塊字。可是父親卻從來都沒有給過我們?nèi)魏螌W(xué)習(xí)上的壓力,
      卻對我們?nèi)〉玫倪M步給予肯定和鼓勵。文革以前,大姐二姐和三姐在學(xué)校里都先
      后帶上了一道杠二道杠,二姐是小隊長,大姐和三姐則都是學(xué)習(xí)委員,父親對此
      表達了由衷的歡欣和贊賞。由此不服氣的我剛上學(xué)就大放狂言一定要帶上三道杠,
      發(fā)誓要超過三個姐姐??珊髞砦揖惯B一道杠都沒機會拿到,也因而成了我家一個
      經(jīng)典笑談。父親對此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上一年級時,有一次周末貪玩而忘了
      做作業(yè),星期一中午放學(xué)后被留在教室補作業(yè),很晚才回到爸爸的機關(guān)。父親沒
      有像別的家長那樣打罵,而只是指著我微笑搖頭不已,然后還帶我出去給我買了
      碗餛飩吃。父親是個很開朗的人,很少發(fā)火,也從不發(fā)牢騷。即便是在那個瘋狂
      的文革年代,父親受了很多的折磨,卻很少看到他唉聲嘆氣。他那樂觀向上的性
      格幫助他走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難。高考恢復(fù)那年,父親對我和三姐寄予了無限
      的期望。他親自為我們搜集復(fù)習(xí)資料,找老師輔導(dǎo),并為我們親自下廚做一日三
      餐。到了報專業(yè)的時候,還不辭辛苦地親自分別跑到我們倆人的報考地,鼓勵我
      們要自信,督促我們報好一點的學(xué)校和專業(yè)。雖然由于父親對大學(xué)專業(yè)需求并不
      熟悉,以至于我們最后都沒能達到我們的愿望,但是父親以此表達的殷殷期望卻
      成了我們一生拼搏的動力。

