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德”與“下德”

    老子所說的“上德”與“下德”，是指內在自發(fā)之德與外在強求之德。就整個社會而言，后一種德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有時也是必要的;但只有前一種德，才是崇高的修養(yǎng)，真實的美德。
    《老子》又名《道德經(jīng)》。“德”的意思，是對于“道”有所“得”，即得道為德。道是自然而然，非有意而為的，所以真正的德———《老子》書中稱為“上德”、“玄德”，也是自然而然，非有意而為的。至于世間那種有意而為的“德”，不過是“下德”。老子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這話的意思是:“上德”并不有意為德，所以有德;“下德”處處不忘德，所以無德。
    以實事為證:漢初名將韓信，年輕時無業(yè)流浪，常從人乞食。他在家鄉(xiāng)淮陰城邊釣魚，有一群老婦人在河旁漂洗綿絮。到了吃飯的時候，一位老婦人見韓信饑無所食，便請他同自己一道吃飯。前后數(shù)十天，一直到漂洗的事務結束。韓信大喜，對老婦人說:“將來我必定會重重報答您!”婦人卻大怒，說:“大丈夫不能養(yǎng)活自己，我見你像是一位落魄公子，哀憐你，才請你分食，難道我是貪圖你的酬報么?”后來韓信功成名就，封淮陰侯，特意召見那位老婦人，賜給她千金。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漂母之恩”的故事。就雙方所付出的代價而言，“漂母”不過請韓信吃了幾十天午飯，食物想必是很粗陋，所費有限;韓信回報以千金，乃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但以德而言，“漂母”無意為德，所以是“上德”;韓信有意為德，卻是“下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是一句深刻的話。因為這種施德的行為，其實是有目的的，包含著明確的利己之動機，名為施德，實為“市德”。戰(zhàn)國時候，齊國孟嘗君為國相，派遣他的門客馮到自己的封邑薛城收債，讓他收完債款，視家中所缺，購置若干物件。

馮去后，召集負債的百姓，將債券付之一炬，假稱這是奉了孟嘗君的命令，以債款作為賞賜?；氐烬R都，報告說:“我看您的府中什么都不缺，只缺‘義’，所以我把債款給您買了‘義’。”孟嘗君很不高興。一年之后，孟嘗君罷相，回封地居住。離薛城尚遠，就見百姓扶老攜幼，前來迎接。孟嘗君此時才明白馮所作所為的意義，回頭對馮說:“先生給我買的‘義’，如今我親眼見到了!”這就是“馮市義”的故事。“市義”也就是“市德”。因為馮考慮到薛城是孟嘗君的根基之地，知不能得到當?shù)厝嗣竦膿碜o，將難以在齊國穩(wěn)固地立足。計較長遠利益，以債款“市義”，其實是有利可圖的事情。這一套把戲，統(tǒng)治者常常玩弄。他們給老百姓做一點好事，就拼命宣揚自己的“恩德”;又自有一群幫閑文人，為他們編出種種無聊的文章、歌曲來，吹捧得統(tǒng)治者如普照萬物的太陽，澤被大地的雨露。目的不過要老百姓感恩圖報，為他們賣命。老百姓稍有不從，他們就很詫異:我已經(jīng)如此施德，你們竟然敢忘恩負義?弄不好就要舞刀弄槍，脅迫人民就范。下德無德，可以到這種嘴臉。
    宗教方面也有相似的情況。譬如佛教徒為了勸人止惡向善，造出地獄的圖景，以極恐怖險怪的刑罰，使人畏懼。有所謂阿鼻地獄，據(jù)稱廣大有千百萬億里，獄中人一日間千萬次死去活來，接連億萬世無有間斷。其結果雖可使人為“德”，總非出于天性。佛教中的“功德”之說，更有極可笑之處?！渡掀反蠼浣?jīng)校量功德品》云:“施佛塔廟，得千倍報;布施沙門，得百倍報。”《智慧本愿大戒上品經(jīng)》云:“施散佛僧中食塔寺一錢已上，皆二萬四千倍報。功多報多，世世賢明，玩好不絕，七祖皆得入無量佛國。”這是高額懸賞的辦法，名為“功德”，實際是引誘人的貪欲。我們走入寺廟，常見在銅爐、石碑等各種地方刻有布施人的姓名和所捐錢數(shù)，直覺得他們是在同佛祖做生意，何“德”可言?當然，以上種種，并不是佛教的精華。梁武帝一心向佛，建造寺廟，供養(yǎng)僧徒，抄寫經(jīng)文，甚至親自入寺為奴，再讓大臣從國庫里拿出巨量錢財贖他出來。印度高僧達摩來見武帝，說他這一切，全無功德可言，只不過像影子隨著人，雖有善意，也不是真實的。這也正好符合老子所說“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的意思。
    正因為下德無德，歷史上常常有人對社會中僵化了的、變成虛偽教條的道德戒律，有意作出破壞的舉動。像魏晉之際的阮籍，自幼亡父，由母親撫養(yǎng)長大，對母親感情至深。母親死后，他不肯遵循禮制中關于守喪的規(guī)定，照樣喝酒吃肉。有人吊喪，他也不肯陪著嚎哭，自顧飲酒不休。因為在他的內心里，感覺到如果按照世俗規(guī)制行事，雖有“孝”的美名，卻難免裝腔作勢，因而會玷污了自己對母親真誠的感情。這可以說是歸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的行為。說到底，老子的“上德”與“下德”之說，實際是內在自發(fā)之德與外在強求之德的區(qū)別，這在倫理學上，是極重要的分判。就整個社會而言，后一種德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有時也是必要的;但只有前一種德，才是崇高的修養(yǎng)，真實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