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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水情傳2

       寒江天外伴月而眠 2009-11-04

      第十一回 同榜客暗傳折桂信

        巫女相思遠,蕭郎企慕遙。丹青難覓恨春桃。彀谷課非迢。暗示登科信,明言拜告嬌。起來懷愧詢春桃,反被話相嘲。右調(diào)寄《巫山一段云》

        卻說那了凡與云仙兩個,要到昆山縣鄔老夫人家去,化他設(shè)齋進關(guān)、做預(yù)修這兩項事,備下四盒素品,雇下一只小船,雙雙登舟,解維而行。正遇著了順風(fēng),不一日到了。泊船上岸,叫一個舟人挑了盤盒,一徑走進門去。

        恰好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在廳上閑玩,見了云仙、了凡兩個進去,老夫人不勝之喜道:“兩位師父,今日何緣到此?”了凡、云仙俱問訊過,了凡啟口道:“一向牽掛奶奶、小姐,日欲到來親近,因有事碌碌,疏失至此。更兼五月初生出一場急病來,死了一日一夜,還魂轉(zhuǎn)來,幾乎不能見夫人、小姐之面。今日小尼是余生了。”老夫人道:“敢問師父患什么病癥,急驟若此?”了凡道:“說起來甚是話長,待小尼細細的述與老夫人聽。小尼欲做一西資會,一日,與云仙替老夫人誦了幾卷受生經(jīng),閑坐佛堂,商量定了。停過兩日,支值停當。到五月朔日,請了道友,拉了念佛的來到堂中誦經(jīng)拜懺。至日中之時,小尼忽然頭眩起來,竟自死了。老夫人,你道死去的時節(jié)怎生害怕?到十八層地獄重重游遍,受盡千般驚駭。幸遇龍圖大王查我陽壽未絕;更考功過格簿,并無作孽之事,竟是釋放回生,乃得重立人世。”

        老夫人道:“原來師父受此一番疾苦。我這里因2遠了,影兒也不曉得,有失問候。正處不安,今日為何倒要備禮送來,使我受之不當?”了凡道:“些須小菜粗果,送來與老夫人、小姐吃茶。”老夫人道:“如此只得權(quán)收了,容日補答罷。”說罷遂叫春桃收過一邊。又問道:“所煩的受生經(jīng)兒,不知誦過許多了?”了凡道:“小尼同師弟朝夕課誦,一總誦過是矣。”老夫人道:“重勞之極。但是生日已近,還是幾時到庵來好。”了凡道:“小尼今日到來,原非為別事。一來要問老夫人主意,二來尚有一事干瀆。不知老夫人肯發(fā)心否?”老夫人道:“什么事體,莫非要裝塑佛像么?”了凡道:“不是。”莫非要改造庵宇么?”了凡道:“又不是。是小尼一件分內(nèi)之務(wù),恐老夫人不允,所以不敢輕易出口。”老夫人道:“一向是相知的,有事盡說,何必如此?”云仙在坐,乃替了凡對老夫人道:“師兄說的也不是裝塑,也不是改造,是思這場疾病,死而復(fù)生,感激天恩,目下要苦志受戒,欲做一個齋筵進關(guān),苦無護法資助,意欲要老夫人喜舍??盅灾?,故將言不言耳。”老夫人道:“既如此,也是了凡師父一片誠心,修行善果。不要說我曾與兩位往來的,就是素?zé)o相識者,去募化他,自然也要樂助。這個小事,你但放心。我來做預(yù)修的時節(jié),替你備齋便了。”了凡聽見慨然而諾,遂立起身來,問訊謝了。

        老夫人正欲再商量還受生事,只見外面走兩個穿青的進來,立在階下道:“我家相公來拜奶奶。”老夫人知是蘇州侄兒中了舉人來拜望,乃對素瓊道:“你表兄來了,可同兩位師父到汝房中去坐。春桃住在這里,服事一回,就叫他進來。”素瓊聽了吩咐,領(lǐng)著兩尼一徑到繡房中去了。

        卻說吉彥霄恭恭敬敬的穿了公服,走到廳上,深深的拜了四拜,立起身來,卸去公服侍坐了,乃啟口道:“一向疏失姑娘,望乞恕罪。”老夫人道:“侄兒恭喜!尚爾欠賀,今日又要勞你。”彥霄道:“豈敢。”老夫人道:“前日這報喜的來時,曉得侄兒中了,快活了一回。想你這樣青年,就能耀祖榮宗,你父母兩個也是有造化之人了。”彥霄道:“偶然僥幸。論起做侄兒的才學(xué)來,那得有個中日?”老夫人道:“這個也不要謙遜。比著解元差得一名了。”彥霄道:“若看起那解元來,是同寓的。他的文字也與侄兒不相上下,不知為什么被他占了頭名。”老夫人道:“今年解元是何處人,得與侄兒同寓?”彥霄道:“就是蘇州府人,住在洞庭山長圻,姓衛(wèi)名彩,號旭霄,是一個青年。向與侄兒曾在東禪寺看書,結(jié)過盟的。”老夫人道:“原來也是蘇州人。”說罷乃對彥霄道:“我同你到里面去坐,待我吩咐廚下,收拾點心。”彥霄立起身來,叫家僮住在外廂,自己隨著姑娘,一徑到內(nèi)堂中去坐下。

        老夫人到廚下去了,彥霄在內(nèi),想起那衛(wèi)旭霞芳姿遺照一事,乃暗里思索道:“怎的方才說他,姑娘略不談起?想是原不認得的。既如此,我想那衛(wèi)旭霞是虛空想思,不過是走馬看花。又何由曉得姓字,又何由看得如此切骨切髓,又知是昆山人?這段狐疑,真?zhèn)€使人莫解。我道其中必有一個緣故。”正思想間,老夫人忽然走進來,引了彥霄到書房中去坐下,自己陪了,掇進酒肴,極其豐美。姑侄兩個在那里說說話話的飲酒。不題。

        卻說那春桃站在老夫人旁邊,聽了彥霄說了衛(wèi)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因老夫人在坐,只做不曉,不敢搭言,暗中自付道:“他說是洞庭山人,姓名又是了凡弟子一般的,莫非就是他?如其有此事,那了凡這尼姑時運到了,待我進去報與他們知道。”遂飛奔的走到小姐房里,對了凡道:“師父,我得一喜信在此,可要說與你聽?”素瓊見得春桃氣”“的,說:“小賤人,又來沒些規(guī)矩!你有什么喜信?”春桃道:“小姐,不是誣言,實實是個喜信。只恐說了不但老師父們要快活,就是小姐也要快活的呢!”素瓊道:“小賤人,你莫非見了鬼了!”了凡道:“小姐不要罵他,待春桃說來。”春桃道:“師父方才在外邊,看見來的客人是我家老夫人的侄兒,住在蘇州,因中了舉人來拜望。他與老夫人在廳上閉話,說起今年解元是洞庭山長圻人。”素瓊聽得春桃說,乃接口道:“姓甚名誰,那吉相公可曾說明白么?”春桃道:“怎的不說明白?小姐,你道好不詫異,竟是春間相會了凡的弟子。”素瓊、了凡、云仙三人聽了春桃之言,一時驚喜無任。了凡道:“不信有這等奇事?我們的弟子中了解元,恐怕是同名同姓的。”春桃道:“那吉相公見在外邊,若不信去問他就是。”他還說向者與他結(jié)盟弟兄,今日又與他同下處考的。”了凡道:“此信若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到庵里來報我知道,目下省得又要去驚動那吉相公。他是簇簇新的一個舉人,我們做尼姑的,也不便去問他。”素瓊道:“這個何妨?但是此時也不必性急得的。”了凡道:“小姐之言,甚是有理。”素瓊道:“師父,倘令弟中了,你雖是出家人,下半世受用不盡矣!”云仙道:“小姐,說便如此說,但目今世態(tài)炎涼之極,他或者道是我們師兄是個尼姑了,恐玷辱他們,竟不肯復(fù)來認為姊妹,亦未可料。”了凡聽了云仙之言,道是譏誚他,乃對著云仙番個白眼。素瓊乃接口道:“我看起了凡師令弟來,不是這樣薄幸人品,不必疑慮到這個地位。”了凡道:“難道他是這等薄情?況且他有懷佳麗,尚欲藉我?guī)鸵r。”素瓊道:“什么佳麗,要你幫襯?”了凡道:“這句話與小姐說不得的。”素瓊道:“怎的說不得的?倒要求教。”了凡想了一想,欲要啟口直言,因云仙、春桃二人在側(cè),恐素瓊害羞,遂挽了他的手,走到欄干外去,附耳低言道:“我家舍弟,春間與小姐相會,即存心向慕。小尼送他出門的時節(jié),他詢我來,我對他道:小姐尚未許嫁。舍弟此時囑付小尼道:若有寸進之日,要我與小姐做媒。”素瓊聽了這幾句話,心里實是暗喜,卻不好明言回答,只紅著臉兒,默默然而已。正是:

        耳邊忽送投機話,欲答含羞不敢言。

        卻說老夫人進去陪彥霄吃過點心,也點檢幾簋素肴與兩尼吃了,隨到繡房中來,安放他們一番,俱留宿了。到得明日,先發(fā)付侄兒回家,又與了凡商量,做預(yù)修設(shè)齋之事。約定小春中旬到庵,一起料理。先把這四幅吊掛送與他,也打發(fā)歸庵去了。唯有素瓊小姐問了衛(wèi)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又因了凡這一番附耳之言,心中頓起相思,鎮(zhèn)日寢食不忘,幾乎害起病來。

        一日,恰好老夫人燒香出去了,素瓊獨坐繡房,把他的詩箋玩味一番。忽然想著了畫扇,乃嘆息道:“這世間的事情,吉兇必有一個先兆的。我想這日畫扇的時節(jié),才要動筆落墨,只聽得檐外鴉鳴幾聲,此時道有恁般口舌是非,疑慮了一回,豈知今日遺失了,兆應(yīng)若此。”正思想間,春桃走進來,見得小姐長吁短嘆,眉頭不展,面帶憂容,自然道是在那里愁這把扇兒,心上也覺著呆,乃不言不語的立于跟前。素瓊見了,啟口道:“教爾尋扇,緣何不肯與我尋著?真?zhèn)€可恨之極!”春桃心上又吃一驚,只得硬著口道:“扇子在房中之物,我不曾偷得,教我那里變出來還小姐呢?”素瓊暗里也道春桃說得是,竟不疑慮他,遂道:“依你如此說來,真?zhèn)€沒尋處了。我如今無可奈何,想著一計在此。目下喜得老夫人不在家里,替我到門首去,看一個賣卜先生,喚他進來問一課兒,有無就好放下念頭了。”

        春桃答應(yīng)而去,走到門首,立過一回,等得腳酸腿軟,并不見有什么起課的來。正欲轉(zhuǎn)身進去回覆,忽聽得一聲報君知響,乃走出門去,東西兩頭一望,見一個帶巾的瞎子走來。春桃叫一聲:“算命先生,可會占卦的么?”瞎子道:“算命少不得占卦,占卦少不得算命。這兩樣通會的。”春桃道::“既如此,我家小姐要起一課,請進來。”瞎子一步步的走上階頭,春桃拽了他的拄杖,引上廳堂,教他坐下,慌忙進去報與素瓊知道。

        素瓊遂于盆中凈了手,包了錢方銀子,輕移蓮步的走到廳上。見得是個雙瞽的,也不去回避他,遂叫春桃點了炷香兒,討出金錢,接來暗中禱告過,付春桃授與他。那瞎子接來放在課筒里,搖了一回,排成一卦天風(fēng)3。瞎子問道:“是何用的?”春桃道是失物。瞎子道:“失的可是竹木之器么?”春桃道:“是一把扇子。”瞎子道:“我曉得了。問卦先須看用神,失物以才為用爻。今不上卦,第六道路爻發(fā)動,是遠方人得去了,似乎難尋著的。喜得日辰合著動爻,卦體又是以陰遇陽之象,不知為什么道路爻動,又臨文曲青龍,依我看起來,是一個貴人得在那邊。目下秋歸冬旺,子孫卦身臨第二爻亥宮,又是伏才屬木,失物又是竹器,到十月間,水能生木,扶出才爻,當有著落之兆也。”素瓊道:“若得先生之卦靈應(yīng),就好了。”瞎子道:“不瞞小姐說,小子是蘇州人,渾名叫做活鬼谷,人人道好、個個喝采的呢!小姐若不信,后日應(yīng)驗起來,自然道我不是夸口了。如今閑話少說,課金只要一錢紋銀,求小姐快送了,不要擔(dān)擱小子的工夫。”素瓊遂將這紙包叫春桃授與他。那瞎子接在手里,捻過一捻,覺得不少,即忙袖了,原叫春挑送出大門去了。

        春桃轉(zhuǎn)身進來,收拾了香案,隨了素瓊到繡房中去,道:“小姐,那瞎子的課不知可著否?”素瓊道:“他說在十月間當有著落之兆。我想起來,何由得到外廂去?他說是遠方人得著了,又是什么貴人,那幾句話都是浪言了。我道目下不見竟沒有了,連這十月間之言也是虛話耳。”春桃乃假意勸道:“如今小姐也不必愁煩了。我道這把扇子值得幾何?今日倒出脫了錢方銀子。且到十月里看應(yīng)驗不應(yīng)驗,再作區(qū)處。”素瓊道:“正是。我如今索性也不指望了。不知老夫人可曾回家?你可到外廂去看看來。”春桃答應(yīng)一聲,竟自出去了。

        且說素瓊在閨中,閑思雜想。想著了自己年方及笄,尚無婚配的消息,不免有睍梅之恨,自言自語的道:“古禮有云:‘男大須婚,女大須配。’可笑我家母親竟然日日與這起尼姑、道婆他來我往,燒香念佛,全不以擇婿配婚為念,使我憂心如醉。未審何日得遂桃夭之愿也。依我想來,那了凡說他的弟子在那里想慕我,我看他原是一個俊雅人才,但不知吉家表兄說他中了解元的消息可確否?若非訛傳,他果然有意于我,竟央了凡來做媒,或者我母親勢利他是一個解元,指望后邊發(fā)達,遂自允了,倒也是男女相稱的。只怕我命薄,沒福分招受,他竟不曾中,原是一個落落書生,那時節(jié),縱使有心向慕,央媒說合,母親畢竟鄙薄他不相稱,決不肯俯就的。這便怎生是好?”想罷,乃道:“蒼天蒼天,求你撮合他來成就百年姻眷?”素瓊一面呼天而告,不知不覺的屈下雙膝,深深禮拜。

        恰好春桃進來,被他見了,乃道:“小姐為何在此拜天?”素瓊忽然驚起,覺得慚愧無地,問道:“春桃,你幾時來的?可聽得我祝告些什么來?”春桃見得小姐跼促不安,假意只做不知,道:“我才到得,但見小姐禮拜,并沒有聽見祝告。”素瓊亦假意說道:“我也沒有什么祝告來。因老夫人今年五十壽誕,在此祝告蒼天,愿他身躬康健,壽命延長。”春桃道:“小姐緣何倒忘卻了自己?依我起來,也當祝告一番。”素瓊道:“當祝告恁般?”春桃道:“愿配一個美貌才人,朝夕偎紅倚翠,得遂芳心,這也是小姐身上畢竟要祝告的。”素瓊道,“小賤人,叫你去看老夫人可曾歸來,不回覆我,倒講這派亂言!”春桃見得小姐發(fā)怒了,乃慌忙接應(yīng)道:“老夫人已回,請小姐出去,商量擇日起程到支硎山去。”素瓊聽得,急急的踅轉(zhuǎn)到老夫人那邊去了。正是:

        一聞衛(wèi)子登科信,惹得佳人腸九回。

        那素瓊小姐已到老夫人跟前去,商量擇日到支硎山去。不知何日起程,且看下回分解。

        彥霄傳衛(wèi)生解元消息,了凡傳衛(wèi)生求婚消息,曲曲折折,情境如畫。

        春桃甚靈甚快,所云綽約丫頭也。

      第十二回 歸故里逃婚遇仙渡

        閑坐山亭心事繞。想起佳人,對扇頻呼叫。癡情正濃奴至擾,朋儕入幕情偏惱?! ∮嬞嵆苫槎捶眶[?;T相輝,照耀鴛鴦好。五夜坐懷不曾亂,孤帆渡去湖濱渺。右調(diào)寄《蝶戀花》

        卻說衛(wèi)旭霞自那日尼庵不遇,逢僧留宿后歸家,未免到這些平日相知的山人文士那邊,通去投刺拜過,我往他來,準準也鬧了三四日。一日在家獨坐,想到了竊題作稿,自己中了,背著卿云,如坐針氈的不安,心里著實懊恨道:“為人在世,負義忘恩之事,切不可做的,不意我竟蹈其轍!那母舅、表兄,就如兒子、兄弟一般待我,況且若無他牽引去看書,那里有湊巧處?我這日自然該通知他,使渠也在窗下做就,或者竟得折桂同回,豈不是全美之事?今日看他下第,于心何忍!”想罷,又道:“目下因這些應(yīng)酬碌碌,自己心上之事倒忘卻了,不免去取那素瓊小姐的畫扇,并這芳姿遺照出來,親近一番,以解寂寞。”遂向匣中去取遺照,念過一遍,乃道:“如今有了他的親筆真容,這幾句摹效想像之言,用他不著矣!”隨即袖了,將那畫扇輕輕揭開,仔細一看,不知不覺的亂呼亂叫起來,道:“小姐,小姐,這樣千嬌百媚的芳容,與小生并著香肩,立于紅芳曲徑之中,好一幅‘劉阮入天臺’也!”正想入癡境,忽見山鷓兒進來報道:“花遇春相公在外。”

        旭霞慌忙袖了扇子,欲要出去迎接,那花遇春立在面前。遂拱入室中,作揖坐定。茶過,遇春啟口道:“前承新貴光顧,因有事往云間,致失倒屣,兼拜賀遲了,今特告情。”旭霞道:“尊駕枉過,茅舍生輝。”寒溫過,乃道:“遇春兄幾時不曾到鳳老先生處去了?”遇春聽見旭霞啟口就問及鳳來儀,便暗想道:“莫非他先曉得鳳老要與他聯(lián)姻,有所慕而問之?若果是此意,待我乘機說去,這個媒人自然有八九分光景了。”想罷,答言道:“小弟今早正在他家來。敢問旭霞兄,問鳳來儀怎么?”旭霞道:“小弟前日去拜望,見他園中橘有千頭之富,不亞巴邛樂境。”遇春道:“吾兄還不曾到他內(nèi)園去,真?zhèn)€竹林藥圃,有靈仙之樂。中有四宜堂,春則杏花疏雨,楊柳輕風(fēng);夏則竹陰漏日,桐影抉云;秋則霜紅霧紫,點綴成林;冬則積雪初晴,疏林開爽。如此雅地,此老日坐其間賞玩,亦可稱陸地神仙矣!”旭霞道:“這也是他修來之福。”遇春道:“但是天地間之事,盡有許多不平處。我道此老是受用之人矣!但天公再與他一個兒子,遂足渠之意了。”旭霞道:“我向與他往來,倒不曉得他無子嗣的。”遇春道:“有是曾有過的,奈生而不育。目下有一個瑞珠小姐,年將及笄,意欲招贅,正在那里揀擇。”旭霞道,“也是他正經(jīng)處,原不可造次的。”遇春道:“他的揀擇,非一日了。向來原有許多巨富豪華,央媒造求,此老立意要擇一風(fēng)流才子。這起膏粱子弟,縱衣文繡之美,不過是羊質(zhì)虎皮,怎入得他的眼睛?故此他再不輕諾。如今不知那里想著了吾兄尚未求凰,竟爾屬意,特命小弟到宅而效執(zhí)柯,不識尊意可否?”旭霞道:“這也是蒙他垂愛。但小弟孤貧,枯朽蔦蘿安敢仰附喬木!”遇春道:“旭霞兄簇簇新的一個折桂客,看遍長安花在即日矣,何謙言若是!兄的意思,或者欲與當?shù)儡幟崧?lián)姻,不愿與退歸林下者締秦晉耳!”旭霞道:“遇春兄說那里話來!弟雖僥幸,亦何足道?豈不聞‘饑來一字不堪煮,寒到何書堪作絮’?倘然允了,可不是誤了他令愛的終身了?”遇春道:“依愚意來,若俯就了,后日真?zhèn)€享用不盡的呢!不是得罪說,莫要當面錯過了。”旭霞道:“承兄雅愛,極該從命的。奈目下即欲北上會試,縱允也不及了。來春場后歸家,再作區(qū)處可也。”遇春道:“吾兄北上之期,尚可稍緩幾旬。倘尊意允的,不如目下允了,做過洞房花燭的小登科,到京去趕這金榜題名的大登科,豈不是人生的至樂之境?”旭霞道:“本非我之堅執(zhí),其實還有個隱情,故爾不敢輕諾。”遇春道:“什么隱情?莫非吾兄已先有了意中人?待年而娶么?”旭霞道:“小弟也粗知書理的,這樣桑間濮上、私期密約之事,再不做的,兄何以輕薄待弟?”遇春見他似有怒意,乃道:“小弟不才,謔浪之言,冒瀆了。看起尊意來,真是不肯俯就的了。在弟原不敢強,只怕鳳老先怎肯息念?”旭霞道:“幸為決辭,勿再勞神。”遇春只得起身道:“如此告別了。”旭霞遂送他出門。遇春悶悶不樂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鐘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旭霞轉(zhuǎn)身進來,暗中思想道:“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想這鳳來儀倒也好笑,驀地叫這花遇春來做媒??此难哉Z,似欲急于成就的意思。我想起來,他原是一個富宦,雖則是賦歸去來的,拚取賠家私招女婿,那一處沒有?為何見愛我一個窮舉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贊美他,暗中打動從臾成事。殊不知我衛(wèi)旭霞,可是貪得之徒?若說他的女兒是絕世無雙的美貌,猶可動我癡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緣,有鄔氏素瓊為念,這些言語,可是套得我心中所慕之秘?”正是:

        饒君搬盡瀾翻舌,難奪心中向慕私。

        卻說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這頭媒人,滿意發(fā)一次大財,豈知衛(wèi)旭霞鐵錚錚的辭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門,在路上自言自語,數(shù)說那旭霞道:“我想這個窮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飯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樣。如今幸得中了解元,鳳來儀勢利你,要送家私美女與你。若照舊是個窮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個夢兒想想。”一頭說,一頭走,頃刻間到了鳳家門首進去。恰好鳳來儀也在外邊探望回音,見了遇春到來,欣欣然的接他到堂中去坐下,遂問道:“所煩執(zhí)柯可有幾分允意么?”遇春道:“領(lǐng)尊命去,不想那個小子竟爾一派設(shè)辭,執(zhí)意不諾。”來儀道:“他設(shè)辭恁的來?”遇春道:“他說自己貧乏,不敢仰攀,恐誤了令愛的終身。目下又要上京,待來春場后,歸家再商。更有無數(shù)虛浮之言,難以盡述,總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來春再商之言,明明里是推辭了。”來儀道:“他雖則是個解元,我原是一個甲科,諒起家聲來也不為玷辱了他,何竟卻我,實為可惡!”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煩惱,若決欲招他為婿,晚生倒有一計在此。”來儀道:“學(xué)生也不是什么必屬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閑,配不得那些豪華公子,諒他是個孤寒拔解,無驕傲之氣者,也是相稱的,故發(fā)此念。敢問遇春兄有何妙策?”遇春道:“依愚見起來,莫若老先生與尊夫人、令愛商量通了,擇一吉日,排下筵席,喚齊樂人掌禮的在外俟候,寫一個名帖,喚尊使送去,只說請他餞行。待晚生促他到來,至了席,到黃昏時,鼓樂的鼓樂,掌禮的掌禮,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結(jié)了親,進入洞房,做過花燭,這時節(jié)難道還怕他推辭么?”來儀道,“妙是極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談?wù)摗?#8221;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羨,那個敢談?wù)撃兀?#8221;

