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正在別處上學,母親突然來了,和父親一起。我在路上遇見他們時,真有那么一秒鐘時間,我陷于那種恐懼中,因為我居然認不出他們了。他們就像我所遇見的最普通的中年夫婦。母親安詳知足,父親神色寂然。
母親病了,這也許是我大腦失常的原因所在。母親罹患癌癥??赡赣H一向都非常健康,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母親腿老疼,因為關節(jié)炎。但母親自己治好了自己。她在山上放羊時,總愛坐在花叢中,就是花兒開得最茂盛的那個草灘。不過,母親生性并不浪漫,只是因為花兒多的地方,蜜蜂也多。她專揀那些體格健壯的蜜蜂,拈住它們的翅膀,用嘴輕吹,惹得小家伙火了,亮出有毒的針刺,母親便任由蜜蜂憤怒的劍戟刺入自己的膝部。據(jù)說,蜜蜂的斷刺刺在人皮膚上還是活的,還會繼續(xù)向皮肉里行進,這種痛苦的過程母親每天要忍受十幾次。漸漸地,母親的膝關節(jié)不疼了。她還向別人介紹這個好方子,可是,即便是男人也不敢效仿。
我不愿意將絕癥這樣的字眼兒與母親聯(lián)系起來。她是多么健朗的一位女性,在陽光下曬得像一穗飽滿厚實的高粱。她挽起褲管抱著一捆柴過清澈冰涼的河水;她騎著自行車像風一樣走過;她抬起胳膊用挽得老高的袖子擦額頭的汗水;她在火爐邊納鞋底;她在縫紉機邊做衣服,她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攤晾蘿卜干;她坐在電視機前邊看《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邊靜靜流著淚;她手拿奶瓶,羊娃們甩著長尾巴歡叫著涌向她,包圍她,親昵地蹭她的小腿……
我在黑暗中像翻明信片一樣回憶著過往,我止不住恐懼,止不住悲傷。
母親和父親當時是去石河子醫(yī)院,順道過來看我和大姐。我正在準備高考。但我沒有像渴望中那樣,挨著母親躺下,在她溫暖的氣息中好好睡一個長覺,平復童年的夢魘。我躲在小屋里,看著在地板和窗臺上飛上飛下的小鴿子發(fā)呆。
我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但心里總汪著一潭淚,望著窗臺上沾著鴿子羽毛的干花傷感。那是我在放學路上為母親采的一束野花,可我沒送到母親手里,我害怕在別人眼里感覺太傻氣。如今,花已經(jīng)干了,依舊有花的樣貌和好看的形態(tài)。
母親從石河子化療回來,依舊折到姐姐家里。母親依舊很安詳,但走路再也不會掀起一陣陣風,而是像風隨時都能把她吹走。于是我說,媽,你怎么像那個被風吹走的布袋姑娘?母親笑了,那神態(tài)就像一個正在病中的小姑娘,蒼白的皮膚,依舊活躍而微笑的眼。父親卻生氣了,他說,你功課做完了嗎?就要高考了,好好復習,你媽可是對你抱著最大希望的。我便不再做聲,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母親病了,父親更大男子主義了,仿佛母親是他最不省心而又最需要疼愛的小女兒。我經(jīng)常聽到母親輕聲嗔怪父親不該因為她的病而對所有人都那么嚴厲。我想如果母親沒有我們6個子女,那她要省卻多少煩惱啊,沒有柴米油鹽煩惱的母親的少女時代,母親想過這些嗎?我甚至看到發(fā)芽的洋芋都暗自傷感,把自己想成沒心沒肺充滿活力的小洋芋,而母親正是那個日漸消耗的老芋塊。
大家收羅各種偏方為母親治病,聽說燉鴿子能緩解病情,姐夫就將我養(yǎng)的幾只鴿子殺了,那些鴿子是一家人,最小那只鴿子才學會飛翔。我為母親哀傷,我為鴿子哀傷。我的眼淚不知該流向何方,它們像迷途的羔羊,散失在陣陣狂風中。
那天我放學回家,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母親拿一張診斷單給我看,說,你看看,上面說了什么。盡管醫(yī)生的字體都很難認,但我還是看清了那個字,還有“擴散”等不祥的字樣。我沒有為母親讀出那些字,因為它們的確太難認了,而且差點兒逼出我的眼淚。
母親說,沒想到讀書人也不識得這些字,那你幫我念念這個吧。母親遞給我一本黑皮書,是本《新舊約全書》。母親說在醫(yī)院化療時,一位挺慈祥的老婦人給的。
看我一臉疑惑,母親笑了,笑得有些靦腆。說:我翻了一兩頁,神話故事一樣,挺有意思。小時候,父親和大哥死得早,可早年我們家里可是有名有姓的莊戶人家,山前山后都是我家的地。可我幺娘(母親)不識文斷字,我也只上了個高小,就被你爸爸夸了一輩子,但我也認不得幾個字,你幫我念念吧。母親的臉紅了,似乎是在為自己識字不多而難為情,或者覺得自己像個孩子。
我為母親念了創(chuàng)世紀,念了“當諾亞600歲,2月17日那一天,大淵的泉源都裂開了,天上的窗戶也敞開了。40晝夜降大雨在地上”,又念了撒母耳初得啟示等篇章,母親一直聽得很入迷,眼睛看著遙遠的一個什么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后來母親又說,我聽那老婦人說,有很好的詩歌,你給我念兩段吧。我一翻,才發(fā)現(xiàn)詩篇有幾頁是折著的,料想母親以前也看過,便讀母親在下面畫了橫線的段落:“愿神憐憫我們,賜福我們……”
我看見母親閉上眼睛,午后的陽光照在母親薄薄的眼皮上,她的高顴骨上再也看不到高粱一樣的紅色,而是病態(tài)的蒼白;她花白的頭發(fā)讓我想起萎敗的花朵,我的眼淚突然洶涌而出,母親恰好睜開眼,問:為什么不讀了。我借口屋內太暗,走到門前去開燈,背著身拉亮了燈,又說,媽,我出去喝水,到外屋我為自己倒了一大杯涼水灌進肚內,可是不行,那一大杯水又從我的眼眶里瘋了一樣地流出來……
等我再進去時,母親已經(jīng)睡著了。
后來,母親的病終于到了末了,父親工作忙不開。由四姐麗華陪母親去成都,我和妹妹正準備著畢業(yè)考試,去和母親見了面,母親從伊寧市離開,我們不知道那是與母親的永訣……
我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追問四姐母親去世時的情景,問一次流一次淚,到現(xiàn)在依然是這樣,那仿佛成了一種自我折磨,一種無法回避的強光的照射,你不得不閉上雙眼……
那是一種真正的強光,一種洞徹肺腑的強光。我知道母親的一生寂寞,雖然她有6個孩子,但她幾乎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家庭的重負推著她努力向前走。而當她臨離開人世,只有一個女兒在她的身邊,她的體重輕如一個孩童,舅舅毫不費力就將這一小小的孩子般的身軀放進棺木,那時我們都不在她的身邊,她應該懷著何等寂寞的心情離開!
那是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記憶,它們再一次通過我的血液抵達我的內心,貫穿我的一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