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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船吹笛雨瀟瀟 題目是皇甫松《夢江南》中的句子。《花間集》中描寫江南景色的詞不在少數(shù)，論纖長如絲不過“畫船聽雨眠”，論幽寂如夢莫過 “夜船吹笛雨瀟瀟”。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皇甫松《夢江南》 看著這首詞，忽然間，想寫點什么，不是關(guān)于皇甫松，而是關(guān)于他——百代之后的朱彝尊。 時間有時候真是很奇怪的事。轉(zhuǎn)身而過的瞬間，明明已是遠(yuǎn)在海角天涯，卻又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角落，與從前的印記重疊、交錯、糾纏。 朱彝尊是明末清初人，生于浙江秀水，字錫鬯，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魚師，又號金風(fēng)亭長。少年有詩名，與王士禛并稱“南朱北王 ”，后以詞名于當(dāng)世，被尊為浙西詞派宗主。后來，更與京華詞苑的納蘭容若，陽羨詞派的陳維崧并稱“清詞三大家”。 南宋淪亡后，諸詞家如王沂孫等“宋末隱君子”著有《樂府補(bǔ)題》，其詞多詠物，以托亡國哀思。朱彝尊不僅把這本詞集帶入京城，“以此為載體而推波助瀾倡導(dǎo)詠物之風(fēng)”。而實際上，則是用“空中傳恨”的筆法，在不斷的酬唱中淡化了山河破碎之恨，身世飄零之感，將詠物詞推上了一個歷史性的高峰，而以朱彝尊為宗主的浙西詞派也因此能與陽羨詞派各占半壁江山。 朱彝尊不僅工詞，兼長經(jīng)史?？滴跏四辏谶^了一段“依人遠(yuǎn)游”的時光的朱彝尊，以“名布衣”被征召，應(yīng)“鴻博”之試，中第一等第十七名，編修《明史》。二十三年后，他因故罷官，告歸鄉(xiāng)里，在嘉興苦心營造了一座藏書達(dá)八萬卷的藏書樓——曝書亭。 因此，他將自己的詩詞輯本命名為《曝書亭集》，之中收錄他一生中最著名的四本詞集——《江湖載酒集》三卷、《靜志居琴趣》一卷、《茶煙閣體物集》二卷、《蕃錦集》一卷。 清末陳廷焯對此四種的評價為： 竹坨詞疏中有密，獨出冠時，微少沉厚之意竹垞《江湖載酒集》，灑落有致?！恫锜熼w體物集》組織甚工?！掇\集》，運(yùn)用成語，別具匠心，然皆無甚大過人處，惟《靜志居琴趣》一卷，盡掃陳言，獨出機(jī)杼。匪獨晏、歐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嘗夢見，真古今絕構(gòu)也，惜托體未為大雅。《靜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 ——《白雨齋詞話》 總的說來，《江湖載酒集》收錄的詞是朱彝尊“南愈五嶺 ，北出云朔，東泛滄海”時所作，長期漂泊于山顛水涯之間的他，常登臨詠跡或感懷身世，因此其中不乏“蒼涼沉慨”之音。 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邊。小長干接大長干。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魚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賣花聲 雨花臺》 又是南京，又是金陵，不是的，不過人事而已。 世事如潮水，一浪又一浪的打在了歷史的堤壩上，岸邊，殘柳參差，清冷的目送大明王朝——一段繁華的黯然落幕。 而那散不盡的濃淡搖曳在前世幻化出的空靈萬千，數(shù)不盡的花雨跌宕出的煙云滿目，就這樣孤孤單單的被留在了金陵城下，在一片無人靜謐中尋著記憶的脈絡(luò)，描摹出已然跌落成一地碎片的青花瓷。 原來所有的風(fēng)流，也不過空贏得一時聲價而已?？v然詩詞“聲可裂竹”，也無法挽回舊日的思念。 竊國真王，論功醉尉，世事都如許！有限春衣，無多山店，酹酒徒成虛語！垂楊老，東風(fēng)不管，雨絲煙絮。 朱彝尊是洞達(dá)世情的，可能與他精通歷史有關(guān)。他知道如何去排遣自己的情感，在這個動蕩的年代，在國破家亡的時候，雖然會哀苦，雖然會有“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誰”的悲慨幽憤，卻依舊能夠坦然面對，將所有的傷痛化作了風(fēng)中的一縷蒼涼清空的嘆息。 《江湖載酒集》中也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情愛詞，貫之空靈，風(fēng)格或高秀圓轉(zhuǎn)或凄麗纏綿，歷來都被譽(yù)為浙派典范。而他的《靜志居琴趣》，更是記錄了是他哀傷斷絕的無望愛戀。 朱彝尊少家貧17歲時入贅馮家，娶長女馮福貞。一個男子漢，甚至連下聘金的錢都沒有，可想而知，他在馮家的日子并不好過，心情壓抑異常。這時候，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孩闖入了他的視線。