        來儀道:“待我進去與拙荊商量。”遂到里面去了。不一時,走出來對遇春道:“學(xué)生進去,說兄妙計與老荊聽了,著實稱贊算計得好,遂與小女說明了。即取歷日看時,你道好不湊巧!明日竟是黃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遇春道:“凡欲做機密事,以速為貴。若停留長久,就難成了。”來儀道:“既如此,明早一面?zhèn)渚?,一面煩兄去拉?#8221;說罷,來儀即抽身進去,支值了半日。

        到得詰朝,遂寫一個午刻求敘的帖子,喚家僮隨了遇春,到旭霞家去。那遇春在路上,揚揚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計,花遇春下半世不愁無吃穿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里捉金烏。

        不一時,到了旭霞門首。只見雙扉深扃,落葉封楹,闃寂無人。遇春心里頓然吃驚,想道:“我昨日來時,門兒大開,今日為何牢閉在此?莫非他遠出了?若是不在家里,哄這鳳老備酒熱鬧,真?zhèn)€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這便要被人談齒了。”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扣他一下,或者在家里,亦未可知。”想罷,遂扣了幾聲。那山鷓兒在里面聽得剝啄頻頻,走出來啟門,見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為什么事又來?”遇春道:“要會你家相公??稍诩颐??”鷓兒道:“在里邊。”遇春聽得山鷓兒回言“在家”,心上這個驚塊頓然脫去,喜孜孜的一徑走到書房中去。

        正值旭霞隱幾而臥,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來,仔細看時,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著驚,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來歪纏了。”遇春啟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夢見周公么?”旭霞道:“小弟怎能學(xué)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說罷,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為弟辭脫了。”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領(lǐng)命而返,細細述與鳳老先聽了。他始初似有不悅之色,被弟委曲一說,然后乃得釋然。如今招贅之意,絕口不談起了。聞兄即日榮行,今特遣使者致簡,奉屈祖餞??中直蓷?,不屑枉駕,又命小弟隨至相拉。”即去接這請?zhí)?,遞與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辭了他的婚,自然要怪著我,何特然來招飲?其中必有緣故,也不是輕舉妄動的。我道還是辭了他為上策。”想罷,對遇春道:“小弟無知,違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復(fù)有何顏赴召?此斷然難去相見的。亦必要煩吾兄為弟辭了,容日當請謝鳳老先生堂階何如?”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請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駕餞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辭了,道是吾兄新貴,鄙薄他退歸林下之人了。心里連這辭婚的懊惱,又要提起來,就要存芥蒂了。還該速速命駕,去領(lǐng)情才是。”旭霞被花遇春這一番奸巧之言,說得心里猶豫不決,又想道:“我若去的時節(jié),又恐怕辭婚之事未必渠心釋然,被他當面誚讓幾句怎處?我若不去,真?zhèn)€惱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正在躊躕之際,遇春乃道:“小弟與兄,素稱莫逆,難道有什么哄騙,只管如此狐疑?”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實汗顏難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辭。”遇春道:“那鳳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卻,故囑小弟來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辭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請想一想:還是代辭得,代辭不得?”說罷,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時倒沒主張,諒難推脫了,乃道:“承兄雅愛,待小弟進去換了衣服,同去便了。”

        遇春見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著手,讓旭霞走到里面,換了新巾華服,袖好了這把不離身的畫扇,走出來吩咐了鷓兒一聲,遂同遇春步出門庭。說說話話,頃刻間到了鳳家門首。遇春先著使者進去通報過,然后拱旭霞進了頭門。

        那鳳來儀恭恭敬敬出來迎接進廳,各施禮畢坐下。堂后即點茶來吃罷,旭霞乃啟口道:“蒙老年伯垂愛,年侄轉(zhuǎn)展思之,實顏厚難于赴召的。緣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卻之不恭,故敢斗膽輕造。”來儀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輕褻了,所以不果。今聞尊駕榮行在即,特備蔬肴,聊作祖觴,幸勿鄙罪。”說罷,隨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賞玩,又于園中游遍。

        因天寒日短,不覺陽烏西墜的時候了。恰好他家僮進來,請去坐席。來儀、遇春兩個陪了旭霞,原到正廳上去。只見列酒三桌,擺設(shè)甚是華麗。旭霞暗地躊躕,乃對鳳來儀道:“何必這樣過費?敢問老年伯還有什么尊客么?”來儀道:“學(xué)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牽枝帶葉,請來混帳的。”遇春接口道:“旭霞兄,這便見鳳老先生尊重兄了。”旭霞道:“如此一發(fā)不安了。”說罷,來儀把盞定過席,大家坐了,觥籌交錯。

        飲過幾巡,來儀送過令,又自暢飲一回,竟值黃昏時候了。旭霞正欲起身告別,忽聽得后堂鼓樂齊奏,人聲喧沸起來,道是古怪,乃問遇春:“這酒席已闌,是告止的時候了,怎的反作樂起來?”遇春道:“不瞞兄說,昨日尊性堅執(zhí),今日諒難再辭了。”旭霞聽了遇春之言,嚇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來道:“怎么今日難辭?莫非是吾兄哄小弟?”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鳳老先生道是昨日卻了他的尊意,戀戀于心,恐怕吾兄別締姻盟,失卻英俊,舉世難覓了,故畫此策,倩弟拉兄到來成親,并不干小弟事。”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豈可造次逼得的?況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對兄說得。先人靈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際遇,先行了葬親大事,然后自己覓婚,豈可目下滅理違天,草草而就。”正與遇春在那邊講論,鳳老捉空進去,與顏老夫人俱換了公服,樂人、掌禮的一齊擁了新人出來,拖單廳上,唱起禮來。

        旭霞仔細一看,但見一個娉婷小姐,立于猩紅單上,此時急得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欲要逃走,怎奈攔阻者多,真?zhèn)€計無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愿的圭角,使他們知覺了,就要防閑看守起來。不若倒做一個大模大樣,且行權(quán)宜之術(shù),順從他結(jié)了親。入了房的時節(jié),暫學(xué)那柳下惠坐懷不亂,一宵挨到天明,捉個空兒,神不知、鬼不覺的逃出他門。隨到蘇州母舅處住下,等那素瓊小姐到尼庵來面會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計,好計!”乃對遇春道:“六禮未成,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鳳老先生之意要從權(quán)了。今事如此,大家混帳些罷。”說畢,那花遇春喚那賓相唱起禮。

        旭霞此時,諒難推阻了,只得勉強應(yīng)承;結(jié)了親,進入洞房。做過花燭,心上只想著意中人兒。這時,縱使那鳳小姐有千嬌百媚之容,也不去親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邊。鳳小姐又是深閨淑媛,年輕面重的,見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啟口。

        兩人默默對坐,挨到東方將曙之際,旭霞竟自撇了小姐,俏俏的步出洞房,走到日里間玩的園亭靜處。四顧一望,寂無人聲。見得墻角邊有兩扇竹扉,輕輕的開了;走出園門,喜得天色漸明,路徑有辨,三腳兩步的出了深林僻徑。認真了路一徑到家里來,吩咐了鷓兒一聲,啟了護書,取出張紫陽的丹藥來,佩在汗巾頭里,帶了幾錢銀子,恐他們追至,連早膳也不吃,忙似箭的走到航船渡口,仔細一看,豈知日日裝載的船因天色尚早,影兒也不見有。但見扁舟一葉,坐個白頭老翁在上。旭霞啟口道:“老官兒,你的船可是搖載的么?”老翁答應(yīng)道:“正是。”旭霞道:“我要蘇州去的。”老翁道:“既如此,請上船來。”旭霞走到艙里坐下,那翁又道:“相公,今日風(fēng)又大,船又小,替你冒好了,請安置里邊,待我搖去。”說罷,把蘆席冒了前后。旭霞睡在艙里,隨波逐浪的去了。

        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不題。

        卻說那鳳家到了天明,只道新女婿在洞房中如魚似水的歡娛,誰知驀地里起出這樣風(fēng)波來。那鳳來儀夫妻兩個曉得了,都氣得似泥塑木雕的形像,你我埋怨反目,又去怨那花遇春。遇春道是自己畫的策,也覺呆了,恐怕纏出是非來,累及己身,先往旭霞家去探望得了實信,知是去了,諒無復(fù)來之意,必要到掣肘的地位,也徑不去報知來儀,亦自抱頭鼠竄的去了。鳳家不見了花遇春,道是他怕埋怨,躲避了,只得差幾個家人,到衛(wèi)家追問,詢得蘇州去的實情,來回覆過。

        卻說那鳳小姐知道了,暗地里埋怨父母,恨著自己命薄,竟自把這一頭青絲細發(fā)都剪掉了。這時節(jié),鳳來儀夫婦聞之,也只好暗里氣悶。正是:

        為惜英才開雀屏,豈知坦腹似展禽。

        雞晨潛遁逢仙渡,笑殺周郎計不靈。

        那衛(wèi)旭霞不知著落何處,且聽下回分解。

        花遇春自是絕妙口才,雖為鳳老設(shè)計,然在衛(wèi)生處亦不毒。

        衛(wèi)生逃婚,在鳳老、花生處通不妨,但難為小姐耳!

      第十三回 斗室中詩意傳消息

        禪關(guān)重到,詩中傳意,猶豫雙真悶坐。燈前共語小春桃,便惹起相思無數(shù)。仙尼又啟,風(fēng)流曾訂,未識有何沉誤。兩情若個是良姻,何累想朝朝暮暮。右調(diào)寄《鵲橋仙》

        卻說那了凡師兄弟兩個,是日在昆山歸庵,見了壁上的詩,曉得旭霞真?zhèn)€中了解元,各自暗生歡喜。知是他來的時節(jié)已抵暮了,被這香火婆子促他出門,使彼受凄其之苦,不免互相埋怨那婆子幾句。朝朝在庵望他到來,替他商量計較,以圖素瓊姻事。

        一日,想著鄔府老夫人所約做預(yù)修的日期,恐怕不刻到來,一時整頓不及,在那里打掃佛堂,擺器具。兩個正忙得熱鬧,只見山門外肩輿齊至。走近看時,竟是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到來。了凡、云仙就似見了嫡親娘一般,叫出千聲奶奶,萬聲小姐,迎接進來。等他母女兩個參拜了佛,然后雙雙問訊了,原拱到里面斗室中去坐下,由云仙陪著。了凡忙向廚下收拾去了。

        老夫人啟口對云仙道:“前日簡慢歸庵,幾時到的?只怕晚了。”云仙道:“蒙奶奶垂念,這日且喜遇了順風(fēng),到庵的時節(jié),尚未夜深。”老夫人道。“這便還好。”云仙道:“今日奶奶幾時起身的?到得恁早。”老夫人道:“恐天寒日短,半夜起程的。”云仙道:“原來如此。”正敘談間,了凡領(lǐng)了香火婆子,掇了一盤茶果、兩壺香茗進來,擺在桌上,說說話話的吃了。老夫人立起身來,同了了凡到外廂去檢點帶來這些物件,止留云仙與素瓊坐在室中。

        素瓊抬頭起來,只見壁上幾行草字。仔細看時,竟是洞庭衛(wèi)彩所題,后面明寫出“解元”兩字。素瓊此時愕然,暗想道:“前日春桃說吉家表兄之言,竟爾不謬,如今果然中了解元,但不知幾時來題的詩。那了凡在我家時,尚未知之。且待我看他是什么詩兒?”遂念一遍,不覺驀地驚呆了。又暗想道:“這個韻腳是我題于畫扇上的,他們何以知之?況他詩中又是和答我詩之意。后兩句明明是有意于我,教我等他來求,莫許他人竊聘。我想起來,若然不是,又難道我題的詩倒是暗合他人陳句的?這段狐疑,便就是仙人也難測度。”

        素瓊正爾出神入化的思想,云仙亦正欲啟口說明衛(wèi)旭霞到庵來的緣由,恰好那了凡與老夫人在外收拾了行李物件進來坐下。不一時,掇點心來吃了。老夫人啟口對了凡道:“你們的令弟,這幾時可曾來望你么?”了凡道:“不要說起。前日小尼到老夫人府上來了,他在南京鄉(xiāng)試,中了解元?;貋硐胧莵韴笪抑?,到庵時已是抵暮了。那婆子不曉世事,堅意回了他出門。不知此夜棲宿何處,至今小尼心上牽掛他。”夫人道:“原來令弟中了解元,正是前日我們吉家侄兒在我面前說過一次,道與他極相知的,鄉(xiāng)試時一同在京作寓,但這時忘卻了他的姓字,竟不想著師父的令弟來。如此恭喜庵中有個護法了。但是那老嫗怎的不留他過宿,使他出去受窮途之苦?”了凡道:“因為如此。”老夫人道:“了凡師父,明日要打點做佛事了,請問你進關(guān)日期可曾擇定么?”了凡道:“小尼因為奶奶要做預(yù)修,不得不在外支值。又承奶奶許替小尼做齋筵,所以擇的吉日是預(yù)修完滿后一日。”老夫人道:“這也倒覺便些。”

        兩人敘談了這一回,不覺紅日西沉,了凡去收拾鋪蓋,原安置在海棠花這間房里。鋪疊好了,一同叫了夜膳,服事老夫人先睡了,與小姐閑話片時,隨即進去。止剩得素瓊、春桃兩個未睡,坐在銀5之下。春桃覺得老夫人睡著了,乃對小姐道:“那了凡方才說他的弟子真?zhèn)€中了解元。”素瓊假意道:“他中與不中,不干我事。但目下有一種可怪的,教人難測,怎處?”春桃道:“敢問小姐,才到得庵,已有什么事情纏擾芳心?”素瓊道:“我們一向所畫這把扇子,曾題詩一首于上,今日見那壁上題詠,是了凡的弟子之作,不在他酬和那個人兒的,合我詩中之意,韻腳又是毫厘不差,似乎見過扇子步韻者,豈不使人難解?”春桃道:“依小姐說起來,不信這把扇子在我家房里失的,這時節(jié)衛(wèi)生正在金陵鄉(xiāng)試,何由得到他手中?”素瓊道:“我也為此費想。”春桃又假意思想一回,遂作戲言道:“我想起來,小姐也不必細想的,世間的事情奇奇怪怪者盡有,即系小姐講,這唐時張僧繇畫龍點睛飛去的故事,想是有的。莫非小姐這把扇兒畫得出神入化,自然飛出深閨,落于識者之手,故得曉詩中意味,和韻題壁也。”素瓊道:“癡丫頭,講這樣(享單)話!但更有一希奇想頭:前日那卜者曾說在十月間,當有著落之兆;又說是遠方一個貴人得去了。如今那衛(wèi)生新貴,倒也是合著這課的。正是這扇兒何由得到遠方去?雖則他詩韻、意思雷同,我原不信。”春桃見小姐說他題的詩與扇上合意,疑惑這扇兒是飛得去,心上暗地驚疑道:“明明是我袖到園中看過,被柳兒歪纏急了,一霎時失落的,怎得又到外面去?我道小姐在這里閑思雜想,諒來絕無此事的。”主婢兩個,正在那里你思我想,恰好老夫人睡覺轉(zhuǎn)來,見他兩人坐于燈前,尚爾唧唧噥噥的閑話,不免說了幾句,催他們?nèi)ニ?。正是?br>
        有心題壁傳消息,害卻嬌娃費遠思。

        到得明早,大家起來梳洗了,吃過朝膳,老夫人把些銀子付與了凡,去置足了貨,遂請下幾個優(yōu)尼,俱到庵來住下。

        明晨起身熏沐過,擺設(shè)齊整道場,做起朝功課來,擂鼓作樂,開經(jīng)起懺,熱鬧之極。那了凡先同了老夫人出來參拜了。隨后春桃服事素瓊小姐,輕移蓮步,到佛堂里來,折下柳腰,輕輕頂禮。參拜過,起來坐在堂中閑玩。但見外面擠一班游人進來,老夫人、小姐都走到里面去回避了。

        看官們,你道這游人是誰?竟是杜卿云與吉彥霄帶了許多仆從,入山來看楓葉,又是卿云領(lǐng)他們來探望,故爾特地到此。那卿云見得庵中熱鬧,對彥霄道:“今日來得湊巧,竟有無數(shù)標致尼姑在里邊拜懺,又有一個美貌佳人在側(cè)。喜得那庵主了凡是認得我的,同兄速去,盡意隨喜一回,以暢今日之游。”說罷,卿云領(lǐng)了彥霄,直走進去。了凡見得是杜卿云到來,即忙下階迎接道:“杜相公,今日何緣到此?請到方丈坐了吃茶。”卿云道:“你自去治政,不消費心。但問你這做道場的是那一家?”了凡道:“是昆山縣鄔鄉(xiāng)宦家老夫人,今年是五十歲,同素瓊小姐在敝庵做預(yù)修。”彥霄聽得了,遂問道:“如今這老夫人在那里去了?”了凡道:“見兩位相公進來,回避在里邊。”卿云乃對彥霄道:“既如此,我們在這里混擾不便,出去了罷。”彥霄道“卿云兄不妨。這家主就是家姑娘。”卿云道:“不信有這樣偶湊,又遇著了令親。”

        了凡聽得彥霄這句話,心里暗想一想,道,“莫非就是吉相公?”彥霄道:“師父怎的認得我來?”了凡道:“老夫人處說起,一向是曉得的,但從未有親近相公。既如此,兩位相公請坐,待小尼進去報與老夫人知道。”說罷,一徑進去了。一回,走出來道:“老夫人說,吉相公有外客相陪,不便出來相見,倒要請相公到里面去。”彥霄道:“如此說,卿云兄請坐一坐,待小弟進去拜見了,就出來的。”說罷,隨著了凡一徑到斗室中去揖了姑娘,然后與素瓊表妹相見過,坐下,啟口道,“今日又是到此地會著了,不然,明日父親要同侄兒到姑娘家來捧觴了。”老夫人道:“這個不消了。”彥霄道:“請問姑娘來過幾日了?”老夫人道:“才到三日。”彥霄道:“怎的不到我家來?”老夫人道:“因約了師父今日起懺。家里有事盤桓,來得遲了,恐到你家來,又要擔(dān)擱,所以索性到了庵里,俟懺滿后,歸家順路來探望。”

        正說話問,彥霄瞥眼轉(zhuǎn)去,見得粉壁間有兩行草字在上,仔細著眼,竟是衛(wèi)旭霞的款在后邊,心中疑惑,乃念過一遍。味他的詩意,知是一首和答私情之作,遂想起:“夏間見他草稿中的芳姿遺照題頭上邊寫著‘支硎尼庵萍逢素瓊’。恰好今日他有題詠在庵,表妹又在這里,事上相符,我想這段情由是千真萬真,不必狐疑的了。他如今明寫出‘解元’兩字,畢竟是這起尼姑與他相好,走漏了來做預(yù)修的消息,道我表妹必至,故題此詩,作蜂媒蝶使,暗中打動他。”正躊躇暗想之際,不道了凡出去支值素齋,搬到室中。彥霄見了辭道,“蒙師父盛意,有敝友在外,不便偏他,請收了去。”了凡道:“相公遠來,粗點心雖不中用,略請些須,見了小尼之意。”彥霄再三推辭,望外就走,連老夫人也來留彥霄。彥霄一頭走,一頭說道:“容日望姑娘到來,侄兒訪得極好的一頭親事在那邊,要替表妹做媒。左右姑娘在月下要到我家來,今日不及說了。”說罷,一徑走出來,同了卿云,別過尼姑,出了門,走下寒山僻徑。

        卿云在路上問彥霄道,“吾兄方才進去見令姑娘,緣何如此長久?”彥霄道:“與家姑娘相見了,敘過一番寒暄,即欲出來奉陪。不道又見了一出奇事,費想了一回。”卿云道:“什么奇事,可肯相聞否?”彥霄道:“不知為何,令表弟竟有題詠在尼庵內(nèi)室壁上。看起來又是私情酬和之作,后邊落款又寫出‘解元’兩字,是他中后去題的。莫非與那些尼站有些來歷?”卿云道:“題的詩可記得么?”彥霄道:“怎不記得?”說罷,遂念出來。卿云聽了,不覺呆了半晌,乃道:“便是今春三月三日,我同他踏青游玩,去得一次。從來不相認的,何由得與他相知來往,潛地去題詩?這也古怪。”說罷,暗想道:“一定是這個緣故了。”彥霄道:“是什么緣故呢?”卿云道:“小弟疑想他也是‘莫須有’之說,或者未必實然。方才說弟同他去的時節(jié),因賤內(nèi)在家忽患急癥起來,差人來尋,他說待我暢游一回,抵暮步歸,使弟先返舍了。及至到抵暮時,弟在舍侯他,竟爾不歸,直至明午來家。彼時已曾查問何處借宿的情由,他便左支右吾了一番。弟因此日正在家賽神服藥,也無心去細細盤問,便是這樣丟開了。或者此日被這尼姑勾搭上了,住在此間,做些歹事,亦未可知。”彥霄聽見卿云說了這一番合符之言,不覺顏面失色,默默不語。

        卿云見得彥霄聽言之后,似有驚愕之態(tài),乃問道:“為何說了家表弟,倒要吾兄忽生不樂之容?”彥霄道:“也沒有什么不樂,只為其中有一樁不明白的事情,教人難解,故爾心中猶豫。”卿云道:“什么事體?”彥霄道:“是說不得的,總之令表弟少年輕薄,做事可笑。”卿云道:“他做何輕薄之事,弟尚且不知,吾兄何以知其詳細?一定求明言,使弟亦得聞其過。后日見他的時節(jié),教家嚴戒喻他一番也好。”彥霄只得把他遇了表妹,寫下芳姿遺照,寺里盟后竊見這段情由,細細說與卿云聽了。卿云此時心中也道他不是,不免在彥霄面前說他幾句,乃道:“今既已如此,他的詩云‘藍田自去求雙璧,莫許牛郎竊駕通”,明明里是兩邊向慕說出。令表妹未曾許字的,吾兄何不就與兩邊做一古押衙,撮合了他,亦千古美事也。”彥霄道:“我原有此意,省得他們隔地相思。方才臨別家姑娘時,已道過一言,俟他望后到舍來,當啟齒也。”卿云道:“若得吾兄海涵,反肯不棄,豈特家表弟感德,就是愚父子亦知厚恩者。”彥霄道:“你我三人,實為異姓骨肉,何以說此客話?”兩人在路細談,緩步到了泊船的所在。一齊下船,解維而歸。到家時,明月已在東了。正是:

        游山不覺歸來晚,深夜重門帶月敲。

        卻說那老夫人與彥霄閑話了片時,待他去后,原領(lǐng)了素瓊到禪堂中來,拜佛閑玩。直至夜來看這些尼姑做了夜功課,一同吃了散堂齋兒,各自去睡了。

        又是素瓊、春桃兩個未睡,坐在燈下,你說我話一回。春桃想起日里吉彥霄之言,對素瓊道:“一向再沒有人說起替小姐做媒,今日那吉相公緣何特發(fā)此念,方才對奶奶說,但不知可是那衛(wèi)生?”素瓊聽了春桃之言,心里也是這樣思想,又想著了吉彥霄聞得與衛(wèi)生相知,莫非就是他?十分希冀躊躕,暗忖了更余,叫春桃服事上床去睡。

        到得明朝起身梳洗,原同了老夫人到佛堂中禮拜了一回,走到里面去,獨坐斗室中。恰好此時云仙執(zhí)事稍閑,走進來敘談過。云仙忽然想著了衛(wèi)旭霞與他歡合時,再三詢問小姐到來之信,“我約定方去。目今佛會已做過兩日,竟爾不至,此何意也?”又想一想道:“莫非是前日來的時節(jié),被那婆子拒卻出去,怨恨我們,連這小姐會期也丟了念頭,斷絕往來了?只看今日若然不到,必是這個緣故了。”素瓊見得云仙與他閑話正濃,頓停了口,凝睛細想,心里疑惑,乃問道:“師父,你想什么來?”云仙道:“不想什么。便是春間來的師兄這弟子,小姐歸去后,他復(fù)來探望。是日師兄在府上,小尼留他吃茶,說及小姐,乃念小姐這首玉蘭詩與他聽了??诶镞筮筚潅€不住,頓起想慕之心,說道:‘今生若得再見小姐一面,就死也甘心。’小尼斗膽與彼約定目下這兩日到來。不知何故,竟爾不至。”素瓊道:“你適間說,曾念我的詩與他聽過。我想他是有才之人,這樣俚鄙之言,可是入得他眼的?出我之丑,真?zhèn)€不做好事的。”云仙道:“小姐又來太謙了。”

