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媽媽在做飯，我在做作業(yè)的時候，爸爸從西郊回來了，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只有飯鍋蓋大小的白紙花圈來，放在桌上，就走到廚房里去。我看見這個小小的花圈上，卻系著一條很寬的白紙條，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我跑過來看，只記得上面寫著：
校內(nèi)扎呵！……把我們?nèi)康膼?，全部的恨，全部的懷念，全部的憤怒之情，都扎在這個小小的花圈上了。敬愛的周總理，您是能夠理解我們的。……大學(xué)工農(nóng)兵學(xué)員我還要細(xì)看的時候，爸爸和媽媽端著飯菜進(jìn)來了。媽媽說：“孩子，吃過飯就睡覺吧……”我說：“太早，我睡不著。”
爸爸說：“你會睡著的。你要是睡著了，今天夜里，我們就帶你到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jì)念碑前面去……”
我趕緊扒拉完一碗飯，一頭鉆進(jìn)被窩里……正睡得香甜，忽然覺得有人推我，一睜眼，爸爸媽媽已經(jīng)穿好了棉大衣，站在我的床前了。從窗外射進(jìn)的水銀般的月光，照得他們大衣襟上戴的那朵白花，特別地燦白晃眼！爸爸手里還提著那個小小的花圈。我趕緊穿好衣服，披上棉猴。媽媽還把我的棉猴領(lǐng)子翻了上去。當(dāng)我們走出門來的時候，對門的李奶奶、李伯伯也拉著小彤姐姐出來了。走出街門，清冷明亮的路燈下，空空落落地沒有一個行人。爸爸媽媽在兩邊緊緊拉著我的戴著手套的手，走得飛快。我們走到天安門廣場的邊上，嗬！真是花山人海，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偉大壯麗的場面！月光下，廣場中間、人民英雄紀(jì)念碑的四周已經(jīng)擺滿了密密層層的大大小小的花圈，上面都掛著白色的紙條，紙條上都寫著大大小小的字。這些花圈把幾層的漢白玉欄桿都遮住了！爸爸走過去，把手里提著的那個小小的花圈，端端正正地放在兩個大花圈的中間，他摘下了帽子，我們一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默默地站了一會。我抬起頭來，李奶奶他們已經(jīng)往前走了，我們跟著長龍般的前進(jìn)的隊伍，向著紀(jì)念碑南面走去。前進(jìn)隊伍兩旁，排列著幾里長的無聲的雄厚的人墻，在凝冷的北風(fēng)里，森嚴(yán)地相對屹立著，目送著一隊隊的送花圈的人們，在整齊的腳步聲中，緩緩地走過。
月光下，站著的走著的千千萬萬的人，臉上都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我們走到紀(jì)念碑的南面，抬頭望著碑上周爺爺寫的金光閃閃的大字，就在隊伍中間，朝北站住了。媽媽解開了頭巾，爸爸摘下了帽子，一同舉起握著的拳頭，向敬愛的周爺爺宣誓。北風(fēng)吹得千千萬萬的花圈嘩嘩地響。
在許許多多的宣誓聲中，我也聽不見爸爸媽媽說些什么，我就自己把棉帽子往后一推，舉起手來。我輕輕地說：“敬愛的周爺爺，我向您莊嚴(yán)地宣誓，我決心一輩子學(xué)您的榜樣，做一個無私無畏的人，我永遠(yuǎn)做您的好孩子。”我一邊想，一邊說著，說到這里，我也忍不住哭了。媽媽低下頭來看著我，用她手里的濕透了的手絹，擦了擦我的臉，拉起我的手，我們一同向紀(jì)念碑南面的小松樹邊走去。
這兩行小松樹簡直成了花樹了，每條枝上都掛滿了燦白的紙花。我們?nèi)齻€人也都把衣襟上的白花摘了下來，系在盡底下的枝上。人流像后浪推著前浪，把我們推到紀(jì)念碑的東面。
向北轉(zhuǎn)去，從廣場的西面，滾滾的人流，還在循著我們來時的方向，向南走去……天上仍是水銀般的晶瑩的月光，地上是夜行軍般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北風(fēng)在無數(shù)的花圈上，給我們彈奏著悲壯的軍樂……我們戀戀不舍地走出了廣場，迎著朔風(fēng)，回到了家里。當(dāng)我們上床的時候，已經(jīng)是清晨三點鐘了！
