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式求每月退休工資僅400多元，但在研究慶元方言上已投入30余萬元，至今還欠了一屁股的債。他卻無怨無悔。

60歲前，他是一個只有小學學歷的工人，一個省勞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擁有10多項專利的發(fā)明人。

60歲后，他“自不量力”跨入語言學領(lǐng)域，揭開了一個中國方言的秘密，成就了一個活著的傳奇。

2010年6月8日，記者從浙江大學宣傳部副部長單泠手中接過剛出版的100多萬字的《慶元方言研究》。單副部長感慨道：一本奇書，一位奇人！說著，她指著一位面色白凈的白發(fā)老人向記者介紹：“這位就是作者吳式求老師。”

2002年，日本愛媛大學語言學教授秋谷裕幸在北大中文系做學術(shù)報告。他發(fā)現(xiàn)了浙江省慶元縣保存完好的上古音和中古音，并多年深入調(diào)查。這引起了北大中文系李小凡教授的興趣。

據(jù)中國社科院語言所研究員鄭張尚芳考證，早在4000年前，我國就有了普通話，夏商時的普通話稱“夏言”，周、春秋時期稱“雅言”，漢魏六朝稱“雅音”，唐宋稱“正音”，明清稱“官話”。古代漢語普通話長時期以中原洛陽地區(qū)河洛方言的語音為基礎。但歷經(jīng)千百年歲月流逝，上古音和中古音均已消亡，只存在《廣韻》等典籍里。

是年夏，李小凡教授率北大師生抵慶元進行方言調(diào)查教學實習。期間，一不速之客造訪李教授，并奉上自己印制的書稿：《古老珍貴的慶元方言》上下冊。此人便是吳式求。他的研究成果表明，在浙江邊陲慶元，還有20萬人至今在用古音交流。

李小凡事后稱：“這樣的篇幅，在縣級方言研究著作中堪稱巨著……慶元方言給予我們的學術(shù)營養(yǎng)是豐富而又稀有的，研究慶元方言的奇人吳式求給予我們的人生啟示更是崇高而彌足珍貴的。”

吳式求究竟是怎樣一個奇人？6月中旬，記者走進了他的生活中。

搶救中華語言“活化石”

1996年，吳式求退休了。

一位外國名人說：生活從60歲開始。吳式求的新生活是從一則消息開始的。

1996年8月12日，他在《處州晚報》上讀到一則消息，日本愛媛大學語言學教授秋谷裕幸在慶元發(fā)現(xiàn)，慶元方言完好保存著中古音乃至上古音，這是中華民族古代語言精華的遺存，是中華語言中的“活化石”。

這引起了吳式求的深思——日本學者如此推崇慶元方言，自己是地道的慶元人，何不研究慶元方言，為慶元作些貢獻，讓退休生活更充實？

吳式求1936年出生在慶元一書香門第，自小讀了大量中外名著和典籍。1949年小學畢業(yè)后，他考了全縣第一，卻因出身不能升學。他當過商店營業(yè)員、倉庫保管員、造紙廠電工，改革開放后成為技術(shù)革新能手，擁有10多項專利，1986年獲省勞模，1987年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并被授予全國技術(shù)革新能手稱號。

一個退休工人，要從事自己完全陌生的語言學、文字學研究，談何容易！但吳式求已作出決定，一切從基礎開始。他自學了《語言學基礎》、《語言學教程》、《說文解字》等專業(yè)書籍，精心研讀《康熙字典》、《中華大字典》、《詩經(jīng)》、《楚辭》等書，一本《康熙字典》他就從頭到尾讀了六七遍。

同時，他開始記錄和整理慶元方言的字和詞。走街穿巷聽市民街談巷議，深入田間地頭聽農(nóng)夫農(nóng)婦嘮家常……只要一見有人圍著擺龍門陣，他就趨前去聽，發(fā)現(xiàn)有用的詞語，馬上掏筆記錄。而聊天正歡的人一見便變得鴉雀無聲，或一個個悄然離去。為此，他不得不經(jīng)常向人們解釋。

吳式求發(fā)現(xiàn)，慶元人“張口即古音”，如田螺的“螺”，慶元方言念lei；“鳥”讀作diao；“吃飯”讀作“咥（die）飯”；“猴子”叫“苦”，宋楊萬里《無題》詩中就有“坐看苦上樹頭，旁人只恐墮深溝”之句。他發(fā)現(xiàn)，許多古音在別的地區(qū)早已消失，而在慶元話中卻都“活著”，都能在《詩經(jīng)》、《史記》、《集韻》等書中找到古音古字。一些古代才有的聲母、韻母和聲調(diào)，慶元人的口語中至今仍完整地保存著。如慶元人的驚嘆詞“夥頤”在《史記》中就有記載：《陳涉世家》中的陳涉（即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陳勝）稱王后，他的老鄉(xiāng)走進宮殿時忍不住驚嘆：“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