        兩人正說話間,外面有事呼喚云仙,自出去了,只剩素瓊坐在那邊,自言自語道:“原來那衛(wèi)生,方才云仙說,曾約定他的,緣何不來?莫非上京去了?又莫非是我命薄,是他緣淺,旦夕之間,生出病來,為此羈留失約?”想罷乃道:“衛(wèi)生,衛(wèi)生,你若不來,今番這個機會失了,再要湊巧晤面,只好相逢于冥途間了。”素瓊想到此境,幾乎掉下淚來,乃對著壁上的款兒,低低呼叫幾聲道:“若得你即刻飛舄到庵,面會一番,決絕了兩下虛空相思,就死也無怨了。”

        正思想間,了凡忽走進來道:“小姐獨坐在此,不怕冷靜么,我們舍弟即日到來,就要替小姐做媒了。昨日吉相公之言,千萬叫奶奶不要聽他。”素瓊聽了了凡之言,心里是喜悅的,但嬌羞不好答應(yīng)。了凡又道:“老夫人等小姐吃齋,請出去罷。”素瓊乃勉強放下愁心,同著了凡到方丈一同坐下,吃過了齋,立起身來,又到佛堂中閑玩。少頃,這些優(yōu)尼俱凈了手,出來到佛堂中誦經(jīng)拜懺。素瓊陪坐,直至更深而散。

        到得明日,拜過了懺。至十五日,做一個水陸焰口完滿。十六日,又來替了凡設(shè)了受戒齋筵,送他進過關(guān)。又住下一日,齋值了這些懺會,隨即別了兩尼,一徑到吉家去了。正是: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

        卻說那吉彥霄同杜卿云游山歸家,把這尼庵遇著姑娘、表妹,并要到他家來探望之說,述與父親聽了,在家俟候。至十八下午,真?zhèn)€一齊到來。吉家迎接進去,相見畢,坐下,大家敘了親親之情??畲^,到晚宿了。

        明日起來,彥霄與姑娘說了,要替衛(wèi)旭霞請庚作伐。老夫人應(yīng)承了,約定吉期。又住下一日,然后起身,一齊歸家。此時素瓊暗地聞信,歡喜不勝。正是:

        一番愁悶一番歡,只為酬詩藏謎難。

        果得雀屏開射筵,何憂鸞風(fēng)不團圓。

        不知這吉彥霄何日去請庚作伐,又不知可去尋衛(wèi)旭霞否,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猜畫扇緣故,彥霄猜題詩緣故,通是暗中揣摸,依稀仿佛,若遠若近,一片迷離境界。

      第十四回 闖仙闕賜宴命題詩

        誤入云林宮闕,意懸故土焦勞。揭開畫扇慰心苗,忽聽棋聲杳杳?! ≯櫜接耠A尋訪,兩仙對下瓊瑤。報知召宴奏云霓,命賦園花草草。右調(diào)寄《西江月》

        卻說那衛(wèi)旭霞那早在鳳來儀家逃婚而出,至湖濱擺渡,見一白頭老翁泊舟水涯,旭霞招而渡之。

        看官們,你道那白頭翁是誰?竟是旭霞昔日雨花臺遇的張紫陽。因春間見旭霞頗有道骨仙風(fēng),知旭霞目下有難,故爾化作舟人模樣,駕此輕笄來渡他去,同到一石室中。旭霞此時,心中驚愕,詢其來歷,張紫陽只是不肯說明,唯安慰幾聲。

        一日。紫陽對旭霞道:“汝本凡子,余乃仙流。今渡汝到此,一來為余這起仙女,聞汝品格才學(xué)不凡,有所向慕;二來你在這目下有難,故我特來引汝到山,游玩一回,避脫災(zāi)厄,送你回去,成就功名,姻眷后來再作道理耳。”說罷,一同走出石室。紫陽引道,旭霞隨后,曲曲折折,走到一巍峨峻嶺之下。但見古柏森森,亂松郁郁,石勢硿礲,澗形屈曲。舉頭仰視山頂,宮闕凌霄,足有萬仞之高。此時心上驚駭,乃問紫陽道:“此是何處?”紫陽道:“是王母第十三女媚蘭云林夫人,居在此間。你閉了眼,待我引你去游玩一番。”旭霞道:“既蒙大仙要引凡子去游玩,何故反要合眼?”紫陽道:“看此雖近,上去有二三百里之高。又要在一虎狼穴過,恐汝害怕故爾。”

        旭霞遂合著雙眼,耳畔若聞波濤洶涌之聲,刻余聽得紫陽一聲“開眼”,遂張目而視,見得自己身軀立于萬仞山椒之上;回顧一望,那張紫陽竟不見了。心中驚懼,凄惶無措,乃嘆口氣道:“我之不辭遠道,一來為著素瓊小姐,要到庵去踐云仙之約,見他一面,詢其畫扇來歷;二者要收拾上京會試,故急忙夜奔渡湖。不道目下倒弄得東不著東,西不著西,這樣高山峻嶺、人跡罕到之所,不知是何處?被他引至,丟我而去,怎能彀有歸家的日期?倘然遇著了些虎豹豺狼,只好葬于他腹中了。方才他說渡我脫難,如今倒是引我來投難了。”想到此境,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一回,拭干了眼,乃道:“待我取出素瓊的畫扇來親近親近,以消凄惶之苦。”遂于袖中取出,揭開細細玩味。只聽得茂林之內(nèi),隱隱人聲相近,即忙袖了扇子,一步步的走上前去探望。并不見有什么人兒,但見巍巍宮闕沖霄,冉冉彤云護殿。前有牌坊一座,渾似水晶玉石裝成,嵌上扁額一方,竟是火齊寶珠穿就中間,篆著“隔塵”二字。旭霞見了,驚駭無已,乃暗想道:“怎的我這樣一個皮囊凡俗,得到這仙境來游?莫非是盧生一夢那?且從容走上前去觀看。”遂移步進了牌坊,直至甬道仙階,見得兩旁綺樹銀花,紫芝碧草,生光耀目;斑鹿素鶴,身處其間,道是蓬萊閬苑無疑了。又走進幾步,到一轉(zhuǎn)灣所在,見塊巧石旁邊,兩個美人對坐,子聲丁丁,竟在那里敲棋。

        旭霞觀見,心中暗駭,欲要近身去看,又恐怕去不得的。正欲前不前之際,那二仙回轉(zhuǎn)頭來,見了衛(wèi)生,乃叱聲道:“汝何等凡子,敢爾大膽,來闖云林娘娘宮闕!誰人引你來的?”旭霞聽得兩仙女叱聲,嚇得魂不附體,即忙跪下雙膝,啟口告道:“小生衛(wèi)彩,是蘇州洞庭解元,因登舟渡湖,被那操舟老翁誘至此地,他自去了。小生正憂進退無門,怎敢故意輕薄,闖進探望?乞原諒之。”二仙道:“原來如此。不是你故犯,容君無過,請起來。你說是個解元,且試你胸中才藝一試。若果然好,傳與娘娘知了,宣你進去游賞。”旭霞聽了二仙女之言,徐徐的立起身來道:“小生雖識幾個字,敢在仙姬面前胡亂弄斧?”二仙道:“不必太謙。”乃道:“汝即將我對弈為題,快作一首詩來。”旭霞想一想,念道,詩曰:

        花姨月姊斗癡嬌,對下楸棋賭翠翹。

        纖手漫談爭廣狹,秋波同審計虧饒。

        聲驚青鳥來王母,影亂彤云下子喬。

        機巧自嫻藏石室,周天一局列瓊瑤。

        兩仙聽旭霞念畢,徐聲贊道:“解元作性如此敏捷,于意又無不妥貼處,看來原是一個聰明年少。我們收拾了棋局,一同到里面去,念與娘娘聽。”說罷,遂收拾過棋子,飄飄然的進去了。

        旭霞立在石坡之上,細細想道:“那兩個女仙怎的生得這樣標致?自然比凡女不同的。我想起來,那個素瓊小姐足有仙凡之異,諒他容貌自可仿佛也。”復(fù)忖道:“他們兩個記了我這首詩進去,念與什么云林娘娘聽了。倘然中意,又要我去做些恁般難題目,此時正處惶惶無措,那有心去苦思力索?況且這起不食煙火的神仙,聰明天縱,那里與他歪纏得來?”

        躊躕間,正要仍舊走出故道,忽聽宮殿之中鼓樂齊奏,聲音徹天。背后倏有人言,“解元你那里走?我們娘娘知你詩做得好,宣你入宮相見。”旭霞聽得了,回頭看時,見是對弈二仙,乃道:“適蒙二仙命題,不敢過卻,斗膽口占幾句。詞不達意,何足為你娘娘道哉?承召決不敢輕造仙闕,冒犯娘娘者,幸為我辭之。”二仙女道:“怎的辭得?即刻啟闕垂簾,張樂迎君了。”說罷,只聽得啟宮門響,二仙即從旭霞走到九級之下。見得宮門大開,仰上看時,是“蕊珠宮”三字,真?zhèn)€穹窿高敞,碧瓦雕甍,丹楹繡闥,鳳吻龍吞,飛鳥莫及其上,彤云垂護于下。旭霞見了,正爾暗生驚駭,豈知走出一班仙童仙女來,異樣妝束,各執(zhí)樂器,隨行逐隊的吹彈到外,來迎接旭霞。

        旭霞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步隨作樂,到第二進流霞閣下,駐足階前,俟候宣召。不一刻,珠簾里閃出一個鳳冠霞帔的女仙,來啟口宣召。命作樂者,先走進去,鷺序:班的立定,徐徐鼓吹。旭霞垂頭緩步,上階至閣,俯伏簾外。那云林夫人命撤起珠簾,教生抬頭。旭霞抬頭起來一看,只見那云林夫人身穿紫金繡絲百鳳鑲袍,裙施五色蕭湘畫景,頭頂百寶盤龍花髻,足踹珠綴鳳頭烏靴,手執(zhí)一柄水晶如意,高高坐起,覺得心中誠惶誠恐,不免似朝君似的稽首頓一回。夫人道:“解元是儒者,請?zhí)怼?#8221;旭霞聽命,即起身侍立簾下。夫人道:“這里渡海面有一萬八千里,不是飛仙,難得到此。我輩居于此山,若論人世的年月,準準的二千余年了,再沒有凡間子弟來游。不識解元有何仙緣,仗誰渡來?”旭霞聽了云林夫人之言,想及家鄉(xiāng)路遙,不但失了試期,兼爽云仙之約,道是今生難返故園,去圖素瓊姻事了,頓覺心中凄愴,乃含淚而告道:“仙母娘娘聽啟:凡子衛(wèi)彩,因本山鳳來儀家有女瑞珠,逼去成婚。凡子恐非姻眷,于心不愿。入洞房后,堅坐一宵,黎明遁去,欲渡湖到蘇。豈料遇一老翁,泊舟水涯,凡子招而渡之。不想被他引過廣大海面,而到此間,使凡子進退無門,來犯仙闕。”云林夫人道:“我曉得了。那鳳家小姐原是我的書記,因他做了一首思凡的詩被逐出。他墮凡幾年,與解元亦有姻緣之分的,但非目下在凡間成就者,到后來還有應(yīng)驗。方才解元聽我講了路途遙遠,潛思故鄉(xiāng)生處,掉淚起來,這個也不消凄惶得的。再停幾天,少不得那人原來渡你回去的。目下這里設(shè)宴苑中,十二樓下,且放心進去游賞游賞,亦不枉到仙家一度也。”旭霞道:“小子凡鄙,怎敢叨仙母娘娘賜宴?”

        說罷,云林夫人命眾童子作樂于后,自己下座,引旭霞進到苑中,真?zhèn)€瓊樓十二,雕欄玉砌;滿園奇花異卉,燦爛奪目。又見得梅、杏、桃、蓮、葵、蘭、蓉、菊,四時的花一同都開在苑,心里疑惑想道:“莫非剪彩綴成的?”仔細看時,竟是天然開就者。旭霞不懂仙家化巧,道是古怪,呆了一回,啟口道:“敢問仙母娘娘,怎的這一個苑中,開就四時名花呢?”云林夫人道:“這里原叫‘四時苑’,有四個花仙執(zhí)掌,一時都要開花結(jié)果,各斗鮮妍,以供我賞玩的。少不得停一回兒,宣他們出來奉陪解元。”旭霞乃贊嘆道:“若非仙家,怎的有這樣神巧?”正細想暗羨,眾仙拱入樓下去坐席,其果品肴饌,自然是冰桃火棗,麟脯鹿羹,胡麻仙飯,瓊漿玉液,也不必盡述了。

        且說云林夫人真?zhèn)€宣了四花仙來,定了旭霞之席,各自分班隨尊坐定,眾童女作樂進酒。旭霞飲過幾杯,覺得酒味香美,大異人間。正爾在那邊驚喜,但見云林夫人命桃仙出席,奉爵進酒上來。旭霞恭恭敬敬的接了,桃仙即于席前起舞。舞罷,云林夫人道:“這敬酒的叫做桃姑,乞解元以桃花為題,請教賦詩。”旭霞道:“凡子才膚,不敢獻丑。”云林夫人道:“適才對弈之作,句意甚佳,幸勿吝教。”旭霞想了一想;只得詠七言一律,乃朗朗的念道:

        灼灼芳姿閬苑開,人間能得早春來?

        光搖仙子霓裳袖,色映瓊筵紅杏腮。

        燦爛肯容蜂蝶采,婀娜不被雨風(fēng)災(zāi)。

        千年結(jié)就長生果,進獻瑤池王母臺。

        旭霞念畢,云林夫人聽了,乃贊道:“解元這樣捷才,真?zhèn)€難得!”贊罷,各自飲過一巡。旭霞出席回敬了,坐下。

        云林夫人又命蓮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在手,蓮仙亦于席前起舞。舞罷,云林夫人又道:“這敬酒的叫做蓮姑。解元亦即以蓮花為題請教。”旭霞亦想了一回,詠就了,念道:

        曲沼清清入夏涼,嘉蓮開遍炫仙妝。

        乘風(fēng)綽約涵嬌影,映日輕盈露嫩房。

        色射瓊宮隨鳳輦,香飄玉殿和霞觴。

        淤泥不染心偏潔,一遇謙溪品愈芳。

        念畢,云林夫人聽了,又贊嘆過,命眾作樂。旭霞照舊回敬了去坐下。云林夫人又命桂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飲盡。桂仙亦于席前起舞。舞罷,云林夫人又道:“這敬酒的叫做桂姑,解元亦即以桂花為題請教。”旭霞乃暗想道:“花名甚多,仙子甚眾,若是每一色一杯酒,倒也還吃得下;但是這詩一時教我怎的做得出許多?”想罷,遂道:“量來是推不脫的。如今也不要管什么好歹,胡亂再做一首去看。”只得詠就念道,詩曰:

        桂枝本是廣寒栽,獨步蟾宮折得來。

        金粟乍舒含玉露,芳心未啟隱仙階。

        飄香云外盈青瑣,覆影庭除掩翠苔。

        姮娥不靳遺丹種,付與燕山五子才。

        念畢,云林夫人聽了,乃道:“這首詩隱隱說著自己折桂伎倆,可稱妙絕。”旭霞謙了幾句,復(fù)出席答敬了。

        云林夫人又命梅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此時推遜了一回,接了。梅仙于席前也不起舞,竟于袖中取出玉笛一枝,吹起一套落梅調(diào)來,真?zhèn)€聲音清亮。旭霞贊道:“梅仙這一部宮商,豈李;、獨孤之吹可得而媲美哉?”吹罷,拂笛而坐。云林夫人道:“這弄笛者叫做梅姑,解元當以梅花為題請教。”旭霞乃道:“聞了如此佳音妙律,不賦一首贈之,辜負仙才矣!”說罷,遂敲就一律,念道,詩曰:

        玉笛橫吹玳瑁筵,冰魂引到鳳樓前。

        清香和入宮商細,疏影橫移舞就翩。

        調(diào)就麟羹佳味美,傳來。使故情虔。

        廣平昔日心如鐵,一睹飄零也自憐。

        念畢,云林夫人乃道:“解元作詩,到后來不怯,可稱長才矣。”旭霞又謙了幾句,原答敬了。眾仙童女一齊起舞作樂,傳花而飲。坐至酒闌樂撤,罷席。

        云林夫人又引旭霞各處仙境都游遍了。恰好那張紫陽駕鶴騰空而下,同旭霞原歸石室去了。正是:

        一到仙家十二樓,果然錦繡耀凡眸。

        筵開玳瑁霓裳舞,奏罷云璈幻境游。

        那旭霞宴罷,不識他何年何月歸凡;又不知那鳳家找尋新女婿不著,怎的住頭;吉彥霄幾時到姑娘處做媒;這兩處不知作出何狀貌來,且聽下回分解。

        衛(wèi)生佳詩,云林夫人大□□□□□□□□□者,只好與魑魅為伍。

        衛(wèi)生見仙一段,序次如□不□□□□□□朝儀。

      第十五回 遞芳庚聞信淚潸然

        親親情誼濃,遠遞芳庚去,渺渺湖濱一望悠,漫渡長圻處。  剝啄山扉暮,奴啟將情訴。請出潛蹤始未由,人不見,心驚怖。右調(diào)寄《西江月》

        卻說吉彥霄是日約了姑娘去請庚作伐。停過兩日,備些蓂酒之類。這日因嚴君有事,無暇出門,只有彥霄一人,同了幾個仆從,到姑娘處捧觴過,即請了素瓊的八字回來。

        一日,恰好是吉日,喚家僮掇了庚盒,一同到卿云齋頭。正遇卿云在家,進去報知,出來迎接到廳坐了。彥霄啟口道:“別后不覺又盈旬矣。前日所云家姑娘處表妹,欲與令表弟作伐。不道家姑娘到舍來,弟即乘空言之,竟爾慨然,約定吉日。昨特到他家,請得年庚在此。弟本該與兄同造旭霞兄處才是,目下有一小事,必要弟在家支值的,只得要煩兄轉(zhuǎn)送去了。”卿云道:“這是家表弟之事,有煩大駕往返,向未少盡,弟處亦方抱不安,何得反加一‘煩’字于弟?真?zhèn)€使人汗顏了。”說罷,點茶吃過。卿云道:“這頭姻事,蒙令親不棄家表弟貧陋,更承吾兄贊褒,俯賜芳庚,乃至美之事。但目下兩人俱要進京去,怎處?”彥霄道:“這也不妨。若令表弟情愿與舍親締結(jié)彩蘿,只消弟去說定了,就是來春場后歸家送聘,諒無出入者。”卿云道:“前日兄說他曾有詩詞唱和,自然是有心向慕的了。今聞是吾兄令親,又欲與他撮合,喜出望外,難道反有不愿之理?”彥霄道:“正是。但令表弟怎的再不見他到郡來呢?”卿云道:“因為如此,家父家母,日逐在此牽掛,正欲差小弟去探望,不道又有此喜事去相聞他,實為兩便之舉。”說罷,即留彥霄到里面去,置肴款待,歡飲而別。

        卿云在家,又停過一日,即駕船而去。喜得風(fēng)恬浪靜,不一日到了長圻嘴,收港,泊船上岸。平頭兒捧了庚盒,隨著家主,穿林度徑的到了旭霞門首。但見:

        斜橋寂寂聞流水,曲徑瀟瀟望遠山。

        竹戶不開塵滿徑,疏林有鳥去來閑。

        卿云見了如此冷落,乃暗想道:“怎的中了一個解元,景況越覺凄涼了?如何日里把門兒牢閉在此?不知他在家里否?”叫平頭兒敲了幾下。

        那山鷓兒在里面打盹,驚醒聽得了,乃想道:“自從相公出去多時,這門日日閉在那里,并沒有人來扣打。今日不知是誰,莫非是相公回來了?待我出去開著門兒看。”遂走到外面,啟了雙扉,見得不是家主,是杜卿云主仆兩個,遂問道:“杜相公在那里起身的,不同了我家主一起回來呢?”卿云聽了鷓兒之言,亦驚問道:“你家主在何處去了,教我同他歸來?”鷓兒道:“家主到杜相公家來,將及一月了”。卿云道:“這那里說起?自從他中后歸家了,從未見他到城里來,因此老相公、親娘牽掛。今日又要來替他做媒,故爾特教我來。這也可怪!”鷓兒道:“若依相公說起來,城里又沒有別家親眷,出去了這許多日子,杳無音信,必然是這日起身得早,被人路上謀害了。”鷓兒說到此境,遂放聲大哭起來。

        卿云見得鷓兒如此光景,心上也覺慘傷,幾乎也掉下淚來,乃勸鷓兒道:“目下也尚未可知。你且住了哭,說他出門時的來歷與我聽。”鷓兒拭干了淚眼道:“相公這日,在城歸時,到這些相知朋友處,都去望過。一日獨坐亭子里閑玩,有一個花遇春答拜,閑話了半日別去。到得明日,又是他同了鳳老爺家家僮,拿了請?zhí)麃碚堭T行。相公原是不肯去的,卻被那花遇春抵死相逼,扯了去。去的時節(jié),竟做出一樁新聞事來。”卿云道:“什么新聞呢?”鷓兒道:“說起了真?zhèn)€好笑!豈知那鳳家有一個小姐在家,要招女婿。想必道是我家相公人材生得出眾,又是個新解元,做下圈套,立刻逼去吃酒。挨至黃昏時分,鼓樂喧天起來,竟扯這小姐來做了親,送入洞房。兩個動也不動的坐了一夜。到得早起,相公竟自不別而行,逃出后園,急忙忙的到了家里,在書房中去了一次。他說有吃緊的事情,要到相公家來,連飯也等不及,收拾去的。怎生不見了?”說罷又道:“方才這些說話,相公出去時,從沒有對小奴說的呢。”卿云道:“既是不曾說,你從那里曉得來?”鷓兒道:“小奴到山坡上去砟柴,見這起樵夫們在那里你說我說,講量我家相公呆,道白白里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萬金家私送與他不要,坐了一夜,原封不動的棄還他家,黑早逃出去了。故爾小奴得知。”卿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以后那鳳家可曾來找尋么?”鷓兒道:“若說鳳家,倒是一場笑話。相公逃出門后,先是那花遇春氣”“的到我家來尋。小奴對他說道:‘到蘇州去了。’不一時,又趕一起家人來尋過一次。以后再不見有人來了。鳳家道是那陪堂花遇春說計商量的,竟是著實去埋怨他,豈知他是上無父母、下無妻子的,也是一溜煙的逃走了。如今那個小姐氣不過,把一頭青絲細發(fā)都剪掉了。鳳老爺幾乎氣出病來,門也不出的在家服藥。”

        卿云聽了鷓兒這一番說話,不覺呆了一回,乃捶胸跌腳的道:“那鳳老原不該做這造次茍且的事。你的家主,亦何可如此執(zhí)性?不但害了人家女子,連自己的身軀,不知著落何處。弄出這樣話巴來,如今怎處?”說罷,乃想一想,對鷓兒道:“你可認得那鳳家的么?”鷓兒道:“怎不認得?”卿云道:“你既認得的,待我寫一個名帖,你同我去望他,看此老說些什么來。”說罷。隨到旭霞書齋去,簡出帖來寫了,喚了平頭兒、鷓兒兩個隨后,一齊步到鳳家。

        門上人接帖進去,通報過,那鳳老龍龍鐘鐘的走出來,迎接進廳,揖過坐定。來儀啟口道:“足下貴表,尊居何處,有甚事見教?”卿云道:“晚生賤字卿云,寒齋筑于葑溪。這新科解元就是家表弟。晚生特到他家來探望,因他不在,寂寞難遣。久仰老先生年高德劭,特來請教。”鳳來儀聽了卿云之言,驀的吃驚,想道:“此人從未面一回的,恰好又是那薄幸的親戚,今特然而來,必有古怪。我如今且悄俏問他一聲。若知此事的,觀其出口便知那小子之蹤跡了。”想罷乃道:“令表弟到郡久了,怎的不見他回府呢?”卿云道:“聞得那早在老先生府上出了門,說道要到郡中來的。若他來時,并沒有別家親戚,必然要到晚生家來的,豈知這日竟不曾至。他的家僮只道在舍下,不出去尋訪。今日晚生到來,然后曉得目下不知何處去了,竟杳然無蹤影,甚為可駭可疑。”來儀又聽了這一番話,心中驚駭,暗想道:“依那杜卿云說來,若是真情,事必有蹺蹊了。莫非是日出去得早,渡湖遇了風(fēng)水,溺死于波浪之中了。我想這事情,后日倘尋不著,還有許多周折在內(nèi)。況且這事是我情愿把家私、女兒送與他,也不為什么不正之事。若瞞了他,只道我這里有恁般緣故,逐出去的,反要被他疑猜,倒不美了。莫若竟與彼直言,好歹憑天所愿罷了。”乃道:“卿云兄可曉得令表弟在舍出門的話么?若說起來,真?zhèn)€教人要氣死,又要被人笑死。學(xué)生為著他,前日害起病來,幾乎就木,虧一個名醫(yī)調(diào)活了,得茍全性命在此。目下難見親友之面,故杜門不出。”卿云道:“家表弟怎樣得罪,有累老先生動氣?”

