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美國紐約現(xiàn)代美術(shù)館7月舉辦的“達達藝術(shù)展”，算得是一年中的大展覽，也是美國為達達藝術(shù)首次舉辦的大展。有朋友打電話問我，你研究杜尚，達達大展，怎么倒不飛紐約看看。我說，“哎喲，達達嘛，就免了吧。倒是去年紐約有一個俄羅斯900年繪畫大展沒有去看，實在可惜。” 朋友一笑，就丟開不提。我心里還有一句話，沒有對朋友講出來：達達那幾下子，算是孫悟空的筋斗，看著騰云駕霧地挺熱鬧，可是沒有翻出杜尚這個如來佛的手掌心，如果了解了杜尚，達達就算不了一回事了。

　　說來，達達藝術(shù)在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史中是一個非常反常的藝術(shù)流派。在它之前，歷史上能留名的所有藝術(shù)流派都是因為貢獻了新風格而被承認和接受的，可是達達例外，它是因為肆意破壞、徹底橫掃一切藝術(shù)風格才出了名的。更叫它喜不自勝的是，它出名之后，漸漸成為一塊金字招牌，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舉出來招搖過市。在1916年正版“達達”之后，西方藝術(shù)史又已經(jīng)這里那里“NEW DADA”(“新達達”)過兩三回了。

　　那么，達達這個“造反派”，究竟好在哪里?價值何在?答案是現(xiàn)成的：它徹底地無視一切價值，因此打破了人們思維的定見，給人帶來思想解放。如今“達達”幾乎成為一個瀟灑無羈，破舊立新的代名詞。

　　我們來看看，當年的達達果真如此嗎?

　　歐洲的達達主義藝術(shù)產(chǎn)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那純粹是由于戰(zhàn)爭的丑惡引發(fā)出了藝術(shù)上的一次“反胃”、“嘔吐”。在這之前，西方藝術(shù)史走得很順，很好，立體主義，未來主義，抽象主義等等表彰現(xiàn)代文明的流派正相繼推出，長勢良好?？墒?，突然之間打仗了，原先那些油頭粉面，熱衷藝術(shù)，英俊漂亮，才華橫溢的小伙子們，一下子就被送上戰(zhàn)場，只在眨眼之間就能血肉橫飛，再俊美的形象立刻慘不忍睹。面對生靈涂炭，尸骨無收，藝術(shù)算個什么東西!?簡直不是個東西，是空話謊言，不提還好，提了沒得教人臉紅，什么藝術(shù)，什么為藝術(shù)奮斗，奉獻，什么美好，優(yōu)雅……這一切夠有多么荒謬啊?!

　　就是在這種心境里，達達出現(xiàn)了。

　　根據(jù)歷史記載：達達最初是從一個叫巴拉(Hugo Ball)的德國人手中開始的。巴拉生于1886年，起先在慕尼黑大學學哲學，后來受了表現(xiàn)主義戲劇的影響，又到柏林去學了兩年戲劇。回到慕尼黑后，他給一家雜志當編輯。就個性和追求來看，巴拉一點也不是個具有達達氣味的人，他希望干事業(yè)，有所作為，被社會肯定。在1912年左右，他從柏林學習戲劇回到慕尼黑時，正是康定斯基成為慕尼黑一顆光芒四射的現(xiàn)代藝術(shù)明星之時，巴拉則對康定斯基十分心儀，仰慕無比，亦希望自己能在藝術(shù)上做和康大師同樣的事。到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時，巴拉甚至很熱心地要參加戰(zhàn)爭，滿足自己的風發(fā)意氣。他三番五次報名參軍，但因為體檢通不過未能如愿。在1914年底他因為按捺不住的熱情和好奇，自己到比利時前方戰(zhàn)場去實地觀察了一番，這才看清了戰(zhàn)爭的殘酷面目。他一下子從愛國主義的狂熱中嚇醒過來：多險啊，這種白白送命的事情，躲都來不及，他居然蠢到要投身進去。還是三十二計走為上!他立刻攜了一名女歌手(后來成了他的妻子) 出走瑞士，躲避戰(zhàn)爭。

　　在瑞士，政治也好，藝術(shù)也好都不是當務(wù)之急，巴拉首先得面臨生存的問題，他和女友一合計，只能“出售”他們的技能謀生：巴拉能彈鋼琴，女友唱歌。基于這個實際考慮，巴拉打算搞一個“夜總會”，他注意到在他們居住的街區(qū)有不少沒頭蒼蠅似的外國流亡者，他們也許都愿意能有一個合適他們的夜總會，可以讓他們打發(fā)流亡生涯中的漫漫長夜。巴拉說干就干，他從一個叫伊法內(nèi)摩(Herr Ephraim)的荷蘭人手中租了一間屋子，又從別的熟人那里借了一些畫把屋子布置起來，就大概張羅出一個夜總會的格局。他在報紙上登的廣告上特別標明是“國際流亡者的夜總會”，(開始還不叫達達。)1916年的2月夜總會開張，巴拉四方邀請各種藝術(shù)家來自愿參加，不論國籍和政治主張如何，都可以來這里獻藝，解悶。在頭一批來的客人中，有一個羅馬尼亞人叫泰贊拉(Tristan Tzara) ，這個人對“達達”的產(chǎn)生推動起了重要作用。

