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論讀書“鐘書” 對許多人來說,名字只是用于身份辨識的符號,但對于錢鐘書教授來說,“鐘書”二字則不啻是他的座右銘,是他矢志不渝的信條,也是他“作家兼學(xué)者”形象的真實寫照。在舊中國,錢先生“兵罅偷生”,深致惋嘆者是“重之喪亂,圖籍無存”;在“文革”中,“經(jīng)過九蒸九焙的改造,他提出最不能忍受的只有一條:“沒有書”;女兒訪英,他也只有一句交代:多買新書。難怪與他鶼鰈相得的夫人楊絳先生曾斷言:“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錢先生如此鐘情于書,自有他的道理。記得多年前我曾向他請教讀書門徑。他說:有些書,如先秦諸子,特別是孔、孟、老、莊、韓、列,如《左傳》、《詩》、《騷》,如《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宋書》、《魏書》、《南齊書》,如《宋元學(xué)案》、《明儒學(xué)案》,等等,都是研究中國文化的基礎(chǔ)書、必讀書。他認為,一個人只要多讀書,多比較,多思索,就能有自己的見解。這當(dāng)然是他的切身體會。錢先生到底讀過多少書,根本無法燭照數(shù)計。但是,僅《管錐編》一書的引文已逾萬種,杜少陵所謂“讀書破萬卷”,信非虛妄。錢先生坐擁書城,手不釋卷,直至朱墨爛然,方譙周獨笑。然而,他是“讀書以極其至”,而非“以讀書為其極至”。錢先生說過:“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這部書真大!一時不易看完。”所以,他在酷嗜古今中外文史哲典籍的同時,從來也未放松對于“人生”這部無字“大書”的閱讀。 錢鐘書先生少年時,讀書“食腸很大”,無論是詩歌、小說、戲曲、“極俗的書”,還是“精微深奧”的“大部著作”、甚至“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書、百科全書”,他都“甜咸雜進”。這個習(xí)慣后來貫徹到學(xué)術(shù)研究當(dāng)中,就成為他打通學(xué)術(shù)壁障的不懈努力。錢先生近年談到讀書、治學(xué)問題時說過:“吾輩窮氣盡力,欲使小說、詩歌、戲劇,與哲學(xué)、歷史、社會學(xué)等為一家。”我們看到,《管錐編》考論詞章及義理,頗能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時之豪杰。猶如美國新批評派C·布魯克斯和R·P·沃倫的讀本《理解詩歌》以戲劇觀點說詩,《管錐編》的一個顯著特色是以小說觀點讀古書史。如引《后西游記》一妖評釋典之語,而稱其“頗具藻鑒,未可以妖廢言。”又如,論宋玉“登高而悲”之浪漫情緒,即臚列古來在賦、文、詩、詞、曲中反復(fù)出現(xiàn)之此意境,并簡擇英斐爾丁、卡洛爾,法國龔古爾兄弟、波德萊爾,德國諾瓦利斯,意大利列奧巴爾迪等著名作家、詩人之名句,但見齊心如出一口?;蛞孕≌f與釋典打通,或?qū)⒅?、外文學(xué)打通,皆發(fā)前人之覆者。 我的研究生導(dǎo)師、錢先生的知交鄭朝宗教授說過,錢鐘書先生讀書是“最聰明的人偏要下最笨的功夫”。錢先生讀書時常作一種別人看不懂的筆記,供自己著書時連類征引。錢先生最討厭那些只有“陳言加空話”的“名版理論著作”,他特別注意在具體詩文作品的評賞中生發(fā)前人未曾道的創(chuàng)見。如蘇東坡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曾被清人毛奇齡譏為“效唐人而未能者”。錢先生抉剔入微,歷數(shù)前人見解后,提出欣賞此詩之正確思路:“鴨在水中,而河豚乃在東坡意中:‘水暖先知’是設(shè)身處地之體會,即實推虛,畫中禽欲活而羽衣拍拍;‘河豚欲上’則見景生情之聯(lián)想,憑空生有,畫外人如饞而口角津津。詩與畫亦即亦離,機趣靈妙。”只用三言兩語,便說出了極精辟的見解,頗能益人神智。 “以抉文心窮道竅,期回末俗破陳言。”錢鐘書先生五十六年前所作舊詩中的這兩句,頗能道出他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的刻意追求。他博采力索、倡言“打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破除前人的陳言謬說,探求文學(xué)發(fā)展的藝術(shù)規(guī)律。半個多世紀(jì)以來,錢先生始終是胸懷熱心腸,坐定冷板凳,對于聲名利祿,總是息影謝事,退避三舍,猶恐不及;對于黃卷青燈,卻總是一往情深,夙興以求,夜寐以思。正是這生知的天分和勤篤的苦修,成就了錢鐘書其人,也成就了他的一家之學(xué)。 《解放軍報》 《管錐編》是錢鐘書先生一生精力所萃的研究成果,它不限于比較文學(xué),也接觸到其他學(xué)術(shù)問題,但以文學(xué)藝術(shù)為主。講到的書有十部:《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會注考證》、《老子王弼注》、《列子張湛注》、《焦氏易林》、《楚辭補注》、《太平廣記》、《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作者就這十部書中提出的問題,引用古代名著作比較,有時引用外國的名著或文藝論作比較。全書約八十萬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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