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賈里>二、
四、家庭軼事
吳家姆媽是個了解男孩的人,她常常說,男孩子應該做大事,女孩子嘛,應該學學家務--她本人不識字,但是個一流的好媽媽,我那親愛的爸爸媽媽不答應,說是那是老法--老法中也有合理的地方,他們居然忽視這一點。
世界全變了,女孩比男孩更吃香,我有什么辦法。
——摘自賈里日記
賈里家住的是二居室的房子,在這個城市里,他們家還算寬敞。父母的那間臥室兼了書房和會客室,弄得干干凈凈,像重點保護的景點。賈里和妹妹的那問則是身兼數職,什么餐廳、電視室、游戲房,兼早上鍛煉的體育房。賈里常常在練完俯臥撐后檢查膝蓋上是否沾上些粘粘的米飯粒和尖尖的魚刺。他們兄床倆睡的是雙層床,每晚賈梅要往上爬時,總嘀咕道:"假如媽媽只生我一個就好了。"
女孩子就是淺薄,喜歡亂幻想。另外,她不想想有哥哥的優(yōu)越性,學校的小哈羅們不敢冒犯她,是因為有這么個威武的哥哥。
這天賈里放學回家,就見門邊的小黑板上寫著留言:抓緊做作業(yè),晚上八點開個碰頭會。
是媽媽的筆跡。媽媽喜歡弄些小花樣,掛個小黑板就是她的主張。剛掛上時,大家都喜歡在上面留話,仿佛那是個代替交談的家庭通訊工具?,F(xiàn)在,只有媽媽熱情不減,她健忘,總是等別人走后才想起什么關鍵的話,于是,那小黑板就成了她的一個得力的代言人。
"開會?我缺席!"賈里說,"晚上我要看體育之窗的。"
"不參加就沒發(fā)言權!"賈梅說,"到時別后悔!"
看樣子,她是個知情人,不知怎么回事,在家里,盡管賈里的視力和聽力都是最棒的,可許多事他都是最后一個知道,可見他是如何不受父母重用。
正在做晚飯的吳家姆媽是最同情賈里的,當下就在廚房里嘮叨開了,"這種事有什么講頭,小姑娘這么大了,讓她學學家務有什么舍不得的!"
"吳家姆媽,怎么回事?"賈里把頭伸進熱烘烘的廚房。
吳家姆媽是賈里的鄰居,今年剛退休,閑在家養(yǎng)老。賈里媽媽求上門去,她看賈里家實在亂得不像樣,就答應每天來幫兩小時忙,干些家務--她總說干家務是一種散心的活動。開始她拒收工錢,后來因為賈里媽每月把工錢折合成實物送她,而那些實物又選得不稱她心,所以她也就不再客氣。因為她是這個家的功臣,和一般的鐘點保姆不同,所以她經常同賈里的父母持不同政見。
從吳家姆媽嘴里,賈里才知事情的嚴重,原來,媽媽即將去業(yè)余表演學校講課,因而許多屬于她的家務她都要贈送給大家。晚上開會,就是談分工的。
"我,我根本沒時間干這個!"賈里急得像魚那樣大張著嘴,"吳家姆媽,你說是不是?"
賈里知道,吳家姆媽是最忠誠的支持者。她自己有個兒子,可對男孩還是喜歡個沒夠,即便是見了魯智勝,她都要問長問短,恨不得收去當過房兒子。所以,賈里這一句話立刻買通了她。
"你父母就是這樣,大寶貝女兒,賈梅什么都不會做,將來找婆家都難。"吳家姆媽摩拳擦掌,"等會兒我就去跟你父母說。"
"不,不,這么說他們不會聽的。"賈里知道他們最恨老觀點,她那么說,反而會把事情搞糟。
"那怎么說?"
"我,我不會干這些,粗心,洗碗會打碎碗,掃地會揚起飛塵……"
"對!對!"吳家姆媽連連點頭,"女孩子終究要細心一些,"
賈里有些放下心來,父母是很尊重吳家姆媽的,她說一句,比他自己說五十句都有效力。吳家姆媽果然講信用,燒罷飯,就坐在椅子上等門鈴響,大有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的勁頭。
門鈴終于響了,進來的是戶主--賈里他們暗暗稱呼他賈老。
賈老見了吳家姆媽,橫一聲"辛苦了",豎一聲"感謝",吳家姆媽見火候到了,便提了那事。賈老警覺地說:"噢,男孩子粗心,干不好家務活?"
"就是嘛。"吳家姆媽說,"你也是過來人,"
"呵!我是個反面教員。"賈老慚愧地說。
確實,爸爸在這個家里只會發(fā)號施令,偶然給媽媽當個助手,遞個鹽,遞個味精,即使這樣,還常常要遞錯。賈里聽地說得那么誠懇,心里一下子松起來,跳過去,高枕無憂地躺在床上哼起來:跟著感覺走……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溫柔。
可惜,爸爸的思路是很古怪的,絲毫不會跟著感覺走。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時,他就問:"賈里,你是不是同意吳家姆媽的觀點?"
"這個嘛……"賈里措手不及,"也許有些道理。"
"男孩做家務笨,男孩粗心,這都是一種耳慣。"
"嗯!"賈里連著往嘴里扒飯,急巴已地等待下文。
"但是,越是這樣就越是說明缺少鍛煉。"賈老說,"你得補上這一課,做個能干的男子漢,千萬別像你爸爸這樣。"
親愛的吳家姆媽,你幫的什么倒忙!
