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其人其書 周汝昌 我國著名紅學(xué)家。他是繼胡適等 主持人:一位文學(xué)巨匠留名青史,不靠他生前是否聲名顯赫,而全靠他的作品是否有永恒的藝術(shù)生命。我們在閱讀一部名著的時候,常常喜歡猜測這個故事背后的作者是個什么樣子,總想找出這個作者和這部書有些什么蛛絲馬跡的聯(lián)系。特別是對《紅樓夢》、曹雪芹,以至研究曹雪芹生平家世的學(xué)問,成了"曹學(xué)";研究《紅樓夢》的學(xué)問更是成了"紅學(xué)"。2003年是曹雪芹逝世240周年,我們特意請來了八十五歲的紅學(xué)大師 周汝昌:我們今天定的題目是《曹雪芹其人其書》。這個題目很大,也很有吸引力,這也體現(xiàn)了曹雪芹本人的人格魅力、號召力。提起曹雪芹來大家都有一種印象,特別是一些專家研究者,總是一直在說他們的史料太缺乏了,我們知道得太少,沒法講,也沒法給他作傳,這是一般的說法。 曹雪芹其人其書那么曹雪芹的史料究竟又如何呢?我粗略地統(tǒng)計了一下,曹雪芹的至交和他同時代的人留下來的有關(guān)曹雪芹的詩,至少有十七篇,明明白白寫明了是給曹雪芹的;再加上一些題目里面雖沒明白寫明是給曹雪芹的,但經(jīng)我們考證,確系寫給曹雪芹的,這樣起碼還有三首,或者更多,那么這樣加起來就是二十首。這算少嗎? 諸位可能要接著問我,你說這些史料都是什么樣的呢?你說一說我們大家聽一聽。這個我想在座的有的比較熟悉曹雪芹這個人,當(dāng)時他家世的身份是內(nèi)務(wù)府人。內(nèi)務(wù)府人都是漢族血統(tǒng),身份是包衣人。"包衣"是滿洲話,就是漢語的奴仆,他的身份在當(dāng)時對皇家來說,是很低的,很微賤的,如雍正皇帝罵曹家人就是下賤之人??墒?,他的這部著作《紅樓夢》傳世以后,當(dāng)時還是傳抄,不是指那個印本,皇族重要的宗室,大概家里人人都有一部《紅樓夢》,他們的子弟都在那里偷偷地看,這是不公開的,不光明正大的。說這是經(jīng)典著作,像我們今天這樣的觀念中的經(jīng)典?完全不是。可是呢,他們偷著傳抄,得花好幾十兩銀子,藏在家里,沒人看見的時候來讀《紅樓夢》,讀完了以后非常受感動。也就是說,他們也對于其人其書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就像我們今天這樣。 我剛才說,曹家是包衣人,皇家奴仆的身份。可是記載曹雪芹的人都是了不起的。我舉三個,諸位聽一聽。大家都知道清代的在關(guān)外的歷史我們不多涉及,入關(guān)以后第一位皇帝是順治,順治年紀(jì)很小,是一個小孩兒。他得找一個幫助他的人,這個攝政王的滿洲名字叫多爾袞。我想這個大家看電視電影都知道了。多爾袞是曹家真正的旗主,就是主子。那個時候主奴的分別非常嚴(yán)格。多爾袞行九,叫九王爺,北京的朝陽區(qū)架松--現(xiàn)在改做勁松了--那個地方有九王爺?shù)膲災(zāi)?。后來在那兒把多爾袞的墳掘出來了,那個棺材板厚有一尺。多爾袞是努爾哈赤就是清太祖的第九個兒子。努爾哈赤有三個幼子,八王、九王、十王,八王是阿濟(jì)格,"阿濟(jì)格"滿洲話本義就是小兒子,沒想到小兒子底下還有兩個,九王多爾袞,十王多鐸。我先交代這三個幼子,每一個幼子的后人,都敬慕、稱贊我們這位曹雪芹。你看看他們都是主子,對這個奴隸卻發(fā)生了如此的敬佩感情,這是怎么回事?值得我們思考。 