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
近些年,我為《中國新聞出版報》“曉群書人”專欄寫稿,認真研究了11位出版大家,他們是張元濟、王云五、鄒韜奮、胡愈之、呂叔湘、葉圣陶、張中行、周振甫、陳翰伯、巴金和陳原。本來還想再寫幾位,但此類文章實在不好寫,也因為自己近期工作太忙、太累,就此擱筆。前些天上海書店出版社希望將文章結(jié)集出版,取名曰《前輩——從張元濟到陳原》,收入“海上文庫”。欣悅之余,也引起我的一些遐想。
我發(fā)現(xiàn),我們平時經(jīng)常說的“承繼前賢”,絕不是一句空話,也不單是一種志向,而是一些活生生的人生經(jīng)歷。張元濟先生以天下為己任,開創(chuàng)現(xiàn)代中國出版一代新風;葉圣陶先生兼教育家、作家和出版家于一身,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那樣完美;王云五先生自學成才,被胡適先生稱為“有腳的《百科全書》”,靠個人奮斗成為一代名家;周振甫先生一生默默耕耘,不計個人得失,被錢鐘書先生贊為“小叩輒發(fā)大鳴”;張中行先生滿腹經(jīng)綸,卻一生居身編輯,甘于寂寞,都市柴門,大隱于斯,等等。顯然,這些出版大家在思想上與行為上有共通之處,但在現(xiàn)實中,還是有許多不同。
想到這里,我的頭腦中跳出一句話來:他們誰是我們的導師呢?或曰:誰是我的導師呢?這確實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對我而言,從事出版已近30年,被動學習也罷,自覺追隨也罷,潛移默化也罷,過去的日子和未來一些年,我做出版的行為主體,究竟走的是哪一條路徑呢?細細思想,這是一個很有趣、也很值得每一位出版人追問的問題。我曾經(jīng)說過,出版最講求兩個傳承:一是內(nèi)容上的文化傳承,一是業(yè)務上的師徒傳承。每一位從業(yè)的出版人,不管你是科班出身,還是轉(zhuǎn)行而來,一定要有業(yè)內(nèi)的領路人。因為出版是一個經(jīng)驗產(chǎn)業(yè),許多事情都是課堂上和書本中學不到的。凡是從事出版工作的人,不存在無師自通,你總會在自己的思想深處,將你的“領路人”挖掘出來。他就是我們的導師。而這個領路人,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些人;可能是現(xiàn)實中的人物,也可能是歷史中的人物。或耳提面命,或神交已久,他會是誰呢?
總結(jié)自己,在出版的意義上,我想到三個人:一是張元濟先生,向他學習做人,二是王云五先生,向他學習做書,三是沈昌文先生,向他學習做事。
其實作為一代大師,張元濟先生是學不得的。在許多時候,我們對他的歷史只能仰視,不能探究。在這里,我只想從張先生浩大的思想體系中攫取一點,就足以讓我們終生追求了。
我最敬佩張先生“一專多能”的知識結(jié)構(gòu)。所謂“一?!?,張先生所專長的是版本學研究,自稱天下第一人。王云五先生在《涉園序跋集錄》“跋”中回憶:“菊老平素撝謙逾恒,一日笑語余曰:‘余平素對版本學不愿以第二人自居,……’即此一語,可知其對版本學自信之造詣?!睆堅獫壬?0歲退休后,親自操作的四大工程《四部叢刊》、《續(xù)古逸叢書》、《百衲本二十四史》和《叢書集成》,后人評價極高,言其可與《永樂大典》、《古今圖書集成》和《四庫全書》媲美。所不同之處,只是前人均以舉國之材力為之,張先生卻以私家身份修典,堪稱“一人之力,可以抵國”。
至于張先生的“多能”,業(yè)績實在太多。在這里,我只想說一下“譯書”。張先生早年投身戊戌變法,曾被光緒召見。光緒對他說:“外交事關重要,翻譯必須講求”。變法失敗后,1898年李鴻章推薦張元濟先生去南洋公學任譯書院院長。為了引入西學,張先生30幾歲開始學英文,50歲時已經(jīng)可以與外國人流利對話。不僅如此,為了做好譯書工作,張先生還大力網(wǎng)絡翻譯人才,當時有言“譯才并世稱嚴林”(康有為語),所以張先生極其重視翻譯家嚴復、林紓二位先生,他在任商務印書館總經(jīng)理期間,為嚴復先生譯著支付高達40﹪的版稅,系統(tǒng)出版了嚴譯8部著作,有亞當?斯密《原富》、赫胥黎《天演論》、斯賓塞《群學肆言》(即《社會學研究》)、穆勒《論自由》和《邏輯學系》、甄克思《社會學史》、孟德斯鳩《論法》、杰方斯《形式邏輯》。當時這些書非常暢銷,1921年《天演論》印到20次,1919年《群學肆言》印到10次。同時,張先生還為林紓先生譯小說支付高出一般作品三倍的稿費。從1897年翻譯《茶花女》起步,陸續(xù)推出“林譯小說”145種,幾乎包攬了林紓先生譯著的全部版權(quán)。這些著作為商務印書館帶來巨大的榮譽與收益,使之至今還保持著譯書的傳統(tǒng)。
