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改革的另一個結(jié)果,是終結(jié)了文藝復興。因此,也有人說,宗教改革是對文藝復興的反動。所謂文藝復興,在藝術上講的是意大利的工匠們,模仿古希臘、古羅馬的藝術風格,創(chuàng)造了許多經(jīng)典的繪畫、雕塑、教堂建筑。這其中,教會是最大的贊助者。在思想上,文藝復興也是以模仿古人為主,產(chǎn)生了“人本主義”,贊賞古希臘古羅馬對現(xiàn)世的投入,集體精神,積極參與公共事物。這在中國人看來,并沒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即使是古代的中國,讀書人都還有“修身齊家平天下”的重任在身,動不動就“先天下”而憂了一把。就連一般人,也都還承擔著一定的責任,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一種新思潮的不凡,往往不在于它自身的內(nèi)容上有多么新奇或是深奧,而在于它所挑戰(zhàn)的對立面是什么內(nèi)容。理解人本主義的意義,要看到它所出現(xiàn)的時代背景。當時西方人的思想是處在“神本主義”的統(tǒng)治之下,認為人是邪惡的,祈禱與懺悔才是人生之正道,國家的興亡是上帝決定的?!叭吮局髁x”正是為這種建筑于教會的“原罪”教義之上,對人類與社會極為悲觀的世界觀,提供某種程度的解脫。
與后來在十八世紀出現(xiàn)的強烈反對基督教會的啟蒙主義者不同,人本主義者并沒有將自己放在與教會對立的位置上,雖然他們也時常批評教會的腐敗。基督教的教義,本來就是猶太人的宗教與希臘哲學的混合體。在當時的歐洲,神學是顯學,那些人本主義者們都是教會教育出來的,許多人都在教會里擔任主教,在神學院里擔任教授一類的職務。象前面提到的莫爾,擔任過下議院的議長,國王的老師,在政治上的地位相當顯赫,最后還為天主教信仰獻出了生命。
人本主義者中最為出名的要算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 of Rotterdam)。他的父親是一位教士,按理是不應該結(jié)婚的,但是卻生下他這樣一位兒子。《圣經(jīng)》之中,耶穌遇難前雖未有成婚,但是并沒有反對婚姻。只是后來到了中世紀,天主教會為了顯示教士們對上帝的忠貞,為信仰的獻身精神,規(guī)定神職人員,從教皇、主教到神父、修士、修女們都不許結(jié)婚??墒巧鐣默F(xiàn)實卻是主教、神父都是當時各地的顯赫人物,有權有勢,自然不缺女人。金屋藏嬌,生兒育女者,上至教皇,下至鄉(xiāng)村中的神父,基本上都是半公開的秘密,因此引發(fā)不少批評。許多改革者提議,與其這樣自欺欺人,還不如廢除不準結(jié)婚的規(guī)定。宗教改革后,新教的各個教派就是這么做的,而且路德還帶頭與一位前修女成婚育子。天主教會卻抓住這一點,號稱修士、修女們本都是兄弟姐妹,攻擊路德的婚姻相當于兄妹之間的“亂倫”。天主教這一條不準結(jié)婚的禁令一直延續(xù)到如今。前兩年,美國有人出來揭發(fā)天主教會的神職人員,利用職務之便,對那些參加教會唱詩班、暑期營等活動的小男孩下手。當受害者向教會高層揭發(fā)報告時,卻都被遮擋了下來。直到這些男孩子們長大成人,才終于通過媒體捅了出來,而且案例的數(shù)目還相當可觀,讓天主教會很是難堪。天主教會內(nèi)部至今仍有人提議,不準結(jié)婚的禁令太違反人性,應該廢除,才可以減少種種的扭曲行為。只是這種聲音在教會內(nèi)部依然是少數(shù)。 教士的孩子并沒有合法的地位,伊拉斯謨說來應該算是私生子。盡管如此,小時候他還是能與父母一起生活。只是不幸,父母都在一次溫疫之中病逝。