爸爸是一家之主,他的話一錘定音。后來,一家人真的像模像樣地表決,妹妹一向是爸爸的好女兒,媽媽也基本上是個好妻子,所以爸爸一提議,她們全都投贊成票,一點也沒有獨立自主的精神。
更糟的是,爸爸還把這苦差使說得十分光彩:"媽媽上夜校期間,家里就由賈里當總指揮,職務和責任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切都該領導帶頭。"
這個倒霉的總指揮,管的都是些零星的事:垃圾沒人倒了,碗臟了,桌子該抹一抹了……而手下,只有一個難調配的兵--妹妹,他怎么敢調配爸爸呢!
"那么,"賈里吞吞吐吐,"假如總指揮發(fā)布命令,沒人聽,是不是可以……比方說,有些措施。"
"還是要做思想工作。"爸爸說,"身教重于言教。"
算了吧,賈里曉得,那些大道理就是使總指揮變成總服務員。
賈梅高興得蹦蹦跳跳,像一只撿了便宜的烏。什么雙胞胎之間的感應,不是反話就是胡扯。賈里落難,她倒快活--不過,對妹妹這種嬌氣十足的丫頭,只能智取,不能硬拼,因為她有的是眼淚。
賈里上任的第一天,就面臨困境。一吃罷飯,爸爸就拿著報紙回房間了。弄不懂,他看報紙總是津津有味,每天至少一小時,連報屁股的廣告也不漏掉,一生的二十四分之一就在讀報中度過。妹妹呢,也把碗一推就找她那些明星照片,她總對那些呆板的相片熱情不衰。
"喂,幫忙洗一下碗。"賈里說得很干脆。
"我沒空!"回答更簡潔。
"好哇,只有我是個無所事事的人!"賈里對她揚了揚拳頭。
"你兇什么!"妹妹說,"別忘了思想工作。"
賈里碰了個軟釘子。做思想工作,他可沒經驗,要是照搬媽媽嘮叨的那樣--不勞動勞動,也沒責任心,以后一事無成!哇,妹妹不笑掉大牙才怪。
總指揮只好對付那些油膩的碗。戰(zhàn)果很輝煌:打碎一只盤子,兩把調羹。夜里,媽媽回來了,叮叮當當又把碗重洗一遍,他聽媽媽說:"洗的什么碗,菜葉子還在上面。算了,明天留著我回來再洗。"
賈里真想喊一句:有媽的孩子像塊寶。不料,爸爸一聲吼:"不行,這樣才更需要鍛煉。"哼,他的理論只用來對付他的兒子!
第二天,賈里發(fā)現(xiàn)小黑板上記了一條:總指揮上任第一天明顯不稱職。
這天晚上,賈里學聰明了,剛放下碗就喊肚子疼,一頭鉆進廁所。等他在那兒憋了足足二十分鐘,跑出來一看,桌上全收拾得干干凈凈。他正在心里歡呼,爸爸從廚房里轉出來,像見了救星般地點著他說:"那碗太油,冷水沖不掉,你快去用熱水洗一洗。"
沒等賈里反應過來,爸爸已步履輕快地拿起他那心愛的報紙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擋不住的感覺--男人都這樣,討厭洗洗涮涮(又鳥)毛蒜皮,賈里想。只有親愛的媽媽例外,只要她在家,就馬不停蹄地忙這種事,為什么妹妹就不跟媽媽看齊呢!
賈里看著那一盆臟碗臟碟子,發(fā)了會兒呆,決定去培養(yǎng)妹妹的勞動觀念,盡管那是件登天一樣難辦的事!
賈里突如其來閃進房間,賈梅尖叫一聲,慌忙把一個東西往口袋里塞,賈里注意到,那神秘物使她的口袋立時就鼓出一塊來。
"什么東西?"
"不關你的事!"
"總指揮有權過問!"
他們倆眼睛互瞪著,誰也不甘示弱,好久好久,妹妹氣餒地眨了眨眼,說:"你的眼睛真像豹眼,兇氣十足,真可怕!應該進動物園。"
"那叫咄咄逼人!"賈里說,論瞪眼,他可不是業(yè)余水平,當然不會輸給這個柔柔弱弱眼睛無神的小姑娘,"快點,要不豹子就不客氣地搶了!"
妹妹只能乖乖地把口袋里的東西取出來,畢竟哥哥還有些零星威信。
那是一個軟罐,像牙膏的形狀,上面寫著"洗面奶"三個字,賈里看過那個洗面奶的廣告,一個有點妖氣的女人往臉上涂這個。賈里當時看了就覺得心煩,準備抵制它的,"喂,這不是你這種小姑娘用的"
"藝術團里她們都用!這是她們送我的!"
"你糊涂,那是妖女人用的!"
"你胡說,說明書上寫著:老少皆宜。"妹妹振振有詞。
"總指揮說不能用,就不能用!"
"就用!"
"好,我們讓爸爸評理!"
妹妹一下子灰掉了。爸爸多少有點古板,洗頭都堅持用肥皂,老八路一樣,不用什么洗發(fā)精。妹妹是很識時務的,立刻軟下來,說:"人家說雙胞胎應該互相幫忙。"
"好吧!"賈里說,"請幫我把碗洗一洗,切記,要放熱水!"
妹妹只能恨恨地服從,賈里吹起了口哨。
這天晚上媽媽回來又檢查碗廚,檢查完深深地嘆了口氣,說:"糟糕,怎么搞的,四個盤子都碎了!"
