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油詩起源于唐代,特點是“所用皆俚語,且故作詼諧,有時暗含譏諷”。據(jù)宋錢易《南部新書》記載,打油詩祖師爺有兩個:張打油和胡釘餃,但主要創(chuàng)始人則是張打油,代表作是《雪詩》:“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保ㄒ姟渡滞饧罚?。 關(guān)于張打油,缺少詳細(xì)記載,只知道他是唐朝鄧州南陽(今屬河南)人,失其真名,大約以打油為業(yè),諢號“張打油”。他平時很喜歡收集民間俚語,寫入詩中,其詩文字俚俗,明白如話。他的代表作《雪詩》如前所述,可以說是人盡皆知。明代李開先《一笑散》另外還記載了張打油的另兩首詩,一首也是詠雪,詩云:“六出飄飄降九霄,街前街后盡瓊瑤。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掃帚的使掃帚,使鍬的使鍬!”另一首詩詠安祿山兵困南陽郡一事:“百萬賊兵困南陽,也無援救也無糧。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這兩首詩和《雪詩》又有所不同。其特點是“一半打油”。以第一首詩為例,你看,頭兩句還煞有介事,一板一眼的,“六出”呀,“九霄”,“瓊瑤”呀,何其典雅,富有詩意啊,三四句卻突然來了180度的急轉(zhuǎn)彎,由雅入“俗”,正是這種“急轉(zhuǎn)彎”,創(chuàng)造了一種“打油味”,令人解頤。這類打油詩,后世稱之為“逆轉(zhuǎn)詩”。 打油詩以俚趣取勝。打油詩的代表作《雪詩》,歷來對之是不以為然,甚至是譏笑有加,或謂格調(diào)低下,或謂語言粗俗,總之是不能登大雅之堂。近年來,香港嶺南大學(xué)翻譯系有位叫黃國彬的教授卻要為此詩平反。他在《言外意,景中情》一書(臺北健行文化出版社,1997)內(nèi)《打油詩,不打油》一文中說:中國第一首打油詩并不“打油”。描寫雪景有多種角度。一般詩人面對白茫茫的一片,大都會著重描寫雪之美、雪之白、雪之寧謐,設(shè)法表現(xiàn)眼前景物的“詩意”;這種寫法可稱之為詩人彩筆的中鋒。但中鋒之外又有偏鋒。偏鋒的寫法是把眼前的景物漫畫化、卡通化,用嘻笑怒罵、風(fēng)趣詼諧的筆觸寫嚴(yán)肅的題材。 張打油寫雪詩,用的就是偏鋒。首句寫大雪中的江,不走謝朓“澄江靜如練”一路,而用俚語“籠統(tǒng)”一詞寫江面的模糊。一開始給全詩定一詼諧的調(diào)子,讀者就不會期待阿諾德所重視的“高度嚴(yán)肅”了。到了第二句,作者撇開有“詩意”的景物不寫,偏寫沒有“詩意”的井。井有許多東西可寫;作者甚么都不寫,偏寫大煞風(fēng)景的“黑窟窿”,以加強首句的滑稽效果。這時,“黑”字開始撞擊讀者的視覺;俚俗的“窟窿”押首句的疊韻“籠統(tǒng)”,更使讀者忍俊不禁。作者點中了讀者的“笑腰穴”后,馬上將鏡頭移向煞風(fēng)景的動物—狗(第三句)。黃狗的“黃”,白雪的“白”,黑窟窿的“黑”,相互對比,產(chǎn)生了突出的視覺效果;黃狗身上變白的過程,則用卡通手法把下雪的情景表現(xiàn)了出來。最后一句,借白狗身上的變化寫雪飄,和第三句一樣巧妙機智?!澳[”字極盡俚俗、滑稽之能事,和“統(tǒng)”、“窿”押韻,猝然攻人于不備,把韻腳的滑稽效果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真是詼諧百出,令人叫絕。 無論是取材還是用韻,雪詩都異乎尋常?!吧稀弊?、“狗”字、“身”字的重復(fù),“白”字的頂真,使作品的結(jié)構(gòu)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短短四句,已繪成一幅詼諧可喜的雪景。