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松
我的家鄉(xiāng)在云南蒙自縣城東南,是一個山清水秀的村子。在我記憶中,鄉(xiāng)親們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唯有過年的時候顯得那么的清閑和快樂!他們十分重視過年,所以年也便過得十分得隆重、熱鬧。然而,對孩子們來說,最熱鬧的要算臘月里的殺年豬了。 殺年豬,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早已留下了一幅淡淡的鄉(xiāng)村風(fēng)情畫,多少年后,即使我流浪于北京的喧囂,這幅鄉(xiāng)村風(fēng)情畫也一遍一遍地把我深深感動…… 每次過年,我家里都要殺一頭豬。那年頭,我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母親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同時又是個養(yǎng)豬的好手,我們家的日子在村里也是比較好的,年豬就是佐證。那時別人夸我家的日子好過,總是說“老華(我父親的小名)家日子好,年年殺一頭大豬!”我家是從來不到殺豬場殺豬的,因為我家不但院子大,而且我鄰居傻二叔在村子里是一個殺豬的老把式。所以每到過年,傻二叔都很忙,請他殺豬的人家不但有本村的也有鄰村的,有時一天就有好幾戶,他總是那么樂哈哈的答應(yīng)下來。 我家殺豬總是安排在夜里。每年殺豬,頭天晚上,父親就與傻二叔打好招呼,并且為他請好幾個年輕力壯的幫手,然后在院子里盤鍋砌灶,準(zhǔn)備殺豬。 那時我任憑母親的哄騙,就是不睡覺,生怕錯過看殺豬。半夜,母親就起來,燒上一大鍋開水,等著褪豬毛,我就起來守著了。 傻二叔當(dāng)時三十二三歲,高個子,非常壯實,胸前圍一條油漬麻花的圍裙在昏暗的燈光下忙前忙后,他先招呼父親及幫手們將豬在結(jié)實的飯桌上死死按牢,接著豬并恐懼地發(fā)出凄厲的嚎叫,那聲音頓時劃破黑暗,在寂靜的鄉(xiāng)村夜空回蕩。傻二叔不管這些,他上前一步,嘴巴叼刀,左手使勁搬住豬的下唇,右手習(xí)慣性地在豬的喉管處拍掃兩下,撣掉塵土,接著抬手取下鋼刀,一刀捅入豬的喉管,再順手拔出,把帶血的鋼刀又放回嘴上叼好,雙手控制豬頭,鮮血嘩嘩地淌入母親早已準(zhǔn)備好的瓦盆里。 傻二叔過后常常得意地說過不知多少遍,說第一刀很重要。一刀下去,要恰到好處才算得上好手。下刀重了,容易殺嗆;殺嗆了,下一步吹氣時,那豬便鼓脹不起來;鼓脹不起來,豬毛便收拾不干凈。下刀輕了,不出血,或出血不凈;這豬殺出來,便會出現(xiàn)淤血現(xiàn)象,豬肉呈紫紅色,既不好看也不好吃。等放完血,那豬便躺在飯桌上一動不動了。傻二叔取下刀來,在豬的一條后腿上切一個口子,然后把一根長長的鐵梃杖,貼著腿皮往里捅,將豬身的有關(guān)部位捅遍,退下梃杖。接下來,他哈下腰,一只手攥住那條豬后腿,另一只手揪住刀口處翹起的皮子,用自己的嘴巴對準(zhǔn)刀口,使勁地往里吹氣。待那頭豬全身鼓脹得梆梆硬時,便接過幫手遞來的一截兒麻繩,將豬腿上的那個刀口緊緊捆住。隨后,招呼父親及其他幫手們將豬放置在盛滿滾燙開水的大鐵鍋內(nèi)。將豬身遍體燙過,他們每人手握一只鐵刮刨,刮去豬身上的全部鬃毛。 大鐵鍋旁,栽有兩根一人多高的木樁,木樁相距一米左右,兩個木樁上端又橫搭一根木梁,其構(gòu)成若單杠一般。將豬毛刮刨干凈,傻二叔伙同一個幫手用兩個大鐵鉤子分別鉤住豬的臀尖,然后一齊叫力,唰地一下,將豬倒掛在那個橫梁上了。 