隔天早上,小黑板上的評語語氣嚴峻:總指揮領導無方,公物被損壞,這次嚴重警告,如屢教不改,責任必究!
賈里斷了后路,只能自己動手。一肚子吵架的話對著臟盤子說,手上卻得像對待出土文物那樣精心。這樣,小黑板上的評語才陰轉多云,常常是:總指揮基本稱職,--評得多么輕描淡寫。
大胖子魯智勝為朋友抱不平,常常說:"你應該申請總指揮津貼!"
賈里是那種腦子不如魯智勝的人嗎?他早就問過爸爸,能否有些獎勵。
爸爸說:"真沒出息,自己來爭獎勵!"
魯智勝說:"他的意思是,如果別人為你說話就行了!"
賈里大受啟發(fā),他向賈梅求援,可這個同胞妹妹卻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不行,你天天得到表揚,還有個銜頭,已經很出風頭了,還想要什么獎,簡直大貪心了!"
總指揮徹底失望,見了妹妹就恨恨地轉過臉去。
隔了幾天,爸爸媽媽察覺了那種戰(zhàn)爭味,召集全家開團結會--賈里一和妹妹鬧別扭,他們就急著調解,他們的理論很奇怪,屬于思路特別,總覺得這對兄妹是一起來的,千萬不能生疏掉,要讓他們親密無間。
又是老一套!賈里想,故意打了個哈欠,表示輕視。
爸爸看看他,平靜地致開場白:"昨天,我和你媽媽收到兩封信。"
"兩封嗎?"兄妹倆異口同聲。
"由于沒有署名,所以也弄不清信是誰寫的,現(xiàn)在念出來讓你們分析一下。"
爸爸念一封抗議書,媽媽念一封辭職信。
"抗議書:你們想要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兒還是要一個能干的女兒?哥哥是老大,在胎里就占的營養(yǎng)多,可現(xiàn)在還在重要地位!你們叫他名字,而總叫我寶寶,什么時候我也能當總指揮,也好管管賈里!你們的女兒絕不是什么寶寶,所以她想得到重視。"
賈里咧咧嘴,她居然也長大了,女孩子是怪,像是什么都不懂,但其實什么也不少懂。
"辭職書:本人當總指揮是不得已的,好處沒有,責任很重,比比你們的女兒,本人吃虧大多。用公正的觀點來說,本人在家里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你們有事總是最后一個通知我,而沒有像重視妹妹那樣重視我。"
"抗議書是我寫的。"賈梅紅著臉說。
"辭職書嘛,"賈里說,"本人交的。"
"有三點要說明。"爸爸說,"第一,你們都是家里最受重視的人。"
他們兩個都撲哧一聲笑了,在兩封信里都相互罵來罵去過了,辯論得針鋒相對,各有道理,誰也否定不了淮,再吵也沒有更有力的言辭了。
"第二點,希望以后有了不滿和委屈,還能寫出來,讓大家明白!"
在一旁坐著的媽媽笑著說:"第三條嘛,我來補充。我們做了十四年的父母,今天才知道。做父母的知識永遠是不夠的。你們提醒了我們,為了表示謝意,我們決定帶你們兄妹去郊游一次!"
"哦,我更想和魯智勝一塊兒去!"賈里無精打采,"能把路費發(fā)給我嗎?"
爸爸嘆了口氣,向媽媽攤開手,說:"又是個新的提醒!"
五、苦惱的作家
用魯智勝的話來說;爸爸沒什么了不起,到了十八歲,就跟他"拜拜"。我的爸爸雖然有點像老頭,佩服他的人很少,但他人不錯,說心里話,為這點我就很為他驕傲。但深厚的人的心理活動是藏在心里的,不必全說出來,只有賈梅才左一個"好爸爸"、右一個"好爸爸"地叫呢!
——摘自賈里日記
賈里的爸爸是個兒童文學作家。在賈里看來,作家是最最沒意思的職業(yè),整天坐在家里,不停地挖空心思寫那種比作文更難寫的東西。爸爸的衣服,總是手肘那兒先毛拉拉一片。而且,爸爸把家當作工作室,寫起來就不準別人走進走出,有時說話響一點,他就不高興:"喂,安靜些行嗎?"
他寫書,自己安靜就夠了,干嗎要別人安靜?這個家沒點聲音,哪還有氣氛!
看樣子,爸爸天賦并不怎樣,寫得很苦。白天寫累了,到了晚上反而睡不著,據說不吃安眠藥就整夜醒著一一他去當值夜的倒合適,不鎖門,賊都不敢光顧,于是,爸爸就老像個老頭似的吞藥片,而且常跑醫(yī)院。
賈里從不陪爸爸上醫(yī)院,別的場合也很少父子一塊兒露面。他跟爸爸一塊兒出去總有些不習慣。爸爸對外人特別謙讓,譬如,對吳家姆媽總是橫一個謝謝,豎一個謝謝,弄得她擔待不起,總是彎下腰說:"大客氣了。"有一次,爸爸讓賈里陪著去外婆家,車站上人很擠,別人往上涌,他卻往后退,還說:"讓他們先上!"
爸爸就像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老先生。
爸爸有手疾,原因是肩那兒不配合,說是患上了肩周炎,每次寫多了,手就麻,爸爸很著急,所以常常練爬墻動作,踮著腳,把雙手高高地搭在墻上。有一次練狠了,雙臂搭在那兒屏住,手不聽指示了。"賈里,來一下!"
