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媽在，一切都會好
                                                文/風(fēng)為裳

　　1

　　媽要來的那幾天，她天天晚上都睡不著覺。一遍遍去試了給媽準備的床，還好，不是那種軟的墊，她睡慣了硬炕，會不習(xí)慣。被罩床單也都是新?lián)Q的，是媽喜歡的大花。媽這一輩子最喜歡的就是花?？墒悄菚r家里窮，媽總是穿著揀娘家哥哥穿舊的滌卡上衣，灰色的，四個兜兒，那幾乎是她對媽整個童年的印象，真的，她沒記得媽穿過別的色的衣裳。

　　她想：媽來了，一定帶她去百貨大樓，哦，不，哪都逛逛，挑最好看最洋氣的衣服買。還有鞋，媽的腳肥，腳趾長，揀別人穿剩的鞋，穿著總是踢踢踏踏拖泥帶水的。有時候影響她干活了，她干脆打了赤腳。那雙腳上不知道起過多少水泡，長了多少老繭。

　　媽終于要來了，她滿屋子轉(zhuǎn)悠著，心想還要再添點什么呢？媽愛吃的炒瓜子，媽喜歡的木菊花，媽的拖鞋和睡衣，她都買來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她進城很多年，盼的好像就是接媽來住的這一天。

　　這一天，終于來了。

　　她早早地跟公司請了假，喜氣洋洋地跟同事說：我媽要來了。同事亦很喜興地配合著她的幸福：看把你高興的。

　　她站在出站口，脖子都伸長了。火車轟隆隆地進了站，遠遠地，她看到媽大包小包地出來，躬著腰，頭上系著塊藍頭巾，穿著不知揀哪個弟弟的舊運動鞋，神態(tài)拘謹而又慌張，不停地四處張望，身上的那些東西往下滑，媽趕緊往上提了又提……

　　她大聲地喊：媽……眼淚跟著就下來了。

　　許多年，都是媽站在出站口，接她送她。媽的目光就是她的牽掛，有媽在，她從來都不會無依無靠。

　　2

　　28歲那年，她離了婚。

　　年三十那天上午，頂著大雪回到家，坐在媽燒得滾燙的火炕上，喝著媽端上來的熱米湯，只叫了一聲媽，就開始哭。哭得昏天地暗。媽陪著她掉了一水缸眼淚，媽說：“閨女，沒啥，七災(zāi)八難過到老，人活一世，沒有都順心的。”

　　她說她一無所有了。這些年為買房攢的錢都讓那王八蛋給帶走了。媽開始罵他，那是東北人的她聽慣了的罵，媽罵得痛快，她便在媽的罵聲里安靜下來，沒事了，真的沒事了。再怎么樣，這世界上還有個人為她做主，向著她說話。她躺在媽旁邊，那一覺睡得很踏實。

　　醒來，吃酸菜餡餃子，放鞭炮，跟在媽后面進進出出，她幾乎忘了那個城，忘了那張忘恩負義的臉。那個年，她都跟在媽的后面，去拜年，去掃雪，去逛集市。媽摸著她的頭發(fā)說：“媽得好好活著，我還沒享著我閨女的福呢！”

　　她說：“不是凈操心嗎，哪有福讓您享啊？”

　　媽板了臉：“我還惦記著城里的高樓大廈呢，還有，我還想讓你帶我出去逛逛北京。”

　　媽從來沒跟她說過她有這些愿望。在她日子過得最灰暗的時候，媽說出來了。

　　她答應(yīng)：“行，不就是住住樓，逛北京嗎？有啥了不起的。”

        
       她又變成了那個愛吹牛的媽的老閨女。媽也變成了那個虛榮得到處顯擺她閨女住北京的老太太。

　　她孤身一個人回城時，她的包里多了凍餃子、粘豆包、咸菜、曬干的豆角蘑菇。媽站在入站口，她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媽說：“老閨女，他負了你，他有報應(yīng)，咱不能因為他就不好好過日子。日子該咋過還咋過。”