年幼的伊拉斯謨被交給修道院撫養(yǎng),在教會學校上學,受的是當時最好的教育,畢業(yè)后也當過一陣子修士,跟教會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做過《圣經(jīng)》的翻譯工作,但是編輯的是希臘文與拉丁文譯本。他的拉丁作品文筆優(yōu)美,被人稱為“人本主義學者中的王子”。有了這樣的名聲,伊拉斯謨游走各國,所到之處,都是王宮、莊園、教堂之中的座上賓。受亨利八世的邀請,他也曾在英國呆過幾年,并且就住在他的好朋友莫爾的家中。 伊拉斯謨的著作,也將矛頭對準教會的腐敗。只不過,他與路德不同。路德講的是教義,伊拉斯謨寫的卻是諷刺作品,連教皇都成為伊拉斯謨的嘲諷對象。當時有一位名為Julius二世的教皇,雄心勃勃,時常領兵在意大利東征西討,擴大羅馬的地盤。Julius去世后,在英國的伊拉斯謨,寫了一本題為“Julius不可以進天堂”的小冊子。內(nèi)中描述,Julius來到天堂的大門口,遇上守門的圣彼得,二人爭辯起來。按《圣經(jīng)》新約的描述,彼得是耶穌的大徒弟,后來傳教至羅馬,是羅馬教會的創(chuàng)始主教,可以算是“第一任教皇”。Julius夸口自己為羅馬征得土地,撈得錢財,起了許多建筑,應該可以進天堂。圣彼得卻一路數(shù)落下來,發(fā)現(xiàn)這位教皇殺父母,亂倫,下毒,謀殺,販賣圣職,褻瀆神靈,私養(yǎng)妻妾,還在妓院染上性病,簡直“是最為邪惡的人”。Julius聞后,怒罵圣彼得是“小小的教士,討飯的漁民,猶太人”,竟敢在他面前耍威風,他以教皇的權力,將圣彼得逐出教會。倆人大吵起來,最后Julius被攔在天堂門外。類似的著作,在當時的歐洲各地暢銷一時,為伊拉斯謨贏得了名聲,卻也讓他得罪了不少教會人士。只是礙于他名氣大,是王公貴族們所喜愛的名士,所攻擊的不是教會,只是死去的教皇以及教會的腐敗現(xiàn)象,所以他的對手們只能懷恨在心,一時拿他沒什么辦法。 象莫爾、伊拉斯謨這樣的人,都算是體制內(nèi)的改革者。他們痛恨神職人員之中的許多腐敗現(xiàn)象,不滿教會儀式之中的迷信成份,甚至私下對基督教的“原罪”教義也很不以為然。對教會他們有許多尖銳的批評,也有改革建議,寫成著作在歐洲各地廣泛流傳,造成很大的反響。但是在內(nèi)心深處,他們都還是天主教徒。某個教皇雖然不好,那只是壞人當政。在他們心目中,天主教會還是有存在的必要,也有改革的可能。 馬丁·路德開初與伊拉斯謨也是朋友。路德曾寫信給伊拉斯謨,稱許他的才華。路德惹出麻煩以后,伊拉斯謨也曾為路德辯解。但是路德不是改革者,而是激情滿懷的革命者。在路德眼中,教皇是偽稱代表基督的騙子(antichrist),天主教會是邪惡的化身。伊拉斯謨雖然看法尖銳,言辭犀利,卻處世圓滑,跟什么人都談得來。甚至在他出版那些諷刺作品之后,還能與在位的羅馬教皇保持良好關系。他有讀書人的傲慢,對自己的文字能力充滿信心,覺得教會的問題、改革者之間的分歧都可以通過討論來解決。成天周旋在上流貴族、教士之間的他,其實并不清楚中下層社會對教會不滿之強烈,也估計不到自己的那些著作對教會威信的傷害程度。馬丁路德雖然也是教士,卻完全是另一類人,虔誠,執(zhí)著,性格沖動,無畏無懼,跟著感覺走,一旦認準了道理,就義無反顧。他只是意想不到,這樣的橫沖直撞要給歐洲社會帶來多么嚴重的撕裂,造成多少無辜的死傷。 宗教改革開始之后,最先倒霉的,也是這些人本主義的改革者們。天主教會一方,許多保守派將教會的分裂怪在人本主義者身上,因為他們曾經(jīng)批評過天主教會的腐敗,傷害了教會的權威。有人甚至說,宗教改革這把火是“伊拉斯謨堆起的干柴,馬丁路德劃著的火柴”。伊拉斯謨走在路上,還曾遇見路人指責,“伊拉斯謨下的蛋,馬丁路德孵的雞”。對此,伊拉斯謨辯解說,“沒錯。但是,我原本下的是一只母雞蛋,路德卻孵出來一只好斗的公雞。” 