        來儀道:“愚夫婦因年邁了,膝前乏嗣。有一小女,自幼嬌養(yǎng),愛若掌珠。老拙不舍得出嫁,兼有薄業(yè)無人承受,欲贅人一婿,可作半子,以娛桑榆。豈知高低難就。前日蒙令表弟中后降重,學(xué)生見他青年拔解,人材俊偉,恰尚未娶,不覺生羨慕之心??质Я擞⒉牛y于他得,遂與老拙商量定了,就煩門賓花遇春到令表弟處去說。始初他原不肯就的,后來都是那花遇春不是,學(xué)生一時惑了,弄出這樣遺笑萬年的事來。”卿云道:“那花遇春便怎么,老先生是高明的,倒被他惑了去?”來儀道:“學(xué)生見令表弟不允,就罷了,卻被他攛掇一番。隨擇吉日,請他到舍宴飲,就是此夜成了花燭。這時節(jié)看令表弟,已是心愿的了。誰知到得天明,愚夫婦起身來,正要排宴請客,竟不見了他。合家倒嚇得驚惶無措。即差人到他家去問,知是到蘇州去了。這時學(xué)生不免捶胸跌腳,埋怨著花遇春。豈料他沒擔(dān)當,也不知逃遁何處去了。小女又道是愚夫婦害他的終身,默默憤恨,把一頭發(fā)兒盡情剪掉。這樁事情,做得似羊觸藩蘺,進退兩難。怎處?”卿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晚生在家一些兒也不曉得。論起來,原是老先生失算。有了令愛拚取賠著家私、妝奩,何處沒有伶俐子弟,何苦苦去尋著這樣執(zhí)性窮儒?況且這起做門客的是脅肩諂笑之徒,他不過是于中從臾成了事,賺此花紅錢鈔,那里管別人名節(jié)的?這是老先生自去墮其術(shù)中。如今這令愛倒要安慰停當他,這里近側(cè)也須差人尋訪。晚生返舍,也少不得要著處尋覓。若尋著了,待晚生即送至府上,相敘幾日,收拾他進京會試,倘能一舉成名,令愛的榮華在后,俱不必?zé)赖摹?#8221;說罷,正欲起身告別,被這鷓兒上前搶口道:“鳳老爹,我們相公好好里中了一個解元,住在家中用功,指望到京去會試,中個進士回來,出我家老爹、奶奶的殯,要耀祖榮宗一番。是鳳老爹今日也教那花相公來迷,明日又教那花相公來請。如今趕走了他,杳無蹤影,教小奴獨自一個在家受苦。若然不見了,小人是蒙我相公撫養(yǎng)大的,必然要替他出口氣,討償命的呢!”

        卿云聽了鷓兒這番說話,見鳳老局促無地,覺沒體面,乃喝住了,遂起身告別。來儀道:“既蒙不棄,到寒舍來,況令表弟又不在家,到那處去歇宿?但學(xué)生處輕褻不當,一定要屈留尊駕的了。”說罷,也不容卿云推遜,竟一把扯了,到后堂去排宴款待。兩人心中雖則俱處憂慮之際,原是傳杯弄盞的飲至黃昏而罷。卿云有旭霞在心,臥不貼席的勉強睡了。正是:

        一聞至戚潛蹤信,終夜凄其夢不成。

        到得明早,起身梳洗過,那鳳來儀出來陪了,又留卿云吃過朝膳。才要出門,只見小鷓兒來接。卿云謝別了鳳老,悶悶不樂的走至旭霞家中。見了他案頭這些書籍,猝然心慘起來,潸焉出涕,吩咐鷓兒道:“你在這里,不拘遠近,該出去訪問訪問。我回家去,自當差人四下找尋。尋著了,不消說起;倘沒尋處,我來領(lǐng)你回去。等他歸來,原是主仆相敘的呢。不要愴凄痛哭。”鷓兒道:“承杜相公吩咐,焉敢不聽?但家主在家時,是再不拿我打罵,一般同歡同樂過日子的。向來只道在相公家里,小奴還不著急;如今不知他在那里去了,身邊又不曾帶得錢鈔,教小奴怎不牽掛?”說罷,不覺又哭起來。

        不覺又哭起來。卿云見了,心上也覺難過,只得硬著心腸,出了門兒,心中怏怏的,原叫平頭兒掇了庚盒,一齊下船而歸。正是:

        來時滿眼風(fēng)光好,歸去凄凄腸九回。

        直至抵暮,到了家里,把旭霞這段情由,從頭至尾述與父母聽了。真?zhèn)€至戚關(guān)情,一時都嚇得滿身冷汗,連連叫苦。

        到得明日,慌忙差人四下去尋覓了。卿云即至吉彥霄處去回覆。恰好在外歸家見了,一同進門去作揖坐下。彥霄啟口道:“兄到令親去處,乃山水勝地,怎不多住幾日,領(lǐng)略領(lǐng)略,何急速速的就回府了。”卿云道:“不要說起。小弟領(lǐng)了令表妹的貴庚去,豈知到了他家,竟成畫餅。”彥霄乃驚問道:“兄說畫餅,莫非令表弟不愿俯就么?”卿云道:“非也。竟是一樁極奇怪的事。”彥霄道:“怎的奇怪呢?”卿云遂細細述與彥霄聽過,彥霄不免也錯愕一回,乃道:“小弟正在這里指望他來,商定了姻事,去回覆過家姑娘,訂定來春送聘之約,同他一起到京去。如今怎處?必要各處去訪問。”卿云道:“弟已著人在外去了,目下還要差一小價,到支硎尼庵去尋,或者他倒住在那里也未可知。”彥霄定睛一想,乃道:“吾兄這個想頭倒也差不遠的,可快快去尋著了,引他歸來計議。”

        說罷,卿云即便起身,別了彥霄出門。走到家里來,差平頭兒到尼庵去。才起得身,恰好這起先差出去的歸來,回覆了沒處尋的消息。停過了半日。平頭兒也來回話了。此時卿云家里,靡不驚駭苦憐者。

        停過一日,彥霄也念朋友之誼,到卿云家來詢問,亦得了沒處尋的實信回家。遂到姑娘處去,把這樁新聞事細細述與聽過,回覆了。歸來收拾北京去的盤纏、行李停當,這些親戚朋友人家,各各陪酒餞行,不免每家去領(lǐng)過。擇了吉日起程,拜別雙親,教家僮挑了琴劍書箱出門。正是:

        昔日金蘭共一舟,今朝獨泛恨悠悠。

        凄然遠上公車去,先勒芳名雁塔頭。

        吉彥霄已上京去了,但不知那鄒氏老夫人幾時把這衛(wèi)旭霞遁跡潛蹤的信兒,說向素瓊知道,作何狀貌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看衛(wèi)生逃婚一段,山鷓甚□□□□□鳳來儀甚可憐。

      第十六回 對挑繡停針聞惡信

        綺牖雙雙刺繡忙,配勻絨彩灑鴛鴦。春心頓動停交頸,巧解報言作嫁裳?! ∮H啟信,正彷徨。女媒忽至告娘行。花言鼓動瀾斑舌,偏惹佳人回九腸。右調(diào)寄《鷓鴣天》

        卻說吉彥霄是日到昆山去回覆姻事,恰好素瓊主婢兩個不在,竟不知其細。彥霄又急于返棹,對著姑娘述過一番,就起了身。老夫人因恨事不偶湊,心上不悅,女兒面前再不題起這段情由。因此,素瓊小姐日日還在那邊指望表兄處來回話,如此廢寢忘餐,朝思暮想。

        喜得光陰易過,時序流遷,不覺冬盡春來,又是桃紅柳綠之時。一日,素瓊與春桃對坐繡窗,配勻五彩,挑花繡蕊,布葉分枝。正做得熱鬧,春桃繡著并頭蓮,素瓊繡著睡鴛鴦。刺到交頭這幾針,不覺春心暗動,頓停了針,乃自言自語的嘆道:

        “懶繡鴛鴦交頸睡,亂人心緒惱人腸。”

        春桃聽見素瓊道了這兩句,乃亦停了針道:“我與小姐在這里用盡心機,拈針弄線,真?zhèn)€是:

        “枉費心機忙刺繡,為他人作嫁衣裳。”

        素瓊答應(yīng)春桃道:“豈不聞‘維鵲有巢,維鳩居之’?自古以來,巧者拙之奴也。”春桃道:“說便如此說。我道小姐,如今這幅灑線做完了,還過別人,該做自己的正經(jīng)了。倘然那衛(wèi)生會試得了一官半職回來,就要成親到任。那時事體繁多來不及,難道反去教別人做這丑生活來自己用?”素瓊道:“癡丫頭,這樣鏡花水月之事,也要把來放在心上。”春桃道:“怎的鏡花水月?去年那吉相公特地來請小姐八字去,目下不來回覆,自然是他兩個在京會試,故爾延挨。歸家時,包小姐就來說也。”素瓊乃假意道:“這樣事也不要去管他。但是此番吉家相公只愿蒼天保佑,原得中了回來,連我親眷們都是有光的。”春桃聽見小姐講了這句話,暗里想道:“小姐倒也會假惺惺,意中明明愛那衛(wèi)生,在我面前不說出來,借意在吉相公身上去了。如今且待我冷地丟他一句,看他怎么。”遂道:“小姐倒忘卻了,衛(wèi)生他若中了,更覺有光也!”素瓊聽罷,微笑不語。

        兩人正話濃之際,恰好那老夫人在外,獨坐無聊,走進房里來看看。素瓊、春桃見了,即忙立起身來。老夫人道:“你們兩個在這里挑花么?這便還是女兒家的正經(jīng)。”說罷,仔細一看,乃道:“這幅生活,是那里的?”素瓊道:“就是間壁做親要用的。因他家好日近了,故爾女兒與春桃在此趕完還他。”老夫人聽了素瓊之言,想著了吉彥霄做媒之事,不覺忽然長嘆一聲。素瓊遂問道:“母親是老人家,何可如此嘆息?縱有什么心上不快,當隨時排遣,尋快活,不要愁壞了身軀。”老夫人道:“我也不為什么愁悶。睹此光陰易過,你的年紀,今年不知不覺又增一歲了,再沒有人家來求親。若你父親尚存,門庭熱鬧,自然有人來求的。目今世態(tài)炎涼之時,好是我家的,他不肯來攀我;低是我家的,我又不值得去就他。只管延挨歲月,所以日夜心焦。”春桃接口道:“去年那吉相公請了帖去,少不得他場后歸家來回覆的。我道奶奶也不須心急煩惱者。”老夫人道:“因為這頭親事不成,心上越覺愁悶。”素瓊一時聽得了“不成”兩字,頓然呆了,暗想道:“我道這樁事體,他們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為何反有不成之理?莫非自負是個解元,看我家不上眼?”想罷,含羞不敢接談。倒是春桃吃驚問道:“怎的不成?難道吉相公是自己至親,虛言誑騙奶奶么?”老夫人道:“也不是他誑騙,是我家小姐的婚姻遲。”春桃道:“怎的呢?”老夫人道:“那個了凡的弟子,人物原是俊雅的,又是個新解元。那吉相公與他相契同年,他做媒必然有八九分可成之機的。豈知請小姐的八字去時,他已被本山一個鄉(xiāng)宦鳳家逼勒,誘去與女成婚。那衛(wèi)生心中不愿,空坐一宵,挨到天明之際,竟自逾垣逃出,至今蹤跡難覓,存亡未卜。那家的小姐怨命,頭發(fā)也剪掉了。媒人也逃走了。這個鳳家有巨萬家資,也是沒兒子的,指望討了女婿,靠他終身,弄了這場笑話,氣得半死在家。你道這事好不奇怪!可不是小姐命中婚姻遲么?”春桃又吃驚問道:“奶奶這些說話,是那個傳來的呢?”老夫人道:“你還不曉得,就是吉相公在去冬來回覆的。”春桃道:“原來如此。奶奶又不說,連我們還道是他在京會試,故爾不來。豈知是這個緣故。”

        此時素瓊聽得了這番說話,只為害羞,不好接談,暗地如火燒心的難過。正在那里魂飛魄散,思想怨命,只見外面碧霞領(lǐng)了趙花嘴媒婆,搖搖擺擺的走到房里來,見了老夫人,道:“奶奶,我在外廂等了一時,原來在小姐房里閑話。”說罷,相見過,道:“奶奶一向好么?這樣春光明媚的天氣,怎不同了小姐出去游玩游玩?”老夫人道:“正是。年年春里要到觀音山去燒香的,今年是沒興了。”趙婆道:“奶奶說差了。我們這樣薄福下賤,到了春里也要去借兩件衣服來,打扮了,合了起同行女伴,出去灑浪一番。奶奶、小姐真正是造化福人,怎說出沒興的話來?”說罷,去看看繃子上邊,道:“小姐這樣聰明,做的灑線花朵,好像口里吮出來的。敢問奶奶:小姐今年幾歲了?”老夫人道:“是十八歲了。”趙婆道:“多年不見,越發(fā)長成得娉娉婷婷,渾似月里嫦娥了??稍圆璧膩??”老夫人道:“因高來不成,低來不就,還沒有哩。”趙婆遂定睛一想,道:“奶奶,可肯作成小婦人做媒么?這里近邊有一姓富的鄉(xiāng)宦家第三公子,倒止得十七歲,真?zhèn)€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外人傳說他一日要做三兩篇文字,后來必要大發(fā)的。待小婦人請小姐的年庚去,與他家占一占。若是成了,小姐自然是金花紫誥,鳳冠霞帔,享用不盡的呢!”老夫人道:“承趙娘娘美意,是極妙的事體。但目下有帖出在蘇州洞庭山,等他們來回覆了,若是不成,煩你便了。”趙婆道:“奶奶說有帖出在洞庭山,他家縱占好了,我道奶奶十分不該攀的。這里富鄉(xiāng)宦家,人家又富,做官又高,公子又清秀,路又近。若是小姐去后,奶奶可以朝夕相見的。嫁了遠處去,人家又不知好歹,小官人又不知丑美,奶奶不得時常去親近,憑這起做媒的鞔在鼓當中騙了去,可不是害了小姐的終身?這時節(jié),奶奶去懊悔就遲了,萬萬不可輕易的呢!”老夫人道:“正是。但我家是要贅婿傍老的,他家怎肯。”趙婆道:“若說要贅婿的,一發(fā)容易了,俱在小婦人身上,包奶奶我去一說就成。方才小婦人在路上來,見得別人家送禮的、娶親的,多得緊,自然是吉日良辰了。奶奶若看出小姐的芳庚,就是今日倒好。”老夫人道:“婚姻大事,造次不得的,且停幾時再商量。”趙婆見得老夫人執(zhí)意,暗想道:“目下大體不肯的,且停兩日再來,促他的八字上了手,這頭媒不怕不是我趙花嘴做。”乃道:“既如此,告別了。他們?nèi)羧粊砘馗?,倘不成,千萬作成了小婦人。實實里這家好得緊的呢!雖然外邊人叫我是趙花嘴,諒在奶奶面前,再不敢說花的。”說罷,也對小姐安慰了幾句,一徑同老夫人到外廂出門去了。不題。

        卻說那素瓊小姐,先前聽了母親這一番說話,正處愁悶之際;又遇趙花嘴進來,一派胡言亂語,心里愈覺焦躁,恨不得把他來痛罵一場,逐他出去。只因這老夫人在旁,不好意思,勉強耐過。一等他出去了,對春桃道:“我目下不耐煩做針線了,且暫收拾過再處。”春桃答應(yīng)收拾了,隨道:“方才老夫人這些話兒,不知確否?若是真的,倘然被那趙花嘴來請了年庚去,又未知他家郎君好歹,這便怎處?”素瓊道:“我縱之拚著一死,隨他們?nèi)プ錾跏拢才c我沒相干。”春桃道:“目下也還未可知,小姐何值得死?況且奶奶所靠者,惟小姐一人耳,切不可起這個念頭。我今細細想那衛(wèi)生來,不愿承領(lǐng)鳳家家私、美女,潛蹤遁跡,畢竟是心中先有得意人兒注著他,故爾如此。不然,難道世間有這樣不愛黃金、美色的人?”說罷,乃嘆口氣道:“真?zhèn)€好事多磨。那個衛(wèi)生,千日萬日再沒有人家要他,一等他中了解元,我家出了小姐的帖子去,就有人先下手了。如今,不知害他漂流何地,音信查然,倒羈遲得我家小姐不好。”素瓊道:“百年姻眷,是至大的事,成否皆系乎天,豈是人力可強得的?也值得去說他?我只怨自己命薄,早年喪父,無兄無弟,母女二人形孤影只,相依過日,指望苦盡甘來。豈知越發(fā)如荼寥了。我想,后日少不得也要做出一場話巴來,是斷斷逃不脫的了。”

        兩人正說話間,只見碧霞這丫頭氣”“的奔進房來道:“吉相公中了進士,報喜的在外邊,沒人支值,叫春桃姐出去相幫哩。”素瓊聽說彥霄中了,暗地想那衛(wèi)生,不但不喜,反吃一驚。春桃心里,也覺希奇,乃向素瓊道:“小姐正在這里保佑他,不道是不著己的則天隨人愿了。”素瓊道:“不要閑話了。奶奶喚你,快快出去罷。”春桃答應(yīng)一聲,遂出去了。正是:

        愁中忽報登科信,幽殺芳心怎得安。

        卻說那素瓊只等春桃出去,百無聊賴輕輕的嘆口氣道:“我這樣狗命,活于世上怎的,不如死了!覺得冥冥無聞,倒也便宜。不信那衛(wèi)生就不見了。想起春桃說他畢竟注意著一個人,故爾辭婚逃遁,這個想頭倒也不差。或者他在那一處,偶然湊巧得了我這畫扇,摹想詩情畫意,知我有心思慕他,他也生慕我之意,存心不愿,欲圖我為婚,亦未可知。若是他真?zhèn)€執(zhí)此念頭,倒是我累著他了。究竟我這里又難成就,他那邊又推卻了。如今不知逃于何處,生死難聞。只愿安穩(wěn)無事,隱匿他方,后來還有一分僥幸在內(nèi);不然,我亦不負義去適他人了,徒守一死,以報才人耳。”恰好春桃進來,勉強放下愁容,問道:“這起報喜的去了,老夫人可快活么?”春桃道:“是去了。奶奶得意得緊在那邊,小姐也出去看看來呢。”素瓊道:“有恁般好看?我不出去。今日身子里覺得不暢,也不能夜飯都要吃了。但吃杯茶兒,收拾睡罷。”言罷,長噓短嘆。春桃去扇了一壺香茗進來,擺在案上,又去挑亮銀燈,素瓊坐于桌邊,傾杯香茶,又呆呆的想了一回,乃解下輕裳,向繡帷中去睡了。正是:

        話到關(guān)情淚欲流,凄凄切切暗添愁。

        衾被獨抱難成寐,五夜如年轉(zhuǎn)展憂。

        那素瓊主婢兩個,都是不情不緒的睡了。不識聞了此信后來怎生模樣,更不知那趙花嘴真?zhèn)€可來做媒,且聽下回分解。

        旭霞心事,惟有素瓊曉得真,春桃猜得著。諸如老夫人、吉彥霄輩,只是隔靴搔癢耳。

      第十七回 義仆明冤淑媛病

        仆念主人漂泊,存亡難審焦勞。神前訴告那奸豪,天遣好豪來到?! 蓩灎幟綒海z簪墜髻堪嘲。忽然唁啞病多嬌,此日天公弄巧。右調(diào)寄《西江月》

        卻說那杜卿云父子,為衛(wèi)旭霞不見了,鎮(zhèn)日在家想念,差人四下找尋,竟無音訊,待要與鳳家討人,一來怕涉訟,二來又恐他竟遁去京中會試,暫為中止。但是憐那山鷓兒孤形吊影,看守那所房子,于歲底時,杜老叫兒子卿云到山去檢點房屋器皿,封鎖好了,交付地鄰防守,遂領(lǐng)鷓兒來家住下。

        不道是光陰易過,倏焉又是春盡夏初的時候了,日日在家觀望吉彥霄可有信來。豈知那吉彥霄已自中了進士,入過詞林,住下京都,那里有什么衛(wèi)旭霞來到?這時,杜家父子不免寢食不安,感傷嗟咨,朝夕不已。那山鷓兒本是一個義仆,也自戚戚于心,時時恨著那花遇春。

        一日,山鷓兒在家納悶,獨自到街上去閑闖,直闖至城隍廟里。走上階去,見那城隍威靈顯赫,坐在上邊,鷓兒乃道:“我想家主被花遇春這千刀萬剮、狗娘養(yǎng)的哄去,害了性命。如今杜相公家終日畏縮,不肯與我家主申冤,我又無門懇告。今日恰好到這里來,不免在神案下叩告一番。倘得神道有靈,去捉死了他,先出出氣也是好的。”遂撞鐘擊鼓一回,跪下朗言禱告。豈知那花遇春是日遁走到云間去,又投著舊相知柳鄉(xiāng)宦家做陪堂,哄誘他家公子到蘇游玩,恰好也到城隍廟里來耍子。聽見鷓兒跪于神前叫他姓名訴說,遇春細細聽了一回,知是衛(wèi)旭霞家的家僮了,不覺怒從心起,同了柳家的仆從,走去揪住了山鷓兒,不由分說,拳頭腳尖,亂踢亂打。

        正在那里喧嚷,適值新到任的巡按劉鐵面在廟前經(jīng)過。那山鷓兒聽見有官府在街斥喝,抵死拖了花遇春出來叫喊。這時遇春急得魂不附體,著實要用力擺脫,豈當那個鷓兒要與家主鳴冤,反受他毒打,怎肯放他?且喜得按院是上司官,清道甚嚴,那柳公子同跟隨的一班人,都回避了,只有山鷓兒、花遇春絞做一團,按院見了,問道:“是什么人?”山鷓兒亂喊:“青天爺爺救命!小人是與家主申冤的呢。”

        按院喝叫鎖了,遂帶回衙門,坐起堂來。先喚山鷓兒上去問道:“你有何極冤,攔街叫喊?”鷓兒道:“小人山鷓兒,要與家主報仇的。”按院道:“你家主姓什么,叫甚名字,有何冤仇,細細說來。”鷓兒道:“小人家主叫衛(wèi)旭霞,是吳縣洞庭東山人,新科解元,于去年十月間,被那下面的花遇春哄騙去,與本鄉(xiāng)鳳鄉(xiāng)宦家小姐強逼成婚。家主不愿,一去杳無蹤跡。不知是謀害與不謀害。那花遇春當日自知情虧,即逃遁他方去了。獨小人一個,苦我家主含冤莫伸,今日只得向城隍案前訴告。天網(wǎng)恢恢,遣他到來。小人扭住了,要還我家主生死明白,反被他毒打,幾乎死了。天幸遇著青天爺爺,求爺爺明斷。”