這個歷史現(xiàn)象非常有趣,所謂有趣,也就是說它包含著深刻的意義。 剛才是說多爾袞,這個事情說起來很費事,不說清不行。多爾袞是九王,那么上面這個八王是怎么回事呢?八王叫阿濟(jì)格,他的后人有叫敦誠、敦敏的兩位弟兄。他們兩個人是曹雪芹至好的朋友,曹雪芹留下來的詩,也主要是這兩位弟兄留下來的。你看看,這是怎么回事,真是有趣極了。底下就說到十王爺,十王爺叫多鐸,也稱裕王,剛才說阿濟(jì)格他稱英王。多鐸的裕王府在哪里呢?就是現(xiàn)在的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多鐸家里世代的管家也姓曹。據(jù)曹家的后人和我們的所謂考證,結(jié)合起來一看,十王府、裕王府里邊正式的大管家,和曹雪芹的祖輩是一家的,都是從關(guān)外鐵嶺隨著皇家入關(guān)來的。 多鐸的后人跟曹雪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大有關(guān)系了。就是裕王多鐸的后人有一位叫裕瑞的,他寫了一部書叫《棗窗閑筆》??赡芩巴庥幸豢么髼棙洌谀抢飳戨S筆,所以他的書名叫《棗窗閑筆》。他是宗室,他沒事,可以不做事就拿錢兩,有飯吃。這里邊大量地記載有關(guān)《紅樓夢》的情況,提到曹雪芹其人和他的長相、脾氣、性格。只有裕瑞給我們留下了幾句話,很生動,這個太寶貴了。我現(xiàn)在還沒有說它具體內(nèi)容,就是說首先要大家你看一看,給我們留下史料的是這些人,這個驚奇不驚奇,這不是一般人。 好,曹雪芹這個人到底有什么特點特色?大家都希望了解一下。他有很多不尋常的特點,真是與眾不同。先說一說他的為人,我剛說那個《棗窗閑筆》,裕瑞記下來的。他的親戚就是富察氏,富察家跟曹家有千絲萬縷的親友關(guān)系。曹雪芹生前給富察家做過西賓,就是當(dāng)過師爺。裕瑞的長親是富察家的人,親眼見過曹雪芹。你聽聽裕瑞怎么描寫曹雪芹?裕瑞說,頭廣,腦袋大,色黑。這個很奇怪,曹雪芹長得不像書里面的賈寶玉,面如秋月,色如春花。說他色黑,我們想大概是,裕瑞的那個長親看到曹雪芹的時候,曹雪芹已經(jīng)又貧又困,無衣無食,受風(fēng)霜饑餓大概就黑了。善談,能講故事,講起來是娓娓然終日。 他能講一天卻讓你不倦。大概大家都圍著他:"你講啊,你的《紅樓夢》最后怎么樣了?"我們想象可能就是這個情景。曹雪芹就說了:"我給你們講,你們得給我弄點好吃的。"他喜歡吃什么呢?南酒,就是紹興酒--黃酒。他喝那個酒,吃什么呢?燒鴨。我也不知道曹雪芹吃的燒鴨是怎么做的?是否就是北京全聚德的烤鴨?不一定,他沒錢吃啊。所以他才說,你們要給我弄南酒燒鴨,我給你們講。講條件才能吃到,我想那個燒鴨一定是非常好吃,我們沒有這個口福。那時候做菜,特別是旗人,那簡直考究萬分。這是裕瑞記下來的,從來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親見親聞曹雪芹的這些細(xì)節(jié),這是真實的,這個很寶貴,所以我先說它。 第二個比較重要了,就是常州學(xué)派的一個大儒,叫宋翔鳳。他生活的時期大概是乾嘉道三朝,見聞最豐富。有人拜訪他,忽然談到《紅樓夢》這個主題,那么自然就要談曹雪芹其人。宋翔鳳就給他們講了在北京聽到的一段故事。這個我們都有考證,這些傳說都有來源,都跟旗人、內(nèi)務(wù)府有直接間接的關(guān)系,都不是空穴來風(fēng)。那么他講的是什么呢?他就說曹雪芹性格放浪。"放浪"是王羲之的《蘭亭序》里邊用過的話,就是不拘常理。晉朝人往往有點狂放,不拘一格,不講常理。