這以后的幾天，大家都是無精打采地，又仿佛都憋著一肚子氣，我走到哪里，就難受到哪里……周爺爺呵，我們不能沒有您呵！
十七日的晚上，剛吃過晚飯，我就想睡覺了。爸爸坐在火爐邊，翻著報紙，對媽媽說：
“國外悼念總理的消息和報道，比我們自己報紙上的還多呢，為什么我們就聽不見我們自己的聲音？！”媽媽搖了搖頭，又低下頭去，去補我的破手套。一般總是媽媽的話多，這些日子媽媽卻也是沉悶得可怕。我剛坐到床邊去，脫下棉鞋，小彤姐姐推門進(jìn)來了，說：“昨天晚上，電視上就放映過悼念周總理的紀(jì)錄片了，今天晚上還有，奶奶說請大叔大嬸和小宇都過去呢。”我巴不得一聲，穿起鞋就走，爸爸媽媽也走了過來。
李奶奶已在電視機(jī)前擺下了幾張小凳子，我們都坐下了。
李伯伯卻自己坐在里屋燈下看書，也不理睬我們。紀(jì)錄片開映了，熒光屏上閃現(xiàn)出“中國人民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杰出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周恩來同志永垂不朽！”的橫幅大字……人們對總理遺體告別的鏡頭出現(xiàn)了，我們都屏住了呼吸！敬愛的周爺爺安靜地仰臥在一面大幅的黨旗之下，腳邊也放著一個小小的花圈……這時李奶奶用手捏著媽媽的肩頭，哽咽著說：“他大嬸，你看，總理多瘦呵，他為我們這些人操碎了心呵！”媽媽含著淚注視著熒光屏，沒有回答。這時我們看見我們敬愛的朱總司令進(jìn)來了，有兩個人扶著，我實在描寫不出他老人家臉上的悲痛神情！他舉起手來，向他的幾十年生死與共的老戰(zhàn)友，行了個極其嚴(yán)肅的軍禮。這時候，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們正看到一個個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走上來向周爺爺遺體告別的時候，李伯伯忽然氣沖沖地從里屋出來，把電視“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我正要問為什么，爸爸媽媽都向我搖頭。小彤姐姐沒有說話。李奶奶站了起來，嘆了一口氣說：
“你們年輕人，也別太灰心喪氣了，別忘了，周總理逝世了，毛主席還健在，但愿他老人家健康長壽……”她一面回頭對小彤姐姐說：“你們小孩子先睡覺去吧！”
我慢慢地回到家里，無聊地開了燈，在鋪床的時候，回頭看見桌上爸爸的筆記本攤開著，上面短短地寫著幾行字，仿佛是詩，我走過去看時，上面寫著：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飨跓o聲處聽驚雷。——魯迅春天還會遙遠(yuǎn)嗎？——雪萊這幾句話是什么意思呢？魯迅，我知道是誰，就是毛主席稱贊的那位中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最英勇的旗手。王老師給我們講過他寫的《一件小事》，我自己還看過他寫的《阿Ｑ正傳》?？墒悄莻€雪萊又是什么人呢？
我脫了衣服，躺了下去，捻滅了床邊的燈……好亮的月光呵！這月光一直照到我的床上，照到床邊墻上掛的毛主席和周爺爺?shù)拇笙裆?！我望著這兩張掛像，想起在這幾天之中，媽媽、爸爸、王老師、李伯伯還有許多叔叔阿姨們對我講的許許多多關(guān)于周爺爺這一輩子干革命的故事，他在天津、在日本、在法國、在南昌、在長征途中、在延安、在重慶一直到他在北京……我自己在報紙上和電視上就看見過他老人家許多許多次，他老人家的可敬可愛的形象，將永遠(yuǎn)嵌在我的心頭，將永遠(yuǎn)指導(dǎo)著鼓舞著我前進(jìn)……我想著想著，發(fā)現(xiàn)我的枕頭已經(jīng)濕了，我用手背擦干了眼淚，翻了個身，我又想起李奶奶講的：“別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健在……但愿他老人家健康長壽！”我又抬頭望了望月光中的毛主席和周爺爺?shù)膾煜?，我就得了安慰似的閉上了眼睛。
月光還是照在我的臉上，我閉著眼睛，眼前也還是光亮的！
睡吧，我要在光明中睡去，我要夢見一個光輝燦爛的明天！
１９７６年３月１０日張宇（本篇最初發(fā)表于《兒童文學(xué)叢刊》第二期，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
