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詩人造極之旨，必在神詣。得之者妙無二門，失之者邈若千里，豈名言之所知乎？故工之愈精，鑒之愈寡，此古人所以長太息也。若非通識四面之手，皆有好丹非素之失僻，況異于此乎？今所撰《詩式》，列為等第，五門互顯，風(fēng)韻鏗鏘。使偏嗜者歸于正氣，功淺者企而可及，則天下無遺才矣。時在吳興西山，殊少詩集，古今敏手，不無闕遺。俟乎博求，續(xù)更編次，冀覽之者悉此意焉。
復(fù)古通變體所謂通于變也。
評曰：作者須知復(fù)變之道。反古曰復(fù)，不滯曰變。若惟復(fù)不變，則陷于相似之格，其狀如駑驥同廄，非造父不能辨。能知復(fù)變之手，亦詩人之造父也。以此相似一類，置于古集之中，能使弱手視之眩目，何異宋人以燕石為玉璞，豈知周客噓 而笑哉？又復(fù)變二門，復(fù)忌太過。詩人呼為膏肓之疾，安可治也？如釋氏頓教，學(xué)者有沈性之失，殊不知性起之法，萬象皆真。夫變?nèi)粼煳ⅲ患商^。茍不失正，亦何咎哉！如陳子昂復(fù)多而變少，沈、宋復(fù)少而變多。今代作者，不能盡舉。吾始知復(fù)變之道，豈惟文章乎？在儒為權(quán)，在文為變，在道為方便。后輩若乏天機(jī)，強(qiáng)效復(fù)古，反令思擾神沮。何則？夫不工劍術(shù)，而欲彈撫干將、大阿之鋏，必有傷手之患，宜其誡之哉！
有事無事情格俱下第五格情格俱下可知。
宋孝武帝《客行樂》：“有使數(shù)寄書，無信心相憶。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
《古絕句》：“南山有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
又《秋歌》：“秋風(fēng)入窗里，羅帳起飄揚(yáng)。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又《歡聞歌》：“遙遙天無柱，漂漂萍無根。單身如螢火，持底報(bào)君恩。”
《錢塘蘇小小歌》：“我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
吳興妖神《贈謝府君覽》：“玉釵空中墮，金鈿行色歇。獨(dú)泣詠春風(fēng)，長夜孤明月。”
范靜妻《映水曲》：“輕鬢學(xué)浮云，雙蛾擬初月。水澄整落釵，萍開理垂發(fā)。”
梁皇太子《還城南作》：“暫別兩成疑，開簾生舊憶。都如未有情，更似新相識。”
沈約《襄陽白銅鞮歌》：“分手桃花岸，送別峴山頭。若欲寄音信，漢水向東流。”
又《望秋月》：“桂宮裊裊落桂枝，庭寒凄凄生白露。上林晚風(fēng)颯颯鳴，雁門早鴻離離度。”
何遜《七夕》：“來歡暫巧笑，還恨已啼妝。”“別離不得語，河漢漸朝陽。”
又《嘲劉郎中》：“姹女褰帷出，蹀躞初下床。雀釵橫曉鬢，蛾眉艷宿妝。”
又《詠雪》：“凝階夜似月，拂樹曉疑春。蕭散忽如盡，徘徊已復(fù)新。”
徐陵《紫騮馬》：“玉蹬繡纏鬃，金鞍錦覆幪。風(fēng)輕塵未起，草淺埒猶空。”
劉孝綽《百舌鳥》：“孤鳴寔難對，百囀似群吟。”
劉緩《詠剪花》：“春生人意里，花發(fā)剪刀中。有葉堪承露，無香可逐風(fēng)。”
庾肩吾《春夜應(yīng)令》：“月皎疑非夜，林疏似更秋。水光懸蕩壁，山翠下添流。”
戴暠《從軍行》：“陰山日不暮，長城風(fēng)自凄。”
張正見《度關(guān)山》：“馬倦時銜草，人疲數(shù)望城。”
孔瓊《賦得名都一何綺》：“黃金絡(luò)腰褭，蓮花裝轆轤。”
僧惠標(biāo)《詠水》：“風(fēng)潭如拂鏡，山溜似鳴琴。”
張正見《夜聞?wù)琛罚?#8220;誰知織婦恨，寄入搗衣聲。”
洪偃法師《山亭野望》：“松高枝影細(xì)，山盡鳥聲稀。”“空谷無人住，扳桂獨(dú)依依。”