賈里幫忙把爸爸的手從墻上放下來,忍不住說:"爸,你少寫些手就會好一些!"
"你懂什么!"爸爸皺著眉甩著緩過來的胳膊,"事業(yè)就是第一位的!"
算了,寫書有多大意思,造軍艦或者跟蹤不明外來飛行物才叫大事業(yè)呢!
賈里在心里頂嘴,卻不敢流露絲毫。在家里,爸爸對自己人不大講禮節(jié)。賈里親耳聽見他叫,"老婆,我的皮鞋呢?"媽媽也真答應,好像老婆是一個尊稱。而且爸爸穿上皮鞋連句謝都省略了,媽媽也不生氣。對妹妹,爸爸總叫她很怪的名字,一會兒是"白雪公主",一會兒是"小豬史蒂芬",也不想想她已經十四歲了!至于對賈里,那更是沒法提,他總對賈里說:"該長些腦子了!"好像賈里是個白癡!
十月份的時候,爸爸出版了一本新書,叫《上海少年》,封面看上去很舊,老式得很,寫的是一對兄妹的感情。謝天謝地,他沒寫雙胞胎,否則賈里的同學見了會恥笑他的。書印得很少,才兩千冊,爸爸自己就買了兩百冊,難怪書店里看不見這本書,賈里他們學校也沒人知道這書,爸爸很傷心,但這很合賈里的心意。
書反響平平,爸爸很不甘心。他取出兩本交給賈里和賈梅,說:"你們好好讀一遍,下星期把自己的看法告訴我,記住,這是重要的家庭作業(yè),一定要完成。"
賈梅很認真地看那書,遇上生字還去問,可看不多久,她就打瞌睡,賈里也讀了,果然,這本書不討人喜歡。里面的哥哥只是個木頭人,傻大個,虧他還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三好生,根本不配;那個妹妹,也是個糊涂蟲,居然處處拆哥哥的臺--小打小鬧,可畢竟是自己人,而她卻毫無分寸,把哥哥出賣給別的男生。
過了一周,爸爸果然滿懷希望地來收作業(yè)了。
"看完了嗎?"
"看完了。"
"感覺如何?"爸爸笑笑,"賈梅先說。"
賈梅讀那書已經睡了好幾個香甜的覺了,可她就是乖乖巧,笑笑說:"挺好看的!"
"好在哪里?具體談!"
賈梅吱唔了半天,說:"反正都很好的,看起來蠻有勁的。"
"唔!"爸爸居然很滿意,揮揮手,讓她的作業(yè)pass掉了。
輪到賈里了,他狠狠心,說了句真話:"我覺得寫得不太像真實的人。"
爸爸立刻嚴肅起來:"我并不是寫你,你怎么知道不真實?"
"這……"賈里其實沒這么傻,他才不想出這種名,爸爸假如寫他,他還不愿意呢。除非將來做出大事情,出一本《賈里傳》什么的,"我沒說他不像我,是說,男孩子一般不會佩服自己的妹妹,他總想幫幫妹妹!"
"還有呢?"
"那個班里的文藝委員求他幫忙,他能做到,就不該拒絕。"
"為什么?"
"因為那個文藝委員很好看,說話又軟,他怎么好意思呢,他很喜歡為她賣力才對!"
爸爸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你怎么如此復雜!已經注意什么女孩子漂亮了,初一應該是很單純的。"
賈里知道,自己干了件傻事,爸爸這人很固執(zhí),會追究下去。于是,他連連推托說:"不,不,這不是我的意思。"
"那這話是誰說的?"
"一個同學,對,一個要好的同學。我把書借給他看過。"賈里急中生智。
爸爸的臉緩和過來,大約覺得威信還在,用一句話把剛才的意見掃回去:"他也太狂妄了!對了,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哦,叫,叫龍傳正。"
"龍傳正?"爸爸嘀咕道,"名字倒不一般。"
賈里萬萬沒想到,這事還在朝前發(fā)展,捂都捂不住。
隔了兩天,爸爸鄭重其事地把賈里叫到書房,遞給他一本《上海少年》,說:"這本書送給龍傳正同學,讓他看了書后再提些詳細意見。"
"這,這不是太狂妄了?"賈里拼命擺手。
"噢,有時候也需要一種銳氣。"爸爸堅持著。
賈里沒法,只好拿著書來找魯智勝:"書放在你這兒吧!"
"可以,什么叫朋友呢!"魯智勝好像作了很大犧牲。
"那么,提意見也由你承包。"
"不行,不行,我對這種事都是外行。你是作家的兒子,你胡謅幾句騙過老爸就行了。"
沒辦法,賈里只能為那該死的龍傳正當替死鬼,又把書細看了一遍。
隔了兩天,爸爸又一次把他叫到書房,爸爸看上去很誠懇,甚至還和藹地問他喝不喝水。
"龍傳正又說了些什么?"
賈里說:"還是些老話,都不怎么準。"
"沒關系,你一定要原原本本告訴我,你那個同學還有些水平。"
"呃,不敢當!"