第二天傍晚，媽媽在做飯，我在做作業(yè)的時候，爸爸從西郊回來了，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只有飯鍋蓋大小的白紙花圈來，放在桌上，就走到廚房里去。我看見這個小小的花圈上，卻系著一條很寬的白紙條，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我跑過來看，只記得上面寫著：
校內(nèi)扎呵！……把我們?nèi)康膼?，全部的恨，全部的懷念，全部的憤怒之情，都扎在這個小小的花圈上了。敬愛的周總理，您是能夠理解我們的。……大學(xué)工農(nóng)兵學(xué)員我還要細(xì)看的時候，爸爸和媽媽端著飯菜進(jìn)來了。媽媽說：“孩子，吃過飯就睡覺吧……”我說：“太早，我睡不著。”
爸爸說：“你會睡著的。你要是睡著了，今天夜里，我們就帶你到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jì)念碑前面去……”
我趕緊扒拉完一碗飯，一頭鉆進(jìn)被窩里……正睡得香甜，忽然覺得有人推我，一睜眼，爸爸媽媽已經(jīng)穿好了棉大衣，站在我的床前了。從窗外射進(jìn)的水銀般的月光，照得他們大衣襟上戴的那朵白花，特別地燦白晃眼！爸爸手里還提著那個小小的花圈。我趕緊穿好衣服，披上棉猴。媽媽還把我的棉猴領(lǐng)子翻了上去。當(dāng)我們走出門來的時候，對門的李奶奶、李伯伯也拉著小彤姐姐出來了。走出街門，清冷明亮的路燈下，空空落落地沒有一個行人。爸爸媽媽在兩邊緊緊拉著我的戴著手套的手，走得飛快。我們走到天安門廣場的邊上，嗬！真是花山人海，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偉大壯麗的場面！月光下，廣場中間、人民英雄紀(jì)念碑的四周已經(jīng)擺滿了密密層層的大大小小的花圈，上面都掛著白色的紙條，紙條上都寫著大大小小的字。這些花圈把幾層的漢白玉欄桿都遮住了！爸爸走過去，把手里提著的那個小小的花圈，端端正正地放在兩個大花圈的中間，他摘下了帽子，我們一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默默地站了一會。我抬起頭來，李奶奶他們已經(jīng)往前走了，我們跟著長龍般的前進(jìn)的隊伍，向著紀(jì)念碑南面走去。前進(jìn)隊伍兩旁，排列著幾里長的無聲的雄厚的人墻，在凝冷的北風(fēng)里，森嚴(yán)地相對屹立著，目送著一隊隊的送花圈的人們，在整齊的腳步聲中，緩緩地走過。
月光下，站著的走著的千千萬萬的人，臉上都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我們走到紀(jì)念碑的南面，抬頭望著碑上周爺爺寫的金光閃閃的大字，就在隊伍中間，朝北站住了。媽媽解開了頭巾，爸爸摘下了帽子，一同舉起握著的拳頭，向敬愛的周爺爺宣誓。北風(fēng)吹得千千萬萬的花圈嘩嘩地響。
在許許多多的宣誓聲中，我也聽不見爸爸媽媽說些什么，我就自己把棉帽子往后一推，舉起手來。我輕輕地說：“敬愛的周爺爺，我向您莊嚴(yán)地宣誓，我決心一輩子學(xué)您的榜樣，做一個無私無畏的人，我永遠(yuǎn)做您的好孩子。”我一邊想，一邊說著，說到這里，我也忍不住哭了。媽媽低下頭來看著我，用她手里的濕透了的手絹，擦了擦我的臉，拉起我的手，我們一同向紀(jì)念碑南面的小松樹邊走去。
這兩行小松樹簡直成了花樹了，每條枝上都掛滿了燦白的紙花。我們?nèi)齻€人也都把衣襟上的白花摘了下來，系在盡底下的枝上。人流像后浪推著前浪，把我們推到紀(jì)念碑的東面。
向北轉(zhuǎn)去，從廣場的西面，滾滾的人流，還在循著我們來時的方向，向南走去……天上仍是水銀般的晶瑩的月光，地上是夜行軍般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北風(fēng)在無數(shù)的花圈上，給我們彈奏著悲壯的軍樂……我們戀戀不舍地走出了廣場，迎著朔風(fēng)，回到了家里。當(dāng)我們上床的時候，已經(jīng)是清晨三點鐘了！
這以后的幾天，大家都是無精打采地，又仿佛都憋著一肚子氣，我走到哪里，就難受到哪里……周爺爺呵，我們不能沒有您呵！
