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高島嘉右衛(wèi)門 撰

作者小傳

高島嘉右衛(wèi)門，吞象，神奈川縣士族也。幼受庭訓，輒讀四書五經(jīng)，業(yè)務(wù)之暇，手不釋卷，積年之久，窺圣賢之旨，探道德之原。

及安政六年十二月，當橫濱開港之初，因過犯禁下獄，偶得《周易》一冊，喜曰：“此天賜也！”晝讀夜思，爛熟貫通。七年而出獄，君如身生羽翼，奮曰：“吾出萬死而得一生矣！自今我唯當勇于行善而已?！?/SPAN>

乃開廛于橫濱。勤于作事，能乘機會，性又忍耐，四年間獲金巨萬，然其所人，盡用諸義舉，不以絲毫自為退守計。茍利于人，則進而當其勞苦；每見善事，則必著之先鞭。始造鐵路，自橫濱至神奈川，以納于官；嘗有洋商謀，將設(shè)街燈于橫濱，君先機而造之，終不使贏利歸于彼。

常留心觀天下之變，預(yù)卜其將來。故當其處事孔棘，他人惴惴束手無策，而君智謀橫發(fā)，游刃有余。當事之難決則筮之，其解說奇中，揆諸人事，大小皆驗。

嘗著《易斷》、《易占》二書，副島種臣、中村敬宇、栗本鋤云三君，皆為序贈之。明治三十四年。君又將舊著重訂，別為六十四卷，名曰《增補高島易斷》，特請我國浙東王君治本代為補正，譯作漢文，俾可流傳海外。君早晚又以此書譯成英文，使之傳于歐美各邦，其愿宏利毅，誠有非常人所可企及者（《高島易斷》自序，敬宇中村后跋）。

序一

人雖有智愚、賢不肖、貴賤、貧富之殊，其處世也，各勞精于思慮，一日無有間斷。而其所志，或有為一家者，或有為一國者，或有為宇內(nèi)之公益者，雖因個人天賦之能力不齊，而有大小輕重之差，大泛觀之，無非希望國家之富饒，世界之泰平也。何則？假令能得一家之治齊，而所居之國亂，則不得獨保其安也；又能得一國之治平，鄰國擾亂，則亦不得獨晏然于局外也。是理之所易睹也。方今世運，益趨文明，學藝技術(shù)之進步，非復昔日之比也。博學高才之士不乏其人，治化之隆，如可翹足而待也。雖然，熟觀今世之現(xiàn)狀，皆以厚于己而薄于他為常，甲邦常思吞噬乙國，乙國亦常以抗之為事，人心益流于邪僻，仁義之風幾已掃地，優(yōu)勝劣敗之勢日甚，弱肉強食之情益著，自王侯以至于庶人，如有不安于身后之計者也。夫賢智之士，日夜勞心力，而思慮計劃，尚且不自安，所以如此者何也？抑思慮之不足，而誤其方耶？不可不顧慮也。余謂是由人人忘失至誠通神之道，為使神人之間隔絕也。夫不通神，則不能稟天命；不稟天命，則不能前知將來；不知將來，則不能知人事之極。故其志望無所歸著，而妄勞心力，是猶盲人而弄銃器，不能定標的而放彈，彼此皆受其害，豈不危險之甚乎？所謂不知天命而不畏之所致也。