她就是朱彝尊的妻妹馮壽常。是年，只有10歲。 人或許只有小時候才是最可愛的，因為不懂得人情世故。馮壽常對朱彝尊沒有一絲一毫的偏見，而朱彝尊對這個小妹妹更是照顧的無微不至，并親自教她讀書寫字。日日相處，隨著小女孩的長大，竟不覺情愫暗生，這為兩人的愛情悲劇埋下了伏筆。 這段感情注定是種因，然后萬劫不復(fù)。 不僅是不能為世俗所容，并且，一旦曝于光天化日之下，必然傷害到離自己最親近的人。種種無奈之中，絕望的戀情消磨盡了馮壽常的心力，不久之后，一病膏肓，在韶華極盛之年病故。 …… 玉簫迷處所，錦瑟最凄涼。 束竹攢心曲，棲塵瞇眼眶。 轉(zhuǎn)添詞悵悵，莫制淚浪浪。 幔卷紬空疊，鈴淋雨正鉠。 …… 這一段戀情足以讓朱彝尊一生刻骨銘心，他曾寫了《風(fēng)懷》詩二百韻以記其事。且馮壽常字靜志，這也是《靜至居琴趣》這本詞集名字的來歷。所以后來冒廣生說：世傳竹坨《風(fēng)懷二百韻》為其妻妹作，其實《靜志居琴趣》一卷，皆《風(fēng)懷》注腳也。 艷詞至竹垞，仙骨姍姍，正如姑射神人，無一點人間煙火氣。 ——《白雨齋詞話》 朱彝尊在余生用自己的的所有愛情，去描摹一剪夢影；傾注自己所有的眷戀，去書成一部詞集，若非如此，也不會得到后世如此高的評價。 只是,付盡了心力，也只能換得午夜夢回時，對著月色，去憑吊曾經(jīng)月弦初直，霜花乍緊時的回憶，卻再也找不到已經(jīng)消散在塵世中的如畫女子。 鐘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難尋。 人死了，一切一切就不會再存在、繼續(xù)，畢竟冥通事渺茫，除了在他人的記憶中還可以尋找。人所做的一切，真的，也只能讓自己更傷心，更痛苦，更留戀，更絕望，可是，卻又讓人無法放下。 朱彝尊是虧欠了馮壽常，這絕不是一生的憑吊，一生的愛戀可以補(bǔ)缺的，朱彝尊知道。所以，在他晚年，曾有朋友因有傷風(fēng)化為由，勸他從詩集中刪去這風(fēng)懷二百韻，以換取配祀文廟的資格時，他“欲刪未忍,至繞幾回旋,終夜不寐。”在數(shù)次徘徊之下，他終于做了不刪決定，且說了一句話：寧拼兩廡冷豬肉,不刪風(fēng)懷二百韻。 寧愿付上一個不遵禮教，文過飾非的罪名，也不愿意刪去這首凝聚著他少年情事的詩。足見這段愛戀，在他生命和靈魂里的地位，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甚至因為這個原因，朱彝尊沒有被錄入儒林史。一代經(jīng)學(xué)大師，竟落魄至此，卻沒有一絲怨語。 馮壽常，這三個字，是他窮此一生都無法消除的印記。他用他的所有，包括死后的清名，來懷念她，來償還她的淚，她的情。 不是為了求得原諒，更不是為了身后的美名，只是因為一個不存在的執(zhí)念。他到死都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經(jīng)學(xué)的晦澀并沒有磨損他的人性。 粉墻青，虬檐白尺，一條天色催暮。洛妃偶值無人見，相送襪塵微步。教且住。攜玉手、潛行莫惹冰苔仆，芳心暗訴。認(rèn)香霧鬢邊，好風(fēng)衣上，分付斷魂語。 雙棲燕，歲歲花時飛度。阿誰花底催去？十年鏡里樊川雪，空裊茶煙千縷。離夢苦。渾不省、鎖香金篋歸何處？小池枯樹。算只有當(dāng)時，一丸冷月，猶照夜深路。 ——《摸魚子》 桃花凋謝在風(fēng)起雨后，零落一地的繁華磨滅成泥，花下一低頭的人也早被滾滾紅塵拋開，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再也無力撐起生命的花瓣。庭院中，只有殘留的暗香仍然在冷月下悄悄浮動，撩撥著人的心弦。 人說：哀莫大于心死，心若能死，若能不再去想念你，不再去尋找曾經(jīng)，不再被無情的風(fēng)花雪月觸動心湖，也好。只是，我永遠(yuǎn)，都做不到。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生離還是死別，有情，亦或是無情，誰都無法言說。 生命的溫度好似黑色天幕下翻滾的火浪，宛如夢境中那一抹霞色殘陽般絢爛，灼熱的燒痛了我的心。而心口的思念就是烈火中的青草，伴著我的生命，在紅塵中徘徊不定，年年輪回，年年重生，無法消失，更無法磨滅。 擺脫綺羅香澤之態(tài)，獨饒仙艷，自非仙才不能。 ——《白雨齋詞話》 《清詞史》將《靜志居》列為清人愛情詞中的“絕唱”，堪與納蘭《飲水》的愛情詞相提并論。詞章旖旎而不冶艷，繾綣而不浮華。經(jīng)歷了時間，洗盡了鉛華，沉淀在精魂里的感情只會醇淡，只會真摯，帶著如血的濃烈。 愛情在一閃而逝的瞬間，就已經(jīng)注定了結(jié)局。今生所有的風(fēng)雨，所有的哀苦，就如同一場盛筵下的煙花。原本是硬生生被撕裂的疼痛，卻綻放出了令人奪目的絢爛，在與天空溫暖指尖相觸的那一瞬間，與著一場繁華一起凋零，一起涅磐，沉入一片靜藍(lán)星海。 在朱彝尊的愛情詞中，我最喜歡的是他舉家渡江時所作的被后世推為“國朝之冠”的一闋《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娥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看著就在眼前的女子，千言萬語卻無法道出，往事如絲，一點一滴的纏繞了我們，可是，無論感情有多堅固，都抵不過兩個字——現(xiàn)實。