"要你代他謙虛什么。"爸爸說,"快說吧。"
賈里沒有后顧之憂,又受到貴賓待遇,所以滔滔不絕地談論起來。什么現(xiàn)在的情況不同,班里許多人都有名牌鞋子,光愛華微型錄音機就有六個人有,所以書里寫那個驕做的男生愛擺闊氣,穿藍色球鞋,人家都會笑的;還有,那個哥哥滿心想讓妹妹幫他,更是少有;妹妹再行,哥哥也不想依靠,這是真理。至于男女學生間,才不會說句話就臉紅,現(xiàn)在的女生都很大方……
爸爸聽了,使勁在本子上記著,還頻頻點頭,樣子格外真誠。賈里止不住想,即使賈老不是他的爸爸,他也會喜歡同他打交道的。
好長時間,爸爸沒提龍傳正,賈里慶幸他忘了那人,有一天,爸爸收到了稿費,一厚沓錢,賈梅歡呼了一聲,纏住爸給她買個計算機。
爸爸說:"好吧,你們兩個都給書提過意見,應該獎。買一個計算機,買一個英文打字機,你們兩個合用!"
妹妹說:"哥哥又沒提意見,只是當了龍傳正的傳聲筒。喂。龍傳正長得怎么樣?我怎么不認識?"
這丫頭真多嘴多舌。
爸爸得到了提示,立即說:"請龍傳正來家里見見面,讓吳家姆媽多炒幾個菜,他對我還是有啟發(fā)的,我想謝謝他。"
"這,他,他很怕難為情。"
"沒關系,我讓你們班主任請他來!"爸爸說,"那他就不會推辭!"
"不,不是這個意思,他,他沒來上學,是開刀了。"賈里突發(fā)奇想。
"開刀了?"爸爸激動起來,"你怎么不早說,我去他家看看!"
賈里更慌了,只能說:"不,他明天就上學了。我叫他來就行。"
爸爸說:"那好,明天放了學就把他請來,"
賈里還能說什么,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他只能聽爸爸對吳家姆媽說,明天買(又鳥)買魚,買蔥買姜……唉,錯一步就步步錯。
賈里搬不到別的救兵,假如三劍客還存在的話,那就萬無一失。那個滿嘴洋話的家伙去當龍傳正肯定綽綽有余,可現(xiàn)在只剩兩劍客了。
賈里去求魯智勝,沒想他死命推托:"不行,你爸爸認識我!"
"你可以說龍傳正是你的化名。"
"我干嘛取一個這種化名。"魯智勝很自命清高,說,"像個什么頭人似的。"
"你去吧,我爸宴請你,大魚大肉都有,把你當大客人,你別不識抬舉。"
"那……"魯智勝搔搔頭皮,"他要談起那書怎么辦?"
"你可以打岔!靈活機動,盡量老練些。"賈里說,"另外,你記著,龍傳正剛開過刀,還有,他很怕難為情,另外么,他應該有個妹妹,所以這方面有發(fā)言權……"
"賈里,我真佩服你--你說的謊怎么一條一條全記得清清楚楚!"
賈里剛熱起的心又冷掉一半。特別是臨出發(fā)前,這個龍傳正的扮演者居然很老練地提出要求:"朋友,讓我們互相幫忙,喏,這篇議論文,請你給我改一改,我至少要得個良!"
這時候,別說是改一篇議論文,即使說給"龍傳正"做一天奴隸,賈里也只能點頭稱是。
下午放學后,賈里把胖乎乎的"龍傳正"推進家,對爸爸說:"他來了。"
爸爸笑吟吟地迎出來:"呵!你好!"忽然,他怔住了,探究似的把對方看來看去,"你,你不是魯,魯什么嗎?"
"這是我的一個筆名。"他一慌,把化名說成筆名。
"哦,你寫了不少文章?不錯,不錯,都發(fā)在哪兒?"爸爸一向認真。
"發(fā)?發(fā)什么?哦,你說文章得多少分?一般化,不敢當!"
賈里急得直出汗,忙說:"爸,他謙虛,從不肯說出發(fā)了多少文章!"
"后生可畏!"爸和藹地點點頭。
魯智勝知道是好話,便自作聰明地點頭說:"是呵,是呵!"
吳家姆媽忙著往桌上擺菜,一邊對魯智勝贊不絕口,說他天庭飽滿,五官周正,一看就是福氣大,又說他雙眸明亮,聰穎過人。魯智勝全盤照收,像個大人物一樣,端了個架子坐在那兒,賈里恨不得踢他一腳。
"你傷口好些了?"作家問。
"什么傷口?我從不受傷,身上一點疤也沒有!"魯智勝得意忘形,竟忘了龍傳正應該剛開了一回刀。
爸爸迅速地看了賈里一眼。
后來開飯了,爸爸給"龍傳正"斟了一杯汽水,那胖子跟著他爸吃了不少館子,所以吃經不少:"這個汽水是雜牌的,有香精的。我喜歡用果汁,什么椰汁、著前汁,最起碼是粒粒橙,反正高級的礦泉水我也試過,跟冷開水差不多,騙錢的。"
總之,這一餐胖子滔滔不絕,賈里爸爸連一句話都輪不上說。賈里悄悄地踩他一腳,他卻忘乎所以,說:"干什么,干什么,吃也是一門學問!"
爸爸終于沒說什么。待那胖子吹夠了,也吃飽了,爸爸說:"聽說你對男生的心理摸得很準,能不能就這個問題談一談?"
"這個嘛,"那個假的龍傳正臉色變了,"我,我得馬上回家,天晚了!"
賈里跟著"龍傳正"出門,把那篇議論文扔還他,說:"你這笨蛋,自己去改吧!"