　　她使勁地點頭。媽始終沒在她面前掉眼淚。她亦沒敢回頭看看媽的那張臉。

　　在后來的很多日子里，孤單時，痛苦時，走投無路時，她都會想起媽的話：不能因為他就不好好過日子。所以，越是難，她就越打起精神給自己做頓好吃的，給自己買件好衣服，然后神采奕奕地站在人前，像打不死的小強。

　　然后，她有了買車買房接媽來過年的日子。

　　她總會跟身邊的同事朋友提起媽，說起她教給她的一切，她說：“你們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媽，今天我還不知在哪過又窮又難的日子呢！”

　　她說的是她18歲那年的事兒。

　　3

　　18歲那年，她漂亮成績好，有很多男生喜歡，也因此她在學(xué)校被女同學(xué)排擠。她們合起伙來欺負她，在她的飯盒里放蠟油，在她的床底下塞毛毛蟲。她跟她們吵，跟她們打，班主任老師來管，那幫女生就放出風(fēng)去說她勾引老師，老師的媳婦不是省油的燈，來找她，給她兩巴掌。她的世界都是黑的。

　　她回到家，媽和爸正在收豆子。手上被豆秧割得全是小口子。爸能沉默出一塊金子來，兩個弟弟除了吃飯回家，其余的時間都在瘋玩。媽里里外外地忙乎著，倒出嘴來問她在學(xué)校咋樣，她什么都說不出來。眼淚滑到嘴邊，就著米飯吃到嘴里，她說：“嗯，挺好的。”

　　她在家住了兩天，周日晚上，她得回學(xué)校了。媽給她準備的饅頭咸菜她都背好，人卻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鎮(zhèn)上有家網(wǎng)吧，里面缺個打掃的，她怯生生地問：“我行嗎？”滿臉橫肉的男人瞟了她兩眼，說：“錢不多，你也別給我惹禍。”

　　她連忙點頭。

　　網(wǎng)吧的活不累，只是有男人會毛手毛腳地摸她一把掐她一下，她嚇出一身冷汗。滿臉橫肉的老板也讓她渾身不自在。但是好歹可以掙錢，可以逃避學(xué)校里的那些屈辱。

　　她沒想到第三天，媽就找了來。媽的臉色鐵青，媽說：“你長能耐了，啥事不跟我說了！”

　　她搓著手，媽說：“要不是你們那個小老師怕出啥事找到咱家，我還以為你在學(xué)校里……”
       
       她哭著跟媽說了學(xué)校里的那些事兒。媽的臉氣得通紅，媽說：“咱沒做虧心事兒，咱還怕了那些死丫頭不成。”

　　媽拉著她回了學(xué)校，站在學(xué)校的走廊上，媽開始氣壯山河地罵人。媽說：“有本事，你們也次次考第一名。有本事，你們也唱歌比山雀還好聽。有本事，也讓那些半大小子的眼珠子也落你們身上，欺負我閨女那算啥本事？”

　　她害怕，拉著媽，說：“媽，咱算了！”

　　媽跳了腳，說：“咱老實本分人家騎了脖梗拉屎那還行？咱不惹事不招災(zāi)的，還能讓誰抓把土給埋了？”

　　那次的事兒校長出了面才平息。小班主任替他老婆給她道了歉。那幾個神氣活現(xiàn)的女生也成了霜打的茄子，大家都知道她有個惹不起的媽，也就不惹她了。

　　那次回家，媽很嚴肅地找她談了話，媽說：“這一輩子是你的，你得想好了，不能因為別人，你就毀了它。”

　　她看著媽日漸蒼老的樣子，她很想問問：您的這輩子呢？是不是因為嫁到她們呂家就被這個家毀了呢？

　　4

　　8歲時，她背著花書包上學(xué)時，媽跟她說她當(dāng)姑娘時，最讓人羨慕的就是寫一手好字。媽說：“媽沒走出這村子，老閨女，你得使使勁，替媽把愿給還了。”

　　據(jù)說，媽當(dāng)姑娘時，漂亮和手巧是有名的。媽的成績也好，一直上到初一，解放軍來招女兵，媽報名，一次次選下來，媽是唯一被選中的?？墒抢褷敽觅€，在賭桌上把閨女輸給了爺爺。