　　泰贊拉和巴拉根本是兩種類型的人，巴拉是典型的日爾曼人，白皙，金發(fā)，嚴肅，沉默，泰贊拉是出生在羅馬尼亞的猶太人，黑發(fā)，矮小，多話，好動，若不是在戰(zhàn)時流亡的特殊環(huán)境里，這兩個人很難走到一起?？砂屠囊箍倳婚_了頭，泰贊拉就成了不可少的人物，他異常活躍，亢奮激昂，精靈鬼怪，從各式各樣的口袋里能摸出他寫的各式各樣的詩，他似乎因為自己個子矮小，更加以孩子自持，在行為上比誰都能敞開來肆無忌憚地胡鬧。

　　很快，夜總會就擠滿了各國的流亡者，每晚的演出形成了六名中堅人物：巴拉，巴拉女友，泰贊拉，畫家阿爾普(Hans Arp) 和畫家簡科(Marcel Janco)，還有一位巴拉過去在德國學哲學的朋友海森貝克(Richard Huelsenbeck )。 他們各有各的本事，每天晚上在夜總會里盡其所能，各造其極：有彈琴的、唱歌的、朗誦的、 作畫的……每天的花樣都不重復(fù)。而這些“演出”完全不照著正常的路數(shù)進行，而是即興的，甚至是胡作非為的。可在那個時候，這樣的方式竟非常合適人們的心境，人人好像不約而同地都需要使勁發(fā)泄，可心吵鬧。不難想象，在周圍充滿死亡陰影的戰(zhàn)爭期間，任何慎重其事的藝術(shù)表演，不僅不合適，而且會顯得可笑，甚至沒有心肝，因此，他們很自然地覺得，“參與者無論做什么，說什么，唱什么都行，但絕不給這個恥辱的時代表示一丁點兒的尊敬。”于是，夜總會的“表演”怎么出格怎么來，比如幾個人同時用不同的語言聲嘶力竭地朗誦同一首詩，弄得人什么也聽不到;把給煤爐出煙的煙囪套在頭上跳舞;敲著鐵罐銅盆“奏樂”;扯開嗓子學狗叫;把紙條布片連綴起來做成奇怪的服裝……

　　然而，無論是表演者還是觀眾都奇怪地從這類胡鬧中得到某種啟迪：一個人能活下來是那么偶然，原來，生命根本就是個偶然，現(xiàn)在彼此能相遇是偶然，在一起作樂也是偶然。一切所謂的意義原來都是無意義，戰(zhàn)前視為穩(wěn)固的東西其實全都靠不住，“穩(wěn)固”只是個幻覺，“偶然”才是真相。從這里達達們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思路，反對邏輯，尊重偶然，反對權(quán)威，尊重權(quán)威之外的隨便什么。畫家阿爾普開始用“偶然”的方式創(chuàng)作作品，他把紙撕碎了隨手一扔，落下來是什么樣，他的作品就是什么樣。泰贊拉把一篇文章逐字剪開，然后把那些零碎的詞放在袋子里，再一個個摸出來，重新連綴在一起拼出一首不知所云的詩。

　　總之，即興、隨機成了這個夜總會表演的方式。很快人們感到，這已經(jīng)不是幾個年青人發(fā)泄自己情緒的方式，而是有某種東西和整個時代，和眼下的整個一代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確，在那樣一種對一切憎惡鄙視的氣氛里， 達達們無疑觸及到了一個精神層次：反對一切社會規(guī)則。任何規(guī)則都是對人性最大的拘束。他們意識到了這個，而且意識到了這種起于一時的情緒發(fā)泄可能會在文化意義上具有價值。

　　這是個好事，可是呢，即使是對好事也不能“在意”，人對任何事物只要一“留意”，事物就要變質(zhì)，就是反對一切意義的達達也不能例外。

　　夜總會組織者們開始有意要把這個偶然的機會變成一個必然的運動了。他們首先打算辦刊物來宣揚自己的主張--到這個時候“達達”這個名稱才開始出現(xiàn)。

　　命名的過程倒是非常達達式的--隨機：他們順手打開一本字典，碰上什么詞就用什么詞，結(jié)果他們碰上的是一個法文詞“達達”，那是牙牙學語的孩子稱呼玩具小木馬的名稱。于是這幫人就以“達達”為名來稱呼他們的活動，其中一個達達分子不無得意地認為，這個詞根本是天賜的，因為孩子的牙牙學語正是最自然，最原始的聲音，這正好意味著他們的運動也正是一個藝術(shù)上全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