吳式求發(fā)現(xiàn)，今天普通話的聲調(diào)為四聲，閩語、粵語聲調(diào)也只有7至9個，而慶元話竟有10個。慶元方言中還完整保留了古代的用韻規(guī)律，與古典詩詞中的用韻規(guī)律合拍。

要準確記錄慶元話的語音，必須進行注音。用哪種拼音方案呢？吳式求采用過漢語拼音注音。當他帶著用漢語拼音注音的《慶元方言》初稿向慶元中學校長賴善卿征求意見時，賴善卿卻認為應采用國際音標注音。吳式求只好推倒重來。

數(shù)年研究，吳式求完成了《慶元方言》、《慶元方言古音字源初探》、《古老珍貴的慶元方言》等數(shù)部專著。

一個業(yè)余研究者的研究有沒有價值？作為好友，賴善卿帶著書稿去請教一個懂語言學的行家。這位行家接過書稿看都懶得看，鄙夷地丟在一邊：“這樣的東西也拿得出手？廢紙一堆！”

一次，吳式求去找一位領(lǐng)導尋求支持。誰知這位領(lǐng)導說：現(xiàn)在全國都在推廣普通話，你還在搞方言？別白費力氣了！另一位領(lǐng)導說：你退休了，閑著無聊，找點事做做也好！

但語言學界的專家們卻對吳式求的研究評價很高。當吳式求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寄給中國語言學界名聲顯赫的權(quán)威，他們?nèi)冀o予肯定、贊揚和鼓勵。

鄭張尚芳研究員專門為他寫了推薦信：“吳式求先生突破各種困難，潛心研究本土方言多年，寫出《慶元方言》和《慶元方言古音字源初探》，這是很感人的，其研究成果很有學術(shù)價值，建議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給以支持，資助出版。”

北京語言文化大學曹志耘教授的推薦信稱：“吳式求先生在十分困難的條件下，潛心研究慶元方言，精神十分感人。其研究成果材料豐富翔實，考證嚴謹精當，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

上海師范大學語言研究所潘悟云教授給他回信稱：“先生憑自學成才，大作有非常高的學術(shù)水準，而且治學如此嚴謹，令人欽佩。”“先生的兩本著作不僅治學嚴謹，一絲不茍，而且方言學的功底很深，如果這兩本書得以出版，對中國學術(shù)界無疑是一大貢獻，對于慶元的地區(qū)文化也會增加一大珍寶。”

日本語言學家秋谷裕幸稱：“慶元方言堪稱方言中的‘活化石’，確實是不可多得的珍貴文化遺產(chǎn)。”“您為搶救、保存慶元方言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十分值得學習。”

中外專家的贊賞和鼓勵大大增加了吳式求的信心。

慶元方言就是唐宋普通話

隨著研究的深入，吳式求的發(fā)現(xiàn)也在不斷推進。他發(fā)現(xiàn)，慶元方言中的形容詞表現(xiàn)方法非常特別，漢語形容詞前一般加程度副詞“很”、“極”、“非常”，慶元方言卻是“鐵硬、鞭軟、砧重、鰍滑、天大”。顯然，慶元方言比現(xiàn)代漢語豐富精彩。

有一個問題很使吳式求費解：慶元方言是吳語的分支，但語音卻了無吳儂軟語的婉轉(zhuǎn)輕柔，反而顯得雄渾沉厚。慶元方言何以屬吳語而又不像吳語？不到20萬人使用的語種為何能歷經(jīng)千百年而未消失？慶元方言源于何處起自何方？

一個偶然的機緣使吳式求解開了這個秘密。

吳姓是慶元第一大姓，占全縣人口的三分之一。2005年，吳式求參與編纂《慶元縣吳氏大統(tǒng)譜》。他在接觸吳氏家譜后發(fā)現(xiàn)，吳姓始祖吳祎便是慶元方言的源頭。據(jù)吳氏家譜記載，吳祎系晚唐時一名京官，為避戰(zhàn)亂來到慶元。當時的慶元“地皆天設之險，野少夷曠之區(qū)”，吳姓家族便在這個荒僻之地生存繁衍。

