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人有自己的身體為中心,為了讓身體繼續(xù)存活下去,生來就有保護和防御的本能。所以凡是對自己有利的,就要爭取;對自己有害的,就排斥。這些都是不待學(xué)習(xí)而能的,就連最低等的動物和植物,也都有這種自然而然的能力,是以稱為:生物的本能。荀子說:"'性'是天生的,'情'是性的本質(zhì),'欲'是情的反應(yīng)。人以所'欲'為可以得到的,就去追求他,這是'情'之所必定不能避免的。人心以為可以得到的,而去爭取它,這是智慮所必然出于此的。"(《荀子.正名篇》)。一個小樹的葉子卷了起來,把上面的昆蟲吃掉了,或一只羊把青草吃掉了,或是一個昆蟲把自己身上的顏色長成和樹葉一樣,以致別的昆蟲以為只是樹葉而被它吃掉等等,都是宇宙間自然而然,應(yīng)該并沒有是非善惡的牽連。為此,競爭是無處不有,無處不在的,這也不應(yīng)該有是非善惡的界定。在人類的社會里,競爭雖然是本能的一種,不過經(jīng)過人類智力的補充和加強,競爭就成為人類生活,以及自我擴張的藝術(shù)和學(xué)問。如何在競爭中取勝,并能長久立于不敗之地,以及如何才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卻是一個,古今中外,歷來涉及于人類生存、生活的大命題。
人類在襁褓之中,看見母親口里有一塊餅,他就會搶過來自己吃,如果有個哥哥站在旁邊,他就會要把哥哥推開,下意識的不許別人分"他的餅"。如果他做不到,他就哭鬧一番,直到滿意為止。到了幼稚園,與人競爭的就不只是一塊餅了。以后舉凡外型的美丑,財富的多寡,知識的博陋,智慧的深淺,靈性的高低...都要比。甚至人都死了,還要比追悼會的規(guī)格,棺槨衣衾的豐盛,葬禮的隆重。俗語說:"人比人,氣死人。"然而,競爭之中,有了勝利者,也就必定有失敗者。有失而復(fù)得者,也有得而復(fù)失者。只有大智大慧的圣哲才能站得高,看得遠,也才能講得透徹。
一般西方人都是直接鼓勵人們競爭,斗爭,并且絕不諱言:弱肉強食,物兢天擇。從小就教起,只怕小孩不會爭,于是教科書本,電影,漫畫都是教小孩要爭,要爭到底。在美國,小小的孩子就被父母師長逼著去打橄欖球(有的小孩性情不投,逼到自殺。),就是要為他們打底子,生怕將來爭不過人家。英雄主義,要爭得轟轟烈烈,死傷在所不計。會打橄欖球的將來在企業(yè)里,容易謀求職位或升遷。身體特別壯的,甚至當上橄欖球明星,立即變成富豪。因此,橄欖球在美國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體育的意義,它變成了美國的國家象征,是美國的"國球"。每逢元月最后一個星期日,必定有一場球賽,稱為:超級杯賽(Super bowl)。這個日子比什么節(jié)期都更轟動。譬如今年(2004)的超級杯賽,票價從500美元炒到了6,000,因為沒有特殊關(guān)系根本買不到門票的。當時賽地的賓館,一個套房的價錢漲到17.5萬美元一晚。電視廣告賣到230萬每30秒鐘,全國人都似瘋狂的釘在電視機前面,賭博輸贏。到了這個地步,起初鼓勵競爭的原意,早已不再有實質(zhì)的意義,這是鼓勵競爭副作用的變相結(jié)果。如同古羅馬時,武士(Gladiator)斗獅子或武士相斗,本是尚武的大力提倡,后來就完全變成"表演","娛樂"和"賭博"的性質(zhì)。又如同古希臘的奧林匹克,本是尚武的競賽,狠到要彼此抓出對方的腸子來才算。后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從兩男你死我活的敵斗竟變成他們彼此相愛的媒介,史家稱為:希臘之愛(Greek love)。鼓勵競爭和斗爭的意義經(jīng)過一段時期,都變成了當初不能想象的東西,這也是物極必反的辯證必然結(jié)果。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卻懇懇切切的教人"不爭",這是他的習(xí)慣,略過了"爭",而只說"不爭"。沒有"爭",怎么會有"不爭"?這是很明顯的,說明他也是很注意"爭"的。而且是教導(dǎo)人超過一時一地,暫時的成功勝利,要永遠立于不敗之地。這個"不爭原理"在他的哲學(xué)里占非常重要地位,僅次于"無為原理"。他在五千言的篇幅中提到"無為"凡十次,而提到"不爭"凡九次之多。其比重僅次于"無為",可見老子對"不爭"的重視與強調(diào)。因為小自個人成敗,大至國家興亡,莫不與之有直接關(guān)系。