詩不但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而且可以娛;張打油的戲作雪詩就是一首“可以娛”的妙品。 黃國彬教授稱此詩為“妙品”,似乎夸張了些。但《雪》詩雖粗俗,卻的確很傳神,確實是以“俚趣”取勝。這首詩沒有收進(jìn)《唐詩三百首》,甚至連《全唐詩》也沒有收入,但卻得以流傳下來,這說明這首詩自有它的特殊之處。它的特殊之處,正是“俚趣”,正是黃國彬教授所說的運用了“偏鋒的寫法”,“把眼前的景物漫畫化、卡通化”。正是這種特殊之處,使這首詩成了中國第一首打油詩。在詩人星漢燦爛的唐代,張打油確實不算什么詩人。然而,就是這位不是詩人的詩人,居然創(chuàng)立了一個以他名字命名的詩歌體裁,這也可算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絕無僅有的一件奇事。 打油詩也以真趣取勝。所謂“口頭語,說得出便是天籟”。如《詩經(jīng)》的“國風(fēng)”、“小雅”里許多詩,便是如此,它們不是文人做出來的,而是“勞人、思婦、靜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記載:“吾鄉(xiāng)有販鬻者,不甚識字,而強學(xué)詞曲,哭母曰:‘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yīng)?’語雖俚,聞?wù)邉由?。再看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首詩近似口語,是打油之作,但卻十分真切親切,是以真趣取勝者。 胡釘鉸,本名胡令能,生卒不詳,唐貞元、元和時期人。隱居圃田(今河南中牟縣)。家貧,少為負(fù)局鎪釘之業(yè)(修補鍋碗盆缸的手工業(yè)者),人稱“胡釘鉸”。因居列子之鄉(xiāng),故常祭祀列子,又受禪學(xué)影響。事跡略見于南宋計有功《唐詩紀(jì)事》。北宋孫光憲《北夢瑣言》最早收錄了胡釘鉸的詩,《全唐詩》也存其詩四首。如《喜韓少府見訪》一首:“忽聞梅福來相訪,笑著荷衣出草堂。兒童不慣見車馬,走入蘆花深處藏。”這是一首寫迎接訪者時心情的七絕,詩通俗易懂,生活氣息很濃。又如《小兒垂釣》:“蓬頭稚子學(xué)垂綸,側(cè)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yīng)人?!痹妼懸弧芭铑^稚子”學(xué)釣魚,路人向他招手,想借問打聽一些事情,那小兒卻“怕得魚驚不應(yīng)人”,描寫活靈活現(xiàn)。 張打油和胡釘鉸雖然同為打油詩的創(chuàng)始者,但兩者又有差別。張打油詩的特點是粗俗和俚俗,可稱粗俚派。張打油這類詩后繼者不多。但偶有“佳作”,則廣為傳播,引為趣談。如明馮夢龍的《笑史》中說,明代有一個叫陸詩伯的人,仿張打油《雪詩》,亦作雪詩一首,詩云:“大雪洋洋下,柴米都漲價,板凳當(dāng)柴燒,嚇得床兒怕?!贝嗽姶_實有“驚人之筆”,它不正面寫雪,而是從“柴米漲價”側(cè)面襯托,立意奇特。全詩純用俚語,土得掉渣,而意味自出。明代某醫(yī)生也仿作了一首《詠雪》詩:“昨夜北風(fēng)寒,天公大吐痰。東方紅日出,便是化痰丸?!贝嗽娨彩峭ㄋ子腥?,其特點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個性化強。當(dāng)然,畢竟以痰喻雪,缺乏美感。 張打油粗俚一派畢竟格調(diào)不高,因此形而下者往往是粗鄙不堪,甚至成為如近代文學(xué)家王闿運所說的“薛蟠體”,這就不值一提了。 胡釘鉸式的打油詩則是平易淺俗。晚唐還有一個寫這類詩的代表人物,叫伊用昌。明楊慎《升庵詩話》卷十四記載:《太平廣記》有仙人伊用昌,號伊風(fēng)子,有《題茶陵縣詩》云:“茶陵一道好長街,兩邊栽柳不栽槐。