        按院乃喚花遇春上來,問道:“怎的好好里一個衛(wèi)解元,被你哄騙去謀害了?從直說上來,免受刑法。”遇春道:“青天爺爺,這樁事情雖是小人做媒,那衛(wèi)解元不見了,實不干小人事。”按院道:“是你做媒,怎說不干你事?該死的奴才,叫皂隸夾起來。”遇春聽得要夾,遂哀告道:“青天爺爺,小人從不曾受刑的,待小人細說便了。那個衛(wèi)解元原與小人是莫逆之交,并無半點仇隙的。這個鳳鄉(xiāng)宦是退歸林下的,因年邁無兒,有一女兒叫做瑞珠小姐,年將及笄。鳳宦曉得衛(wèi)解元生得人材俊雅,又是不曾娶的,欲贅他為婿,喚小人去做媒。他自應(yīng)允,鳳家擇吉成婚。不知衛(wèi)解元何故,遁跡潛蹤,小人實是不知其細。”鷓兒道:“青天爺爺,小奴的家主不曾到他家時,心中就不愿的,是他連連而來,當日哄騙去了。”按院道:“山鷓兒,你家主這樁事體,有什么親族見證的么?”鷓兒道:“我家主族里是凋零久了,竟沒有人證。有一個杜卿云相公,是家主的表兄。去年不見了,曾到山上鳳家去說了一日。這是可證的。”按院道:“如今杜卿云在那里?”鷓兒道:“就在老爺馬足下,去不多路。”按院就差個皂快,押了鷓兒,到杜家去。

        鷓兒到了家里,先將城隍廟禱告遇了花遇春,按院拘去審問的情由,細細說明了。卿云遂易了服色,隨著皂快,到察院里來,慌忙跪下道:“憲公祖老大人為何呼喚生員?”按院道:“那新科解元是你的親戚么?”卿云道:“是生員的中表兄弟。”按院道:“既處至親,是休戚相關(guān)的,怎么被人謀害了,不替他申冤,束手坐視?”卿云道:“生員誠恐表弟潛遁他方,故不敢輕易興訟。況且那個鳳來儀又是一個忠厚老宦,這樁事不過是他沒見識,聽信那門賓花遇春說計哄騙,以致如此。遇春一向潛遁,故生員未及告理。”按院道:“他怎樣哄騙的呢?”卿云道:“依那鳳來儀說,他本意要招贅一婿,乃花遇春說得衛(wèi)旭霞生得俊雅無比,又是青年拔解,所以心上十分合機,叫花遇春去叫衛(wèi)旭霞說合。旭霞心中不愿,當下就辭絕了他。鳳來儀也罷了。那花遇春便從臾設(shè)計,叫鳳家備酒請旭霞,只說本山大老仰慕新解元,要款宴你,極口哄騙去。進了他門,一時促迫,成了婚,送入洞房。誰知家表弟竟坐懷不亂,一宵到黎明,不別而行,至今杳無蹤跡。今日得遇憲公祖老大人明鞫,與家表弟申雪此事,是披云見日了。”按院乃對遇春道,“你這奴儕,人家婚姻乃百年大事,何可要你從中奸謀哄騙,勉強逼勒,以致衛(wèi)子逃亡,明日去拘那鳳家到來,對簿明了,定你的罪!”花遇春暫且收禁,杜卿云、山鷓兒亦且寧家,遂一面仰縣拘提鳳宦家屬去了,正是:

        為人若作虧心事,自有天羅地網(wǎng)刑。

        卻說那鳳來儀處,自從做了這樁話巴,羞慚難向人言,氣得那瑞珠小姐鎮(zhèn)日納悶,懨懨瘦損,竟成個郁癥,臥床不起,著實禱神服藥,怎能脫體?一日,正在病篤之際,不料按院的公差到來,被那些不知世事的侍女們把這事情對瑞珠小姐說了,真是火上添油的一氣,不知不覺命歸九泉去了,嚇得滿家哭哭啼啼。幾個公差目擊了此段光景,只得寬緩到明日致意鳳宦。

        鳳宦乃差個曉事的家人,同到郡中,等候按院坐堂審問。那鳳家家人道:“家老爺稟上老爺,那衛(wèi)解元的事,通是那花遇春兩邊哄騙,逼促成婚,以致衛(wèi)解元不愿而逃。我家小姐又羞慚含忿,成疾而死。如今衛(wèi)解元生死未明,其仆山鷓兒為主鳴冤,其罪實有所歸,與家老爺無干,望老爺詳察。”

        按院即吊花遇春與山鷓兒一干人犯來對鞫。那花遇春道:“這事都是鳳鄉(xiāng)宦勢利衛(wèi)解元,叫小的去說合他成婚。前因衛(wèi)解元不肯,小的亦欲罷了。因鳳鄉(xiāng)宦叫小的再四誘他上門,勉強他洞房花燭了。豈料衛(wèi)解元心堅不愿,竟危坐一宵,至次早黎明即遁去的。小的不過從中為媒的,有什么歹心惡意?愿老爺明鏡冤鞫,自能洞燭情理。”鳳家人道,“既是與你沒相干,何必逃走?這就是你心虛了。”按院見他兩個對口,乃喝花遇春道:“你明是只顧賺錢,純駕虛詞,兩邊哄騙,計賺成婚,以致男逃女死。本該問你個重辟,以正奸媒之罪,且以抵償鳳小姐之死。只因鳳鄉(xiāng)宦原擔(dān)一種強逼成親,自誤其女亡命,且衛(wèi)解元或未至死,難以定招,且扯下去杖責(zé)二十,日后定罪!”乃寫判語云:

        審得花遇春,媒蠢之最狡者。駕虛撮合,誤兩姓之配偶;是非顛倒,乖生死之姻緣。茲為鳳宦畫策,哄騙衛(wèi)解元,強爾成婚于倉猝。致解元不從,效學(xué)柳下惠,飄然遁跡于黎明,蹤影無稽,死生莫決?;ㄓ龃汉弪_之罪何辭?重責(zé)二十,姑先問杖,以懲奸媒;俟查衛(wèi)解元死生的確,再定供案。至如鳳小姐之死,雖明珠沉淵,事屬可矜,亦由父誤,難以罪人。山鷓兒挺身鳴主冤,實為義仆可旌?;ㄓ龃赫俦0l(fā)落。所審是實。

        寫完了,把一干人犯俱已放回。出衙門,恰好那柳公子原牽掛花遇春,走來探望,劈面撞著了,與花遇春說過一回,贈他幾兩銀子,為日用使費,已自別去。這起公差押著遇春去了。正是:

        義仆陰申遇繡衣,烏臺明鞫兩無虧。

        偏憐淑女含冤死,老宦悲傷恨已悲。

        卻說素瓊小姐,自從那日老夫人述了衛(wèi)旭霞遁跡潛蹤之信,更兼趙花嘴來要請庚做媒,日日在家千思萬想,苦憐才子漂流,嗟嘆自己命薄,懨懨瘦損,茶飯少思,只恐趙花嘴復(fù)來歪纏,老夫人真?zhèn)€聽信了他,在那里擔(dān)驚受怕。

        一日,正與春桃相對,計議此事,只見碧霞走進房來道:“奶奶要與小姐討個紅帖兒,叫春桃姐拿了筆硯出來一次。”素瓊道:“要紅帖寫恁的?”碧霞道:“那個包說天方才到來,替小姐做媒,要寫八字。”素瓊聽見此言,乃暗暗想道:“好笑我家母親!這樣大事,沒些正經(jīng),聽這起下賤!前日又是什么‘花嘴’今日又是一個‘說天’。如今也不要論別的,只這兩個渾名,就叫得不正路了,可知不是正經(jīng)人,怎的輕易就把庚帖與他?倘然被這起女無籍將去,傳入土豪之門,要強逼起來,我家正處三不如人之際,這便怎處?豈不教人氣死!又不被人笑話!我且只說沒有紅帖,回了再處。”乃對春桃道:“你去回了奶奶,紅帖一張也沒有了。”

        春桃聽了吩咐,同碧霞走到外廂去,說道:“小姐說紅帖沒有了。”老夫人道:“這便怎處?待我教人去買來。”包婆道:“此時去買起來,只恐不便。老夫人只消說小姐的口生,與小婦人記去,教他家自寫去占卜,卜好了再來寫八字去罷。”老夫人道:“這也使得。”遂念道:“十八歲,是七月初七子時建生。”包媒婆記熟了。春桃在旁聽見念過口生,遂道:“奶奶,小姐的性格,近日越覺清奇古怪得緊。不知是什么人家,扳得扳不得,出了口生去,是他家做主了,不可輕易的。只怕原與小姐商量一聲便好。”包婆道:“春桃姐,我做媒人,非是今日初出來的。隨你什么鄉(xiāng)宦人家的小姐,偏是我去一說就成。況且再不去瞞天瞞地,哄成了,害別人家兒女的!你但放心,煩春桃姐替我說與小姐知道,就是昆山城里第一個大鄉(xiāng)宦,做官的,教做詹萬年,他的頭一個公子,也是進過學(xué)的秀才。若是成了,包小姐榮華不盡,一些也不要疑惑得的。”

        正說話間,只聽得外面叫一聲:“奶奶!”你道是誰?一看竟是那趙花嘴,搖搖擺擺的走進房來。與老夫人見過禮,正要啟口說話,回轉(zhuǎn)頭來見了包說天,心里吃了一驚,道:“阿呀,說天嬸嬸,你有何貴干在此?”說天道:“花嘴娘娘,你亦有恁事到來?”花嘴道:“不瞞你說,前日奶奶教我替小姐做媒,今日特要請八字來的。”說天道:“是那一家呢?”花嘴道:“自然是有子人家,來請八字。你查問他怎的?”說天道:“趙娘娘,這樣大事,瞞騙不得的呢!”花嘴道:“你見我做了半世媒人,哄騙了那一家?要你在奶奶面前虛奉承?大家做這行生意的,好不扯淡!”老夫人見得趙婆不說,乃道:“前日趙娘娘說什么富鄉(xiāng)宦家第三公子。”包媒婆乃道:“阿呀!奶奶不要聽他。我方才說的詹家,是霄壤之隔。若說那富家,公婆又兇,公子又丑,是成不得的呢!”趙婆聽了,不覺怒從心起,乃道:“我始初只認你奉承奶奶,說這幾句話兒。原來是為著自己要搶做媒人,故意說謊,打我破句。”包婆道:“怎么我搶你媒做?你晚來,我先至,倒反說得好!如今我不怕你跳上塔去,只落得小姐的年庚,奶奶先傳與我了。”

        趙婆聽說了這番說話,就罵起來。包婆心里也惱起來,竟自一把揪住了花嘴亂打。老夫人、春桃兩個見了這樣光景,用力解勸,那里拆得他開?罵的罵,打的打,真?zhèn)€熱鬧之極!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包趙兩相逢,做媒心,個個雄。忽生嫌隙奸心動,渾名兒自攻,丑聲兒自同。喧嘩攘臂相爭勇,氣沖沖。頭蓬髻亂,沫血盡顏紅。

        此時老夫人和春桃,見他們兩個勢甚梟勇,也不去解勸了,任他打得氣嘆,各自歇了,尋簪拾髻一回。包、趙兩婆遂辭過老夫人,一頭罵一頭走的出門去了。

        卻說那春桃道是這兩番相打,來得希奇,忙奔進房去,欲說向素瓊知道。只見他悶昏昏的睡于床上,春桃乃暗想道:“我說小姐心中只有個衛(wèi)生,別家是不愿的,所以方才奶奶要紅帖就回了。如今這個局面,少不得非是生病,還要弄出些別樣事情來。”想罷,遂走近身去,叫一聲“小姐”。素瓊在夢里直跳起來,道:“不好了,身子熱,頭眩得緊??炜炷貌鑱砼c我吃!”春桃見得小姐忽然生起病來,急得魂不附體,連忙走到外面,對老夫人說了,拿了壺茶,一齊進房來。釃一杯,遞與小姐,吃了下去,隨即盡情一吐。此時嚇得老夫人心驚膽顫,慌忙問道:“我兒,你生什么病兒?”素瓊懶垂垂的睡在床上,竟不答應(yīng)一聲。老夫人見他如此光景,道是古怪;將手去摸他身上,覺得熱如火燒。心里急了,乃吩咐春桃道:“你住在房里相伴,不要出來了。待我出去延醫(yī)占卜。”竟到外廂去了。

        卻說這春桃身也不轉(zhuǎn),立于床邊服侍,見他昏昏沉沉,時常叫幾聲兒,只是不肯答應(yīng)。春桃想道:“怎的方才老夫人叫你不做聲,如今原是這樣,為何半日上邊生起病來,恁般兇得緊!不知老夫人出去,可請醫(yī)人到來?”

        不多時,只見老夫人陪了一個女醫(yī)進來。春桃去收拾好了床前,那女醫(yī)走近身去診了脈;又仔細看看面色,見他雙瞳不轉(zhuǎn),兩頰通紅;問他言語,并不回答。女醫(yī)對老夫人道:“令愛的貴恙,方才奶奶說是初起的,怎么六脈俱沉,動而不移,身熱面紅,虛陽泛上,是里實表虛,胸中氣促,又無胃氣,看來皆因郁結(jié)所致。不是得罪說,要成噤口痼疾了。”老夫人聽了這幾句話,不覺撲簌 簌的墮淚,問道:“若得肯定妙方醫(yī)好了,自然重重相謝的呢。”女醫(yī)道:“老夫人縱鋪滿了銀子,無方治癥,難賺老夫人的。目下只好略用一劑,退了他的熱,是使得的。其余實沒本事。”說罷,撮了兩劑,吩咐這服法。老夫人送過幾星藥資,遂起身作謝去了。

        老夫人即到房里來,喚碧霞、春桃兩個小心煎好,付與素瓊吃過。又停了一回,只是不言不語。老夫人心中憂悶,含著淚眼,走到外邊,叫柳兒出去請一個起課的來。起了課,斷過些神佛,你道好不詫異!課斷大象,竟與那女醫(yī)口中相似。此時老夫人也覺沒奈何,只得依著他斷,獻過了些神祗。以后又請幾個名醫(yī)來看過,縱使藥便吃了無數(shù),你道怎個肯好?竟依了女醫(yī)之口,一個如花似玉、能言能語的小姐,遂成了一個暗啞之癥。以后身體不熱了,喜得飲食原是如常,無害于命。只可憐那侍女春桃,日日與他你說我話慣了,覺得他默然不言,不但寂寞難過,更要揣度其意思,要長要短,只得耐著心兒服事。

        至于這老夫人,見了女兒如此,鎮(zhèn)日愁眉不展,長吁短嘆的憂悶,乃思想道:“我也是肯布施修行的,怎的天使我兒子沒有一個,夫君又早棄了,只守著這個女兒靠老,又罰他生這樣惡疾起來,如今弄得如棄物一般了。”正想間,忽見碧霞領(lǐng)了包說天一步步的走到面前,相見了,說道:“奶奶一向好么?”老夫人道:“不要說起!自你在這里相打這一日,我家小姐不知為什么生起病來,勢頭甚兇,連忙燒紙服藥,有名的郎中請了幾個看過,你道怎肯脫體?不知不覺的竟成了啞疾。如今已有兩個月了。我為了他日夜怨命,倒要愁死!”包婆聽了這番說話,呆了一回,才開口道:“小婦人在外,但聞得小姐有恙,近日不見說起,只道好了,豈知這樣事不湊巧。前日傳小姐的口生去,他家一占就占好了,就要送聘,故爾特到府上來。”老夫人道:“縱使占得好了,小女這樣光景在那邊,也騙不得他家,只好再處。”包婆心里還道老夫人不愿,假意推辭,乃道:“待小婦人進去看看小姐如何?”老夫人道:“這也使得。”領(lǐng)了包婆,走進房去,見得素瓊頭也不梳,若泥塑木雕的坐于床邊。包婆道是真情,心里料想這頭媒人做不成了,走出來嘆口氣道:“枉卻前日與花嘴這番相打,今日倒要被他叫笑了。”乃對老夫人道:“既如此,小婦人告別了。奶奶耐心些兒。小姐好了,原要作成做媒的呢。千萬不要聽這趙花嘴哄騙,卻了小婦人。”老夫人道:“只要病好了,原是你做。”包婆道:“如此待小婦人回去,日夜祝告小姐病患早痊。”

        兩人說說話話,走到廳上。老夫人送他出了門,正欲轉(zhuǎn)身進來,只見門外走一個戴孝的人,氣疹疹進來,竟是吉彥霄的家人。老夫人吃驚問道:“你為何頭上戴孝?”家人道:“我家太老爺昨夜死了,特差小奴來接奶奶。”老夫人聽了,又是一苦一急,不覺流淚盈腮的道:“兄妹之情,自然該去送殮的。你不曉得我家小姐,前月生出一場急病來,要親自調(diào)理,頃刻不離,怎出得門?只得要你去回覆一聲,待小姐病體稍可,當來祭太老爺也。”說罷,進去叫廚下收拾點心與他吃了,連夜打發(fā)他下船歸去。

        是夜,老夫人細細思想女兒病體不能痊可,只有得一個胞兄,今日死了,不覺自己愁悶一番,嗟嘆幾聲,睡了。不知那個素瓊小姐的病癥,何日痊愈,且聽下回分解。

        御史成招,花遇春少不得此一番的。但趙、包兩嫗,如此煞風(fēng)景,冰人亦須劉鐵面敲他幾下才是。

        素瓊喑啞,焉知非假妝不言?老夫人、春桃俱被他瞞過。
       

       

      第十八回 金昆聯(lián)榜錦衣旋

        石室思歸上,仙攜出洞天。萬重滄海渡如煙。頃刻燕京,相遇至親緣?! △閼?zhàn)爭先捷,錦衣兩兩旋。門庭裘馬自翩翩。知己傾懷,丹藥救嬋娟。右調(diào)寄《南柯子》

        卻說那衛(wèi)旭霞在云林夫人宮中宴罷,紫陽引歸石室,一連住了五、六晝夜。一日,心中焦躁起來,乃對張紫陽道:“蒙大仙渡凡子到來避災(zāi)脫厄,今已五、六日,不識災(zāi)星曾過也未?欲往京都會試,去遲有誤功名。請問大仙,歸期定在何日?”紫陽道:“目下你的災(zāi)星已退,榮華漸至。今試期將迫,若到了家里起身,一時去不及了。莫若一徑送你至京,會試了歸家,倒覺便捷。”旭霞道:“承大仙美愛,是極妙的。但乏盤費怎處?”紫陽道:“我護你去,自有安放之法,不消憂慮盤費的。我且問你,昔日在雨花臺授你丹藥,如今回去要用著他了呢。”旭霞聽了這句話,驚訝呆想一回,乃道:“凡子在仙界這幾日,竟不曉得竟是紫陽大仙。”連忙跪下拜求道:“向日蒙賜金丹,豈敢有違教命?至今牢佩在身。只這四句仙機,難于解悟。未審大仙肯明示否?”紫陽道:“那個玄機,你的姻緣該成就時,自當顯然應(yīng)驗,不必先曉得的。我今原備小舟在山麓水涯,渡你到京。”旭霞心中惶惑,暗想道:“倘然到京時,并無親戚故舊,弄得進退兩難,何以為計?”紫陽見他遲疑,乃道:“我仙家之法,是隨機變化的,目下難以明言。我引你到的時節(jié),自有奇遇,不必細究。”旭霞聽罷,遂拜謝了。

        紫陽仍化作舟人模樣,引了旭霞,紆回曲折的走出山坡。將近水之際,真有一葉泊于岸邊。紫陽說請登舟,旭霞心里想道:“怎的又不是前日來時泊船的所在了?”更遠遠一望,但見茫洋大海,波浪滔天,忽然害怕起來,乃問張紫陽道:“莫非要從此海面渡去?”紫陽道:“正是。”旭霞戰(zhàn)兢兢的道:“若如此,必得大舟方好。”紫陽道:“我這里艨艟巨艦是用不著的,只有那小小輕舟,倒覺便捷。你不消害怕,下船去,原是前日渡來時一般的睡在艙里,包你穩(wěn)便到京。”旭霞聽了,只得顫巍巍心驚膽戰(zhàn)的下了船;遵著紫陽之言,睡于艙內(nèi)。那紫陽如前替他冒好了,扯起云帆,如飛的去了。正是:

        仙帆破浪乘風(fēng)去,弱水蓬萊頃刻過。

        看官們,你道張紫陽渡衛(wèi)旭霞至仙界去,好不詫異,才住下五、六日,凡間已是三足年。到京時,誰知已是下科,那個吉彥霄已發(fā)甲去了;杜卿云也鄉(xiāng)薦了,帶了鷓兒,來京等會試;作寓于蓮子胡同。其時二月中旬,卿云在寓無聊,偶然假寐榻上,叫鷓兒在外看門。

        那張紫陽競將衛(wèi)旭霞從空負至門首,對旭霞道:“這便是你安身會試處了。”旭霞此時,正驚疑未定,回頭一看那張紫陽,忽不見了,心里暗想道:“怎的幾千里之遙,如此迅速,真?zhèn)€是飛仙,變幻莫測。但是他許我有安頓之處,如何并不指示一言,竟自去了?”躊躕四顧,惶惶失色。不意安睛一看,只見一家門前,坐一個人在那里打盹。近前細看,竟像自己家僮鷓兒的模樣。旭霞想道:“這里既是京師,去蘇州有三千里路,緣何我家鷓兒得到此間?但面貌何故十分廝像?”欲待要叫一聲“鷓兒”,又恐不是,便覺不好,只得走近門首,觀其動靜。

        誰知那鷓兒一個瞌睡撞在門上,撞痛了頭皮,這才醒來。張眼一看,只見那門首立個人兒,儼然家主模樣,驀地吃驚,如拾絕世異寶,不覺亂跳亂嚷,急奔進去,叫:“杜相公,我家大相公在外邊!”卿云道:“青天白日,又來見鬼!”鷓兒道:“真?zhèn)€是大相公!杜相公可出去看便是。”卿云見鷓兒如此,遂急忙走出,看時,實是旭霞站在那里,將要上前開口。豈料旭霞始初見了鷓兒,還著些狐疑;至此見了卿云,遂想著紫陽所囑“到時自有奇遇”之言,更不疑惑,便信口叫:“卿云表兄,你如何在這里?”卿云亦問道:“表弟,你一向在何處?”旭霞道:“做表弟的幾乎死于他鄉(xiāng),不想今日在這里得見親人之面!”卿云道:“這也奇怪得緊!人人道你不知漂流何處,今日緣何知我在此,得以尋來?”遂同旭霞進去相見過。那個鷓兒也不免來家主前殷勤一番,旭霞亦不免撫憐他幾句。

        卿云道:“表弟,這三足年虧你在那里過日?”旭霞聽他說了“三足年”,呆了。卿云見他如此光景,問道:“表弟,你一向起居如何?難道年、月、日、時也不省得的?”旭霞道:“說起來甚是可駭。我為本山鳳來儀家誘去,強逼成婚。余心不愿,坐了一夜,黎明遁出他家。本欲渡湖到表兄家躲避,豈知是早航船尚未出來,見一白頭老翁,泊舟岸側(cè),弟招而登之。他把船艙冒好,教我睡在里邊。弟因隔夜通宵不曾合眼,覺得神思疲倦,竟爾睡去。不知不覺,被他渡至一僻幻之處,泊舟上岸,到那深谷碧云中住下。后復(fù)引至一萬仞山椒上邊什么云林夫人宮中去,有無數(shù)娉婷仙女在此,遂召弟進去,賜宴賦詩。后復(fù)引歸石室。據(jù)他道,我這時有難,渡去避脫。目今災(zāi)星已退,試期已迫,故渡我到京。然在山中盤桓,只得六日耳,緣何表兄方才說三足年?”卿云道:“你若不信,待我細細述與你聽。目今這會試,不是老弟發(fā)解后之春闈,乃已隔了三年,是下科了。且我今為何在京?因去秋鄉(xiāng)試僥幸了,故在此挨候入場,豈料得遇表弟作伴。”旭霞道:“有這等事?還道是我那科的會試耳!如此說起來,表兄亦是個春元了,恭喜恭喜!但愿我和表兄兩人,邀天之幸,同登金榜便好。”卿云道:“便是。”