近代歐風(fēng)東漸,中國人的價值觀受到西方觀念的沖擊,有的人一聽到"不爭"兩個字,不問情由,就馬上提出抗議,認為這是東亞病夫,頹廢不振,軟弱無能的體現(xiàn)。因而把老子貶為"禍國殃民"的罪人。把《道德經(jīng)》貶為"荒唐不經(jīng)""不合時宜"的愚言。但有些人比較冷靜,看出了一點端倪,就說:老子所說的是從道德,精神方面著眼,教人:"不要強出頭""退一步海闊天空""舍己從人""人家打你的左臉,你連右臉也給他打"...。也有人用心更深,認為:老子教人不爭,是一種"迂回戰(zhàn)術(shù)""不作正面沖"偽裝示弱""以退為進"...的策略。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既然老子把不爭這個命題這樣重視,而且又為此而滋生許多疑竇,就有必要把它抽絲剝繭,一探究竟。
老子第一次說不爭,是在《道德經(jīng)》第三章:"不尚賢,使民不爭。"
與"不尚賢"相對的是墨子的"尚賢"。墨子書里有尚賢篇上、中、下三章。不過仔細讀過墨子書之后,就會明白,他的所謂"尚賢",是勸勉君主,王公大人要用賢才,不但用賢才,還要重用賢才。要尊敬他們,給他們好的待遇。何謂賢才,他主張:以"義"和"能"作為選拔賢才的標準,同時一定要打破當時的階級觀念,不論出身,一律平等,一視同仁。以富、貴、敬、譽四種方法來延攬賢才。他并反復(fù)陳說,王公大人不用賢才必定會導(dǎo)致亂亡的結(jié)果。他列舉了歷代圣王們舉用賢才的事例,從而闡明使用賢才的必要性。聰明的王公大人還要能使真正賢才高興,使那些不是真正賢才的人懼怕。最誤事的王公大人是在小處使用賢才,到了大處,緊要關(guān)頭上,卻不用賢才,因為他們選拔賢才不根據(jù)客觀的規(guī)律,而根據(jù)"用人唯親"的私念,勢必導(dǎo)成"人心離散,國家難治。"。墨子的"尚賢",實在是一個"用賢"的寶典,和老子一點也不沖突。而老子的"不尚賢",絕對不是:不用賢才的意思。
老子說:不尚賢,其目的是使民不爭。這是一個處理"內(nèi)部矛盾"的命題。要處理內(nèi)部矛盾,最好是不去制造內(nèi)部矛盾。在內(nèi)部搞競賽是制造內(nèi)部矛盾的根源。因此老子這里的"尚賢",是指:在內(nèi)部搞"標榜英雄式人物"的競賽運動。本意是想要調(diào)動人民內(nèi)部的積極性,是個急功近利的手段。從表面上看是一種"見賢思齊"的教育運動,鼓勵和標榜好人好事,予以表揚和獎賞,希望眾人向他看齊,多做好人好事。然而,表揚和獎勵可以奏效于一時,久了就會麻痹,同時很可能造成多人作弊,假冒和偽善。如果從辯證的眼光來看,標榜英雄式人物可能得不償失。譬如,做父母的特別夸獎某一個子女,他們心里原想以此鼓勵其他兒女,可是往往因此造成其他兒女心理上的陰影,使他們有挫折感,進而促成嫉妒,甚至仇恨,以致惡性競賽而互相仇殺。歷史中,從上到下,這種事例,不勝枚舉。在社會里更是如此,假使在一百個人中,標榜一個人優(yōu)秀,就意味著,其他九十九個人不優(yōu)秀。這是對那九十九個人無形的打擊,使他們心理上永受創(chuàng)傷。如果再進一步對他們施壓,無異在促使他們偽裝,或流于形式的"努力效法"。老子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對人民內(nèi)部必須用堂堂正正的正常方法管理,只有對外國或敵人,處理敵我矛盾時就非得用奇不可。這種標榜,表揚和獎勵的方法,都是屬于"用奇"時的暫時性的短暫措施。在平常人民內(nèi)部不宜使用這種"兵法",以免造成矛盾分裂。