魯智勝這時又恢復了自知之明,沒說什么,涎著臉笑笑,撿起那作業(yè)本,走人了。
賈里返回家,七上八下地想著早點鉆進被窩,蒙混過去。不料那門一響,爸爸陰沉著臉迎上來,定定地看著他說:"開什么玩笑,明天我去你們學校找真正的龍傳正!"
那真正的龍傳正一夜未睡穩(wěn),連著做了兩個噩夢。早上他心神不定地刷牙,看見爸爸已經在找皮鞋了。
"那,我不想再冒充了!"賈里硬著頭皮,邊吐牙膏沫邊說,"龍傳正就是我。"
爸爸打量了他一眼,沒作聲,也沒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脫去皮鞋。
賈里惴惴不安地過了幾天。
星期日傍晚,爸爸拎了一大袋熟肉熟魚回來,香氣溢了一房間。他破天荒地把那些美味搬進書房,還讓賈梅別去打擾。賈里躺在小屋里避風頭,忽聽爸爸叫了他一聲。
賈里忐忑不安地走進爸爸的房間,就見爸爸從包里掏出幾罐粒粒橙汁,若無其事地忙著,賈里懷疑自己的耳朵了。正巧作家忙碌完畢,把門砰地關個嚴嚴實實,然后向賈里伸過手來,親切地說:
"龍傳正同學,認識你很高興!"
喔,完全像地下黨碰面
六、冒險的代價
十個男生有九個半想當英雄,可世上又不能有那么多英雄,所以就得各顯神通。人不可貌相,誰說我就不會有一段刀劍生涯?
——摘自賈里日記
在賈里他們學校,高中部的男生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們幾乎都是高頭大馬,衣著入時,能說會道。他們有時故意到初中部走一趟,引起低年級學生一陣肅靜。而在初中部中,初一又是最受輕視的,被叫做"六一娃",仿佛他們和那些穿開襠褲吵著要糖的小家伙沒什么區(qū)別。賈里對這種不平等地位極為不滿,倒是賈梅她們無所謂,說她們小,她們就越發(fā)奶聲奶氣起來。
初一男生想在校園內一舉成名是多么困難,知名人士需要顯示特點,但賈里沒有任何特征,若臉上長個大疤倒也能醒目幾分。后來賈里發(fā)現(xiàn),較優(yōu)秀的成為大家偶像的男生幾乎都集中在籃球隊。所以一看到海報說籃球隊招考新隊員,他立刻就熱血沸騰。
入隊考核實在簡單,但出乎意外,不考彈跳,也不考反應,考官一腳把球踢得很遠,讓賈里去撿,又拿出一大堆雜物叫賈里抱著走幾步,然后拍拍他肩說:"祝賀你。"
賈里進校隊的消息不脛而走,妹妹賈梅更是熱心的消息傳播者,那些藝術團里搽慣洗面奶的女孩們也知道了,見了賈里就叫他"籃球新星",有幾個還嘰嘰喳喳地叫道:"你該買糖請客!多榮幸呀,進了校隊!"
"下次比賽我們給你當啦啦隊!"
賈里很愿意大家奔走相告,特別是藝術團那些女孩的轟動,還有魯智勝的熱情鼓勵:"我這體重是沒法玩球了,你好好練,將來當國手,我嘛,當你經紀人也行,當保鏢也行!"
周六下午籃球隊訓練,賈里一身新運動服進場,不料,當即被人擋在場外,說:"今天撿球的人有了,你在場外看衣服。"
"什么?!我是隊員。"賈里報出名字。
"知道,你們是編外隊員,專管撿球和看守正式隊員的衣服。"
一個晴天霹靂,賈里沒昏過去就算是堅強的,他當下就來個不告而辭--當這種零雜工嗎?請另請高明。
但是,賈里的名聲由此一落千丈,藝術團有些女孩叫他"吹牛專業(yè)戶"。賈梅為此紅了幾次眼圈。
賈里發(fā)誓要出名,要與眾不同。等到初三,說不定就老了,關鍵是在眼前迅速地成為知名人士。
今年秋游,學校讓初二以上學生全到蘇州看古代園林建筑,獨獨把初一安排在市區(qū)的長風公園。媽媽給賈里兄妹裝了許多好吃的,賈梅心意滿足,而賈里卻很窩火,搞什么,他不是那種只貪吃的娃娃,幾塊巧克力就能滿足。小學時去公園秋游還馬馬虎虎,現(xiàn)在是個別?;盏闹袑W生了,居然也去公園秋游,實在太沒名氣了,他很愿意和魯智勝一起混入去蘇州的隊伍里,哪怕餓一天也行,只要不死就沒問題。
可魯智勝得過且過,還作出很大度的樣子:"何必如此認真,放一天假玩玩,總比上課要開心!"
長風公園他們去過多次,很奇怪,人越大就越覺公園小。那假山和土包差不多,閉著眼就能爬到頂,剩下的就是劃船,嗬,全是些穿得花花綠綠的小學生在劃船,賈里也羞于同他們?yōu)槲椤?/SPAN>
他們坐在岸邊,賈里一個勁說沒勁。魯智勝很體察朋友心境,說:"你覺得太平淡了,是嗎?可是出名是需要冒險的!"
"我才不怕冒險!"
"吹牛!假如有人掉進河里,你敢救嗎?"
"當然敢救!"