十七日的晚上，剛吃過晚飯，我就想睡覺了。爸爸坐在火爐邊，翻著報紙，對媽媽說：
“國外悼念總理的消息和報道，比我們自己報紙上的還多呢，為什么我們就聽不見我們自己的聲音？！”媽媽搖了搖頭，又低下頭去，去補我的破手套。一般總是媽媽的話多，這些日子媽媽卻也是沉悶得可怕。我剛坐到床邊去，脫下棉鞋，小彤姐姐推門進(jìn)來了，說：“昨天晚上，電視上就放映過悼念周總理的紀(jì)錄片了，今天晚上還有，奶奶說請大叔大嬸和小宇都過去呢。”我巴不得一聲，穿起鞋就走，爸爸媽媽也走了過來。
李奶奶已在電視機(jī)前擺下了幾張小凳子，我們都坐下了。
李伯伯卻自己坐在里屋燈下看書，也不理睬我們。紀(jì)錄片開映了，熒光屏上閃現(xiàn)出“中國人民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杰出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周恩來同志永垂不朽！”的橫幅大字……人們對總理遺體告別的鏡頭出現(xiàn)了，我們都屏住了呼吸！敬愛的周爺爺安靜地仰臥在一面大幅的黨旗之下，腳邊也放著一個小小的花圈……這時李奶奶用手捏著媽媽的肩頭，哽咽著說：“他大嬸，你看，總理多瘦呵，他為我們這些人操碎了心呵！”媽媽含著淚注視著熒光屏，沒有回答。這時我們看見我們敬愛的朱總司令進(jìn)來了，有兩個人扶著，我實在描寫不出他老人家臉上的悲痛神情！他舉起手來，向他的幾十年生死與共的老戰(zhàn)友，行了個極其嚴(yán)肅的軍禮。這時候，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們正看到一個個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走上來向周爺爺遺體告別的時候，李伯伯忽然氣沖沖地從里屋出來，把電視“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我正要問為什么，爸爸媽媽都向我搖頭。小彤姐姐沒有說話。李奶奶站了起來，嘆了一口氣說：
“你們年輕人，也別太灰心喪氣了，別忘了，周總理逝世了，毛主席還健在，但愿他老人家健康長壽……”她一面回頭對小彤姐姐說：“你們小孩子先睡覺去吧！”
我慢慢地回到家里，無聊地開了燈，在鋪床的時候，回頭看見桌上爸爸的筆記本攤開著，上面短短地寫著幾行字，仿佛是詩，我走過去看時，上面寫著：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飨跓o聲處聽驚雷。——魯迅春天還會遙遠(yuǎn)嗎？——雪萊這幾句話是什么意思呢？魯迅，我知道是誰，就是毛主席稱贊的那位中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最英勇的旗手。王老師給我們講過他寫的《一件小事》，我自己還看過他寫的《阿Ｑ正傳》?？墒悄莻€雪萊又是什么人呢？
我脫了衣服，躺了下去，捻滅了床邊的燈……好亮的月光呵！這月光一直照到我的床上，照到床邊墻上掛的毛主席和周爺爺?shù)拇笙裆?！我望著這兩張掛像，想起在這幾天之中，媽媽、爸爸、王老師、李伯伯還有許多叔叔阿姨們對我講的許許多多關(guān)于周爺爺這一輩子干革命的故事，他在天津、在日本、在法國、在南昌、在長征途中、在延安、在重慶一直到他在北京……我自己在報紙上和電視上就看見過他老人家許多許多次，他老人家的可敬可愛的形象，將永遠(yuǎn)嵌在我的心頭，將永遠(yuǎn)指導(dǎo)著鼓舞著我前進(jìn)……我想著想著，發(fā)現(xiàn)我的枕頭已經(jīng)濕了，我用手背擦干了眼淚，翻了個身，我又想起李奶奶講的：“別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健在……但愿他老人家健康長壽！”我又抬頭望了望月光中的毛主席和周爺爺?shù)膾煜?，我就得了安慰似的閉上了眼睛。
月光還是照在我的臉上，我閉著眼睛，眼前也還是光亮的！
睡吧，我要在光明中睡去，我要夢見一個光輝燦爛的明天！
１９７６年３月１０日張宇（本篇最初發(fā)表于《兒童文學(xué)叢刊》第二期，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