這個詞就是說他舉動言談,有些世俗人看不慣,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既然是放浪,有超乎常規(guī)的這種行為,他的家長害怕了,因為他們的家世經(jīng)過那不定是多少次的政治風(fēng)險。就像《紅樓夢》里邊賈母的話,我嫁到你賈家來,入了你們賈家門五十四年,大驚大險我都經(jīng)過來了。這都不是閑話,這都是曹家的事,大驚大險。政治問題要牽連上,會有滅門之禍,家破人亡。家長一看,曹雪芹這種行為要惹禍,沒有辦法,就把他鎖在一個空房里,給圈起來了。這個圈也叫"禁",兩個字也連用,是八旗人整治他們家的子弟、皇帝整治大臣的辦法,還要說寬大,我不殺你,可是得把你禁進(jìn)來,圈起來,像養(yǎng)豬一樣。有個圈,不許你出這個圈,那叫"圈",就是畫圈的那個"圈"字,做動詞用,叫"圈"。曹家這個家長不知是不是他父親,不知道,他說是他的父輩,把他鎖在空房中。 這個說法我認(rèn)為很重要了,就是他沒有辦法,太痛苦了,在空房里,大概有給他送飯的人,總得給他東西。"你給我一點紙,一個筆墨,我練練字",他不能說"我寫小說"。你看當(dāng)時的情景,他這個放浪生活到底能夠猜測。都是些什么呢?我們不能瞎編,但其中有一條大概可信,是從另外一個渠道獲得的,一條記載說曹雪芹"身雜優(yōu)伶",就是說他跟唱戲的在一起混。唱戲的,在今天那太值得可貴可敬了,名演員、藝術(shù)家;當(dāng)時卻不是這樣,其賤無比,叫戲子,良家都跟他不來往,更不要說通婚。這樣的書香子弟曹雪芹,八旗公子哥跟戲子混在一起,這簡直叫不孝行軌。 正像《紅樓夢》里邊的賈寶玉交結(jié)蔣玉菡、琪官那樣。寶玉為什么挨打?就是因為這個嘛,雖不完全是因為這個,但開頭起因就是他交結(jié)了別的王府的一個戲子。曹雪芹不但交結(jié)戲子,他自己還粉墨登場。這個有趣極了,我們想想這個大才子,如果他在舞臺上表演起來,要轟動北京九城。我認(rèn)為沒有問題,你想想他在前門外廣鶴樓,他一出臺--當(dāng)時看戲的都什么人,都是八旗貴族子弟--那還不一眼就看出來。好!這個曹雪芹,一方面佩服他那個才貌,那個藝術(shù)風(fēng)格,迷人得很;一方面馬上就傳出說這誰家的,他怎么干這個。那家長一聽,簡直受不了,趕緊把他就關(guān)起來了,就是這么回事。 可見這是他少年時期的一種行為,到了后來他創(chuàng)作《紅樓夢》時是否還是如此?還在空房里?當(dāng)然不是了,自由了。自由后他的條件如何?我們從另外一個方面看。也是一個詩人,他姓潘,是個南方人,叫潘德輿。他做了一部書叫做《養(yǎng)一齋詩話》,這個不細(xì)說,不在我們本題。但他另外一部筆記小說,叫《金壺浪墨》,里邊涉及《紅樓夢》和曹雪芹。有幾句非常要緊的話說一說,他的時代當(dāng)然比曹雪芹要晚一點,但是他的見聞也還是可靠的。他說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窮得這間屋子里邊什么都沒有,就有一個桌子。這個桌子大概就像個小茶幾,只有筆硯,其他什么都沒有。連做書的--今天叫做稿紙--都沒有。怎么辦?曹雪芹就把老皇歷,就是過去廢了的皇歷,拆開了以后,這個葉子是雙面的,他這么反過來一折,在上面寫字。你看看這寫作的條件,這也算是把曹雪芹寫作《紅樓夢》大致的物質(zhì)條件說了一下。 其他我們所能知道的就是他能畫。他的好朋友敦誠、敦敏留下來的詩里邊,把他的能畫、好喝酒都寫了出來--過去的文人總是將兩者連接在一起,曹雪芹也不例外。