可惜,河面上風平浪靜,沒有任何險情,總不能掀翻一條小船制造一個冒險機會。魯智勝說:"好啦,沒辦法檢驗。"
"真想檢驗也行。"
"怎么?"魯智勝蠢蠢欲動。
"你跳下水去,然后我來救你。這樣,我們兩個都出名了!"
魯智勝說:"那樣我會變成個丑角,再說,我怕水,是個旱鴨子!"--是個旱鴨子其實更逼真,會游泳還要人救?
接著他們兩個就商量如何兩個人同時成為英雄。魯智勝專出餿主意,說這兒是郊區(qū),去找個墳堆轉一轉,然后對大家說遇上鬼了,那鬼穿蘿卜褲,跳迪斯科。
"那不行,沒人相信,說不定大家會說咱們講迷信,老腦筋。"賈里搖搖頭。
"去找條蛇來也行,拎著它到處走。"
"對,最好是條毒蛇,吐著紅信子,這樣才驚險。"
"險是險,萬一它咬傷人……"
"抓住它的七寸就行!"賈里說,"喂它個蛤蟆。"
"不行,女生會說我們殘忍。"
這個瞻前顧后的家伙,假如面面俱到,哪還叫冒險!真是徹底的平庸。
正在想著機會,機會就向他們頻頻招手。
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呼叫:"快停下!停下!……喂,快抓住他!"他們兩個一躍而起,踮著腳伸長脖子,只見林蔭道上,一個年輕婦女正氣急敗壞地叫著,一手指著前方,像要哭出來似的,她穿著高跟鞋,因此跑得歪歪扭扭,步子很蒼老一樣。在她前面十多步的地方,有個青年在逃著,手里拿著個女士提包,紅顏色的。
"他搶她的包!"魯智勝尖叫著,嗓音都變了。
賈里只聽耳里轟的一下,陷入一種極度興奮狀態(tài),只在電視里見過那些力斗歹徒的勇士,沒料到,機會那么偏愛他。他什么也顧不得多想,說了聲:"上!"就像彎弓出箭一般呼嘯而去,直奔那個男人,有點奮不顧身。
那大盜也怪,被賈里攔腰一把抱住后,倒不拔出匕首什么的利器,只是破口大罵說:"他媽的,你搗什么亂!再不松手我就揍你!"
這時,魯智勝大喘著趕到,看肉搏戰(zhàn)已經拉開大幕,就喊著:揍你這老賊,掄起拳朝那大盜打去,沒料想被人家握住拳頭,猛力推了一把,一個趔趄倒在地上,臉埋在那兒,鬼哭狼嚎起來。
那女人也趕到,挺生氣地對賈里說:"你是哪個學校的?怎么這樣蠻橫。"
"你,你不是說,抓,抓他!"賈里急得語無倫次。
"搞什么,我們是一家人,兒子任性,發(fā)了脾氣就跑!"那婦女說,"我叫他爸爸去追!"
賈里這才想起剛才是看見有個男孩一溜煙跑去,現(xiàn)在已無影無蹤了。
魯智勝捂住臉,急歪歪地說:"怪他為什么拿女人用的紅包--我們以為他是搶劫來的!"
"幫老婆提包不行嗎?"那男人理直氣壯,仿佛那也是個英雄業(yè)績,"到你們大了,也會常常做這種差使的。"
夫婦兩個急渴渴地奔走,找他們的小皇帝去了。賈里撇撇嘴,鄙視地說:"什么男子漢,還挺沾沾自喜,仿佛無上光榮似的!"
"不過,"魯智勝說,"他的拳術不錯,讓我受了傷。"
賈里抬頭望去,只見魯智勝確實受了些輕傷,臉頰上擦破一塊皮,沒出什么血,只是出現(xiàn)幾道血痕,像是磨過頭的牛仔布上的斑紋。
"很疼嗎?"賈里只會用一味藥,"我去討些止痛藥給你。"
"還可以忍受。"魯智勝說著,抽了口冷氣,表示他正經受著極大的煎熬。
"真倒霉,英雄沒做成,倒差點成了狗熊。"賈里說,"不過,這是我們兩個男子漢的秘密,你總不會甘于當笑料吧?"
"世界上這種傻瓜已經絕跡了。"魯智勝有時候會顯出精明本色,"你是個徐文長,依你看,怎么向大家解釋這些傷痕?"
"對,可以把那個男人說成是真正的大盜,搏斗中,你受輕傷倒下了,我卻將他生擒,你看怎樣?"
"好吧,就算我是第二號英雄吧!"魯智勝慷慨地說,"名利方面,我無所謂。"
"不行!"賈里說,"那個大盜呢--大家會問,怎么回答?"
"這是枝節(jié)問題,好混!"
但就是這個枝節(jié)問題,使他們好生煩惱,怎么也確定不了哪種說法好,魯智勝閑下來就生事,嚷嚷說傷口痛得極兇,一跳一跳。衛(wèi)生老師坐在大草地上,她帶了一個藥箱,但他們沒去求她,主要是沒想好怎么解釋,而那個老太又善于追根刨底。兩個人躲躲藏藏,出了公園門,四處找藥店。
滿街逛著,什么店都有,獨缺藥店,仿佛這一帶的人都從不生病。路越走越偏,郊區(qū)味越發(fā)濃起來,遠遠還能看見菜地什么的。魯智勝打退堂鼓了:"算了,現(xiàn)在傷口不怎么跳了,回公園算了。"
正巧,邊上就是一個公廁,魯智勝說要方便一下,賈里就響應了。里面空無一人,兩個人很放松,邊蹲在那兒,邊商量如何當英雄出名的事。
"喂,"魯智勝說,"就說那大盜逃走了,那就沒法追問了。"
"那不是放虎歸山嗎?太沒水平。"賈里說,"英雄從不干這種事!"