從教育來說,近代許多人認識到:見賢思齊的教育制度是個失敗的制度。譬如,近代美國哲學(xué)家杜威(John Dewey 1859-1952)提倡"進步教育體系"(Progressive Education System),在美國普遍實施。他認為:教育的目的不應(yīng)該只為造就極少數(shù)有學(xué)問的"賢者",而應(yīng)該是在制造社會的"現(xiàn)實效果"--就是制造彼此尊重,和平,互助的社會。過去的教育制度,其方針是教人"見賢思齊",不斷的制造和鼓勵極少數(shù)的"賢者"(賢者卻是永遠居于少數(shù)行列)的競爭制度,最后不過是制造了無數(shù)的"失敗者"。因此競爭,鼓勵,標榜,表揚都不是好方針,不能稱為:智舉。杜威曾到過中國,他的哲學(xué)思想受到過老子的啟發(fā),化成了他的著名的革新教育哲學(xué)理論。老子的這個"不爭",是一個站在高處,望到遠處的高層次的哲學(xué)思想。一個和諧,均衡發(fā)展的社會,是應(yīng)該讓最大多數(shù)的人,自動自發(fā),自然而然。不應(yīng)該是在人為的激勵下,產(chǎn)生的極少數(shù)"賢者"的舞臺。
老子第二次說"不爭",是在《道德經(jīng)》第八章:"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水善利萬物,更確切的說,凡有生命的都得依靠水而存活。水默默的滋生,畜養(yǎng)萬物。一方面說明了水的貢獻性;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萬物對水的依賴性。老子在《道德經(jīng)》的七十八章中說:"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最要緊的是:以其無以易之,這句話。它說明天下沒有任何東西能代替水的。黃石公說:德者,得也。施德與人,因而得人。水施德于萬物,因而得著萬物。天下沒有什么能代替它,所以沒有什么能與它爭。它也根本不需要與任何東西爭。根本就沒得爭,故而無所爭。老子在本章接著說:"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主。"這是說:能承受一國的恥辱,才能稱為一國之主,能擔(dān)當全國的災(zāi)殃,才能配稱全國之主。這是和上面所說的水的貢獻性,堅強性,以及不可替代性是一脈相承的。有一次齊景公和宴子登上柏寢之臺,景公眺望著齊國,說:美哉,泱泱乎!堂堂乎!后世孰將有此國?宴子說:大概是田氏吧!景公非常詫異說,我的子孫應(yīng)當擁有齊國,你怎么說是田氏啊?(由于大夫田常施德于民,人民都唱歌說:要想吃飽肚子,就投奔田成子。)齊景公聽罷,淚下沾衣,卻不能象田氏一樣施德于民。后來果然如宴子所預(yù)言,齊國轉(zhuǎn)到了田家手中,這叫:水到渠成。王莽代漢,趙匡胤代周,都是水到渠成,不必爭的。
老子第三次說"不爭",是在上面同章書里:"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惟不爭,故無尤矣?quot;
這里說的七個"善",都是依據(jù)水的特性來做比喻的。1.水擇地而流,因此人要站好自己的立場,地位,把守好自己的崗位,做該做的事,管該管的事。進一步講分層負責(zé),團結(jié)合作。2.水聚于湖海,淵深莫測。因此人要追求淵博的智識,看得透,見得明,虛懷若谷,廣納建言,寬宏大量,能擔(dān)待,能忍耐。3.水滋養(yǎng)萬物,因此人要厚德仁慈,解衣衣人,推食食人,不能吝嗇鄙薄。4.水雖柔弱,但無堅不克,無隙不入,因此人要言而有信,對下不可輕諾寡信,朝令夕改,食言自肥,對上不可貿(mào)然逆鱗頂撞,自取其辱。5.水善滌除潔凈,因此人要政治清明,從而人人有希望,個個努力上進,自然可以致治富強。6.水勢澎湃洶涌,無堅不摧,無強不克,因此人要勇往直前,辦事要身先士卒,風(fēng)行雷厲。7.水有一定的汛期,因此人要未雨綢繆,以期風(fēng)調(diào)雨順,萬物滋生。以上是七個"善"的最簡單的形容,人應(yīng)該花費精力去努力能把這七個"善"做到,而不應(yīng)該花費精力去和人家面紅耳赤,老拳相向,爭個你死我活。如果這七個"善",一分地利,一分天時,三分做人,兩分做事,都能掌握得八九不離十。天下人誰還能爭得過他?因為人與人斗爭,都必先要抓對方的錯,兜對方兜底。試想一個人能把七善做到,還有什么怨尤遺咎?沒有怨尤遺咎,誰能與他爭?如果真?zhèn)€有人要來爭,就如俗語所說:在魯班爺門前賣弄斧藝,在孔夫子門前賣弄三字經(jīng),自討無趣而已!