回憶起來,我大學畢業(yè),剛剛進入出版領域,就想向張元濟先生學習,希望能有“一專多能”的本事。尤其是那“一專”,大出版家都是有的,我們想學卻不容易。因為它不但需要天資,更需要勤奮。我大學本科學的是數(shù)學專業(yè),進了出版界,再想搞純數(shù)學是不大可能了。所以我選擇了科普創(chuàng)作,曾經(jīng)出版《自然數(shù)中的明珠》等著作。后來又從事一段科學史研究,接著卻陷入中國古代數(shù)術的研究之中。說是“陷入”,因為數(shù)術不屬于現(xiàn)代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學科的分類范疇,那它屬于什么范疇呢?偽科學?潛科學?準科學?或者屬于迷信范疇?誰知道呢,反正我把它歸于中國古代哲學,自己命名曰“數(shù)術學”。我知道國內(nèi)科研院所沒有這方面的學科專業(yè),沒有這方面的專業(yè)導師,多好啊,這樣一來,我這個既喜歡愛投機取巧,又不喜歡爭論的人,既可以發(fā)先聲,又可以為所欲為了。呵呵,開個玩笑。不過我在出版工作之余,真的沿著這條路徑走了很久,1993年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數(shù)術探秘》;2003年在中華書局出版《數(shù)與數(shù)術札記》;2013年還準備再搞一本《五行志研究》。見到這些東西,我的許多朋友感到大惑不解,它們與出版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啊,你為什么要研究這些勞什子呢?我笑著回答:“玩一玩而已”,可是心里卻一直想著張元濟、陳原等前輩做人的楷模。我覺得,我的追求可能會“東施效顰”,但人生的夢想總還是需要的。
說完張元濟先生,再說王云五先生。這也符合沈昌文先生的主張:“學了張元濟,再學王云五,是正途。只學王云五,不學張元濟,也許會走歪。”
王云五先生是一個奇人,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最初的出版志向是編輯第一部中國的《百科全書》,未能如愿。他轉(zhuǎn)而出版“萬有文庫”,共推出兩集,達到4000多冊,被美國《紐約時報》稱為“當時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的叢書”。由于戰(zhàn)亂影響,這套書“二世而亡”。但它的影響卻經(jīng)久不衰,至今依然不絕于耳。
上世紀90年代,我在遼寧教育出版社任職,偶然見到幾本舊版的“萬有文庫”感慨萬千。因為我不但喜愛,還想到為什么外國的“企鵝叢書”、“巖波文庫”可以延續(xù)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能夠出版不衰,而我們連一套長存的文庫都沒有呢?所以我試圖接續(xù)王云五先生的出版思想,推出“新世紀萬有文庫”,還提出一個“十年千書”的目標。后來由于工作變動,我離開遼寧教育出版社,到遼寧出版集團工作,“新世紀萬有文庫”的出版也相繼終止,出書不足600種,留下一段遺憾。但我的心里一直有所不甘,總希望在退休前,還能有機會完成自己“再編文庫”的愿望。
2009年7月,我來到中國外文局海豚出版社工作。第二年我就找到當年做“新世紀萬有文庫”的兩位總策劃沈昌文與陸灝先生,希望再續(xù)前緣,重啟文庫的夢想。我們一拍即合,當年就推出了“海豚書館”,為讀書人帶來驚喜與歡樂,經(jīng)過一年的努力,目前已經(jīng)出版近30種。最讓人感動的是沈昌文先生,他在“海豚書館”的總序《過去與現(xiàn)在的“三結(jié)義”》中深情地寫道:“我遙望海豚的勝利和成功,樂見俞曉群、陸灝兩位愉快的合作,特別是讀到大量我仰望和結(jié)識的天使們的懷著深愛的作品。我高興自己現(xiàn)在也還是“三結(jié)義”中的一員,雖然什么事也沒力氣做了。我今年七十九歲,能做的只是為人們講講故事,話話前塵。以后,可能連這也不行了。但是無礙,我不論在不在這世界,還是相信: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俞、陸的合作會有豐富的成果。遙祝普天下的天使們,多為這兩條來自祖國南北兩隅的海豚以熱情的支持!”