"說送公安局了行嗎?"
"送哪個公安局?人家問下去你怎么答?"賈里說,"說謊也分高級和低級!"
"那,那我就白犧牲了一次?"魯智勝斤斤計較起來。
"不,今天總算也體驗過一次英雄上陣的滋味……"
賈里話音未落,門開了,走進一個人,瘦瘦的,穿黑衣服,一下子旋風似的走到他們跟前,用低低的鬼魂一樣嗓音招呼道:"喂,你們好!"那是個長相一般的人,只是他笑得不懷好意,讓人見了心里發(fā)顫。
兩個小家伙一驚,本能地想站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人摸出把真正的匕首揚了揚,急促地命令道:"蹲下,別動!"寒光一閃,他們倆只能乖乖地蹲下去。
那人彎下腰,撿東西似的麻利地取下魯智勝的手表,還把兩個人的口袋翻了一遍,值錢的就毫不客氣地收去,那把刀就放肆地在他們眼前閃來閃去。一時間,他們兩個英雄都幾乎沒了思維能力,光感覺小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蹲十分鐘!"那人兇狠地說,"否則就吃刀子。"
說完那話,大盜幾步就奪路而去。
"我,我們不是在做夢吧?"魯智勝蹲在那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再蹲下去,我腿都麻了。"
賈里已跳起來束褲子,說:"喂,追不追?那大盜逃了!"
"他有刀……"魯智勝努力地站起來,"別弄出入命!"
"不追我們太吃虧了!"賈里說,"這個壞蛋!"
在關鍵時刻,賈里倒忘了要做什么英雄了,仿佛那種念頭找都找不到,他只是生氣,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那沖力就是一種復仇的愿望。所以他就顧不上怕了,追了出去。那魯智勝也算為朋友兩肋插刀,雖然被恐懼攜去了靈魂,可兩條腿還是跟隨好朋友沖出去。
那個格斗的場面賈里后來也說不清楚,也不夠壯烈,反正他邊喊抓強盜邊追,那大盜火了,順手給他一下于,不知怎的,他就挺不爭氣地倒下了,屁股下濕漉漉的,再使勁也爬不起來。倒是魯智勝人胖中氣足,扯著嗓子拼命叫喊,結果那菜地里的農民趕了過來。
后來,來了兩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飛馳著把他們兩個送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下來,說是賈里的臀部被刺了一匕首。這事倒也奇怪,賈里當時也沒察覺疼,上了藥反而大痛起來。醫(yī)生讓賈里住院,他不能躺也不能坐,只能合撲在病床上,心里恨那大盜大下流,怎么下刀這種部位!
魯智勝臉上那塊血痕也被大大的白紗布包上了,hushi們問他情況,他毫不猶豫地把它說成是追大盜路上摔的,既然他的故事合情合理,那就成全他吧,賈里也沒有去拆穿他。后來,只有他們兩個在場時,魯智勝也把這傷口說成是一個光榮的紀念,而且語氣中肯,毫不慚愧。大概是說的次數多了,他自己也相信這種說法是事實了。
總之,賈里和魯智勝兩個一下子發(fā)達起來,學校廣播站把他們的名字提了一遍又一遍,戴大蓋帽的公安人員還上門來記錄經過情況,還把被搶的東西發(fā)還他們。賈里在外科病房住了一周,幾乎天天有一幫子同學來探望。魯智勝也每天必來,只要別人一提這事,他就眉飛色舞地把話搶過去。
"咳,當時我們就想著為民除害,就跟董存瑞也沒什么大差別。不是吹,是英雄還是狗熊,關鍵時候不就一目了然了?"
幾個女同學敬佩地望著魯智勝,仿佛住院的是這位老弟!這是否太過分了?
"我爸的單位還請我作報告!"魯智勝更神氣,"是我爸去聯(lián)系的。"
那老魯當了個英雄的爸,飄起來,其實,他兒子這英雄質量一般。但賈里沒什么發(fā)言權,他只是挺狼狽地撲在那兒。人家受傷,即使纏個胳膊或者貼個膏藥,還能挺胸昂首,講究個氣概,就他可憐見的,挺出丑,也不能展示傷口。
只有賈里的爸理解他,悄悄地問:"你感受到什么?也想去做報告?"
"沒有什么大意思。"賈里腦門抵在枕頭上,真心實意地說,"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爸爸說:"這種感覺很不錯!"然后,就給兒子一個同志式的微笑,笑得賈里受寵若驚,一抬身,傷口猛痛。
賈里拆了線就開始上學。校園里那股"英雄熱"還沒降溫,賈里一露面,大家就奔走相告,用手點來點去。那幫藝術團的女臺柱們見了他,目光里充滿崇敬。賈里覺得滋味全變了,他倒情愿她們對她嘻嘻哈哈的,開幾句玩笑。因為現(xiàn)在她們的眼光就把他劃出了那個他熟悉的圈子。
魯智勝那大塊頭余興還很濃,臉頰上的紗布堅持不懈地貼在那兒招搖過市。一次賈里火了,猛一下子把它揭下來,說:"結束吧!"
那幾道血痕早已消失多日了,就等人來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