敦誠、敦敏的詩里邊總是把詩酒作為一副對聯(lián)進(jìn)行題詠。你看看,畫畫、做詩,敦誠、敦敏佩服曹雪芹的不在其他,是在詩。首先說他的詩,其次是畫。 喝酒那是另外,那是生活上,跟文藝有關(guān),但不是一回事。可是他們的詩里邊,常常把這三者連在一起說。有一個對聯(lián)說是"尋詩人去留僧舍"。這什么話?曹雪芹尋詩,去找詩的境界、詩的材料;尋,尋找;人去,他出去了,這個人就是曹雪芹。尋詩的人,離開了家,到外面去,西郊到處都是詩景。留僧舍,天晚了,回不了家,那一下子不知道跑西山哪兒去了。僧,就是和尚,舍就是房舍。 下句"賣畫錢來付酒家",他賣畫的錢有了,有收入了,做什么用?還酒賬,他不能每次拿幾文錢到小酒店里去買酒,他沒錢,得賒著,但每天得大喝酒,賣了這幾張畫收集點錢,然后到酒店去還了賬,好下一次再賒,是這樣。還有說他窮得舉家食粥。粥是稀粥,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生活在西山了,也就是說他晚期的生活里,一直沒有脫離開這么一個困窮的境界。 曹雪芹還有什么性格特點?高談闊論。那口才不但是講故事,跟朋友他好議論,這里有一個典,是說他好議論國家大事這么一個典。這個人大概是好說,好談,還不服氣,專門跟人辯論,就是雄談高論。曹雪芹在乾隆二十四五年的時候,曹雪芹畫像到南方去了,敦誠、敦敏非常想念他,也做詩。后來這個敦敏忽然到朋友--當(dāng)然也是滿族朋友--家去,明琳家有一個書齋叫養(yǎng)石軒,就是養(yǎng)石頭的書齋,他到那兒拜訪明琳。隔著一院子,一聽大聲高談就認(rèn)出來了,曹雪芹他回來了。 趕緊離開這個院子跑到那個院子去,拉住他,闊別了一年,想念得不得了,親切無比,就像現(xiàn)在人擁抱一樣。你看看,他的朋友對曹雪芹的這種感情表現(xiàn)是一般的嗎?如果這個人沒有魅力,不讓人那么欽佩絕倒,敦敏會有這么樣親切無比的舉動嗎?也不過是一年沒見,一聽聲音,哎呀,就坐不住了,趕緊去,拉住了,呼酒。這都是原文。馬上擺上酒,呼酒,酒來,話舊事。他從南京回來,大家要聽他說一說他家南京的舊事。"秦淮風(fēng)月憶繁華",他是這么一個人,你可見他這個心胸開闊,光明磊落。 主持人:那么我收到了很多紙條,提了非常多的問題。這些問題不可能一一請 周汝昌: 但是問題是要說到我自己,你這二十五年以后,又干了些什么呢?說來十分簡單,沒有什么了不起。就是 于是乎, 《懋齋詩鈔》里就發(fā)現(xiàn)了六首明明白白題給曹雪芹的詩,我們對于曹雪芹的了解加深了許多。不但如此,我 正好您這個問題補充了我剛才沒說完那個話題。我通過這個敦敏的詩一細(xì)考證,他應(yīng)該生于雍正二年,即 不談到自然科學(xué),我們說人文科學(xué)社會科學(xué)。先說史吧,史是求什么?求真。史有假有空有虛,有空白,有模糊。我們考證探討它當(dāng)時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相是什么。史是求真。哲是求善。我們中華民族的道德是什么?不就是孔孟性善說,荀子性惡說。曹雪芹說,正邪要賦兩種氣,有正氣,有邪氣。你看曹雪芹那個思想,這種人聰明靈慧,在萬萬人之上。這是他的哲學(xué),我們要探討《紅樓夢》里邊寫的這些人,都是第一流的才華智慧。那么你不研究思想史、哲學(xué)史,你光是看它什么語言生動,形象鮮明,這個不行,懂不了《紅樓夢》。然后,你看,史是真,哲是善,文是美。你看看曹雪芹那個文筆美不美,所以《紅樓夢》的真價值是文史哲,是大綜合。