王褒《度河北》：“朔風(fēng)吹木葉，還似洞庭秋。”
陸季覽《詠桐》：“搖落依空井，生死若為心。不辭先入爨，惟恨少知音。”
岑德潤《詠灰》：“建章煨燼末，昆明劫燒余。”“欲然愁獄吏，棄道畏刑書。”又：“未得逢強(qiáng)陣，輕舉欲焉如。”
李百藥《春眺》：“疲痾荷拙患，淪躓合幽貞。棲息在何處，邱中鳴素琴。”
魏彥深《寒宵傷嘆》：“白發(fā)非春草，何意逐年生。”
江總《貽孔中丞》：“忘懷靜躁間，自覺風(fēng)塵遠(yuǎn)。”
宋之問《在荊州重赴嶺南》：“夢澤三秋日，蒼梧一片云。還將鹡鸰羽，重入鷓鴣群。”
薛曜《送道士入天臺》：“洛陽陌上多離別，蓬萊山下足波瀾。碧海桑田何處在？笙歌一聽一遙看。”
王泠然《詠八陣圖送皇甫冉》：“陳兵劍閣山將動，飲馬珠江水不流。”
盧照鄰《相如琴臺》：“云疑作賦客，花影聽琴人。”
張說《釋奠》：“誦《詩》聞國政，講《易》見天心。”
孟浩然《九日同諸公登峴山》：“獻(xiàn)壽先浮菊，尋幽或藉蘭。煙虹鋪藻翰，松竹掛衣冠。”又：“叔子神如在，山公興欲闌。”
上官儀《從駕閭山馬上》：“桂香塵處滅，練影月前空。定惑由關(guān)吏，徒嗟塞上翁。”
許圉師《詠牛應(yīng)制》：“逸足還同驥，奇毛自偶麟。欲知花跡遠(yuǎn)，云影入天津。”
陳述《詠美人照鏡》：“插花枝共動，含笑靨俱生。衫分兩處彩，釧響一邊聲。就中還妒影，恐奪可憐名。”
張文恭《佳人照鏡》：“倦采蘼蕪葉，貪憐照膽明。兩邊俱拭淚，一處有啼聲。”
裴延《詠剪花》：“花寒未聚蝶，色艷且驚人。懸知陌上柳，應(yīng)妒手中春。”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遮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唐怡《述懷》：“萬事皆零落，平生不可思。惟余酒中趣，不減少年時。”
陳子昂《題徐著作壁》：“白云蒼梧來，氛氳萬里色。聞君太平代，棲泊靈臺側(cè)。”
李崤《送別》：“白云度汾水，黃河繞晉關(guān)。”
褚亮《贈杜侍御》：“神羊既不觸，夕鳥欲依人。”
袁暉《長門怨》：“愁眠羅帳曉，泣望金閨暮。獨(dú)有夢中魂，猶言意如故。”
沈如筠《閨怨》：“雁盡書難寄，愁多夢不成。愿隨孤月影，流照伏波營。”又：“隴底嗟長別，流襟一動君。何言幽咽所，更作死生分。”
鄭愔《哭郎著作》：“詩禮康成學(xué)，文章賈誼才。巳年人得夢，庚日鳥為災(zāi)。”
沈千運(yùn)《古歌》：“北邙不種田，但種松與柏。松柏未生處，留待市朝客。”
孟云卿《古挽歌》：“北邙路非遠(yuǎn)，此別終天地。臨穴頻撫棺，至哀反無淚。”
包融《送別》：“春夢隨我心，悠揚(yáng)逐君去。”
沈千運(yùn)《汝墳示弟妹》：“近世多夭傷，喜見鬢發(fā)白。”
錢起《送王諫議之東京》：“暮天雙闕靜，秋月九門空。且喜成周地，詩人播國風(fēng)。”
又《題玉山村叟屋壁》：“一徑入溪色，數(shù)峰連竹陰。藏虹辭晚日，驚隼落殘禽。”
又《和李舍人溫泉宮扈從》：“雪霽山門迎瑞日，云開水殿候飛龍。輕寒不入宮中樹，佳氣常熏仗外峰。”
又《送王相公使范陽》：“受脤仍調(diào)鼎，為霖更洗兵。幕開丞相閣，旗總貳師營。”“去鎮(zhèn)關(guān)河靜，歸看日月明。”
又《憶山中舊游》：“樹深云不散，溪靜鷺忘飛。更憶東巖趣，殘陽破翠微。”
皇甫冉《和袁郎中破賊后經(jīng)剡上太尉》：“節(jié)比全疏勒，功當(dāng)雪會稽。旌旗回剡嶺，士馬躍靈溪。”
又《送王司直》：“人心勝潮水，相送過潯陽。”
又《游法華寺》：“群峰爭彩翠，百谷會風(fēng)煙。”
又《送權(quán)五兄弟》：“淮海風(fēng)濤起，江關(guān)幽思長。同悲鵲繞樹，獨(dú)作雁隨陽。山暝云和雪，汀寒月照霜。”
又《寄李補(bǔ)闕》：“微官同侍蒼龍闕，直諫偏推白馬生。”