        八九年研究生畢業(yè)前辦出國的時候,父親還曾經(jīng)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和省會之
      間的各個部門之間為我所需要蓋的那些圖章而奔跑。由于父親弟子們的幫助讓我
      在那年的六月正值緊張之時順利地拿到了護照。但是不久就查出他的肺結(jié)核頑癥
      復(fù)發(fā)而不得不住進了醫(yī)院。七月中旬我離家時父親帶著口罩直接從醫(yī)院到火車站
      送行。當時根本想不到父親從此會一病不起。出國后在姐姐為我安頓好的住處用
      姐姐給我的五十馬克零錢,開始了一個全新的生活。先是靠打工掙錢,后來拿到
      了一筆天上掉下來的獎學(xué)金而上了一個碩士班,然后又是申博讀博,忙得不亦樂
      乎,對父親一直少有問候。當時還和姐姐談起將來我們混得好一點一定先接父親
      來德國探親。可到了九二年底卻得知父親不幸罹患癌癥,因此我在九三年春節(jié)請
      假帶著兒子回國探望。當時父親除了有些咳嗽容易疲憊之外,看不出是病入膏肓
      的人。那時父親每天與電視和金庸的武俠小說為伴,看到精彩之處仍會高聲叫好,
      或開懷大笑,有時還會亮嗓子唱上幾句。那時正值春節(jié),母親和我們姐妹有時會
      開麻將局消遣。我離家多年,一直讀書。別看考試總能名列第一,玩麻將卻是新
      手,屢戰(zhàn)屢敗。父親就一直站在我身邊督戰(zhàn),指點我出牌。最后終是覺得我不可
      教也而親自上陣為我贏回來完事。那時父親已不能持續(xù)幾個小時正?;顒恿?,必
      須時不時地睡上一覺以恢復(fù)元氣。當時八歲的兒子負責(zé)到點兒叫醒姥爺吃藥,因
      為兒子太負責(zé)任往往擾得父親總也睡不夠。當時看著他們祖孫二人調(diào)侃笑鬧的情
      景心里不知是欣慰還是酸楚。自我返德后,父親的身體就每況愈下,五月開始持
      續(xù)發(fā)燒,開始時在家里打點滴吃消炎藥但效果甚微,拖到了后來父親開始食欲急
      速下降,進食越來越少。到了七月,父親住進了醫(yī)院。我和姐姐一直拖到了九月
      才得以返家。雖然知道了父親已經(jīng)被癌細胞侵蝕瘦得皮包骨頭了,可是第一眼見
      到父親還是被深深地震撼了。父親坐在醫(yī)院的床上,身體依墻靠著,兩條腿并起
      來蜷在胸前。膝蓋骨顯得異常的大,小腿從遠處看只是一副骨架。那時父親還堅
      持自己下床排便,靠著藥物也能少量進食。但是呼吸沉重,咳痰困難,有時會因
      為痰堵住了呼吸道而引起一片慌亂。后來父親因為排便不暢用了開賽露使病情急
      轉(zhuǎn)直下。到了九月底父親曾經(jīng)陷入重度昏迷而搬進了單人監(jiān)護病房。父親醒來后
      曾經(jīng)出奇地好了兩天,和我們談他的往事,囑咐我們姐妹要互相扶持,珍惜姐妹
      情誼。我們及時地為他清理衛(wèi)生,刮了胡子,也剪了指甲。很快地父親開始呼吸
      困難,然后就只能靠吸氧來維持了。吸氧之后父親就再也沒能說話,但是每天從
      早上見到父親到晚上離開,父親一直都在用眼睛交流。他的痛苦,艱難,無奈和
      戀戀不舍,我想我都讀到了??墒俏覀儧]有力量可以挽留住父親的生命和父親邁
      向天國的腳步,和萬惡的癌細胞相比,親情和愛都是那樣的渺小而無助。父親終
      于走了,帶走了他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帶走了對女兒們無盡的愛和依戀,還有他那
      特有的令人難以忘懷的笑聲,以及一切屬于他的故事。

        現(xiàn)在父親和我們生活在陰陽相隔的兩個不同的世界里,音信全無。我唯一的
      希望就是父親能在天堂里和他失散的親人們相遇,不孤單,也不會寂寞。父親向
      來樂觀,我想父親在那邊一定也會過得很快樂,就像他生前一樣,開朗自信,無
      憂無慮。這樣,當我們有幸進入天堂的時候,就能循著他那爽朗的笑聲與他團聚。

        今天是清明節(jié),我和姐姐要在加拿大給父親送去我們的祈禱和祝福。父親,
      愿您快樂永存!

      (寄自加拿大)


      ◆            我的小腳母親  

                    ·涂宏偉·

       
        母親已年過九旬,生在鄉(xiāng)村,長在鄉(xiāng)村,如今仍住在鄉(xiāng)村,一生沒離開過鄉(xiāng)
      村。她從3歲時就裹了小腳,成為那個年代的“流行金蓮”。從此,她舞動著這
      雙“美麗的小腳”,走過春夏,走過秋冬,穿越了歷史的時空。她普通而又不普
      通,她平凡而又不平凡。她普通的是一生默默無聞,沒有什么榮耀,更沒有什么
      光環(huán),而不普通的是以一顆善良的心活到新世紀,見證了中國近百年的風(fēng)云變幻,
      潮起潮落,感受到了社會主義新時期的溫暖幸福,也擁有了像當今一些藝術(shù)家們
      的待遇,是一位享受“政府津貼”的鄉(xiāng)村老人;她平凡得在于一生就是一個鄉(xiāng)村
      女人,沒有大起大落的身世,更沒有干過驚天動地的事情,而不平凡得在于年年
      歲歲,用她那點點滴滴的愛心,支撐了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不僅成為家庭的
      “帥字旗”,也是我們那個鄉(xiāng)村里的最后一個“小腳女皇”。