它代表了中華文化,它的結(jié)果是要追求真善美,一絲不差。 曹雪芹其人其書 我們的題目是《曹雪芹其人其書》,上半截主要講其人,下面主要講其書。 但是,這里有一個問題,這個人和他的這個書,個性都很大,幾乎是分不開的。講其人,是為了我們理解他的書;講其書呢,也是為了理解這個人。他為什么做這部書,那么與眾不同?他是怎么樣一個人?他的頭腦心靈都是什么樣子?我們一個求知的愿望總離不開這里,是吧?《紅樓夢》和它的作者怎么能分得開?當(dāng)然我不是說諸位要相信我的說法,它是自傳,寫的賈寶玉就是他本人,你可以完全不同意,當(dāng)然我的說法也不是那么死板,我是說大致。在他這個藝術(shù)作品里邊,把賈寶玉作為一個最主要的主角,他要表現(xiàn)什么?主要是說出自己的心情感受,這一點我覺得很明顯,打開書就知道。不是考證的問題,是你感受的問題。 我為什么要這樣起頭呢?就是我上半截說的很多都是半截話。 比如說潘德輿,光說了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條件,一桌一凳什么都沒有。他還有重要的話,他說他讀《紅樓夢》讀到哪個情節(jié),就"淚下最多"。他那個話好極了,可惜我不能背,背了還得講,咱們就說我的記憶。他那個意思就是說,曹雪芹寫的這個情,寫得如此坦然。他說如果不是心里掏出來的話,而是寫張三李四,像別的小說一樣,或者是編造出的一對才子佳人--像曹雪芹開卷就說,他本來有幾首艷詩艷詞,他為了要發(fā)表這些他自認(rèn)為很美的作品,才捏造兩個人--就會都是浮光掠影,沒有他自己真的心情注射到里邊,又怎么能表現(xiàn)到那個境地呢?潘德輿說由此知道就是寫曹雪芹自己。 曹雪芹開卷就說,我"經(jīng)過盛衰,錦衣紈袴,穿著綢緞,飫甘饜肥"。吃的是好酒好飯,可是呢,半生潦倒,一事無成。這個很寶貴??墒?span lang=EN-US>"悔已無益",我已經(jīng)這樣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又一轉(zhuǎn),"愧則有余",我真是太慚愧了。這個話的意思就是說,我本人這么不才不學(xué)不孝,無能無力,簡直是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我一文不值,寫我自己這些事有什么意義呢?底下這個轉(zhuǎn)折最重要了,如果我不寫,"閨閣之中歷歷有人,我要不寫自護(hù)己短"。就是說這個我不能夠?qū)?,家丑不能外揚??墒?,閨中歷歷有人。 "歷歷"什么意思?"歷歷"是分明清楚,他下字眼兒,都不會隨便下的。這么多的閨友,他們的見識行止,"行止"就是"行為",一些作為表現(xiàn)都處于我之上。我不寫我自己一文不值,可同時也把他們淹沒了,這怎么行呢?我心里怎么能過得去呢?因此,我才把我要說的這些經(jīng)歷,隱去那些真事,敷衍成一段故事。大家注意了,這個字眼,"敷"就是敷開。今天一般人的用法就是敷衍了事,意思是不認(rèn)真、不負(fù)責(zé),那叫"敷衍",馬馬虎虎、敷敷衍衍,把事情定了,今天的理解就限于這個意義。其實不然,在曹雪芹時候,這個"敷"是"鋪","衍"是由此而推廣、開拓、展開。這里邊呢,當(dāng)然就包含了藝術(shù)成分,不是記死賬。那么諸位又問,你今天來說這個干嘛?不說這個,你怎么理解《紅樓夢》?它到底是誰寫的?這個問題首先要解決。 我在我的這個立足點來說,我先得說這個,我不是說你們每一位都要同意我們的拙見,毫無此意。 