老子第四次說"不爭",是在《道德經(jīng)》第廿二章:"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老子認為:人生摧毀自我的最大敵人,就是"自我"。而"自我"的表現(xiàn)全在"四自",就是:自見,自是,自伐和自矜。人自己毀滅自己,毀滅得最徹底,而且不知不覺的就被毀滅了,很多英雄豪杰都至死不悟。諸凡:表現(xiàn)欲太強,自以為是,頑固不化,自吹自擂,目中無人,驕奢淫逸,就是這?quot;四自"的顯著內(nèi)容。自己雖然不知不覺,別人則一看便知。孔子見老子時,老子馬上就感覺出他的四自問題,非常不簡單,立刻予以告誡。從前日本名古屋工商聯(lián)合集團公司董事長-土川衣夫-要物色一個重要職位的人選,名鐵百貨公司總裁-長尾芳郎-知道了,立刻推薦了一個年青英俊,聰明才智的人去見土川。土川與他談了廿分鐘話,決定不予任用。長尾心里很不高興。后來這人另謀高就,一路飛黃騰達。六年之后,在一件牽涉首相貪污瀆職的案件中,這人被判入獄,刑期廿五年。長尾去見土川,問他當年為何不用這人?土川說:"你沒有讀過老子嗎?這人在廿分鐘內(nèi),把老子說的'四自',表現(xiàn)得不能再清楚了。他是一顆定時炸彈,是絕對用不得的?。?物必自腐,而后蟲生。人不是敵人能打垮他的,而是自己先把自己打垮了,自己把刀柄遞到敵人的手里,讓敵人得到光彩而已。身上帶著四自的人,不爭自敗。因此,老子反過來說,如果人能警惕去掉自己身上的"四自",就立于不敗之地。天下雖大,卻沒有一個人能與他爭勝。如果一個人不明白這個道理,自己身上帶著四自,還去與人爭名奪利,持強斗狠,老子說他象:"余食贅形,物或惡之。"這個人簡直就是象吃剩的飯菜,與身上長的贅瘤一樣令人厭惡。反之。如果他能自己先勝"四自",這種"自勝者強"《道德經(jīng)33章》的人,是真強,天下的人都莫能與之爭。
老子第五次說"不爭",是在《道德經(jīng)》第六十六章:"是以處上而人不重,處前而人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這是老子第二次講:"天下莫能與之爭"。上一次老子說:"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次他說:"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一個是"夫惟...";一個是:"以其..."前者是以自身修養(yǎng)來立論的,一個人自己具備完善的條件,沒有人能比得上,無隙可鉆,自然就爭不過他。后者是以群眾自愿推舉來立論的,因為有廣大群眾的基礎(chǔ)和愛戴,故而沒有人能來爭奪。
這里老子講了一個"推舉"和一個"不厭"。不厭是不厭惡,就是喜歡,愛戴。由于人民群眾的愛戴和推舉的,這當然是一位領(lǐng)導(dǎo)了。那么,他為什么可以得到人民群眾的愛戴和推舉呢?因為他在人民群眾的上面,人民群眾不感到有壓力,他在人民群眾的前面,人民群眾不覺得有害。人民群眾為了自己的利益,所以情愿跟著他走。換句話說,就是因為他無私的貢獻,施德于民,而得到人民的愛戴,這是沒有人能搶奪得去的。我們也可以看得出,老子在這里提出的是社會主義的真民主,與一般金錢賄選,黑社會稱霸的假民主,斷然不同!