        母親娘家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二,是兄妹中唯一的女性,她17歲那年,爹就
      去世了,由娘一人操持莊稼,哥哥又抓壯丁在外,腳下的四個弟弟,全靠她照顧,
      那時當?shù)赜袀€風(fēng)俗,女人們不能到井邊去,每當挑水時,她就站在離井邊十步遠,
      弟弟們雙雙到井邊吊了水,她猛然接過擔(dān)子,邁著小腳,一搖三晃地挑了回去。
      若遇年頭月尾,口糧接不上趟,為了讓娘和弟弟們填飽肚子,她會事先在鍋底下
      用麥糠漚上火,將鍋底燒熱,等娘收工回來歇息,弟弟們玩耍歸來圍著灶臺鬧餓
      時,她便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臺詞:“媽!我餓不及了,已做飯吃過了,看!灶堂還
      在熱著呢,我給你們再做飯!”上演了一出灶堂“空城計”。

        母親來到婆家,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一個三等“殘
      廢人”。據(jù)說解放后,父親擔(dān)任了多年的生產(chǎn)隊長,人稱“老隊長”。一次在指
      揮生產(chǎn)時,帶頭上陣,從十幾米高的麥垛上摔了下來,造成胳膊骨折,從此退休
      在家,再也不干重活了,隊里看在“老隊長”份上,也為了照顧我家,給他安排
      了一個打掃牛圃的輕活,每天記六個工分,他順勢而閑,上午到集鎮(zhèn)上喝茶,下
      午三下五去二將牛糞掃凈,過起半休養(yǎng)的日子。

        這下可苦了母親,光靠父親那幾個工分是養(yǎng)活不了全家的,母親不得不“女
      扮男裝”,沖鋒在前,犁田耙地,策馬揚鞭,興修水利,揚場扛糧,和村里爺們
      兒一比高下。就是這樣,村里一些對“老隊長”在任時懷有成見的男人,時不時
      找母親的茬鬧事。一次母親在后崗地里犁地種苞谷,收工時,那位“牛隊長”攔
      住母親,硬說母親懷里藏有苞谷種子,想順回家里,那可是見不得人的偷盜行為
      呀!母親就和他大聲爭辯,引來了村里男男女女觀看,母親憤怒之下,呼啦敞開
      了胸膛,嚇得圍觀者扭頭跑散,事實給那個惡搞的男人一個響亮的耳光,臉紅脖
      子粗地逃之夭夭。

        看似堅強的母親,在父親面前卻溫柔有余,從不嘮叨,從不發(fā)脾氣,更沒有
      紅過臉,一身相隨,無微不至。兒女們雖在心里為母親打抱不平,但卻沒有明說,
      畢竟我們也愛父親。可父親卻變本加厲,纏磨了母親一生。在我們眼里沒有看到
      母親病倒過,而父親卻常常有驚無險,父親若有個頭痛腦熱,腰痛肚痛,就會大
      驚小怪,弄得母親和全家不安。父親有個習(xí)慣,從來不在家里喝開水,每天必到
      五里外的集鎮(zhèn)坐茶館,喝老板娘那一壺一壺的滾燙開水。他告訴我們,家里柴灶
      開水倒進瓶里就不煎了,那茶館里的煤灶上的開水,壺壺沸騰,喝的是“茶尖”,
      開胃消食,一喝肚子就咕咕亂響,通體健身。就這樣,我看他還是回家后時不時
      抱著肚子說脹,躺在竹床上呻吟。母親勞累一天剛到家顧不得洗刷,撲打幾下衣
      服上的灰塵,就坐在父親身邊給他揉肚子。小小年紀的我,看母親那疲勞的臉龐,
      實在不忍心,就上前勸阻,媽!我來給爹揉肚子,你歇歇還要做飯呢!母親笑笑
      說:兒子真孝心,你那小手沒力氣,看你爹痛苦的樣,我使勁揉幾下就好了。