如果 "作者自云,因為經(jīng)歷了一番夢幻之后,把真事隱去,借通靈之說,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你看看這幾句話,誰的事呀,我經(jīng)歷了這么一番夢幻,"夢幻"是個假詞,這個事情如果過去了,就如同一場夢,就這么簡單。他是為了掩護(hù),可底下他把自己泄露了。故將真事隱去,那個"夢幻"不就是個真事了嗎?如果真是夢幻的話,何必隱去呢?那"夢幻"就是他經(jīng)歷了的真事,不能寫,現(xiàn)在把它得隱去,于是另外假托了一個女媧煉的石頭,后來變成了通靈玉的故事,就用這么一個方式來寫,做了《石頭記》一書。這個話有多清楚。這就是告訴讀者,我是這么回事,我是寫我,但不能說是我,就說是那塊石頭;而我經(jīng)歷的那些事,如夢如幻,也不能夠如實寫,我得把它隱去。所謂隱去,不是一字不提,而是變了,把它敷衍,即所謂藝術(shù)化了,就是這么回事。這是整個人類藝術(shù)的一個大園林。如果用文學(xué)評論的術(shù)語來說呢,大概就是說他寫這個人物栩栩如生。 當(dāng)年毛主席就說過,講《紅樓夢》的時候,說你看曹雪芹把鳳姐都寫活了,這就是栩栩如生。"如生"就是像活的,還不是真活,可曹雪芹寫的那個人物,不是如生,而就是活的,就在那兒。他那個言談舉止,聲音笑貌,都是在你這兒。怎么回事?他不是如生,他就是生的。有個老詞,說寫得好,寫得活,就是"呼之欲出",呼,一叫他名字,他來了,這個多好啊。你叫的時候,來了,這鳳姐,這黛玉,這寶釵。你看看,這是一種什么神奇的力量?我也解釋不了,但是我的感受是如此。你讓我講其書,我從這兒開始,里面的故事呢,也不是講了這個那個就沒事,好像傀儡戲。耍豬八戒的時候,別的小木偶人就都不動,老傀儡戲都是這樣子。 《儒林外史》就犯這樣的病,一個一個地出人,出了這個人講這個人的故事。這個人講完了,沒他的事了,又出來別的了。誰跟誰也不挨著?!都t樓夢》不是這樣,而是前邊伏下,后面必有應(yīng),前面看表面是這么一層意義,往后面再一看,恍然大悟,它又是這樣,兩面。這一個大特點,別的小說里沒有。 還有它的藝術(shù)特點--這是我給它創(chuàng)立的這個名詞,這是我的說法,不一定好--他會一筆多用,又會多筆一用。他寫這個主題目標(biāo),就用很多筆集中起來,這一筆,那一筆,前面一筆,后面一筆,前后左右。你開始看的時候,不明白,認(rèn)為這都無關(guān)呀,后來再一看,這些筆,多筆,都集中在這個目標(biāo)上,他都是在寫他。好比畫家,他畫一個人物,不是一筆就勾出來了。今天勾一筆,明天勾一筆。有頭,有發(fā),有衣,有帶,還有別的。最后這個精氣神,完足,完美,這叫"多筆一用"。 不但寫人,寫什么都是這樣。寫榮國府,多筆一用,冷子興先講,你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榮國府。他在揚州郊外小酒店里講,一筆。然后誰進(jìn)府,看大門什么樣,一筆。然后進(jìn)去看那兒,比如林黛玉到了正堂,她抬眼一看,榮禧堂大匾,種種擺設(shè),又一筆。我不能夠羅列,這個道理諸位一聽就明白。周瑞家的,從哪一個屋里接受的命令,要去分送這十二枝宮花。她怎么走,經(jīng)過誰的窗戶后頭,又出哪個角門,最后交給誰,回來還得復(fù)命,這是規(guī)矩。這是寫榮國府的院子。當(dāng)然,不是說這是惟一目標(biāo)。這個筆法那個妙,那個神。看到這兒的時候,你要腦筋簡單,以為他就是寫這個。 