老子第六次說"不爭",是在《道德經(jīng)》第六十八章:"善戰(zhàn)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
戰(zhàn)爭是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來達到戰(zhàn)爭勝利的目的。而善戰(zhàn)者,不爭。這個不爭很有不作短兵相接的正面沖突式的戰(zhàn)爭的意義,與老子"以奇用兵"的話,正相呼應(yīng)。這也與"百戰(zhàn)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孫子.謀攻篇》)相呼應(yīng)。簡言之,就是要先用一切方法,使敵人腐敗混亂,失去民心,等一切布置成熟之后,一舉而殲滅之。絕對不可專依賴短兵相接的作戰(zhàn)方式,僥幸取勝。因此,善戰(zhàn)者用兵,表面上看不見戰(zhàn)爭,好象是不爭,這是千古不易的作戰(zhàn)原則。
老子第七次說"不爭",是在《道德經(jīng)》第六十八章:"善用人者,為下。是為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人生在世,不是人用,就是用人。而能用人的人,當然是有了一定的局面,是個人上之人。老子說: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這樣說法,簡直不能再強調(diào)了。千古以來,用人不但是一門大學(xué)問,也是一門大藝術(shù),更是難得不得了的事。有些人上之人,對部下,開口就罵,舉手就打,吐他一臉吐沫,打了幾個巴掌,踢上幾扁腳,甚至綁出去砍了。這是"以威鎮(zhèn)之"的權(quán)術(shù)。韓非子寫了一本厚厚的書,教那些人上之人怎么樣用法律去轄制臣下,并且加上怎么樣?quot;術(shù)",怎么樣用"勢",去鉗制部下,他的"法治學(xué)說"是給統(tǒng)治者如虎添翼,結(jié)果他自己被老同學(xué)李斯,用法、用術(shù)、用勢,糊里糊涂的害死了。韓非子自以為懂得老子,還居然寫了《解老》《喻老》兩篇,只是老子這個"為下"兩個字沒有進到腦子里去。但凡能用人越多,則地位越高,權(quán)勢越隆,財富越大。到做了皇帝,則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謂"爭",爭到最極,莫非是要搶皇帝來做。俗語說:"拚著一身刮,也要把皇帝拉下馬。"花果山上的美猴王,自封為王還不足,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皇帝下面的侯王,在他的區(qū)內(nèi),土地人民也都是他的私人財產(chǎn),予取予奪,為所欲為。譬如,齊景公駕下有一個羽人(就是很小很小的官員,大概是個衛(wèi)士,歷史沒有留下他的姓名。)。素以美男子稱著的齊景公忽然叫左右,把他綁了,隨后,吩咐刀斧手,把他推出去砍了。宴子聽說齊侯要殺人,三步當成兩步,急忙趕了來,問:主公為何殺人?景公說:這個羽人老是用色迷迷的眼光看著我,我問他,他說是他愛上了寡人了,他是個什么東西,膽敢愛我?宴子說:我聽說:抑拒人家的欲望,是無修養(yǎng);藐視人家的愛慕,是不吉祥。再說,堂堂齊國,哪有愛人家要殺頭的法律呀?景公聽了,再仔細看看羽人,長得挺不錯的。"喔"了一聲,說:那就叫他陪我洗澡,順便替我擦擦背呀,抱抱我什么的吧?!堆缱哟呵铩?。
老子把"為下"作為"不爭之德",古今中外能體會得最深刻的,莫若耶穌。當他的門徒在一旁爭執(zhí),誰要做什么,誰為首,誰為大時,耶穌對他們說:"世界上的人,都有他們的君主管轄他們,他們是君王、大臣的傭人。可是,在你們中間,誰要為大,誰就要做你們的仆人;誰要為首,誰就要服侍眾人。于是他們都停止不爭了。"(《馬可福音十章41節(jié)》)?,F(xiàn)代受基督教影響,有人把領(lǐng)導(dǎo)們稱"公仆"的。有點象王侯們稱孤道寡,反而是一種榮耀,并無真正做仆人的實際。
老子第八次說“不爭”,是在《道德經(jīng)》第七十三章:“天之道,不爭而善勝。”
宇宙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運行,分毫不得差錯。人事是宇宙的一部分,自然也得按照規(guī)律而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太陽,月亮,地球,各按各的軌道運轉(zhuǎn),如果地球一旦提出要往相反的方向轉(zhuǎn),試想那還得了?老子說:"取天下者,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道德經(jīng)48章》),"我無事,而民自富。"(《57》)。古今學(xué)者們都把"取"字,訓(xùn)為"治"字,把"無事"解為:不勉強從事,或不做擾民之事。其實,按照規(guī)律辦事,就是無事;不按照規(guī)律辦事,脫軌亂撞,節(jié)外生枝,就是有事。歷史證明,有些人常常會自作聰明,脫軌亂撞的,可是不久那"肇事者"灰飛煙滅之后,社會又自然回復(fù)到它原來的軌道上。當"肇事者"轟轟烈烈的時候,宇宙規(guī)律好象并沒有站出來,與他相爭,而是好象采取極端放任的態(tài)度。奇怪的是:不久,回過頭來看看,宇宙規(guī)律卻是"不爭而勝"。老子說:"飄風(fēng)不終朝,驟雨不終日。"(《23》),不正常的情形,還是短暫的,不久,又回復(fù)正常。"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73章末句》),這句話是天道不爭善勝的總結(jié),意義深長。