夜後不聞更漏鼓,只聽槌芒織草鞋。”時謂之“覆窠體”。伊用昌,唐末五代人。他是個道士,為人放浪不羈。元人趙道一編纂的《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四六載:用昌常披羽褐,夫妻往來于江右,縱酒狂逸,時人稱為伊瘋子。好作江南詞曲,夫妻唱和。后居西山,不知所終。事跡又見清初吳任臣《十國春秋》。伊用昌能詩,《全唐詩》有小傳及詩。伊用昌的詩,如上述楊慎那首《題茶陵縣詩》,淺俗直露,時人稱為“覆窠體”,所謂“覆窠”,意為把鳥巢翻過來,一覽無余的意思。 其實,除了老百姓,文人興趣來了,也會做上即句打油詩。 明朝翰林陳全一向幽默,有一次他誤入禁宮為中貴所獲,陳全說:“小人陳全,一時疏忽誤入禁宮,請公公開恩?!?中貴曰:“我久聞你擅長說笑話,今天你且說一字,若能令我發(fā)笑,則放你,否則斬。” 陳全想了想說:“屁?!?中貴問:“怎麼講?” 陳全回答:“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中貴大笑不止,遂釋之。 有一次,陳全患了瘧疾,寒熱交替,痛楚難忍。遂以親身體會寫了一首《瘧疾詞》:冷來時冷的冰棱上臥,熱來時熱的蒸籠里坐,疼時節(jié)疼得天靈蓋破,顫時節(jié)顫得牙關(guān)兒搓。只被你害殺人也么哥,只被你悶殺人也么哥,真是寒來暑往人難過。 這首詞,恰如其分地表達(dá)了瘧疾患者發(fā)作時寒戰(zhàn)、發(fā)冷、發(fā)熱這“酷瘧三部曲”給病人帶來的痛苦。句句逼真,比喻獨到,妙趣橫生。 俗話說:年紀(jì)不饒人。人老了就會有視力聽力減退和機體衰老的諸多表現(xiàn)。明代正統(tǒng)年間當(dāng)過吏部尚書的魏驥,就寫過一首《老態(tài)詩》,描述得十分形象,詩曰:“漸覺年來老病磨,兩肩酸痛脊梁駝。耳聾眼暗牙根蛀,腿軟腰疼鼻淚多。臟毒頭風(fēng)時又舉,痔瘡疝氣不能和。更兼酒疾微微發(fā),三歲孩童長若何?!边@首詩更通俗地訴說老來多病的狀態(tài);其實也是對老態(tài)現(xiàn)象的自我調(diào)侃。據(jù)說這位魏尚書享年98歲,顯然,對生命和衰老的豁達(dá)使他享有如此高壽。 其實在魏驥之前,元代書畫家趙孟頫就已經(jīng)寫過一首《老態(tài)詩》了:: 老態(tài)年來日日添,黑花飛眼雪生髯。 扶衰每借過眉杖,食肉先尋剔齒簽。 右臂拘攣巾不裹,中腸慘戚淚常淹。 移床獨坐南窗下,畏冷思親愛日檐。 詩中記敘了多種老年常見病:飛蚊癥、駝背、楔狀齒、肩周炎、溢淚癥、老年畏冷和低體溫癥等等;全詩自我調(diào)侃,幽默風(fēng)趣 但趙孟頫還不算早的,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人寫過類似的詩,近視是眼科常見病,古時未有眼鏡,因此,近視患者常常會在生活中鬧出一些笑話。有一首嘲笑近視的七律很有趣: 笑君兩眼忒稀奇,子立身邊問是誰。 屋漏日光當(dāng)?shù)皳?,月移花影拾柴枝?br/>因看壁畫磨穿鼻,為鎖書櫥夾住眉。 更有一般堪笑處,吹燈燒了嘴唇皮。 看來,此君近視度數(shù)不淺,兩眼如霧里看花。這幾首詩用語直白淺顯,已經(jīng)算是打油詩了。 淺俗派打油詩發(fā)展到極致,便成了所謂“順口溜”。“順口溜”感時興會,信口吟成,一般是口頭創(chuàng)作,口頭傳誦。它也不講格律,句子長短不拘,但必須押韻。其用辭簡明,流利暢達(dá),瑯瑯順口,故很受老百姓歡迎?!绊樋诹铩惫沤穸加校@里就不深入闡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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