錯了,他寫了好多事情,好多層次,好多人物。你看看,他寫送宮花怎么寫。到惜春那兒,惜春說,哎呀,我剛才跟丫頭說,我也剃個頭當(dāng)姑子去,你送的花我可哪兒戴。一筆伏在這兒,后來惜春真是出家。你看到這兒,這句小玩笑話,誰也不管,一下子看過去。又到了誰那兒?比如說林黛玉,周瑞家的是 那么完了嗎?沒完。周瑞家的受命的時候,薛姨媽在 再一方面就是我個人的感受。曹雪芹用了各式各樣的方法來表現(xiàn)他自己的心情。他為什么立志要寫"閨中歷歷有人",他為什么那么崇拜女性、貶斥男子?還說得很難聽,不僅僅是那個"水做的","泥做的"--那個讓人引得都成了俗套了,我們今天不說--他說這個女兒本質(zhì)好,才華好,德行好,男人寫得都是沒有什么好男人。我時常自笑,坐下來一講,我本身就是個須眉濁物,哪里能夠深切體會女兒的心境。可是沒有法,處在這個地位我只能這么揣測。問題是,曹雪芹是否有毛病,這個男女的問題,一陰一陽,這是古來的天經(jīng)地義,你為什么重女輕男?那是犯錯誤的。白居易做《長恨歌》的時候,有感于楊貴妃受到這樣的寵愛,才說"遂使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唐代白居易點出了這一點,說天下的父母內(nèi)心本來都要生男孩,可是因為楊貴妃特別受寵,父母心就變了,不重生男重生女,反過來了。這個話已經(jīng)告訴我們,從來就是重男輕女。他要寫女的。我的感受是他寫小姐、寫少奶奶固然好,栩栩如生,活了,但沒有寫丫鬟寫得更精彩。他很悲憫這些丫鬟,大概十兩銀子或者還少,買一個窮家人的小女孩兒,養(yǎng)大了就是使女。俗話叫什么?你們就不太知道了,叫使喚丫頭。賣到府里做了使喚丫頭,受著那個罪,那就不要說。曹雪芹看到實在是,這個不是于心不忍,同情憐憫都對,但是這些詞句顯得太普通太輕。他的感受真是沒法表達(dá),要寫出來,寫得那個我們只能夠夸獎贊美。沒有現(xiàn)成的詞我可以用上,他對女性的這種感情從哪兒來?來自實際的生活感受。 我舉一個例子,大家還都記得薛小妹新編懷古詩的十首絕句。表面是謎語,每一首詩里邊打一個俗物,就是平日人們常見常用的東西。實際上除了這個謎底以外,還有一層用意,這就是我剛說的,一筆多用,正是好例子。我是說,第一首"赤壁沉埋水不流",這是曹操的典故。這是曹雪芹始祖,遠(yuǎn)的不說,從魏文、魏武,就是他們的老祖宗。這是把曹姓第一首表出來了。底下有一首淮陰懷古,是說韓信的故事。 漢代韓信三齊王,看看他怎么說,"壯士須防惡犬欺",壯士,大男子、大丈夫,他是沒飯吃,窮了做乞丐,在人家門口那里要飯吃,就要受"惡犬欺",這話哪兒來?"三齊位定蓋棺時",這是說韓信后來發(fā)跡了,封為三齊王。當(dāng)年的時候他受"惡犬欺",后來他成三齊王。第三句說"寄言世俗休輕鄙",就是說我把話傳給你們,當(dāng)初韓信窮的時候,幾乎要討飯吃的時候,受惡犬欺,可是你不要看他受了惡犬欺,你就輕薄、鄙視、輕視他。第四句"一飯之恩死也知",韓信少年的時候,窮的時候,無以為生,在城邊那里釣魚--大概是想釣點魚換點錢。那個護(hù)城河邊有洗衣服的婦女,看他那么餓,八成要死了,站不起來了,就拿飯送給他吃。這個韓信也很貪,人家給你一頓飯救活了你就完了,不,他吃饞了,天天到這個地方來,吃人家的飯。那個女的也是一片真情,天天給他飯。 "數(shù)食",成了個典故,說韓信又貪又饞,沒出息。寫這個干嘛?很顯然,剛才我說的那些清人的記載里面,就有無衣無食寄居親友家的。親友家常來他這樣的人,人家也不歡迎。