今日之勢，既已如此，余為是懼，而憫人生之不幸，將濟之于迷途也。然而救濟之術(shù)，唯在于介神人之間，而通其意而已。人若知神明之德不晦于今，則英雄豪杰之士，方其有疑惑也，必請教于神明，畏憚天命之嚴肅，博識高才之人，亦破想象之迷夢，知人生志望之所歸著，則人心常有所戒懼修省，而自可生博愛之念也。于是風教亦自匡正，可得使天下之人，浴造化之恩澤也。是余之所希望，故今傳人以至誠通神之術(shù)，欲使得神人冥會也。然既已有術(shù)，則不可無書，《易》則通神之書也。雖然，古昔圣人之所述，后世學者未能得其真意，而用之于實際也。今以國文譯之，附以所見，欲使世人前知將來也。是所以述此書之大要也。
    《易》之為書，明天地陰陽奇偶之理，以闡發(fā)造化之秘蘊。六十四卦，而網(wǎng)羅萬象，蓋宇宙間之事物，未有不陰陽相對者：有日則有月，有寒則有暑，有男則有女。且既有形而下之物，則必不可無形而上之道，亦猶人有可見之肉體，又必有不可見之心魂。心魂一脫去人身，則名之曰鬼神。鬼神雖不可見，人得以至誠通之，則依冥助而前知將來，凡庸之徒，亦可知神之有在也。惟太古草昧之世，往往有能通神之術(shù)者，故人皆知有鬼神也。方今稱文明之盛，人之智識凌駕古人，人事之便益進，為天涯比鄰之觀，然卻不知感通于之鬼神，遂至有夸張無神論者。其故何也？蓋治世之方，古今一變，人之氣質(zhì)，亦隨之而變。夫接神之道，由精神氣力之單純；窮理之道，由智識思想之致密，故能窮物理，而卻不能通神明也。古人之精神氣力，以單純故，能通神明，而不能窮物理也。是所以至誠之道行于上古，而巧智之術(shù)盛于后世也。請詳述其變遷之所由。
    夫陰陽之精氣交而萬物生焉。人之生也，稟受虛靈之心魂，而為萬物之長。然裸體而無護身之蹄角，又無害他之爪牙。方其穴居野處也，與猛獸毒蛇之類，互相競爭，勝之則食其肉，衣其毛，不勝則為其所食。于是偶有捷智者，取火于火山，用以驅(qū)除猛獸毒蛇，始得為人類之世。爾來生民殖而禽獸減，乃至食料缺乏，數(shù)人以爭一禽，斗爭自是而起，其極至人相食，謂之優(yōu)勝劣敗，弱肉強食之世。方是時，天憫生民，降斯大人，使之救濟一世。大人見此狀況，惻怛之心不能自禁，求救世之道最切。其至誠通神，感得畋漁之法，乃諭眾曰：汝等今食他人之肉，而取快于一時，汝等之肉，他日又得不為人食乎？誠如此，則悲慘之狀，有不忍言者。思之，勿復同類相食，如夫食料，吾能供之。乃作網(wǎng)罟，使之捕禽于野，漁魚于水，眾皆利之；又剡木磨之以石，名曰耒耜，以墾荒蕪，播以草木之實；且教以火食，眾皆德而服之，事之如神。自是之后，衣食足而知禮節(jié)，令行禁止，于是統(tǒng)御之道始舉，建國之基斯立，君臣之分長定，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倫漸備。
    以我邦觀之，則皇祖瓊瓊杵尊天降之時，而在支那，則伏羲氏之世也。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幽贊于神明而創(chuàng)占筮之法，使人得問神決疑，前知將來，《易》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是也。夫《易》以八卦，表萬物之原子，蓋萬物成于八原子之集合，故畫八卦而現(xiàn)形而上原子于形而下，重之以為六十四卦，以應(yīng)萬象者也?！耙住敝疄樽?，重合“日”“月”，并書之則成“明”字，謂從斯道，則萬物無不明也。是《易》之所以名也。故《大傳》曰：《易》以“知幽明之故”，“知鬼神之情狀”，“知神之所為”，見“萬物之情”，見“天地之心”。蓋人亦與萬物同成于八原子之集合，故性情動作，共不離其序次也。故一知造化之理由，則知其性之所基。若死生之說、進退存亡之機、陰陽消長之理，默識冥合而活用之，得防禍亂于未萌，消災(zāi)害于未發(fā)。