最后說一說沈昌文先生。你可能會說,沈先生并不在你列的“出版十一家”之中?。渴堑?,即使在我試圖接著寫下去的名單中,有陸費逵、姜椿芳和范用……也沒有沈先生的名字。但是,沈先生做事的風格是非常值得一寫的,也必須寫。
前些年,沈先生得了一場重病,把我們嚇了一跳。不久沈先生的病好了,我有感而發(fā),寫了一篇文章《沈公啊,沈公》。準備發(fā)表前請沈先生過目,他看后笑著說:“寫得不錯,但有點像紀念文章,別引起讀者的誤解?!甭劥搜?,我覺得不吉,就沒發(fā)表,后來收入我的集子《這一代的書香》中。今年沈公80歲,經(jīng)梁由之先生倡議,我們擬編一套“80后系列”,為幾位恰好80歲的老先生出版集子,有鐘叔河先生《記得青山那一邊》、朱正先生《序和跋》,還有沈昌文先生《八十溯往》。沈先生讓我為此書寫序,我說不敢。他說來而無往非禮也,我已經(jīng)給你寫了四個序,你總應該還我一個吧!我掐指一算,我近些年出版的幾本書《人書情未了》、《數(shù)與數(shù)術札記》、《這一代的書香》和即將出版的《前輩——從張元濟到陳原》,它們的“序言”都是沈先生寫的,我還能說什么呢?
回憶與沈昌文先生交往,已經(jīng)有近20年的光景。記得1996年沈昌文先生退休,被我請到遼寧教育出版社,做我們的指導老師。幫助我們組織書稿、約請作者,還幫助我們建立編輯出版流程等等。那時我經(jīng)常講兩段話,其一,對于我們新一代出版人來說,向沈先生學習,向商務、三聯(lián)等有傳統(tǒng)的出版社學習,是業(yè)務上的“一步登天”,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其二,在出版上,沈昌文先生是我們的“導師”!聞此言,沈先生不無幽默地說:“不,我只是導師的秘書。我的職稱很低,能夠做好你們的社外助理編輯就很不錯了?!?br> 學習沈先生做事,首先就是謙虛,或曰低調(diào),或曰藏拙。說什么都可以,沈先生不在乎。你看,我總結(jié)出他的一些“為編之道”的只言片語,處處都被謙虛的氣氛籠罩著,處處都表現(xiàn)著沈先生做事的真誠。他說,對待作者要服務至上,甚至有一點“奴才精神”也未嘗不可;他說在專家面前要勇于說我不懂,切忌不懂裝懂;他說作者是大知識分子,編輯是小知識分子;他說編輯要以博為主,以專為輔;他說有時我們組稿不單是為一部稿子,更是在“組人”;他說寫文章最忌諱用“應該”二字,我們本沒有指手畫腳的資格;他說好文章要有內(nèi)蘊才耐讀,主張“鈍刀子割肉”;他說好編輯不但要知道作者在寫什么,還要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想什么,有什么情趣、有什么困難;他說與作者談稿子時,最忌諱說“這本書能掙多少錢”;他說做編輯需要有幫手,幫手分上、中、下三手,上手策劃,中手設計,下手案頭;他說即使是所謂“大編輯”也分導師型與秘書型兩類,陳原先生屬于前者,他自己屬于后者;他說談稿子不必一本正經(jīng),只要學會吃喝玩樂、談情說愛、貪污盜竊、坐以待“幣”等等,一切都解決了;他說當了編輯就不要想再成什么“家”了,想成“家”就不要來當編輯;他說衡量一個好編輯的標準,不單是看他的學問有多大,更要看他手中的好作者有多少;他說發(fā)現(xiàn)大專家不難,難的是發(fā)現(xiàn)像房龍那樣一些普及型的專家;他說文人不必“有行”,文人無行,才好看,且“無行”的文人必有歪才,甚至奇才,把這些人的“才”和“行”都寫出來,文章才好看;他說組稿時,首先是組到作者最想寫的東西,而不是你最想讓作者寫的東西;他說編輯入門,首先要學會選稿子,其次才是改稿子,選到了好稿子,才會省卻許多改稿子的功夫;他說編輯為人處世,最好左右逢源,最好不要樹敵,不要參與爭辯,多潛水,多圍觀,做旁觀者、局外人,伺機而動;他說……
沈先生還有許多話,生動而有趣,能夠面對面地向他學習,真是我們這些后來者的榮幸。現(xiàn)在沈先生的年齡大了,雖然他每天還背著一個大書包,在繁華的京城中跑來跑去,四處操心,四處吃請,但他說,他已經(jīng)立下“不再談稿子、不再開正會、不再出公差”的誓言。解釋一下,所謂“正會”,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會;所謂“公差”,不包括俞曉群邀請、沈先生的夫人批準,去上海見陸灝等人的差事。
這些年,沈先生的耳朵背了,還不肯帶助聽器,他說是噪音太多,讓他的心靜不下來,有時還會被一些不相干的突發(fā)事件嚇一跳?,F(xiàn)在多好啊,朋友們坐在一起吃飯聊天,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推說耳背,沒聽清楚就看發(fā)言者的口型,還沒聽清楚就笑一笑蒙混過去。我想起前些天在北京的一次聚會,有陳子善、楊小洲、李忠孝等一些人參加,沈先生坐在中間;有一段時間我們說得興起,我發(fā)現(xiàn)沈先生一直沒說話,只是邊聽、邊吃、邊笑,我問您笑什么?他說:“我聽見你們在說我愛你、你愛我的,怎么會不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