　　媽是在當(dāng)兵走的路上被攔下來的。媽絕食了好些天，差點就要了命。

　　媽跟她說起這些時，就像是說別人的事兒。媽說：“這世上的事兒啊，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爭你搶也白搭。”

　　媽還說：“人活著就是要經(jīng)歷很多苦事，苦不要緊，你自己找著樂就行了。”

　　那時，家里的口糧不夠吃，媽就去人家收完的地里去揀豆子揀玉米揀土豆。天剛亮出去，天擦黑了回來。媽大聲地跟鄰居說笑，還唱歌，她不知道媽怎么就有那么精神有那么多勁使也使不完似的。

　　她貧血，小臉白得跟紙似的。媽急得嘴長了一溜水靈靈的大泡。她出去轉(zhuǎn)了一圈，拎懷里揣了幾個雞蛋，打到碗里，灑上點蔥花，蒸了一碗油汪汪的雞蛋糕，她吃得香，問媽哪弄的雞蛋，媽呵斥她：“吃你的，管那么多干啥？”

　　鄰居插著腰在門前罵時，她才知道那雞蛋是媽摸來的。她把蒸好的雞蛋糕推到媽面前，說：“我不吃。”媽摸了摸她的頭嘆氣：“跟我閨女的命比起來，挨幾句罵算啥。”

 

       
        她倔，抬手就把那碗雞蛋糕倒進了臟水桶里，她說：“我不吃偷來的東西。”

　　媽沒吭聲。晚上，她醒來，她聽到低低的哭聲。她側(cè)了側(cè)身，看到窗戶下，媽在給她縫棉褲，眼淚不停地往下掉。她很想坐起來抱住媽，跟她認錯，告訴媽她再不跟她鬧別扭了，告訴媽她長大了一定好好報答媽。

　　可是，她沒坐起來，她的眼淚順著面頰流到耳朵邊上的枕頭上。那一夜可真長??！

　　5

　　32歲，她終于要在城里買房了。她打電話給媽，讓她挑樓層。電話那端媽也興奮，一會說高點好，敞亮，一會說還是低點吧，地震了好往出跑。她在電話這端笑得像過年一樣，她說媽，你可真有意思。

　　一路上，媽都在看她的車，媽說：“我老閨女可真能，都會開車了。”她從倒車鏡看到媽興奮得通紅的一張臉，她說：“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生的。”

　　媽進了她的家門，居然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子。站在門口不肯往里走，她拿了拖鞋讓媽換，媽很吃力地脫下那雙舊運動鞋，里面穿的是雙新襪子。

　　媽一個屋一個屋的看，媽說：“這么多屋還不得迷路??？”她笑媽的夸張，總共才九十幾平，哪至于啊！

　　媽摸洗手盆的大理石，摸馬桶上的白搪瓷，媽說：“這城里人拉屎的東西比咱村做飯的還干凈。”她笑得嘎嘎的，她說：“媽，從今往后你就城里的了。”

　　兩年前，爸走了，兩個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也都散落在城里。村子里只留下了媽，這次來，她沒打算讓媽走。

　　她告訴媽哪個是洗手液，哪個是洗發(fā)香波。洗完臉，先擦哪個，再擦哪個。媽說：“呀喲我的娘哎，整這么復(fù)雜，我可記不住。”

　　她就笑了，說媽土，說你還上過學(xué)呢，咋跟不認字似的。

　　媽嘿嘿笑。

　　晚上，她帶媽出去吃的飯，一桌子菜，媽沒吃幾口，卻高興得說村里村長都不定上過這么高級的飯店。她笑，干啥跟村長比，你的福氣大著呢！

　　回到家，媽仍是這看看那看看，問東問西的。她問媽坐了那么久的火車不累嗎？媽搖頭，然后，她一轉(zhuǎn)身，看到媽像孩子一樣蜷著身子睡在了床上，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

　　她沒告訴媽，金融危機來了，她的公司不容樂觀。

　　可是她知道，縱然是媽知道，也會告訴她天無絕人之路。

　　她想：就算這世界無童話，有媽在，一切也終歸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