又《送王相公使范陽》：“遮虜關(guān)山靜，防秋鼓角雄。”
嚴(yán)維《九日宴相里使君江亭》：“漁浦浪花搖素壁，西陵樹色入秋窗。”
又《夏日送皇甫拾遺歸朝》：“三伏軒車動，堯心急諫官。名通內(nèi)籍貴，立近御冰寒。”
又《獻(xiàn)歲喜皇甫侍御至》：“湖上新正見故人，羹藜飯稻當(dāng)羞貧。明朝別后門還掩，修竹千竿一老身。”
又《和皇甫大夫夏日游法華寺》：“初地華嚴(yán)會，王家少長行。到宮龍節(jié)駐，禮塔雁行成。”
又《張侍御孩子三月》：“五毛驚鳳彩，千里象驄威。”
張南史《送李使君貶柳州》：“竹符辭漢守，桂酒奠湘君。”
李嘉祐《少年行》：“白馬撼金珂，紛紛侍從多。身居驃騎幕，家住滹沱河。”
又《自蘇臺至望亭驛人家盡空寄舍弟》：“南浦菰蔣覆白蘋，東吳黎庶逐黃巾。野棠自發(fā)空流水，江燕初歸不見人。”
薛業(yè)《客舍寄柳博士》：“去年燕巢主人屋，今年花發(fā)路傍枝。年年為客不歸去，舊國存亡那得知。”
徐凝《京都還汴口作》：“亂后見淮水，歸心忽超遙。”
又《觀競渡》：“乍疑鯨噴浪，忽似鹢凌風(fēng)。呀呷汀洲動，喧闐里巷空。”
朱長文《宿僧房》：“夜靜忽知身似夢，更聞寒雨灑芭蕉。”
楊衡《答崔錢二補(bǔ)闕》：“賢人處霄漢，荒澤自耕耘。”又：“隴首降時雨，雷聲出夏云。”
楊凌：“南國桃李花落盡，春風(fēng)寂寞搖空枝。”
鄭昈《落花》：“早春見花枝，朝朝恨發(fā)遲。又看花落盡，卻憶未開時。以此方入世，彌令感盛衰。始知山簡達(dá)，頻向習(xí)家池。”
李嘉祐《江上曲》：“可憐應(yīng)是陽臺女，坐對鸕鶿嬌不語。掩面羞看北地人，回身忽作空中雨。”
立意總評
評曰：前無古人，獨(dú)生我思。驅(qū)江、鮑、何、柳為后輩，于其間或偶然中者，豈非神會而得也？其例曰：“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枯桑知天風(fēng)，海水知天寒。”又：“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臨河濯長纓，念別悵悠悠。”“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煙霧。”鮑照：“剉蘗染黃絲，棼亂不可治。”吳均：“鹓雛若上天，寄聲向明月。”又古詩：“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又：“門有車馬客，駕言發(fā)故鄉(xiāng)。念君久不歸，濡跡滯江湘。”柳惲：“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送歸客，瀟湘逢故人”之例是也。詩人意立變化，無有倚傍，得之者懸解其間。若論降格，更須評之。如潘岳《悼亡詩》：“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思之極也。雖有依倚，吾無恨焉。如“明月入綺窗，仿佛想蕙質(zhì)”，斯不及矣。
【補(bǔ)遺】
蘇、李之制，意深體閑，詞多怨思。音韻激切，其象瑟也。曹、王之制，思逸義婉，詞多頓挫，音韻低昂，其象鼓也。嗣宗、孟陽、太沖之制，興殊增麗，風(fēng)骨雅淡，音韻閑暢，其象篪也。宋、齊、吳、楚之制，務(wù)精尚巧，氣質(zhì)華美，音韻鏗鏘，其象箏也。唯古詩之制，麗而不華，直而不野。如諷刺之作，雅得和平之資，深遠(yuǎn)精密，音律和緩，其象琴也。
詩有四不入：輕重不等。用意太過。指事不實(shí)。用意偏枯。
- 此則見引于梁橋《冰川詩式》卷九，許清云《皎然詩式輯校新編》據(jù)以編入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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