吳祎來自京城，講的自然是京城的普通話，慶元方言的源頭應是吳祎家族。那么慶元方言就是唐代普通話？吳式求馬上找到宋代官方編纂記載唐宋標準語音的字典《廣韻》，將慶元方言的讀音與書中的漢字注音進行比對，果然兩者讀音非常接近，特別是聲調(diào)幾乎一致！

可以肯定，慶元方言就是唐代普通話！

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使吳式求興奮莫名。我國即使在中古音發(fā)源地河南也沒能完整保存中古音，慶元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唯一完整保存唐宋普通話的地方。慶元唯一，也是中國唯一，更是世界唯一，慶元方言絕對有資格申報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著書難為稻粱謀

剛退休時，吳式求每月退休工資僅400多元，妻子又是農(nóng)村戶口，經(jīng)濟一直窘迫。曾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看中他的技術(shù)，許以優(yōu)厚的待遇聘請他，但他因研究方言，謝絕了。

可是研究需要錢，他沒有錢，連最基本的工具書都買不起。一套《漢語大字典》要700多元，縮印本也要188元，但他太需要了，咬咬牙才買下來。

一次到杭州治病，醫(yī)院不遠就是新華書店，他一進去就看到《金華方言》、《杭州方言》等書，如獲至寶。但他沒錢買，怎么辦？抄！治病期間，他天天去抄。去的次數(shù)多了，營業(yè)員一見就說：“抄書的又來了。”

研究需要交流，要把自己的成果復印寄給專家指點，他卻連復印的錢都出不起，只好用復寫紙復寫。

他的書稿全靠手寫，圓珠筆用掉了100多支，后來刻蠟紙油印，寫得右手食指嚴重變形。老伴看不過去，逼著他貸款1萬元買了電腦和打印機。這一來研究速度大大加快，2002年，采用國際音標注音的120萬字的《古老珍貴的慶元方言》上下冊完成。

吳式求研究慶元方言的事跡在當?shù)貍鏖_，不少人為他的精神感動。一次，一位老板表示愿資助他印制120萬字的書。經(jīng)核算，印1000本需要38000元。但書印出來了，那個老板做期貨虧了。這下吳式求急了，欠印刷廠的錢怎么還？印刷廠廠長何士鈞了解情況后對他說：“不要急，這個錢你什么時候有就給我，沒有就拉倒。”聽了何廠長的話，吳式求的妻子感動得哭了。

一位叫楊曉榮的醫(yī)師資助他5萬元,有了這筆錢,他編寫的中小學鄉(xiāng)土教材《多姿多彩慶元話》于2008年印了5500冊，免費分發(fā)給當?shù)氐?所中學。

吳式求在研究慶元方言上已投入30余萬元，至今還欠了一屁股的債。但他無怨無悔。

一直以來，吳式求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將研究成果正式出版?？墒牵钟心募页霭嫔缭敢獬霭鏇]有經(jīng)濟效益的專著呢？

2009年，一個機會悄然降臨了。

縱觀縣史八百載，深究方言第一人

這天，吳式求接到在麗水市教書的外甥周鴻的電話。外甥告訴舅舅，他的同學李衛(wèi)旗是浙江大學教授，正在慶元掛職擔任縣長助理。李衛(wèi)旗想要一本《慶元方言研究》。

此時，《慶元方言研究》已被“知識共享中國大陸項目”確定為向國內(nèi)外重點推介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類的專著之一，采用了“中國大陸版知識共享協(xié)議（CC協(xié)議）”發(fā)布。據(jù)稱，截至目前為止，我國傳統(tǒng)文化領(lǐng)域出版物采用“CC協(xié)議”發(fā)布的書還只有兩本，一本是去年出版的《孔伯華中醫(yī)世家傳習錄》，另一本就是這本《慶元方言研究》。

次日，吳式求便帶著書找到李衛(wèi)旗。

接過這部沉重的書稿，李教授感慨不已。“你的書很有學術(shù)價值，一定要想辦法出版！”隨后，李衛(wèi)旗和分管文教的張明副縣長多次跑到杭州，找浙江大學出版社總編輯徐有智商談。

徐有智聽了介紹，也非常感動。今年5月底，106萬字的《慶元方言研究》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

吳式求專著出版的消息傳到慶元縣，5月25日，慶元縣委書記陳景飛專門來到吳式求家看望，并表示縣里要給予大力支持。

欣聞吳式求的專著出版，在外地工作的慶元人姚思煜欣然題詞：“縱觀縣史八百載，深究方言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