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珙桐
風(fēng)居住的街道是什么樣子?樓層愈來愈高,矮子愈來愈多,在凋零中繁華著,在繁華中凋零著。
我獨自走在夏風(fēng)輕拂的街頭,步子不緊不慢。我的目的地是新華書店,那么多書,一輩子都看不完。我時常為一本好書傻傻快樂,傻傻憂傷,書里有采擷不完的陽光。 從綠樹環(huán)繞的池塘邊經(jīng)過時,有幾個彎著腰的女人正圍著一張報紙指指點點,上報的一定是有看點的,只要能拽得住讀者的眼睛,添點油加點醋沒什么大不了的。明星臉入不得鏡沒關(guān)系,挖一點,補一點,燈光一照便光彩四射了。他們身上的毛孔會被放大千倍萬倍,唾沫的力量從來都是不容小覷的。
林立的高樓大廈褪去夜色下的魅影,一動不動地在站在那里,陽光不能把所有陰暗角落都照亮。想起也是這樣一個有風(fēng)的上午,那群圍觀的人和樓上傳來的女子哭喊聲。人群像冬天,散發(fā)著鋼筋混凝土的味道,竊笑聲,謾罵聲直往耳朵里塞。手拿警棍身穿治服的人斜視著人群。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從樓道里跑下來,用雙手在胸前比劃著,氣喘吁吁地對一叼煙者附耳說著什么,然后二人詭異地笑著。
我只是停留了一會兒,我想最多只有一分鐘,討厭混沌的空氣,隨即離開了。它會讓我想到在天橋上看到的某一幕,警棍雨點似地落在一偷竊者的身上,鮮紅的血液從那人的嘴角流下來。天橋上的人們仿佛快要把天橋壓斷了,風(fēng)吹不進人群??磥硎莻€不幸的家伙,就算真的是他的第一次,誰會相信呢?
我時常和天橋?qū)υ?,它總是重?fù)說著同樣一句話:其實我最害怕的不是腳步,而是麻木的心,衣著華麗的乞丐越來越多了。
天空是藍色的,卻不是湛藍的那種,被一層灰色撕扯著。放眼望去,除卻不得不劃上斑馬線的不寬不窄的路,各色廣告牌伸長脖子炫耀著斑斕的色彩,它們是城市的名片,若在有風(fēng)的夜晚,他們身上性感的內(nèi)衣會被風(fēng)撩起,野獸的喘息聲會隨即滾滾而來。
已是聽不到賣報聲的街頭,它并沒有因飛揚的裙角而夏意盎然,偶有旗袍點綴街頭,卻嗅不到旗袍的味道。莫名想起一位陌生女人,應(yīng)該說她是我在這座城市見到的女人當(dāng)中最有魅力的一個,只因為她有一張觀音般的臉,無比沉靜安詳。我忍不住轉(zhuǎn)身多看幾眼,她應(yīng)是踏蓮而來的,怎么看她都像朵蓮花。
平行線是沒有交點的,川流不息的人流像流沙??傆幸恍┳屓税偎疾坏闷浣獾氖?,比如幾年前,在一家超市里遇見一陌生男子,我差點叫出弟弟的名字,太像了,膚色、身高、臉龐,就連走路的姿勢都那么像。再比如,千里之外的姨夫的一朋友和我父親簡直就是孿生兄弟,當(dāng)姨媽指著給我看的時候,我驚訝地張大嘴巴。這會我在想,沒準(zhǔn)在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也有著一個和我極其相似的人。都只是一面之緣,卻讓我懷念至今。
大街上漸漸喧嘩起來,其實,風(fēng)帶不走城市的寂寞。站牌處聚集著不少等車的人,他們朝著車來的方向張望著,不怕扭傷脖子。仿佛每輛車都有被壓翻的危險,上車的總比下車的多。車,甲殼蟲般節(jié)節(jié)行進,紅燈和綠燈不會同時亮起。就地打洞的城市神奇而可怕,快要變成海市蜃樓了。昆蟲的欲望被車輪追趕著、輾碎著,烤紅薯和烤玉米的甜香能否喚起它們回歸洞穴的想像? 臭豆腐應(yīng)比較容易激發(fā)昆蟲的創(chuàng)造力,記得前年有一電視臺爆料,有賣臭豆腐者用大便泡制臭豆腐的內(nèi)幕,讓人反胃!這么看來,相比之下,許多正在吃著“吃一斤添加了食用膠的面條相當(dāng)于吃一個塑料袋”的人可以這般解嘲:沒把活生生的蟑螂、螞蟻、蚊子和蒼蠅用金紙包裝,冠以長生不老的美名塞進我們的嘴巴有多么值得慶幸。
天橋下面,一個婦人正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討價還價,小伙子滿面愁容地看著婦人,婦人卻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旁邊,坐在紅色塑料凳子上的老頭正低頭吃著盒飯,如果小伙子和婦人打起來,不小心把錢抖落在碗里,他會不會連錢一塊吞下?其實錢本身挺干凈的。我為有此猜測而鄙視自己,行人間的陌生使城市沸騰的血液日漸冰冷著。