        父親還有一個習(xí)慣,穿鞋不拔鞋跟,母親往往挑燈夜戰(zhàn),為他做一雙新鞋,
      一到他腳上,就變成了踢拉板,后跟壓在腳下,一天到晚踢拉踢拉地行游天下,
      哪怕是進城趕集,走親訪友,也不顧形象,總是踢拉著鞋子,這樣鞋子磨損得快,
      十天半月就穿壞了。母親一生也不知為他做了多少雙鞋子,從無半點怨言。

        后來,我到外地工作,有了一雙兒女。母親愛孫心切,丟下鄉(xiāng)里的父親來到
      我們身邊,照顧孫兒,每次母親來時,一段時間總是心神不定,牽掛著父親,隨
      著時間推移,她慢慢地開始享受兒孫的天倫之樂。每當這時,父親一個電話或者
      前來找她,一看父親那滿臉愁容,母親就會黯然傷神,掉起眼淚。她會丟下兒孫
      不管,拉起父親就回了老家。我知道母親丟不下父親,可妻子很不理解,造成婆
      媳間一些誤解。

        母親比父親大一歲,父親八十八歲那年,卻突然病得起不了床,一躺就是幾
      個月,我和姐姐都在城里住,哥哥是村干部,整天忙得不可開交,護理父親的擔(dān)
      子仍然壓在母親身上。一天,父親突然從床上掉了下來,哥哥外出不在身邊,年
      近九旬的母親,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她大聲呼喚著:老天保佑呀,讓我
      把這老東西抱上床去!不知母親哪來的勁頭,還是上天發(fā)力,奇跡出現(xiàn)了,母親
      一下子將父親托到了床上。

        得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我們匆匆趕了回去,父親見了我,拉著我的手說:
      “我走了,你要記住多給你媽一些錢呀!”我望著消瘦的母親,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是父親唯一的臨終遺言。

        父親走的當天晚上,按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我們當兒子的要在父親身邊守夜,可60
      多歲的姐姐,執(zhí)意要守在父親的床前。我想也好,我就睡在母親身邊,陪陪母親
      吧。姐姐陪父親在里間,我陪母親在外間,這是我闊別家鄉(xiāng)30多年后,第一次睡
      在老屋,睡在母親小腳邊。母親雖然沉浸在悲喪之中,但我看得出來,有我睡在
      她的腳頭,她又感到了另一種欣慰,那晚她睡得很香。我聞著母親小腳的氣味,
      望著老屋千孔百漏的房頂和那沒有幾樣的破舊家具,大膽的老鼠還在梁上東張西
      望,房頂?shù)哪嗤敛粫r往下掉著。我浮想聯(lián)翩,在這樣簡陋的生存環(huán)境中,母親伴
      陪著父親,相濡以沫,用愛神攙扶著父親,擁有一世難得的“鉆石婚姻”。

        我有個伯父,從小眼睛忽暗忽明,人稱“大瞎”,我們就叫“瞎伯”。他一
      直單身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瞎伯為人忠厚老實,非常喜愛侄女侄兒,和我們姐弟
      幾個感情很深。在那家大口闊的年月,村里家家戶戶都缺糧缺吃,可能瞎伯生活
      單調(diào),時常到左鄰右舍,串串門,和那嬸嬸們聊聊天,他若看到哪家嬸嬸斷了糧,
      就會背著母親,將家里的糧食或饃饃拿給人家,也沒別的所圖,可能是愛心。他
      的行為母親早有覺察,只是當著父親說說而已,一直沒有與伯父正面沖突。有時
      伯父縮手縮腳將饃饃藏進懷里往外走時,他以為母親和家人沒有看到,當他剛轉(zhuǎn)
      身走出,母親就會當我們的面,咬咬牙,用手指狠狠地搗著伯父的背影,從來沒
      有揭穿過他,我想母親也理解單身人的苦悶。伯父晚年臥床不起,也是母親端茶
      遞飯,洗洗漿漿,護理送終。