        旭霞又問道:“那個吉彥霄如今如何?”卿云道:“他己是上科發(fā)甲,入過詞林。邇來丁了父艱,回在家里。他三年前更有一段美意,為著表弟。不料你不見了,遂爾中止。”旭霞道:“什么事情?”卿云道:“是年小春中旬,我同他支硎去看楓葉,偶有興同到那尼庵里去,望望了凡。誰料適有昆山鄉(xiāng)宦人家的老夫人領(lǐng)了小姐,在庵做預(yù)修。那個老夫人是彥霄的嫡親姑娘,叫他進去相見過。出來返棹時,在路上談及他們這些衷曲。他的表妹閨字叫做素瓊。”旭霞慌忙問道:“這素瓊便怎么呢?”卿云道:“彥霄知表弟尚在未娶,欲為執(zhí)柯。我實歡喜無任,著實從臾他幾句。他便特至昆山與姑娘說了,竟是一諾無辭,遂寫年庚付與。彥霄持歸,即到舍來,轉(zhuǎn)叫我送到貴山,恰恰是表弟做新聞的時候。詢之鷓兒,曉得了這些情由,遂去拜見鳳老。他把始末根由細細述與我聽,道這節(jié)事體,都是那花遇春畫的計。這日不免埋怨著他,他也似表弟一般逃走了。此后我歸來回覆了彥霄,即差人四下找尋表弟,沒有尋處。這時真正急得家父家母日日寢食不安。又憐著鷓兒在家,孤形吊影,命我到山去,將宅子封鎖好了,煩地鄰看守過,隨領(lǐng)尊使來我家住下的。”旭霞聽了那番說話,道是:“這樣好機會,當面錯過了。今已過三載,諒必作他人配合了。”不覺放命的捶胸跌腳,一急一氣,竟自目瞑口歪的死了去。倒嚇得卿云,鷓兒面如土色,亂吼亂叫一番,才得氣息懨懨的醒轉(zhuǎn)來。

        卿云道:“表弟豈不聞‘書中有女顏如玉’?若是命里該娶佳人,不用心去求,無意中竟是得了如花似玉的;倘命中該配丑婦,隨你著意揀選,那里有美貌的到你?我道還該看淡些兒,何必如此著相?”旭霞道:“這也不是為他。只恨著這花遇春狗才,算這樣事來,弄得七顛八倒,不惟負了彥霄兄之美意,更兼害了那鳳小姐的終身,于心何忍!”卿云道:“那個花遇春,當時不過攛掇成了,要賺些花紅錢鈔,誰料表弟如此執(zhí)性,弄出這大風(fēng)波來。去冬被尊使在劉御使案下叫喊了,責(zé)過二十板,擬杖在獄,等候表弟著落定罪。”旭霞又聽了這一席話,愈覺希奇,不免細細查問卿云。卿云遂把鷓兒陰告遇官并瑞珠死信,細細述與旭霞聽了。旭霞乃贊嘆道:“不料這鷓兒蠢然一物,倒有一片義心!那個花遇春邪謀詭計,害了鳳家,也該受罪一番。但是那個瑞珠小姐,為了我含愧而死,歸去時必要拜祭他一番,以蓋前愆。”卿云道:“這也是表弟的好心,是理上必該行的。”說罷,叫鷓兒出去買辦。收拾酒肴,與旭霞壓驚遣悶,不一時,掇來擺于桌上。

        兩人飲過一回,卿云乃道:“表弟在仙家飲了瓊漿玉液,只怕凡間之味,怕上口了。”旭霞道:“表兄說那里話來!若是今日相遇不著,就是一飲一酌,望那一家去設(shè)處?”卿云道:“正是!這個機緣來得奇怪異常,連我也還道在夢中哩!”又飲過幾杯,天色已晚,吃過些飯食,收拾畢,都去睡了,正是:

        三秋離別重相見,萬種風(fēng)波一刻頃。

        到得明早,旭霞只等卿云熟睡,那邊先穿了衣服起來,坐在窗邊,袖中取出畫扇攤開,對了素瓊之面,哭一回,嘆一回;想到傷心之際,幾乎又死了。

        正在癡思呆想,恰好卿云起身下床來,只得袖過,拭干淚眼,乃對卿云道:“表兄也起身了么?”卿云道:“正是。心中欣幸,不覺十分睡著了些。”旭霞道:“表兄欣幸恁的?”卿云道:“我與表弟別離三載,頃刻之間,原得同堂相敘,聯(lián)床夜話,縱使鐵石人兒,也不免快活!”乃嘆口氣道:“弟之承母舅、表兄見愛,真正視為己子、胞弟,并無異情。不知何日報答此恩!”卿云道:“試期甚邇,表弟之才藝,雖非不常者比,然三日不禪,手生荊棘,當著實研窮一番,進場時博得個紗帽籠頭,回去盡有許多得意事兒,所以輕覷不得的呢!”旭霞道:“承表兄金玉之言。”說罷,兩人各自的鉆研文史,日去夜來,無少間斷。

        直至三月初三,已是開南選之期,旭霞同了卿云連進三場,幸得文章俱中試官,并登黃榜。候殿試過,卿云授了戶部主事,旭霞授了嘉興司李,榮歸故里。正是。

        他鄉(xiāng)重遇別離親,共躍龍門拜紫宸。

        脫卻白袍更衣錦,榮歸駭霎又驚神。卻說杜老夫婦二人,為著卿云到京會試,因是獨養(yǎng)愛子,日日懸念不忘;后來見得報過了,是一天之喜;更是衛(wèi)旭霞外甥忽然間也來報中,無不錯愕喜欣。吉彥霄曉得了,更加快活,親到門來詢問賀過。

        杜老夫婦在家商量:“他們兩個回來,要備酒邀賓做興頭事。”正說得熱鬧之際,只見門外那山鷓兒得意揚揚的進來,啟口道:“太老爺,小奴快活得緊!夢里也不想我家主也到京中來會試,中了進士,今同大老爺一起歸來。”杜老道:“如今在那里?”鷓兒道:“船歇在葑門外靈官廟前。兩個家主叫小奴先歸,說向老太爺?shù)溃嚎煨┦帐凹依?,喚齊樂人、傘夫、旗手,轎馬迎接。”杜老聽了,不覺鼓掌踴躍,連忙進去,差人去喚齊役從。支值停當,喚鷓兒領(lǐng)出城去,迎上岸來。不一時,到了門首,真?zhèn)€熱鬧之極。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雙貴錦衣旋,鬧街坊,鼓樂闐。三檐蓋傘隨風(fēng)轉(zhuǎn)。繡鞍兒,色鮮;藍旗兒,粲然。摩肩擦背人爭羨,賽登仙。親年未老,及第樂無邊。

        且說杜老夫婦兩個,打發(fā)了人從出門去,遂歡天喜地,各自換了鮮明色服,走到廳上觀望。只聽得外面人聲喧沸,那表兄弟兩個,紗帽籠頭,腰銀耀目的走進門來。卿云先在門前拜家堂祖先,立起身來,同旭霞步至廳中,一同拜見了杜老夫婦,各自卸了公服,走到里面去。一家至戚,團團坐了,飲酒敘談。

        卿云將京中遇著旭霞的情由,述過一番。杜老亦備言不見了外甥之后寢食不忘的思想。旭霞亦將到仙家之事,從頭至尾。說與母舅、舅母聽過。那杜老夫婦二人聞之,也道奇異,乃嘆息道:“賢甥遇仙而去,雖絕世美談,但漂流三載,弄得家里零零落落。今喜得仙人復(fù)渡你到京,得以成就功名回來,萬分之幸。目下當歸故里去,耀祖榮宗一番;然后尋一頭親事成了到任,乃至緊之事。切不可再有執(zhí)滯,誤人家女子了。”旭霞道:“母舅這番教訓(xùn),愚甥焉敢有違?但婚姻之事,雖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就目下論之,稍可遲緩。甥回去時,先要擇吉行了葬親事,然后為此。”杜老道:“這也是。”當時傳杯換盞,暢飲幾巡。恰好抵暮了,打點旭霞到書房中去睡過。卿云也進房去了,他夫妻二入闊別了幾時,又且榮貴雙全,畢竟各自暢懷,與平日之情興,自然加倍不同的。正是:

        名成博得家庭樂,不比蘇秦下第時。

        卻說這吉彥霄是夜曉得他兩個榮歸了,渴欲會晤,竟自清早起來,打了轎,一徑到卿云家來。恰好那表兄弟二人,正在那里打點,要到彥霄處謁拜。使者進來通報了,兩個連忙出門,迎接進去。各自揖過坐定,敘過寒溫一番,彥霄向旭霞道:“誰想年兄三載萍漂,原得與令表兄同登金榜,錦還故里;親戚朋友,復(fù)爾相敘,話舊談新,豈非吉人天相!”旭霞道:“弟于三年前,不料隨犯顛沛,幾乎死于他方,不得相見故人。”彥霄道:“敢問年兄,羈跡何處?請道其詳。”旭霞乃將前事,曲曲折折,述與彥霄聽了,又道:“前者家表兄道及年兄曾欲為弟執(zhí)柯,豈期吝緣。有負雅愛,至今心實不安。”彥霄道:“這是家表妹沒福做夫人也!”旭霞聽了,道是素瓊已經(jīng)適人,不覺呆坐椅上,絕口無言。卿云見他如此光景,乃替他問道:“如今令表妹曾出閣否?”彥霄道:“不要說起,也是一樁極古怪的事。”旭霞驚問道:“什么古怪呢?”彥霄道:“小弟自從那日聞兄遁跡之信,回覆了家姑娘,即北上了。直至丁艱返舍,乃知前年有個詹鄉(xiāng)宦家卜吉了,將及送禮。家表妹忽然生一急癥,暗啞不能言,延醫(yī)獻神,無所不至,究不能愈。”旭霞又驚問道:“莫非令表妹蘭摧玉折了?”彥霄道:“這也倒不曾,竟成一個痼疾,因此詹家就中止了。”旭霞聽得中止之言,心里想道:“雖則生病,幸而還未曾適人,猶可稍慰萬一。”不覺失聲道:“這也還好!”

        彥霄又道:“我聽見家姑娘說,病雖淹留日久,喜得飲食如舊,容顏不減。若得醫(yī)他開口一言,依然是個好人了。近日又有一新奇之說,家姑娘因女兒生了此疾,鎮(zhèn)日切切愁煩,恍恍惚惚。偶一夜間睡去,夢見一個道人來對他說:‘你家女兒生病,可要醫(yī)好他么?’家姑娘道:‘怎的不要醫(yī)好?’那道人道:‘就要醫(yī)好,也不難。我四句詩詞在這里,可以醫(yī)好。念與你記了,寫來貼于門首,自然有人來醫(yī)。’家姑娘夢中聽熟了,覺來遂寫貼外邊,后面又增上一行:若有人來醫(yī)好小姐者,即送酬金壹百兩。”卿云、旭霞兩個齊聲問道:“這詩,年兄可記得么?”彥霄道:“怎不記得?”乃念道:

        九日秘藏丹藥,云頭一段良緣。

        舍外無人幻合,攜來素口安痊。

        旭霞聽彥霄念畢,倒嚇得魂飛魄散。一頭裂開衣帶,取這丹藥出來;一頭向彥霄道:“世間不信有這樣奇事!難道令姑娘的夢正合著小弟仙人所授的金丹秘語?”彥霄吃驚問道:“年兄有甚仙授金丹秘言?”旭霞道:“若但說,盟兄怎的肯信?待小弟與兄看。”便啟金丹紙包,付與彥霄。彥霄仔細著眼,錯愕一回,授與卿云看道:“這也真正奇怪!若是旭霞兄轉(zhuǎn)了身,就道是寫來哄小弟了。這是家表妹病體當愈,旭霞兄這頭姻事原有可成之機!”卿云乃道:“怎的表弟在京再不見說起,今日忽然拿出來,又是暗合他人之夢的?莫非在仙家住了三載,亦有了仙術(shù),一時造來哄我們?”旭霞道:“表兄休得取笑!”彥霄道:“敢問旭霞兄,這丹是何等仙人授你的?”旭霞遂將三年前太白托夢尋仙授藥之說,述與彥霄。卿云聽過,兩人各自驚駭。彥霄道:“既如此,是天付的姻緣了。我明日就將這丹去,即與兄述這一番奇話,與家姑娘、表妹兩個聽,必要撮合這頭親事的了。”旭霞道:“若得如此,弟一生志愿足矣。”

        彥霄欲起身告別,卿云道:“今日承兄先施,一定要屈留尊駕,以敘闊別之衷,兼為家表弟作賀。”彥霄道:“既蒙吾兄雅愛,諒不得卻,只是有費兵廚,怎處?”卿云乃拱彥霄到園亭中去坐下,教旭霞陪著,自己進去吩咐支值。

        不一時,治就佳肴美酒,將來羅列亭中,三人笑談暢飲,觥籌交錯。一回,彥霄忽凝神定睛的思想道:“卿云兄,弟在這里細想,那四句仙機預(yù)藏得巧。”旭霞、卿云接口道:“怎見得呢?”彥霄道,“依鄙意解起來,奇異得緊!第一句‘九日’,是個‘旭’字;第二句‘云頭一段’,是個‘霞’字。這顯然是衛(wèi)兄的尊甫了。那第三句‘舍外無人’,豈非是個‘吉’字,恰好合著小弟賤姓,又是我今日來談起這事。那第四句‘素口安痊’,家表妹閨字叫做素瓊,又是個口病,明明里說小弟將此丹去與家表妹吃了,就安痊了。這豈不是仙機預(yù)藏得幻妙么?”旭霞聽了,不覺手舞足蹈,說道:“小弟得此三年,不在心上,今事機湊合,且有彥霄兄一番剖訣,真神仙能發(fā)神仙秘矣!若得仗年兄在令姑娘面前亦如此解說一番,撮合了小弟百年姻眷,此恩此德,至死不忘!”那表兄弟兩個,又輪流敬過彥霄幾杯,共談些世事,彥霄起身作別而去了。

        卻說那杜卿云、旭霞到得來日,就去答拜了彥霄;回家于合郡中鄉(xiāng)紳、任官,也都去拜謁了。旭霞遂收拾榮歸故里,此時就有許多俊仆來投靠,隨意收用幾擋,喚了極大的船只,由胥口出湖,一帆風(fēng)順的回山去了。以后不知姻緣可就?且聽下回分解。

        敘舊述話,色色摹神。衛(wèi)生到京,吉生說夢,令人于此有羽化飄飄之想。

        摹寫新進士行動,窮措大亦為解顏。

      第十九回 櫻桃口吞丹除啞癥

        繹唇已作三緘口,默默無言久,鬢云不理罷妝紅,帷擁衾裯,聽暮鼓晨鐘?! 〗鸬ね虆s字如蟻,詢出情人意。萱親喜氣上雙眉,囑語冰人,毋誤鵲橋時。右調(diào)寄《虞美人》

        卻說老夫人為著素瓊愛女生了這個啞疾,將及三載,延醫(yī)服藥,不能痊可。自從得了這夢,將來寫于門首;又托彥霄侄兒往蘇州去察訪。將及幾個月,并無應(yīng)驗。正在那里暗苦怨命,窮思極想,忽聽得檐頭鵲噪幾聲,乃嘆道,“自古來燈花生焰鵲聲喧,必是佳兆,難道偏是我家不準的?如今不免到門首去探望探望看。”乃喚了碧霞,同到外面;倚著門兒,立在那邊,呆望半日。

        將欲轉(zhuǎn)身進去,忽見吉彥霄走進門來,劈面撞著,說道:“姑娘,為何在此倚門而望?”老夫人道:“我正在家想念你來,因鵲噪檐前,故特走出來觀望,不料果應(yīng)其兆,得賢侄到來。”同了一齊走到廳上。彥霄作過揖,坐了。老夫人叫碧霞進去點茶來。彥霄道:“姑娘邇來身子康健么?”老夫人道:“目下為著你表妹,鎮(zhèn)日憂愁,飯食也減常了。只怕死在目前目后矣!”彥霄道:“姑娘怎說這樣話來?表妹可能說一言半語否?”老夫人道:“因為再不肯開口,故此心焦。”彥霄道:“姑娘不必愁煩,好在即日了。”老夫人道:“何以見得?”彥霄道:“侄兒記這姑娘夢中的詩句回去,豈料一故友在京會試榮歸,去拜望他,無意中說起,將這四句詩念與他聽。彼一時驚駭無已,忙向衣帶中取出一丸丹藥來,付與侄兒。啟看好不古怪!里面竟是一樣的四句詩,寫在紙上。此時侄兒欣喜無任,乃細細查問,道三年前太白金星化一白頭老人托夢,教他尋仙,指示姻緣,遂于本山雨花臺得遇一個仙人,授他丹藥一丸,秘語四句。他恐遺望了,將其語寫于藥包上,時常帶在身邊。今適侄兒說著了,即以此藥付我,拿來醫(yī)表妹的病。”老夫人頓開喜顏道:“不信我夢得如此奇驗!若醫(yī)好了,當以百金謝他。”彥霄道:“這個人不要銀子的。”老夫人道:“他是何等人物,不要銀子?”彥霄道:“就是向年侄兒與他做媒的人兒,如今已中過進士了。他說若醫(yī)好了,要求表妹為配。”老夫人聽了這話,乃驚駭?shù)溃?#8220;你說這個衛(wèi)生不見了,如何忽然又得中進士?”彥霄遂將他遇仙渡去之說,述了一遍,又道:“更有一樁奇怪情由在內(nèi)。我道今日吃了這丹,必然就能開口。”老夫人道:“又是恁般奇怪情由?”彥霄遂將所解詩中暗謎,述與老夫人聽了;即于袖中取出這丹,付與姑娘。

        老夫人歡天喜地的接了,乃道:“依侄兒如此說來,這樣湊巧,暗合仙機,必竟是天緣了。若得痊愈了,當依允便罷。”說畢,同彥霄到內(nèi)室中教他坐下,一面吩咐收拾點心;一面慌慌忙忙的將那丸藥進房去,叫春桃化與素瓊吃。老夫人立在床邊,看了一回,不見動靜,對春桃道:“你替小姐蓋好了,伴在那邊,待他睡一覺兒看。我到外邊去支值吉老爺吃了點心,就來看也。”徑自走出房去了。正是:

        金丹投卻嬌兒口,指望能言快霍然。

        卻說那春桃聽了吩咐,替小姐蓋好了,立在床邊,作伴呆看。但見素瓊真?zhèn)€”“的睡去了。此時春桃在那里暗想道:“我自從小姐得了此疾,三年不言,倒害得我寂寞難過。今日那吉家老爺,與衛(wèi)生傳遞仙丹到來。若他們兩個三生有幸,真?zhèn)€靈驗,使小姐好了,完就姻緣之事,或者連我也摯帶摯帶,可不是一樁極快暢的美事?但恐怕好事多艱,蒼天怎肯把一個現(xiàn)成夫人,唾手付與我家小姐?”正想間,只見床上番個身兒醒來,忽然作聲長嘆。春桃覺得詫異,乃悄悄走近床去,叫一聲:“小姐。”素瓊竟是慢慢的發(fā)言道:“春桃,我口渴得緊,快快取茶來吃。”春桃聽見他開口說話,一時倒歡喜得遍身麻木了,不及答應(yīng),拍手拍腳的笑到外邊去。

        那老夫人陪彥霄在書房里飲酒,聽見了,忙喚春桃進去,問他為何如此歡笑。春桃道:“小姐竟開口說話了。”老夫人與吉彥霄聽了,齊聲道:“有這樣奇事,如此靈驗?真?zhèn)€是仙丹了!”彥霄乃對老夫人道:“姑娘,你進去看來。”老夫人遂喚春桃,拿了一壺好茶,口里連連念佛,走進房去,乃道:“我兒,你好了么?”素瓊懶垂垂的道:“母親,不知因甚緣故,方才睡去,夢見一白須老翁向女兒說道:‘若不是我取你司言之官去,幾乎鳳入雞群了。如今是你成就之時,原還了你罷。’說完,竟將一個舌頭推入我口中,把頭來一拍,飄然而去了。醒轉(zhuǎn)來,覺得身體輕松,舌根氣軟,漸漸能言。但有些口渴,故叫春桃出來取茶吃。”

        老夫人此時見他痊愈如故,欣欣然的接春桃的茶來,篩一杯兒,與素瓊飲畢,乃道:“你患了此癥三年,倒害得做娘的幾乎愁死。如今喜得蒼天眷佑,暗遣吉家表兄為你覓得一丸仙丹到來,方才我化與你服過,得以如此。不然,怎能夠脫體?”素瓊乃驚訝道:“吉家表兄何處覓來的,靈驗若此?”老夫人道:“你的病才好得,說起來甚是話長,恐傷了你神思,又弄出事來。停二日兒對你講罷。”素瓊道:“母親不妨,須說向女兒知道了,也曉得表兄救我之恩。”老夫人道:“若是你耐煩得,待我述與你聽。”乃道:“我自從你得了病后,不知費了許多煩惱!日夜焦心勞思,寢食不安。今年正月間夜里睡去,夢一道人,念詩四句,教我寫來貼于門首,自有人來醫(yī)驗。我依了他,貼在外邊。又是念與吉家表兄聽了,他便牢記在心;回去時,恰好那了凡的弟子漂流在外,中了進士,榮歸相會時,無意中談起。你道好不古怪!這衛(wèi)生于三年前曾有太白星托夢,教他尋仙,指示姻緣。果得遇仙,授與金丹一粒,隱謎四句,寫在包內(nèi),時刻佩帶在身邊的。見你表兄念我夢中之句,他聽了,道是與他仙人這四句不差一字的,乃欣然出諸衣帶中,慨付與他。今日親自持來的,現(xiàn)今還在外邊。”素瓊道:“原來這個緣故。但方才母親說夢中這四句詩,可記得了?”老夫人道:“適間這紙包內(nèi)有得寫在上邊,春桃可拿來與小姐看。”春桃連忙在桌上去取來,付與素瓊。

        素瓊接來一看,袖過了。又問道:“那個了凡的弟子,記得前年說他漂流在外,生死難期了,今日何由又得中進士回來?”老夫人道:“說起又是一出奇怪的事。”素瓊乃暗暗驚問道:“什么奇怪,莫非是他撇了鳳家,隱遁他方,學(xué)那蔡邕負義,贅人豪門,如今登第榮歸么?”老夫人道:“非也。吉家表兄說他還不曾娶。不見了這三年,你道在那里?竟是被一個仙人渡去,鎮(zhèn)日與仙童仙女吟詩作賦,取樂了三秋。今因會試期近了,原引他到京。恰好他的一個表兄,也在京中會試,乃得一同登榜回來。更聽見你表兄說,那仙人授的丹、詩,原暗藏姻緣之機在內(nèi)。如今只等好了,要來求親,原是你表兄做媒。若做得成時,也完卻我心上之事。”素瓊聽了這番話,覺得心花頓開,但是不好答言,倒是春桃接口道:“依奶奶如此說來,那個衛(wèi)生,久羈仙界,必有仙風(fēng)道骨。目今又得發(fā)甲榮歸,自然是天下第一福人了。更得這仙丹,恰恰將來醫(yī)好我家小姐。若非是天緣,怎能如此湊巧,如此靈驗?若是吉爺肯做媒,奶奶可速速煩他去說,快成了罷,省得那包、趙兩媒婆曉得小姐好了,又來溷帳。”老夫人道:“我出去時,隨即吩咐吉爺,教他歸去時,作速去說便了。”又對素瓊道:“我出去一回,再來看你。春桃,你好好相伴小姐在此,要茶吃,我自出去叫碧霞送進來也。”

        那老夫人歡天喜地的出了房門,走到書房里去,將素瓊言語如故之事,述與彥霄聽了。姑侄二人,互相稱快一回。老夫人乃喚碧霞烹茶進去;復(fù)喚柳兒暖一壺酒過來,連連篩與彥霄,說說話話的飲。正是:

        一腔煩惱如云散,頃刻愁容變喜容。

        卻說那素瓊聽了母親這番入耳之言,又是春桃這一派從臾,更快暢自己病痊,暗暗歡喜。想了一回,乃對春桃道:“世間有這樣希奇事情!那個衛(wèi)生,人人揣度他死了,豈料竟在仙家作樂。但不知此說可真否?”春桃道:“只這一丸仙丹,就來得古怪了。也不必疑得。”素瓊道:“我也如此摹擬。想衛(wèi)生,非謫仙,即降星也。”春桃道:“或者小姐與他該是夫妻。仙人授丹時,婚姻之數(shù)明明指示,定在那邊的了。衛(wèi)生命中,應(yīng)遲滯婚姻,恐小姐被他家聘去,故天使生病的生病,漂流的漂流,幻出這些奇境來,敷演過了。目下當成就之時,事事皆湊合攏來了。”素瓊聽得,不覺失聲一笑,乃道:“這個丫頭,又是一個當代的女朱文公了。”