傻二叔把豬的五臟六腑交給父親及幫手們清洗。這時,我往往手握一枝棉花秸桿兒和一截兒麻繩,站在旁邊,中氣十足地喚一聲:“傻二叔,尿泡給我。” 傻二也不搭話,握刀的手順勢一旋,將尿泡割下來,倒掉里面殘余的豬尿,把尿泡吹得鼓脹起來,其狀若一只白色氣球,用麻繩系好,吊在棉花桔桿兒上遞給我。 豬尿泡既象氣球又象燈籠,玩得干癟了,還可把它箍扎在一只舊茶缸上作鼓面,敲起來叮叮咚咚,倒也十分好聽。所以豬尿泡是我那時心愛的玩具。 隨后,傻二叔用刀子割下豬頭,然后換用大砍刀將豬肉一分為二,劈作兩匹兒??撑?,如遇好豬,傻二使用刀子從豬的脊椎骨內(nèi)側(cè)旋下一條里肌來,送如口中,生生地咀嚼后咽入肚里,嘖嘖稱贊兩聲:“好豬!好豬!” 在我現(xiàn)在看來,那時我家養(yǎng)的豬并不肥。原因其實很簡單:沒糧食。那時的豬一般都喂兩年,每天喝一些唰鍋水,還有從山上采來的樹葉野草。一般二年能長到120斤,有兩指厚的膘子,就不錯了。 “傻二,明天來我家喝酒!”傻二叔一邊心不在焉應(yīng)著父親的邀請,一邊收拾殺豬工具,準(zhǔn)備到另外一家?guī)兔θァ?/p> 一頭豬就是我家一年四季的葷菜,但在殺豬第二天,父親把大隊小隊的頭頭腦腦及親朋好友請來吃喝一頓還是不能少的。這樣,過年時吃幾次肉,一頭豬也就沒幾塊了。母親用鹽巴、花椒、草果等配料把肉腌上,一排地掛在房梁上,每到農(nóng)忙和家里過大節(jié)辦大事的時候才割小塊拿出來作上等菜用,味道好極了。 后來我因?qū)W習(xí)和工作關(guān)系,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十幾年了,其間雖然也偶爾回來看看,但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這十幾年來,變化自然很大。傻二叔也該五十出頭了。 這次過年回去,殺年豬時沒請傻二叔殺了。我很奇怪,問父親,他不語。等吃飯的時候,父親突然說我們喝杯酒吧。我連忙起身,將我?guī)Щ貋淼囊黄烤颇脕?,給父親斟上。一杯酒下肚,父親夾口菜放入口中,這才打開了話匣子。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1994年,村東張老頭家養(yǎng)了一頭豬,喂得很好,沒有一年,就似乎長到360多斤。傻二叔沒殺過那么大的豬,就鬧出了笑話。那次由傻二在豬的頸部捅一刀,將血放凈,以為豬死掉了。然后把豬腿松開,再從后腿吹氣,將豬吹的肚子圓漲起來,再抬到鍋臺上褪毛。因為豬太大,傻二叔沒見過,對它的結(jié)構(gòu)掌握的不太清楚,而且殺豬刀的尺寸不足,殺豬時沒有捅到心臟,血沒有全部流出,所以它沒死,只是昏迷了過去。等到一松綁繩,準(zhǔn)備吹氣了,它又從桌子上滾了下來,跑到大街上去了。那幾個幫手只得又重新抓豬,傻二叔重新捅刀。 父親說傻二自從那次出笑話后,就被村里許多人當(dāng)作笑料廣為傳播。一氣之下,傻二叔就把殺豬刀高束梁上,再也不殺豬了。 父親說完,嘆了一口氣:“不過,現(xiàn)在他也是老啦!” 第二天,我在村頭見到去挑水的傻二。“傻二叔!”我尊敬地叫了他一聲,“哎,吃公家飯,受公家管,過完年才回去嗎?”他匆匆和我聊幾句,便默然離去。 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一直不相信傻二叔就是因為那個笑話而不再殺豬。不管怎樣,傻二叔殺年豬的情景,多少年后,即使我流浪于北京的喧囂,也一直在我記憶深處浮現(xiàn),一切是那么美好,那么難以忘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