        六、七十年代,村里大部分孩子都沒上學(xué),特別是女孩,更是望學(xué)欲穿。我
      們姐弟三人,可是當時村里的高材生,這都是母親的功勞,雖然她一字不識,可
      她信奉唯有讀書高的道理。

        母親平時雖慣著我們姐弟三人,但哪個若逃了學(xué),必定棒打無疑。姐弟中屬
      哥哥最調(diào)皮,那時我上一年級,他上六年級,我們同在一個學(xué)校就讀,我所在班
      級的課桌,是那種用泥巴壘起來的長條形,一排坐十幾個學(xué)生,我從小就面善,
      鄰位那個同學(xué)常常欺負我,他用粉筆將桌位劃開,不準我的課本或用具越池一線,
      還不準我從他身邊出入,逼得我走投無路,翻桌越位。我回到家里掉起了眼淚,
      哥哥問明情況后,來到我們班上扭著那個同學(xué)的耳朵,從桌位上提溜了出去,轉(zhuǎn)
      了三圈。從此,鄰位見了我點頭哈腰,再也不敢捉弄我了。哥哥對我這樣好,我
      還是當了“奸細”,向母親告了他逃課狀。那天,他背著書包前腳走,我后腳跟,
      走著走著他來到了牛棚,和村里放牛娃們一起,騎著牛向田野走去,我掉頭回家
      告訴了母親,母親飛奔著小腳將他追了回來,拉進屋里,脫掉一只小鞋,劈頭蓋
      腦地朝哥哥打了起來,一邊打一邊吼,看你再逃學(xué)!看你再逃學(xué)!打得哥哥在地
      上抱頭亂滾,嚇得我啊的一聲哭了起來,抱著母親求撓,我連連說道:“哥哥是
      我害你挨打呀!”母親手一閃將我推倒,你給我閉嘴!父親也忍不住了,進屋勸
      說母親,母親手一指,你給我出去!撲騰將門關(guān)上,繼續(xù)痛打哥哥,直打得哥哥
      表態(tài),寫下不再逃學(xué)的“軍令狀”,才算罷休。母親用她那恨鐵不成鋼的精神,
      使我們姐弟順利完成了學(xué)業(yè)。

        姐姐文革前就已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后擔(dān)任村婦女主任,到了婆家又成了搶手人
      才,先當小隊會計,后升大隊會計,村婦女主任。哥哥70年代初高中畢業(yè),現(xiàn)在
      仍然擔(dān)任村會計。他們很早就是鄉(xiāng)村的黨員干部,在我歷史的檔案中,每每填到
      他們的榮譽時,就有一種無比的自豪感。我是76年高中畢業(yè),后提干進機關(guān)工作。
      我的很多同鄉(xiāng)伙伴,一直走不出鄉(xiāng)村,不是他們沒作為,沒有運氣,而是他們沒
      有文化,也可能他們沒有遇到我那樣的母親。

        父親去世后,我把母親接到城里和我們一起居住,住了不到二個月,她執(zhí)意
      要回鄉(xiāng)下住。我的女兒不理解地問她:“奶奶這城里,燈又亮,地又光,生活又
      好,你咋非要回去?”母親擺擺頭說:“我在你們這里望著天總是灰蒙蒙的,喝
      的水總是有一股啥味。我們鄉(xiāng)里,天比城里的藍,水比城里的甜!”大學(xué)畢業(yè)的
      女兒恍然大悟,那叫原生態(tài)!母親呵呵地驚嘆道:啥!“園生菜”,對!對!我
      就喜歡吃咱們園子里生長的菜!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味道可鮮啦……

        母親移動著小腳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想到有一件沒有做到的事情:
      我長這么大,還沒為母親洗一回小腳……

      (寄自中國湖北省老河口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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