        正說話間,老夫人牽掛素瓊,復(fù)進來探看一番。恰值天色黑了,叫春桃服事小姐吃了夜膳,支值睡了,到外廂去打點彥霄安置了。

        到得天明起來,收拾朝飯吃過,叮囑做媒之事一番。不免謝過幾聲,將些禮物送他。彥霄拜別姑娘,出門而去。正是:

        三年啞疾默無言,一遇仙丹遂霍然。

        緩啟朱唇忙運舌,徐徐詢出意中緣。

        卻說那吉彥霄將這衛(wèi)旭霞的仙丹,來醫(yī)好了素瓊,老夫人情愿將這小姐配與旭霞。不知他回去對旭霞說了,幾時來求親,且聽下回分解。

        素瓊曉得衛(wèi)生不死,又復(fù)不娶,又復(fù)來求親,痼疾便當霍然,不必仙丹到口也。

      第二十回 莫逆友撮合締朱陳

        隱跡三年遠境,一朝衣錦榮旋。故人敘出鳳家言,躬祭傾觴消愆?! ≡針型揭鍪?,相嘲驚淚如泉。和盤托出扇頭顏,得訂雀屏開選。右調(diào)寄《西江月》

        卻說那衛(wèi)旭霞榮歸故園,真?zhèn)€驚動長圻一帶老少山民,個個喝采。更且平昔的相知故舊,都自拜望。旭霞停過兩日,亦不免各家去登門答謁了。如此你來我往,熱鬧門庭,也可謂榮耀之極。但是到山時,聞得了鳳來儀夫婦二人相繼而亡,心上未免有些慘傷,過意不去,只得備了祭禮,去布奠他夫妻、亡女三人一番。然后請了堪輿,擇日起造墳塋,葬了雙親。諸事理畢,遂思想吉彥霄得仙丹去,不知有效無效,心急如箭,巴不能夠插翅到蘇。

        一日,留兩擋親靠的家人,看住了宅子,叫鷓兒隨了,一徑到卿云家來。少敘片時,即打轎到吉家去,豈知吉彥霄有事到浙中去了。中心怏怏回來,坐于卿云齋頭,千思萬想的難過。卿云見他眉攢戚戚,就曉得他去尋彥霄不遇,為著這樁事心急納悶,正未知已有那好消息了。

        卿云此時,要故意作耍他,說道:“表弟可是會不著彥霄兄,在此不快么?”旭霞道:“正是。”卿云道:“前者他到昆山一日,歸時即到我家回覆了,到杭州去的。我方才恐表弟著惱,故不敢說。”旭霞聽得“著惱”二字,不覺失色的驚問道:“他來回覆表兄什么話兒?”卿云道:“大凡事體,再不可磋跎的。若一失之于先,必要悔之于后。”旭霞道:“怎的呢?”卿云道:“彥霄兄將這丹去,與他表妹吃了,頃刻之間,如狂風(fēng)卷霧,得見青天,痊愈如故了。以后彥霄兄遂啟口說及姻事,豈知那老夫人因前番出庚來哄了他,目下道是用藥神效,感激是感激的,求婚之說執(zhí)意不肯金諾。其中更有什么不可言之事,他略露過一句,就縮了口。弟再四查問,他竟不肯說,但酬金百兩幸喜不食言,余外并無別話了。”旭霞道:“不信有這樣奇事!小弟與他家有什么不可言之事?且待彥霄兄回來,與他講。就是一萬銀子,我那個看他在眼里!若果然不肯與我聯(lián)姻,只要他原去尋那張紫陽討丸金丹賠了我,萬事全休。”卿云道:“表弟又來說癡話了,仙人豈是容易相值的?昔漢武帝欲尋不死之藥,差無數(shù)童男女往三神山去,不知費了許多心思,究竟不知其所終。今表弟也若要他尋仙,覓丹來償你,真?zhèn)€是使渠去大海摸針了。倘彥霄來時,還得委曲些兒,或者還有一線可通之路亦未可知。”旭霞道:“表兄之言,焉敢不聽!但目前憑限只得兩個月了,那有慢工夫去與他歪纏!這便怎處?”

        卿云正在那里暗笑他,恰好門上人進來報道,“吉老爺?shù)搅恕?#8221;卿云同了旭霞出去迎接進來。作過揖,坐定,吃了一道茶,彥霄即欲啟口說及做媒事,忽然想著旭霞前番這些癡情,乃道:“待我且說一個謊,哄他一哄,取笑一番,然后說出真情未遲。”正在那里凝睛細想,旭霞心中躁急,熬不過,開口乃道:“彥霄兄,平昔相敘,高談闊論,極有興的,今日為何口將言而囁嚅也?”彥霄道:“也沒什么,只為叨擔(dān)了盟兄的仙丹去,不能遂小弟先日之言以報尊命,故爾不敢輕易啟口。”旭霞嚇得滿身冷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道:“方才家表兄說此丹已是奏效的了,更有何事難以顯言。”彥霄道:“丹藥是靈驗甚速的,但是其中更有一段難與兄言之事。”卿云此時見得彥霄如此光景,乃暗想道:“前日他來對我說時,是允的了。我方才不過是造誑耍他,何故彥霄也是欲言不言,莫非彼家真變卦了?”正在那里冷覷。此時旭霞真?zhèn)€急得沒主意了,遂立起身來道:“好歹求盟兄賜教了罷,何可只管含糊?”彥霄道:“家表妹服了仙丹,停過半日,漸漸能言如故。小弟遂不勝之喜,道是盟兄姻緣之事,竟有十分成就之機。豈知他母女兩個,各執(zhí)一性。弟再三言之,竟不肯出口說一個‘允’字。”卿云此時也為表弟著急,慌忙問道:“他兩位執(zhí)恁般性兒?”彥霄道:“不要說起!家姑娘呢,道是從不曾出庚的,前番哄了他,因而不利,生起病來,幾乎害了性命;情愿酬金從厚,議婚之說,萬無此理。這時我道,家姑娘不允,倘或家表妹感激仙丹再造,或者倒是情愿的,還可于中苦勸玉成,悄地遣春桃進去,做了蜂媒蝶使。誰料他的執(zhí)性,更甚于為母者。不知有什么不愜意于兄,怨恨忿忿,堅拒不從。又似不可向人明言者。如此小弟遂怫然返舍,即到卿云兄處來回覆了,到杭州去的。聞兄今早到舍來,尊駕才出得門,小弟即于此時返舍的,未曾駐足,即來報命。”旭霞聽了彥霄這一席話,乃心虛了,竟不答言。但覺五臟如裂,汗流發(fā)指,魂飛魄蕩的,暗想道:“那個寡婦不肯,猶可說也??尚δ撬丨傂〗?,向日我雖題和了那首詩,又不曾明寫某人題扇索和之情,出來獻你的丑。我道不為什么大過,何竟頓起鐵石心腸,把往日這段愛小生的芳情,一旦付之東流?”想到此境,竟爾不避羞恥的大哭起來。

        此時彥霄、卿云兩個,始初暗里好笑,見他情癡光景,失聲大笑,哄堂一回。彥霄乃對旭霞道:“年兄何可如此認真!把情懷放淡些兒。”旭霞道:“豈不聞情之所鐘,在我輩耶?”卿云道:“表弟差了。你與他又不相識,有何鐘情處,也值得如此傷心?”旭霞道:“豈無?”彥霄道:“難道家表妹先與兄彼此識荊的了?”旭霞道:“不瞞兄說,也曾略略見過一面。既是他執(zhí)性了,我如今也不肯與他藏羞掩恥了。他道我觸突了他,見棄往日向慕之情。現(xiàn)有他執(zhí)證在我處,我非泛泛而為之者。即如那個鳳家家資、美女,一旦不受,原是為著他做此負義之事;不然,到手的洞房花燭,何可棄之而逃耶?”彥霄、卿云見旭霞說了這些話,又聽見說出“執(zhí)證”二字來,倒驚呆了半晌。彥霄遂問道:“什么執(zhí)證呢?”旭霞此時,正在盛怒之際,就要在袖中取出這把畫扇來與他們看,又恐怕不雅,乃向袖中摸了一回,又停住手。此時彥霄見他躊躕,暗想:“必竟道是表妹有什么情詩了。”竟走近身去,一把揪住了旭霞的衣袖,著實一搜,摸著了這扇,拿在手中,與卿云細細的看。旭霞欲要去奪來藏過,又怕扯壞了,遂停了手,索性讓他們兩個看個真切,自己在廳上踱來踱去的摹腹懊恨。

        兩人看罷,各自驚駭。卿云道:“這個男子,明明是家表弟的樣兒。這個娉婷,想必是令表妹的尊容了??雌疬@首詩來,自己倡韻,先存炫玉求售的意思在內(nèi),也怪不得家表弟奉和自媒。”彥霄是至戚關(guān)情的,此時見了,不免有些不樂,又不好見之于詞色,乃略略答言道:“正是。”卿云又道:“令表妹有此才技,真可稱女中學(xué)士了。”彥霄道:“這樣不由其道、無媒自前的事,那里算得才技?但若小弟今日不見這柄扇子,他母女執(zhí)性也不便去強他了;既承旭霞兄不避瓜李之嫌,和盤托出,弟倒丟不得手了。待弟將這把扇子去,在表妹前暴白一下,再與家姑娘說了,促他快快成了姻罷。”旭霞見說要替他促成姻事,頓生歡喜,但聽見要拿這扇去對證,心中又舍不得,乃道:“彥霄兄,扇子拿去不得的。”彥霄道:“若無他原韻去,何以為兄暴白?”遂袖了扇子,起身作別。

        兩人送出門時,彥霄又復(fù)轉(zhuǎn)身來對旭霞道:“小弟明日就發(fā)棹去了。盟兄可住在令親處,俟候好消息罷。”旭霞喜不自勝。彥霄又扯了卿云到街心去,附耳低言道:“我始初道是令表弟是個情癡,說個謊來哄他。不道說到后邊,倒露不得真情了。前日所言已允之說,吾兄曾說向令表弟知否?”卿云道:“不必憂慮。小弟方才亦為哄他,先說令親處不允,已嚇過他一番了,但不十分與兄之言合符,略略大同小異的。”彥霄道:“這個還好,省得令表弟見氣,索性大家不要露出圭角來,到事成之后說明,就無關(guān)系了。”說罷,遂拱手而別,上轎去了。正是:

        金蘭至戚相嘲戲,惹得情癡淚滿腮。

        卻說那表兄弟二人,送了吉彥霄去,轉(zhuǎn)身進來,卿云有事到里面去了,旭霞獨坐空齋,思想尼庵之事,乃嗟嘆道:“最可恨者,那花遇春一人耳!我若不是他說計哄騙到鳳來儀家去,做這事體,是年小春中旬,他到庵還受生時節(jié),自然去踐云仙之約,會晤素瓊小姐。那時便遣云仙做個蜂媒蝶使,兩下私訂了姻盟,中解歸時,吉彥霄作伐成過了親,亦未可知。何由延挨至今,惹出這許多惡風(fēng)波來?論這情理上來,真?zhèn)€該千刀萬剮的!”乃捶胸跌足一回,默默無言,臥于榻上。恰好平頭兒請吃點心,遂立起身來,整整衣冠,到里頭去了。不題。

        卻說那吉彥霄回去,把這扇子將來仔細一看,乃恨的道:“世間那起三姑六婆,真是宦家閨閫之蠹,再不差的!好好里一個千金貞女,被她哄騙到庵去,做出這樣勾當來。更可笑我家姑娘,只得一個女兒,不能防閑他,任他與人詩詞往來,竟自置之不問。如今幸爾大遣這柄扇來與我見了,自然與他隱諱的。若落到別人眼里,被他播揚出去,怎處?如今且待我暫收在此。到姑娘處,得成了親事,慢還他。倘不允時,倒不便還他,竟自毀碎,以滅其跡,卻不甚好。”遂將扇包好,鎖在匣中。

        到得明日,下了船,望昆山進發(fā),不終日間到了。走進門去,與老夫人相見了,乃道:“近日表妹安穩(wěn)的么?”老夫人道:“感謝不盡,一好如舊。”彥霄道:“如此極妙。今侄兒特來與他作伐,不識姑娘尊意何如?”老夫人道:“賢侄做媒,難道有什么差處,不聽你呢?況你表妹原是那衛(wèi)生的仙丹醫(yī)好的,又是一個新進士,只怕他不肯俯就,我這里再無不允之理。但有一件,賢侄諒來是曉得的:我因年老無依,要入贅倚靠終身的,不識他可愿否?”彥霄道:“他也是椿萱都去世的了。若去說時,自然樂從的,但是他赴任之期在即,倘送過聘,就要成親的呢。姑娘也要計議定了,為侄兒的好去回覆。”

        老夫人聽了這句話,思想一回,乃道:“待我且去吩咐收拾點心與你吃了,再商量。”說罷,進去吩咐過廚下,即到素瓊房里去通知了一聲。出來恰好有點心了,喚碧霞掇到書房里,與彥霄吃過,乃道:“賢侄方才云就要成親之說,算來也使得的。我方才已曾進去,在你表妹面前通知過一聲,他不答言,想是愿的了。你明日回去時,說我們要招贅他,該是女家下聘的。因沒人支值,倒教他從儉送些聘禮過來,然后與他擇吉成親便了。”彥霄道:“姑娘高見,甚是妙極。待侄兒明日歸時,就去促他擇行聘吉期送來。”說罷,又吃過兩壺茶,至夜睡了。

        次早起來,梳洗飯后,原請了庚帖,下船歸去。正是:

        百年姻眷今朝定,兩下相思一筆勾。

        卻說那衛(wèi)旭霞聽了彥霄吩咐,準準牢住卿云家里,望眼將穿,等候回音。正在那里焦躁,只見鷓兒進來報道:“外邊吉老爺?shù)搅恕?#8221;旭霞欣欣出去,迎接進廳,作揖坐定,喚鷓兒來點茶吃過。彥霄道:“令表兄可在?”旭霞道:“有事他出去了。”遂啟口道:“煩兄大駕,往返長途,弟深抱不安。未審到令姑娘處怎樣委曲鼎言,令表妹處恁般為弟措辭暴白了?”彥霄道:“小弟此去,先說得家姑娘允了,然后乘間喚侍女春桃,教他傳語,細細與兄代言請罪過。那時將這柄畫扇,授與他拿進去。那侍女依了小弟之言,卻說向家表妹知道了,出來回覆道:‘女子之嫁也,母命之。既是母親允了,為女兒的焉有揀擇之理?’遂留下這柄扇兒,又囑付一聲道:‘前日之言,不要說起了。’如今年兄也須記著,后日閨房中言談之際,也只做個不知便了。”旭霞道:“自當領(lǐng)教。”說罷暗想:“這扇子,若是成了親,自有活現(xiàn)的嬌娃親近了,要這樣鏡花水月何用?縱使他留在那邊,少不得仍歸我的。”乃道:“扇子原是令表妹故物,既留下,也不必說了。請問令姑娘尊意,要怎樣行禮呢?”彥霄將姑娘所囑之言,述與旭霞聽了。旭霞心上十分歡喜,道:“既蒙令姑娘見愛,又承年兄玉成,待弟與家母舅商量定了,即日擇吉行聘。”彥霄道:“既如此,且暫別,另日恭候回音。”說罷,喚家人在扶手里取這庚帖出來,付與旭霞收過,遂起身出門,上轎而去。

        旭霞急忙忙的奔進去,說向母舅、舅母知了。正在那里商議,恰好卿云回來,述與聽過。那時三人計較定了,即差人去選了個行聘吉期,通知過彥霄,教他差個家人,一同送到昆山。然后整頓備禮,件件停當。

        到這一日,請了冰人,畫船鼓吹,傘夫皂隸,鬧轟轟的送禮。在昆山宿過一夜,明日回吉轉(zhuǎn)來,比之去時,更覺熱鬧一倍。這時,杜老夫婦二人,真?zhèn)€歡喜無任。至于這衛(wèi)旭霞,虛空思慕了三載,今已行聘,道是美貌佳人,不一月間就有得到手了,竟自樂極無量;乃與卿云迎接彥霄,謝了一回,拱入園亭,開筵款待。外廳宴勞家人各役。準準鬧了一日而散。正是:

        漂流三載得重回,復(fù)遇心交撮合媒。

        締卻好姻消怨曠,一朝喜氣解愁眉。

        那吉彥霄已謝宴歸家,這起回盤家人各役,也都領(lǐng)了犒賞,叩頭而去。不知這老夫人擇于何月何日,來迎旭霞去成親,且聽下回分解。

        此是衛(wèi)生丹成九轉(zhuǎn)時矣,又被杜、吉兩君一班鬼話,令人氣殺!然天下好事,決不易就,不氣殺,不樂殺也。

      第二十一回 求凰遂奉命榮登任

        華堂開選,冰人傳語,才子佳人進步。瓊筵綺席喜相逢,更勝卻登科無數(shù)?! 〖t顏似畫,歡情如酒,鳳管鸞笙相助。兩情正洽赴瓜期,去永享皇家祿柞。右調(diào)寄《鵲橋仙》

        卻說那素瓊小姐,虧這旭霞的仙丹來醫(yī)好,這段快暢念頭,已是不消說得;更遇吉彥霄于中撮合,得與才子締了秦晉。三年向慕之私,一旦遂其志愿,竟丟開了愁緒,不去胡思亂想。正在那里心中暗襯,要打點繡個鳳枕鴛衾,恰好春桃在外,欣欣然的進來道:“小姐,老夫人方才教人去擇了成親吉日,明日要差人送去。聞?wù)f止隔得數(shù)日矣。小姐該做些要緊針線了呢。”素瓊道:“我也如此思想。你替我繡了兩副枕頭,待我自繡被心罷。”春桃聽了吩咐,去取出?來,上了繃子,復(fù)將絨線配勻了顏色,與素瓊對坐窗前,雙雙刺繡。

        正繡得熱鬧之際,素瓊乃對春桃道:“我自從三年前同你繡了鄰家這幅做親生活,因這日那花嘴來,心上有些不快,丟了手,直至今日,覺得手中生荊棘來。”春桃道:“這幅生活,小姐患病之后,他家來催得慌,是我做完拿去的。”素瓊道:“原來如此。”春桃道:“我細想,小姐倒虧這一場病,今日原得與風(fēng)流才子作配,力也不吃,做個現(xiàn)成夫人。不然,竟被那包說天哄去,做了膏粱俗子之婦,如今這衛(wèi)老爺回來訪著了,難道不要氣死?我這里聞得他榮貴還鄉(xiāng),尚屬未娶,不要說小姐難存濟,就是小婢也要悔恨一番。”素瓊道:“倘我不生病,有人家說成了,我自然立志堅牢。原拚卻一死的,怎肯胡亂去錯配小雞!”

        兩人正在挑繡忙迫、言談親切之際,只見碧霞走將進來道:“老夫人叫春桃姐出去,問些什么置貨物件,明日絕早要往蘇州去的。”春桃收拾了針線,忙忙的走到外廂,老夫人喚進書房去,一個說,一個寫,足足里寫了半日,才得完了。

        春桃進房去,恰值抵暮了。素瓊問春桃一番,見得房中漸漸暗起來了,喚春桃出去點火進來,挑起銀5,坐于椅上,思想那仙丹包上四句詩兒,遂一句句如彥霄解說,都會意出來,乃贊嘆道:“原來我與那衛(wèi)生的姻緣,是早已定在他掌握中的了。”春桃聽了素瓊之言,問道:“小姐何以知之?”素瓊乃將這四句詩來,細細解說與春桃聽了。春桃遂恍然大悟道:“如此說起來,他的漂流三載,小姐的患病千日,俱是天意羈遲這樣一個大數(shù)在里邊!”坐至更余,春桃服事上床去睡了。正是:

        芳心暗數(shù)佳期近,怎得莊周蝶夢成。

        到得明日起來,那老夫人將這吉期、置貨帳,都交付與兩個能事的老仆收了,下船而去。到了蘇州,那老仆先將吉日送至吉彥霄家去了,即到閶門置了雜貨,買就綾絹,歸來交付與老夫人。檢點明白,隨喚家人叫齊五色匠作,來家分派停當,鬧轟轟的造作器皿、衣飾了。不題。

        卻說那吉彥霄領(lǐng)了姑娘之命,將這送來的吉期喚個家人拿了,一徑到卿云家來。恰好旭霞回山去了,遞與卿云。卿云接來一看,乃道:“吉日這樣近了,也要支值些事體。家表弟又不在此,怎處呢?”彥霄道:“吾兄可作速差一尊價,去請他到來才好。”卿云道:“來朝當發(fā)舟,去接他至舍。”吃過茶,彥霄別去。

        到得明早,喚家人引舟而去。宿過一夜,傍晚之間,旭霞喜色滿容的到來。那時,一家至戚相敘,商量整頓了幾日。凡一應(yīng)做新郎所用之具,俱是為母舅者主張,十色完備了。

        至迎親之日,彥霄袖了這把畫扇到來,卿云設(shè)宴款待。正觥籌交錯之際,彥霄于袖中取出這扇,敬與旭霞道:“前日題和執(zhí)照奉還了,年兄自去負荊面請了罷。”旭霞接在手里,乃道:“年兄前云令表妹已留下了,何得今日又在兄處呢?”彥霄道:“前者小弟這番說話,只因向日見了年兄芳姿遺照,道是情癡之極,故敢相謔耳。家姑娘處,仙丹靈驗之日就允的了,今日是乘龍之期,恐兄到家表妹前對語起來,所以完璧歸趙耳。”旭霞道:“這段姻親,承年兄曲為玉成,豈不感激厚恩?但何可相契似兄如此惡耍?這幾日,幾何急死了小弟!”彥霄道:“聞得令表兄亦先為構(gòu)辭嚇過一番的了。”旭霞道:“原來你們兩個是一黨的。”說罷,遂袖了扇子,乃道:“專怪兩位暗地取樂小弟,各要罰金谷酒數(shù),奉答雅情。”卿云道:“我便領(lǐng)命,竟飲三杯罷。彥霄兄替你玉成了姻事,也可將功蓋愆了。”旭霞道:“既是表兄說人情,吃了兩杯罷。”說畢,出席將巨觥篩來敬上。彥霄飲了,乃道:“小弟也要奉旭霞兄兩杯。”旭霞道:“有甚差處受罰?”彥霄道:“也專怪兄會做芳姿遺照,一定要飲的。”旭霞只得默受而飲了。又共呼盧擲色一回。

        恰好迎親的到了,在外大吹大擂過三通,開了正門,隨行逐隊,擁上廳來。分班立定,請杜老封君出去,叩頭畢,然后排筵款勞,也自傳杯換盞一番。歇了,掌禮傳事。旭霞換了烏紗帽、虹員領(lǐng),簪上兩朵金花,拜謝了杜家一門至戚。卿云、彥霄也更了公服。那時,三個一齊上轎,出門而去。你道好不榮耀!正是:

        人生世上誰云樂,大登科后小登科。

        不題。

        卻說那老夫人自發(fā)迎到蘇州去了,在家支值得齊整非常,真?zhèn)€是:玳筵前,秀楚寶鼎;繡簾外,彩結(jié)雕檐。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那老人看了,也覺喜不自勝。

        不一時,鼓樂喧天的到來,先是彥霄出轎,進去商量過,到外邊來,于轎中迎出卿云作了揖,拱入后堂吃茶去了。廳上打點結(jié)親,樂人吹擂起來。掌禮的請齊兩位新人,赴單交拜過天地,復(fù)去請老夫人出來受拜過,又去請卿云、彥霄來見了禮,遂送入洞房,去做花燭。掌禮的執(zhí)壺敬酒上筵,唱一調(diào)《滿庭芳》,詞云:

        紅粉佳人,青錢才干,仙丹撮參商。屏開射選,中目遂成雙。合巹芳閨綺宴,獸爐將蘭麝為香。分明是、蓬萊閬苑,仙子降華堂。人生此際,鴛衾鳳枕,得遂鸞鳳。愿螽斯蟄蟄,熊夢呈祥。官至封侯拜將,壽比滄海長江。從今始、夫榮妻貴,瓜瓞永綿長。

        掌禮唱畢,又敬上雙杯美酒,伶人作起樂來,熱鬧一番撤宴。旭霞到廳上去謝了冰人,復(fù)揖過卿云,然后坐席。宴飲更余,陪卿云。彥霄兩個到花園里去宿了,轉(zhuǎn)身進來。

        侍女春桃引入香閨中去,服事卸了公服,換卻紫衣飄巾,與素瓊一雙雙如賓如友,坐于花燭之下。白面紅顏,輝煌映耀。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中暗喜。春桃開口道:“衛(wèi)老爺,可記得三年前在支硎山,與我家小姐作揖了么?”旭霞道:“這是日日銘心的,怎肯忘卻?那日蒙老夫人見愛,得親近小姐尊顏。”春桃道:“老夫人倒不許的,虧這了凡師父使我家小姐識荊老爺。我道人家男男女女祈場佛會,那里不邂逅的?偏是我家小姐與老爺會了一次,今日竟成姻眷,豈不是絕世無雙的佳事么?”旭霞道,“想來原是天緣制定的,不然,何以一見之后,心上就日日想念,再不肯忘情?又得太白星托夢,尋仙授此丹藥,目今將來救好病體。”春桃道:“正是呢。”

        正說話間,只聽得譙樓上鼓已三通。春桃乃對旭霞道:“不該是小婢催迫老爺、小姐,更鼓三敲,是夜分時候了,請去睡罷,不要錯過了吉日良時。”旭霞此時心中正欲如此,聽了春桃這句話,倒像是他發(fā)放一般的,滿面笑容對春桃道:“我不曉得你原來是一個妙人,說出這樣方便話來。”素瓊聽了旭霞稱贊春桃之言,不知不覺的失聲一笑。旭霞此時,見得素瓊解頤巧笑,喜色盈腮,連忙跪下去,把住了他下半截道:“求小姐上床去睡罷。有甚積衷,另日各自傾倒可也。”素瓊害羞,乃將衣袖掩了杏臉,只是不做聲。又是春桃見得如此,乃道:“衛(wèi)老爺要小姐去睡,放尊重些。若是這樣屈體,不但是失了老爺?shù)耐x,更恐今晚做出了樣子,后來那里跪得這許多?”旭霞道:“春桃姐,聞得你是知書識字的,這個意兒也不曉得?”春桃道:“小婢那里識字?不曉得老爺是什么意思。”旭霞道:“這叫做男下于女的大禮。”春桃道:“老爺既是曉得這禮的,何不起來向我家小姐深深作個揖兒,包你就依。”旭霞聽了春桃,果然立起身來,叫一聲:“小姐,謹依尊侍女之命,真?zhèn)€奉揖了。”說罷,整整衣冠,恭恭敬敬的作個揖下去。素瓊此時,忍不住櫻桃絳口又失聲一笑、也還了一個禮,又且彎了柳腰去扶旭霞。旭霞見纖玉手扶他,那時喜得魂不附體,捋衣袖去勾了素瓊的粉頸,雙雙步上牙床,掛起銷金繡帳兒,卸下衣裳,忙入鴛衾里去。此時兩人貼肌貼肉,交頸歡娛,何得還有閑功夫去說長話短?正是:

        歡娛一刻千金價,只恐司晨雞亂啼。

        到得明日起來,旭霞先自梳洗過,出去支值。卿云,彥霄兩個下船回去了。復(fù)進房去,換了幾件簇簇新的佳麗衣服,打扮得飄飄拽拽,坐于妝臺之側(cè)。一面將這把畫扇故意捻在手中揩磨,一面細看素瓊梳妝。春桃走來拭頭服侍,立于素瓊背后,見了乃道:“老爺什么扇子,如此珍玩他?”旭霞道:“不瞞春桃姐說,覷他外材便是平常,若揭開看時,竟是一件至寶。我已得之三年矣,再使人摩弄不厭的。”春桃道:“莫非老爺在仙家得來的活寶?”旭霞道:“也不是仙家活寶,是人世間第一件活寶也。”此時素瓊聽了,心中驚駭,暗想一回,忍不住開口交談了,低低的道:“可與我一看?”旭霞雙手敬與素瓊。素瓊接在手中揭開看時,忽然驚訝對春桃道:“這也奇怪得緊!那把畫扇,是我家三年前所失之物,曾與你在尼庵里疑想了許多,豈知竟在他處!若依目下論來,這起課者,原有八九分應(yīng)驗的。”春桃也來仔細一看,只做不曾見的模樣,道:“小姐向日是畫什么在上的?莫非不是?”素瓊道:“自己的筆跡,難道不認得?”春桃又來假意看看,乃道:“小姐這日畫了瞞我,我道為著恁般緣故。欲要吹毛求疵,恐犯小姐之怒,遂不敢問及。卻原來是預(yù)先畫就老爺。小姐的一幅行樂圖,故爾此時失了,小姐廢寢忘餐的思想。”旭霞乃接口道:“我有何德,往蒙見愛若此,費這樣芳心!”說罷,素瓊不免細細查問旭霞在何處得的來歷,旭霞亦自推求其畫扇、失扇情由。只見外面進來,請出去見禮祭祖。恰好此時素瓊的云鬢已梳就了,遂各自換了公服,出去行過大禮。

        進房來,復(fù)易了褻服。旭霞把這自始至終事跡,述與素瓊聽過,不免驚異一番。素瓊亦將愛慕才子這些暗衷愁腸,也自細細傾倒與旭霞聽了,亦自贊嘆感激一番。素瓊乃去取出這詩箋來付與,旭霞接在手里,對著他道:“小姐,不要輕覷了這句俚言來,竟是一片御溝紅葉。更于那個了凡家姐,亦不要得魚忘筌了他!與小姐乍會,此夜若沒有了凡灌醉小姐,在他臥榻上邊,我與小姐兩個,何由得預(yù)上陽臺,云雨這一番?”素瓊道:“這是那里說起?是夜老夫人問及你,了凡說道:‘恐怕男女混雜,一來不便,二來懼奶奶見責(zé),回他去了。’母親此時就憐惜過你一番的。況且我天性又是不飲酒的,家母道是在外食則同食,寢則同寢,時刻不離防閑拘管的,那里被他灌醉?那里臥在他榻上?且如此我是何等樣人了?這也真?zhèn)€可笑得緊!出家人這等造孽,所以叫他死去游地獄耳。”

        旭霞聽了素瓊這番正言厲色,覺得驚駭了半晌。想著了三年前托夢后的想頭,會意了,即左支右吾了素瓊幾句。恰好老夫人進房來,大家坐定,也自敘過了些始未,出去了。以后那夫妻二人,琴調(diào)瑟協(xié),如漆如膠的度日。

        不道光陰易過,倏忽是旭霞憑限到任之期。接官的衙役到來,發(fā)了打掃牌告示去,遂留下兩個門子皂快隨身。擇了長行吉日,與老夫人計議定了,將家私細軟什物發(fā)扛下船,僉了宅子門首張掛的告示封條,遂把房屋家伙交付與兩個老仆看管,遂同了老夫人一家眷屬,登舟發(fā)棹。

        到了蘇州地面,泊船葑門外靈官廟前,打轎上岸,到母舅家去拜謝大恩。杜家不免開筵會親。過了宿,明日旭霞與素瓊商量道:“我與你兩人得諧伉儷,雖是由令表兄之力,論起那個了凡家姐,就是有這番得罪于小姐處,原其情,此夜不過為云仙作撮合耳,諒亦本無大罪。我們發(fā)始之初,虧他師兄弟兩個引進的。為人在世,豈可因好事成了,遂忘情于起頭之人?今日到令表兄處去了,我道畢竟還該到庵去一遭,心上才得安穩(wěn)。”素瓊道:“我也不記他過了,但你姊妹間,論起理來,也該酬謝他一番。”旭霞道:“小姐之言,不但是寬洪度量,抑且出言明達。既如此,到彥霄家去了,另喚一只小船去罷。”

        說畢,別了杜家一門至戚,遂到吉家去,亦宿過一夜。明日起來,叫鷓兒喚下一只游山華舫,帶著傘夫皂隸,一齊下船。不上半日,到了支硎山下,打轎上岸,依回曲折的過嶺而去。至山門前,有人進去報告。云仙曉得了,出來迎接進去,歡歡喜喜的相見過。了凡在關(guān)內(nèi),也自問訊了。大家敘過闊情。旭霞與了凡仍舊姊妹相稱。了凡不免問起成親之事,稱暢一番,遂叫云仙收拾點心留了。臨別時,旭霞感兩尼昔日之恩,喚門子拿扶手來,取出紋銀二十兩,付與了凡,助他修行薪水之資,然后別過,出山下船。因晚了,在店橋過了一宿。

        明日行至葑門,過到坐船里去,大吹大擂的解維發(fā)棹而行,望嘉興府到任去了。正是:

        人間莫大是姻緣,共枕同衾豈偶然。

        縱使兩情河海隔,一朝撮合永團圓。

        不知他為司李之職作何狀貌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春桃姐極似今日門客。然今日門客有其丑態(tài),無其慧心。人生得意事,盡在此回。

        

      第二十二回 解組去辟谷超仙界

        姻就名成,凌云志展。仙家戒諭言非淺。異花瓊漿色鮮鮮,杯傾換骨分枝瘈?! 〗饨M歸山,世情須遠。雙雙辟谷辭塵絆。一朝會舊續(xù)仙緣,鸞驂鶴駕起蓬苑。右調(diào)寄《踏莎行》

        卻說那張紫陽在仙境,曉得衛(wèi)旭霞完婚到任去了,恐他耽于酒色財氣,誤陷塵網(wǎng),難超仙界,與鳳瑞珠續(xù)敘仙緣。一日去拉了瑞珠女仙,于石室中取一瓶換骨瓊漿,三枝洗塵不死花,置在花籃之中。紫陽駕了白鶴,瑞珠乘了彩鸞,一齊騰空,渡海飛行。

        不上半日,到了嘉興府城中,乃留鸞、鶴于云端,冉冉從空而降,來至府前,變就兩個道人,提著籃兒,立于街坊張望。適旭霞公出回廳來,在路上見了,紫陽、瑞珠走上去,一把拖住了轎兒,口里連連告道:“求老爺布施。”這起各役把他亂踢亂打。旭霞道是奇異,連忙喝住手下,帶他回廳去。坐堂問他道:“道者,你為何不向市廛中去抄化,反來攔截我道子呢?”紫陽道。“貧道不滿老爺說,我們兩個雖是化緣,原有一番氣概,非沿街抄化者流,故誓有‘五不化’:市井貪夫不化,慳吝守財虜不化,貪官污吏不化,無宿根善念者不化,不知進退、迷戀聲色者不化。今聞老爺為官清正廉潔,處心積慮,自是不凡,貧道所以特來募化。愿老爺大破慳囊,化與我紋銀壹萬兩。貧道把去替老爺做些閑云野鶴、世外非凡之事。后來老爺回頭登岸,可以安享不盡。”旭霞聽他一番議論,隨想他不是等閑化緣的,心里另自待他,口里乃詭言試之;且見那個女道不言不語,不知何故,乃問道:“你兩個是夫婦、是兄妹呢?有許多年紀了?”道者道:“非夫妻,非兄妹,不過同伴抄化遨游的。若說年紀,寒寒暑暑,不知過了許多,記不起了。”旭霞道:“倒也可笑。為人在世,雖是游方曠蕩,不要終老,難道連自己的年紀也忘卻了?明是奸邪之徒,我這也不計較了。但你兩個一男一女,既非夫妻、兄妹,如此同行同宿,溷帳過日,怎得潔然不污,如柳下惠、魯男子乎?”紫陽道:“老爺差了??蓵缘?#8216;淫污’兩字么?凡夫俗子,迷戀女色,沉淪欲海,終身莫悟,乃不得超世者。若養(yǎng)真修煉之摯,愛惜精神,念念保固,不肯絲毫滲泄,所以內(nèi)濾外凝,雖艷冶當前,如過眼空花,漠然無所動于中。所以貧道男女同行同宿,爾為爾,我為我,絕不起妄想,以喪天真。”旭霞聽了,不覺毛骨皆竦,恍然大悟,拍案贊道:“道人,善哉!汝言俱是透徹妙道之論。我今捐俸與你百兩,去作修煉之資何如?”紫陽道:“既蒙慨許,貧道們今日去了,明日來領(lǐng)。”旭霞道:“你們兩個來得久了,到我私衙里去齋你一齋。”

        紫陽、瑞珠攜了花籃,隨著旭霞退堂進去。兩人站于廊下。旭霞到里面去,與素瓊、老夫人兩個述此奇異。說猶未了,承值的進來報道:“老爺,方才要齋那道人,如今那兩個影兒也沒了,只存得一只花籃在外邊。”旭霞倒吃一驚,連忙出去看時,真?zhèn)€俱不在了。啟他的籃來細看,只見一個瓷瓶兒,緊緊封好的;又有鮮灼灼的三枝異花在內(nèi)。隨即拿到里面去,與老夫人、素瓊?cè)思毻?。捻在手中,覺得芳香襲人,光彩耀日,各各稱奇。旭霞乃差衙役去滿城追尋,杳然無從蹤跡,來回覆了。旭霞對夫人說道:“我始焉原道他兩個奇異,故帶回盤詰他。他談吐津津,頗多仙氣。如今且把這花與瓶原替他放在籃里藏好了,看他如何。以后眼巴巴看他來那里有個影響?”

        旭霞見他不來,把那籃中的花拿出來看看,并不見枯槁,鮮艷如舊在那邊。大家驚贊一番,仍藏好了。不知不覺將過半載了。

        偶值中秋,月色溶溶,旭霞同老夫人、素瓊在衙署賞月。清光照席,佳人才子,觴酌羅前,暢敘幽情。旭霞乃忽想看籃中花朵與瓶,叫春桃進去取來。把金瓶插了三枝花在內(nèi),供于桌上,稱美一回。又將瓶開了,覺得芳馨撲鼻,乃對夫人道:“異品不可輕褻。”叫春桃取一對玉杯來,慢慢傾了一滿杯。仔細一看,色似桃花,光如寶璨,想道:“莫非仙液瓊漿?不知恁般滋味。”將來呷了一口,覺滿嘴甘香,沁入肺腑,乃贊嘆道:“我在云林夫人宮中吃的美酒,此味便覺相像。”索性一飲而盡。復(fù)傾一杯,遞與素瓊。素瓊接在手里道:“我酒是不飲的,但是老爺如此贊美,想必異味。”乃慢慢上口,也一飲而盡,覺得遍口生津,滿腔滋潤,乃驚訝一回。旭霞把瓶盡情傾在杯中,恰好還有不淺不滿一杯,將來敬與老夫人道:“岳母在上,不是為婿的無禮,不先敬大人。此正湯藥子先嘗之禮也。”老夫人道:“既是瓊漿玉液,我是年邁之人,用不著了。原是你們兩個飲了罷。”

        春桃聽見老夫人不欲飲,乃道:“太奶奶倘小心行,春桃飲了罷。”老夫人隨即授與春桃。春桃雙手接來,傾入櫻桃小口,咽下清俊香喉,乃道:“抄化道人身邊有這樣嘉美之物,真非人間可得者。”素瓊道:“癡丫頭,那一個說他是抄化的?自然是神仙耳。”春桃道:“若是神仙,少不得還要來應(yīng)驗。”素瓊道:“想必是老爺做官清廉,天遣他來賜這兩件異物,或這就是應(yīng)驗亦未可知。”旭霞道:“下官沒有人褒獎。夫人之言,倒講得妙。”說罷,復(fù)飲酒幾杯,清談一回,覺得露寒月轉(zhuǎn),更鼓連催,是將夜分時候。老夫人道:“如此皓月良宵,本該深賞,但賢婿官政繁冗,明早要理事的,不宜久坐勞費精神。你們夫婦再飲幾杯,收拾進去歇息了罷。”旭霞道:“岳母真老成之言。”遂立起身來,將這三枝花與素瓊、春桃各自捻了一枝。老夫人在前,引了旭霞夫妻、侍婢三人,月下輕移環(huán)佩,攜手同行。恰似神仙歸洞天的進去了。正是:

        賞心樂事良宵宴,飲卻瓊漿骨自更。

        旭霞睡了一夜,明日起來理了些政事,以后遂悠悠忽忽過去。

        光陰迅速,倏焉是滿任之期了。旭霞夫妻三人因飲了瓊漿之后,覺得日漸一日,身體輕松,欲情俱淡,飲食少進,似有辟谷之狀。心里各欲恬養(yǎng)求安,不喜膏粱紈綺。

        恰好瓜期已足,聞得撫臺上疏薦過廉能,旭霞恐復(fù)任報來,忙赴撫臺處去,將冠帶印綬交割辭官。撫臺著實留他,旭霞抵死辭脫了。歸所即忙吩咐,一面發(fā)扛下船,一面自去拜別了堂尊廳僚,清清靜靜的起身。豈知驚動了合府子民,攜老摯幼,執(zhí)香而來,脫靴拜送。直至旭霞下了船,留連遠望,目送而散。正是:

        若遇官清正,百姓俱安樂。

        一朝辭任去,口碑載城郭。

        那起人民都是泣涕回去了。不題。

        卻說那衛(wèi)旭霞回到蘇州,泊船上岸,至母舅家去,留下兩日。吉家也去過一次。乃發(fā)舟到昆山岳母家去住下,終日與素瓊、春桃三人在深閨中焚香烹茗,吟詩作賦。

        倏焉又過了幾年,豈料這三人因吃過寒冷瓊漿,竟爾都不能生育。旭霞夫妻已似有了仙氣,這些榮華富貴、子女玉帛,竟置之度外。惟那老夫人時年六十有七,見得婿、女兩個成婚長久,不生男育女;更兼見他終日脫然駘蕩,終不以乏嗣為憂,老夫人心上未免終日郁郁不樂。豈知一日積悶成病,陡然發(fā)起來,延醫(yī)服藥,竟不肯痊,遂淹淹溜溜三四個月,竟自死了。旭霞乃好好成殮了,治喪塋葬之后,因自己妻妾三人,心懷僻靜,思慕山居,忽起遷歸長圻之念。但若岳母一抷之土未干,不忍竟自拋撇而去,更兼岳父沒有本支侄輩承受家業(yè)、香煙,與素瓊商量,竟自備起酒來,請了許多親族,擇一遠房賢能侄兒,接了岳父母香火,把他家產(chǎn)一一開明,交付與他了。然后摯其妻妾以歸蘇郡,于母舅處住下,同了素瓊出去游山玩景。

        正值小春中旬,是老夫人的生忌,素瓊要到支硎尼庵去追薦他。旭霞聽了,遂欣然備了齋供之儀,一徑到尼庵里去。你道好不湊巧!恰遇著了凡生化升天之日。旭霞這一起走進門去,見得熱鬧非常,乃問道:“作何道場,如此齊整?”眾道友道:“了凡師父今日升天,我們在這里奉送。”旭霞夫婦三人聽了此言,倒著一驚,遂又問道:“云仙師父在那里?”眾道友道,“他已先亡化過四年矣。”旭霞復(fù)想起昔年之情,不覺撲簌簌的淚如雨下,哭了一場,遂教道友引至了凡坐化之所去看。只見他身披袈裟,手執(zhí)如意,露頂盤膝,趺坐在氈單上。旭霞夫婦三人見了,各自流淚,拜了兩拜起來,贊嘆一回。索性不說起追薦之事,竟將這些帶來的齋供擺設(shè)于了凡、云仙兩處,又加祭拜慟哭一番,送他人龕AB過。然后歸到母舅處,拜別了,起身歸山去住下,鎮(zhèn)日山蔬野菜的度日。

        不覺又是三、四年之后,竟自辟谷了。杜、吉兩家聞之,道是奇怪,俱來看過幾次。

        一日,旭霞絕早起來,吩咐鷓兒到蘇州接杜、吉兩家親戚,教他作速到來。鷓兒連忙到郡去說了。杜、吉兩家以為駭異,男男女女俱至山來。旭霞夫婦相見過,遂把家私什物,付與鷓兒夫妻兩個收管過,乃對眾親道:“我們至戚相敘世間,原為美事,豈料今日一旦要拋撇公等,在明午牌時候,當升虛而別了。”眾親戚聽了,不覺傷心一回,依依相敘的過了宿。

        明日起來,旭霞原教小鷓兒收拾早膳與眾親吃了,遂喚他燒起香湯來。妻妾三人俱浴凈了身,上來拜別眾親。眾親同了鷓兒,一齊慟哭起來。旭霞道:“這非死別割愛,不消悲慟得。夫凡人生紅塵中,情欲相牽。到生老病死了,原是一場虛氣。我今日到這個地位,只樂得無掛無礙,飄然而去。到了仙境,自有一種清虛快樂之福,何勞尊長輩傷心?”說罷,遂同素瓊、春桃一齊下拜眾親畢,又望空拜別了亡化先靈。只見一鶴一鸞,飛舞庭中,繞屋祥云擁護。

        旭霞量道午牌時候了,遂將三枝花各自執(zhí)過一枝;又把這瓶兒盛于籃中,命春桃提了在庭中俟候。只見張紫陽同了鳳瑞珠,又有無數(shù)仙童仙女,在云端作樂。旭霞妻妾三人見了,跪于庭中,羅拜為接。先是紫陽、瑞珠兩個冉冉而下,旭霞起身,拱入廳里。那張紫陽道:“我今日特奉云林娘娘之命,引四時苑主鳳瑞珠仙姑到來,與文士續(xù)配了仙緣,召駕臨宮,去司萬卉之文章,掌一宮之仙眷。更宣天孫素瓊、記室春桃,一齊發(fā)駕。鶴馭鸞驂,俱已整備在庭,毋得欠延凡界,動人窺看,以泄仙機。”說罷,紫陽呼喚仙童仙女下云端來,至廳前,并奏云璈,聲音徹天。那時,張紫陽請鳳瑞珠來與旭霞交拜。待過了夫婦之禮,然后與素瓊亦行了仙班姊妹儀文畢,各自乘鸞駕鶴,騰入祥云,飄然而去了。

        卻說那些親戚,見他們白日升天,不免望空遙拜而送,直至不見了起來。男男女女,倒嚇得如癡如夢一般。更驚動了長圻一村老少,挨挨擠擠的來看,再沒一個不贊美稱異。到得明早,杜、吉兩家親戚,覺得至戚生離,不免自心中怏怏,俱是依依不忍,下船而歸。抵家時,旭霞平日這起相知朋友、兩家因親及親的眷屬聞知,都來詢問贊嘆一番而去。

        以后,杜卿云雖不及做表弟的白日成仙,他的雙親叨受皇恩,誥封壽終。營葬之時,空中飛下雙白鶴來吊,似有悲切之狀。揣度起來,自然是旭霞夫婦變化到來,謝昔日之恩。那卿云官職,做到兵部侍郎而止。所生二子,亦是發(fā)科發(fā)甲,書香不絕,也可稱人世仙境了。

        那個吉彥霄,出身就是年少詞林,圣上嘉其才藻,特賜大學(xué)士以終其身。封妻蔭子,極其華麗。后嗣綿綿,爵祿靡窮。

        至于那個山鷓兒,雖云奴仆下賤,家主漂流之后,曾為陰告陽申一番,滿腔義氣,故爾旭霞升仙之日,感念其情,遂將家產(chǎn)交付與他。以后乃自成一家,生男育女,勤儉經(jīng)營,做了一個山村富室。竟接受了旭霞祖宗的香火,逢時遇節(jié),替他祭祀,以故里中之人俱欽敬他,咸稱為忠厚長者,壽至八十而終。豈非千古流傳之佳話哉!

        鳳瑞珠與衛(wèi)旭霞世緣已絕,復(fù)結(jié)仙緣。“緣”之一字,甚是情種,無論仙凡,但不容即斷也。但不知素瓊有妒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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