對新教一方,人本主義者們無法認同路德的激烈做法,因而被新教徒看作是站在了邪惡的一方。這樣一來,宗教改革讓人本主義者們里外不是人。莫爾開初還可以為英國國王亨利代筆寫文章批駁路德,可是不曾想亨利為了女人也加入了新教改革的行列。為了堅持自己的信仰,莫爾落得個身首異處。伊拉斯謨處境沒那么慘,開始的時候他還想保持中立,促成雙方的和解,結(jié)果雙方都認為他在為敵方說話。在他任教的Louvain(比利時),以前拿他沒辦法的冤家對頭,終于有了給他難堪的機會,準備開除他的教職。伊拉斯謨搶先一步,自行離開,先去了德國科隆,而后來到瑞士城市巴塞爾。沒過多久,瑞士的宗教改革開始熱鬧起來,他又去了奧地利,卻受不了當?shù)靥熘鹘虝λ膽岩裳酃?,只好再回到巴塞爾。原本走到哪里都是座上賓的他,如今走到哪里都要引起爭議。已經(jīng)年過六旬的伊拉斯謨,拖著一身的病痛,竟然無法找到一個平靜的安身立命之處,回到巴塞爾沒過多久,就因病故去。死后所安葬的那所教堂,原本信的是天主教,到那時也已經(jīng)改奉新教了。 在人本主義者中,伊拉斯謨算是幸運的。其他人所要面對的,是天主教會的異端裁判所。這是原本就有的一種宗教法庭,同時負有偵破、起訴與審判異端的任務。到了宗教改革期間王公貴族們?yōu)橹叛龆璧杜獦尩臅r候,天主教會也沒閑著,異端裁判所成了他們鏟除新教,重新樹立天主教會權威的工具。任何人只要被發(fā)現(xiàn)攜帶新教的資料,就可以算作重罪。要是宣揚異端邪說,那就是死罪了。教會還鼓勵大家檢舉揭發(fā),告密者在受害人被定罪之后,可以分得受害人三分之一的財產(chǎn)。被抓的不只是普通百姓,也有神職人員,甚至主教。這些教士們處在教會內(nèi)部,是審查之中的當然重點。 在天主教裁判所眼里,新教是異端,人本主義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喜愛經(jīng)典作品,強調(diào)對現(xiàn)世的投入,本身就是一種對上帝不敬的傲慢,是墮落的異教徒。那是歐洲的“焚書坑儒”時代,被燒掉的不但有新教的書藉,也有人本主義作者的著作,甚至還有未經(jīng)天主教會認可的《圣經(jīng)》譯本。伊拉斯謨死的是時候,他死后不久,也被定為異端分子,著作被列入收繳、焚燒的清單之中。那些還活著的人本主義學者,在裁判所里走一遭,真是跟過地獄差不了多少,那里有諸如割鼻子,腦門烙印,砍斷手腕等等各式酷刑。最重的懲罰當然是死刑,其中砍頭者是幸運的,上柴火架更是慘,最慘的還被架在火堆上慢慢烤。 但是這種種暴力與殘殺,卻最終無法挽救教會的分裂,歐洲的南部(西班牙、法國、意大利與奧地利等等)依然基本維持著天主教,但是歐洲的北部(英國、荷蘭、德國北部、瑞典等等)卻變成新教的勢力范圍。在宗教改革的刺激下,天主教會也終于下定決心,洗心革面,來了一次天主教會的宗教改革,清除教會內(nèi)部的腐化問題,改革組織架構,重整財政,設立新的修道會,加強對神職人員的訓練與教育,也加強對信徒的教育。這些措施雖然幫助天主教挽回一些地區(qū)(比如捷克、匈牙利及德國南部的一些地區(qū)),但是卻無法挽回教皇的地位與影響,也無法重組一個一統(tǒng)歐洲的教會。到德國三十年宗教戰(zhàn)爭之后,教皇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昔日的地位,在歐洲的國際政治之中成了旁觀者。而各天主教國家教會內(nèi)部的人事、組織也基本由國王說了算,教皇已經(jīng)基本上沒有發(fā)言權了?!?/FON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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