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顧慮，沒有一顆心可以掙脫現(xiàn)實的束縛。所以，也就不會有一生一代一雙人。各人自有各人傷，所以，即使再相愛，也不可能在一起。只能天涯海角遙遙相望。 可是，即使明知不可能，即使明知這是錯的，即使明知是一場虛妄，即使明知會掉入荊棘叢，即使明知會萬劫不復(fù)，我們心底卻依然忍不住存在著希冀，盼望有一天美夢可以成真。 愛，如針如雨絲，一點一點地印入了肌膚，沁入了骨髓，卻沒有流出鮮血，只有一眼絕望到空洞的苦楚。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心微微的酸了，為那份無望的愛情，無邊的凄涼，無涯的哀傷，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去撫平心上的褶皺。 不想去從道德的角度去評判這段感情，理學(xué)的陰影從來無法遮蔽這段感情的光芒，盡管她有如此大的瑕疵。因為她太純潔，太細(xì)膩，太慘烈，充滿了人性的本真善良。 他們?yōu)榱瞬粋θ魏我粋€人，為了對一個家的責(zé)任，落得一個早亡，一個萬劫不復(fù)的結(jié)局。雖說沒有殉情的轟轟烈烈，但是，為一個人活著，要比為一個人死，更艱難，更傷痛。 多年后，當(dāng)伊人早逝，妻兒也已離他而去時，風(fēng)燭殘年的朱彝尊一人獨臥在小船上，想著當(dāng)日的情景，是否會后悔？我想是不會的，我們現(xiàn)在也不常說，有一種幸福是與愛情無關(guān)嗎？他和妻子之間雖不見得有愛情，可是親情卻早在不知不覺中深深根植下。而他太溫情，定是狠不下心去傷害自己的她的。 只是，誰的寂寞誰又了？縱使舉案齊眉，到底仍是心意難平。 飛花時節(jié)，垂楊巷陌，東風(fēng)庭院。重簾尚如昔，但窺簾人遠(yuǎn)。 葉底歌鶯梁上燕，一聲聲、伴人幽怨。相思了無益，悔當(dāng)初相見。 ——《憶少年》 一步紅塵，一步回顧，對曾經(jīng)，我們是如此的眷戀，如此的癡狂，又怎會心甘情愿的收回還未曾交握的雙手？ 或許，不曾想見，不曾開始，那樣或許真的可以做到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江南的青梅又熟了，夜船吹笛雨瀟瀟，一滴一滴刮著船窗，打在了心口，鮮血在胸口綻放，艷如桃花。粉紅的紙錢在雨絲呢喃中，片片碎裂成灰，為這生生世世的輪回，為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思念，為那即將在下一場繁華中凋落的燦爛和憂傷。 寫完這篇文字，已是深夜了，突然就想起了泰戈爾的那首詩： ……………………………………………… 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癡迷。卻不能說我愛你。 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說我愛你。而是，想你痛徹心脾，卻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說我想你。而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 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不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而是明知道真愛無敵，卻裝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而是，同根生長的樹枝，卻無法在風(fēng)中相依。 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不是，樹枝無法相依。而是，相互了望的星星，卻沒有交匯的軌跡。 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不是，星星之間的軌跡。而是，縱然軌跡交匯，卻在轉(zhuǎn)瞬間無處尋覓。 …………………………………………………… 遠(yuǎn)處，不知是何人的笛聲，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隱隱穿透千年風(fēng)塵，生生吹裂了一生的相思，吹散了一生的心念，吹紅了我的眼眶，一夜，都未曾斷絕。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但愿，在下一個輪回回首時，隔著絲絲雨簾，可以看到你的呢喃，就算聲音被塵囂淹沒，也能此生無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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