也有記載說人家后來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們不養(yǎng)你。曹雪芹幾乎餓得就是韓信當(dāng)初那個樣子。他親身的經(jīng)歷,就有一個不知何人,哪里的婦女,這樣救濟(jì)過他,否則的話他會餓死。所以,他一生難忘女子的才、智、德、恩惠,我一定要謝她們。結(jié)果,他創(chuàng)作出了這么一種頂天立地、萬古不朽的《紅樓夢》。 主持人:第二個問題,您認(rèn)為脂硯齋是何人?曹雪芹與脂硯齋有什么聯(lián)系嗎? 周汝昌:脂硯齋是最后定了這部書的大名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是定名。這個定名是從乾隆甲戌就是1754年定的這個名稱。那就是說曹雪芹同意把脂硯齋的評作為這一部偉大著作的組成部分。這是帶評的,它是正式的《石頭記》的定本。沒有評的還是早期的草稿,應(yīng)該這樣理解。 僅僅這一點諸位想一想,這個脂硯齋的地位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不像金圣嘆批《水滸傳》,是后人讀后的感慨、感想寫在書上,不是。這兩人是同時寫的,關(guān)系極其密切,你那兒做,我這兒就批,這么一回事。批語是《紅樓夢》的真正組成部分,這一點千萬不要忘記,不是附加文,不是可有可無。第二點我從他們那個口氣看出他們的關(guān)系太親切,不是一般的親戚。那個里邊許多的批語是從女子、女性的立足點而說感想、口吻。這一點也很清楚,那么這是怎么回事?這從書里一找,某一場合,他批了,我也在場。比如芳官顯熱,我這也要脫衣服。這是誰呀?諸如此類一找,能找出若干點,彌合在一起,就是史湘云,是史湘云的原形。史湘云是到二十回才出場的,三十一回又出場,之前一字不提,這個史湘云是后半部的著作。明白了,所以脂硯齋說,"書未成,芹"。一個字稱"芹",這是一種什么的口吻?我稱他雪芹,別人還批評說都應(yīng)該說曹雪芹,人家脂硯齋卻稱"芹","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而淚待盡"。 這什么關(guān)系能這么說話?"希望造化主,上帝你再造一芹一脂,我們二人亦大快于九泉地下"。這是什么話呀?我老老實實告訴諸位,這要不是夫妻的關(guān)系,他怎么能這么講話呢?這個正符合了許多條記載,《紅樓夢》的真本不是這樣,而是被高鶚篡改為一百二十回的。七十八回以后的情節(jié)跟今天的本子完全不一樣。那后面湘云寶玉貧賤到極點,幾乎做了乞丐,最后千難萬苦,忽然又重會,結(jié)為夫妻。敦誠、敦敏的挽詩里邊有一個"新婦",說曹雪芹死了,"新婦飄零目豈暝",還有一個"新婦",那曹雪芹死了以后閉不上眼,"目豈暝",瞑不了,這個是誰呀?這些線索綜合在一起,我才提出了我的拙見,脂硯齋那就是幫助甚至提醒曹雪芹的人,你不要寫那個"風(fēng)月寶鑒",你寫寫我們的女性。許多人寫男子,《水滸傳》是寫強盜,須眉男子開黑店,吃人肉。脂硯齋有大功,幫助他整理、抄對,此人功勞太大了,而她許多的口吻是女性。我認(rèn)為,簡單說吧,第一,她是書里人物;第二,她是女性;第三,她和曹雪芹的倫理關(guān)系,親密無比,和他的創(chuàng)作文學(xué)事業(yè)完全不能隔離。 主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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