天橋旁裝修一新的職介所里,那些瞪大眼睛恨不得把屏幕看穿的人都有著離家孩子般的面容,眉頭緊蹙,茫然不知所措。倒真像是麥克風(fēng)的賣場,素的葷的、不葷不素的臉蛋似鮮明的旗幟,拍案者的錘子從來都是冠冕堂皇的,沒有荒唐可言。學(xué)子的肩頭都希望能扛起金色的未來,面包卻不是無處不在。
一個戴眼鏡的女子正對一對夫婦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喋喋不休,夫婦身后的老太太和兩個孩子不耐煩地催湊著,看得出是剛從鄉(xiāng)下來的。那女子是學(xué)校的代言者么?要不怎會如此上心?看似嘴巴都快磨破了,她會不會把孩子當(dāng)成棋子或鍘刀,視生命如兒戲的人?前年,曾發(fā)生過一起校車悶死一孩子的事。到底有多少顆被無辜戕害的童心啊,不計其數(shù)吧,誰是罪魁禍?zhǔn)祝?br>風(fēng)越來越緊,有烏云低低壓下來,看來又要下雨了。今年的夏雨總是來勢洶洶,洗瘦了城市的臉。 不多時,豆大的雨滴吻上我的臉,地上瞬間開滿雨花,各色傘花綻放了。我在一家超市門前停住腳步,雖然帶了傘。若走在雨中,衣服會濕透,還好不是穿裙子,不用擔(dān)心被風(fēng)掀起裙角,我的夏天大多是和牛仔T恤一起度過的,簡單自然,便于出行。
路上的行人漸漸稀少,不少人都躲在雨的背后吧,車子把還未得及流向下水道的雨水甩得老高。一輛車在一橫穿馬路背著的小伙子面前停下,一個一臉橫肉的腦袋從車窗里拋下一句“他媽的,想找死??!”一手打傘一手手提行李的小伙子在原地愣神的瞬間,頗像一蹲雕像,雨水順著挎包往下流。車?yán)锏哪腥舜蟾艅偝赃^臭豆腐,當(dāng)對面奔馳里的女人朝他按喇叭示意他讓路時,他立馬伸出脖子,收起臉上快要掉下的贅肉,滿面堆笑地拼命揮動左手,仿佛不知手不知該放哪里。 “欺軟怕硬、狗仗人勢的家伙!”聲音是我身后傳來的,我好奇扭過頭去看,是一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看樣子是超市的老板,正對兩位漂亮的女收銀員說:“開奔馳的是個有靠山的富婆,男人死了,倒是沒再嫁人,不過,聽說小白臉換了一個又一個。”
我忍不住去看車?yán)锬菑埬?,四十左右,幾分富態(tài),幾多嫵媚。憐惜之情涌上心頭,為她的殘缺。舌頭能創(chuàng)造一片海,自然能毀掉一片天。
風(fēng)的腳步慢下來了,雨聲漸小,雨絲漸細(xì)。對面石柱上的爬山虎在雨中探出腦袋,對我眨起調(diào)皮的眼睛,看來它是懂我的,它知道我會因它更加想念千里之外和它同宗的兄弟,就在老家西墻腳下,一年四季都生機盎然。三角梅、木槿在石柱下的柵欄旁零星地開著,曾欲將天空燃盡的紫薇已落入塵泥。一只小鳥在電線桿上嘰嘰喳喳地叫著,有雨的時候自然要收起翅膀。 不遠處,幾個學(xué)生裝扮的少男少女從天橋上并肩走下來,每把傘下一男一女,他們說著笑著,滿面春風(fēng)。桃花雨早已泛濫成災(zāi)了,從青澀的果園開始。我的腦袋里突然被“第十次”狂轟亂炸起來,聽來的,一友孕檢時無意間看到一護士指著坐在外面凳子上捂著肚子十八九歲的小姑娘說:“再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會后悔的。”倒是位好心的護士。
頃刻間,心被什么撞了一下,并不關(guān)已的事偏偏一股腦往心里鉆。雨說停就停了,太陽倏地跳出來了,夏雨總是來去匆匆,隨雨而來的些許清涼被陽光趕走了,雖然依然有風(fēng)吹著。 街道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我也是行人中的一個,那么多擦肩而過的人,都只是路人。濕熱的空氣撲上臉頰的時候,我會想到金黃的麥浪和稻浪,雨水適宜才能粒粒飽滿。再過不久,稻子會笑彎腰。忽然明白,我之所以不會被城市的風(fēng)吹亂腳步,是因為我始終是土里土氣的,因為土氣,所以腳踏實地。
我邁開步子開始往前走,再一次遺憾,天空沒出現(xiàn)彩虹。一只血肉模糊的貓漸漸映入眼簾,是什么讓它肝腦涂地?為一條魚、幾條魚、一群魚?生命本是一場意外?莊嚴(yán)肅穆,或輕狂放縱,都難以做到瀟灑如風(fēng),世俗的城墻難以穿越。
我緊走幾步,讓眼睛親近不遠處那片蒼翠的竹林,它不慕繁花碩果,愈是風(fēng)欺雪壓,愈不低頭折節(jié)。
身邊依然有風(fēng)吹過,我怎從風(fēng)的腳步里聽出街道深處的嘆息?一切如風(fēng)。 風(fēng)居住的街道在凋零中繁華著,在繁華中凋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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