老子第九次說"不爭",是在《道德經(jīng)》第八十一章:"人之道,為而不爭。"
這句話是整本《道德經(jīng)》的結(jié)尾語。它既是總結(jié),也是臨別贈言。一個人讀過了整本《道德經(jīng)》,怎么樣也應(yīng)該受到老子的熏陶,多少也必然對人生有了更多的認識。如果有所進益,藉著"道",人生必然有所進化,升華到更高層的境界。人本來和其他生物一樣,"爭"是與生俱來的。但是在人進化了,升華了以后,懂得了還有比原始本能更高明,更有效的方法,運用得好,就能達到完善和理想的境界。在老子說:"為而不爭"之前,他還說了:"圣人無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然后就是:"人之道,為而不爭。"就是說:圣人不必為自己去積攢什么,因為圣人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百姓好,既然為了人家,自己反而得到的更豐富。圣人總是對人施與,反而給掉的越多,自己的收獲也越多。這是一個宇宙的規(guī)律。宇宙的規(guī)律就是:"施德予人,而對人無害。"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因此,人道不能違反天道,人若懂得去"為人",施德予人。德者,得也。自己自然就必然豐盛無比,越施與的多,就越豐盛。根本不必多此一舉地再去爭奪。這是自然而然更高明,更容易,更有效的方法。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天下既有爭著為堯、舜的人,也就有不爭而為許由、巢父的人。有人終日孜孜于治國平天下;也有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種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而怡然自得!
也有人說:上面老子的說法不是完全正確,因為所謂圣人施"德"于百姓,而那些百姓并不一定有資格來承受那些好處。天下百姓多的是"刁民""惡蠹",一味對他們好是不對的。這是歷來暴君們的口吻,桀、紂都說過這樣的話,作為對人民剝削,兇狠殘暴的藉口。老子認為,那些兇狠殘暴的手法都是"脫軌亂撞",違反宇宙規(guī)律的現(xiàn)象,歷史證明他們很快就都失敗或過去,不值得這樣去做。"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人民里面雖然有敗類存在,那不過是"爵火之光",惡人自有惡人磨,何況國家還有正常的法規(guī)相繩。"以正治國",并不縱恿宵小不法??墒?,如果君主當了敗類,其影響之大,則不可限量。上頭小小貪污,下面就會大貪特貪;上面小小腐敗,下面就會大腐特敗,成了難以收拾的局面。何況上面兇狠暴虐,那就舉國若狂,成了禽獸世界。這是老子所謂的"不言之教",上面怎么做,下面就怎么學(xué)樣,一定還會變本加厲。反過來說,如果上面"一切為人民",下面也就自動仿效,全國都一切為人民,人人相為,就是安平樂泰。國家就有希望成為天堂般的"文王百里"。所以老子從歷史客觀的例證,說"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我無情(情字的意義包括色情或?qū)iT任用親戚故舊。)而民自清。"(《道德經(jīng)57》)。都是"責(zé)成"高高在上面的圣人們,從"我"開始,而不去責(zé)成嗷嗷待哺,終日拚手抵足的老百姓。
吾問孫叔敖說:"你三次被任命為令尹(宰相),見不到你得意的樣子。三次被免職,也見不到你憂郁的樣子?,F(xiàn)在看到你的氣度,的確是怡然自得,我想請問你如何能夠這樣悠游呢?"孫叔敖說:"我并沒有超過別人的地方,只是任命來了我沒法推辭,任命去了,我也無法留住它。這種進退得失,并非我之所能左右,我又何必去為它操心?令尹與我,何者可貴?如果以令尹為可貴,則與我無關(guān);如果以我為可貴,則又與令尹無關(guān)。我的心里有我更重要的事,哪里還有工夫去憂心那些身外之物呢?"孔子聽到了這話,就說:"古代這樣的真人,是真有智慧的人。美色不能侵淫他,盜賊不能竊奪他,連伏羲、黃帝也不能得他為友。生、死都不能影響他,何況一點爵祿?。窟@樣的人,他神游時,泰山也擋不住,深泉也浸不濕他。即使屈處他于卑賤,也困不了他,因為他的精神充滿天地。這就是:既以與人,己愈有??!"(《莊子.田方子》)。
在我們理解了老子的智慧以后"無所爭"是不是也能成為我們的精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