    是以羲圣以下數(shù)圣人，以《易》為世世相承之神寶，以為王道之基礎(chǔ)。夫堯舜之禪天下于舜禹，其語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睉n人之所思慮，臆測想象而易違，故各卦第五爻，示得中正而施政之方。然至夏殷之世，氣運漸變，人人專賴智力與勞力以營生計，無復如上古，賭身命于危險之境，為求食之要，是以精神氣力，亦不能如上古之強壯，所關(guān)于精神氣力之道術(shù)，漸趨衰頹，則勢之所使然也。及周而文王出焉，恐世人專信想象之理，失聞神智之道，紊人智之天真，乃崇奉神《易》，系以《彖辭》，以明羲圣之意。其辭窮幽明之蘊奧，撥造化之秘機，因天、澤、火、雷、風、水、山、地之八原子配合之理，以說及人事之吉兇悔吝，行以通神之術(shù)，造化之理，及神人交通之道，兩相完也。其子周公旦，亦繼文王之意，通觀天下，感想事物之理雖甚錯雜，或有一定之規(guī)則而運轉(zhuǎn)之。征夏、殷《連山》、《歸藏》之二《易》中感鬼神、適事理之占例，與眾學士從事其纂輯，果不違其所預(yù)想，知天下萬象之起滅終始，不出于三百八十四爻之外。于是始照三百八十四爻于實際之事物，看以易情之變化，因卦時、卦義、卦象與剛?cè)嶂畱?yīng)比，與陰陽消長之氣運，系辭于各爻，以大成《易》道。故周官太卜居八政之一，至春秋之世，尚重太卜之官，卿大夫掌之，上智遠識之士，效而行之。
    而周公之《爻辭》，多涉于比擬譬喻者，少直指善惡者，考其所由，是不擬以其才之美，成斐然之章，亦有所深憂而然。蓋人之資質(zhì)有善不善，故善人與不善人相待而為群，更互流行，中人從其流行，而左右上下。是陰陽消長之常理，恰如四時之循環(huán)，晝夜之交代，而當其暗黑之時，不可不揭燈火而照之，是教學之所以由興也。夫一明一暗、一順一逆如此者，即陰陽消長之理也。故遭“君子道長”之氣運，善人得時，則天下治平，而《易》道自明；然遇小人道長之氣運，不善人得時，若使善人占事，因彖爻之辭，明陳不善人隱微之心術(shù)，發(fā)露其奸惡，則其人羞恥之余，加害于善人，亦不可知也。故周公特用隱語而系辭，例如以兇暴者為虎，以狡猾者為狐，以愚鈍者為豕，婉曲其辭，使不善人反省而無所憤恨，其用心也深矣。
    是以孔子之圣，猶曰：“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表f編三絕，以研究斯道者，其果幾何？乃嘆曰：“道之不行，吾知之矣，智者過之，愚者不及也；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蓋弟子中，或恃其才，以為天下之事無足為者，迂遠之道，不足學也，于是中道而廢。智者過之者，蓋婉辭也，唯顏回獨優(yōu)，入圣域，不幸短命而死。宏才能辯如子貢者，未能與聞性與天道也。斯道之至大而難傳，有如此者。抑孔子所主，在與堯舜同詮《易》之中正，以行之于人事，故常用其中正，謂之中庸。中庸得天命之中正，而則神智以行之于人事，是雖圣人，所難實踐也。故《中庸》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彪m有達觀遠識，脫名利者，不至至誠通神之域，未能得之也。故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夫行《易》有三要：明《易》理，一也；通世事人情，二也；至誠通神，三也。而其一、二，雖在深思推勘，至其三，則屬精心氣力，自行以至者也。所謂“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是盡性之誠，稟神智之教也。羲、文、周、孔之四圣，各有天賦之能力，舉畢世之力，憂后世而述作，雖然，后世學者乏解釋之力，二千有余年，冥冥晦晦，如存如亡，無復實用之者，不堪慨嘆也！
    《易》之為書，東洋之理學。而其卦六十有四，西洋化學，亦有六十四原素，其數(shù)如合符節(jié)，可謂奇矣。唯舉其所異。西洋窮理之學，即物而窮其理，故分析其組織之要素，以知其性質(zhì)功用之所在。東洋理學則不然，不問動植，天地間有形之物，各寓心魂于其中，有適當之性情者也。故復《彖傳》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大壯《彖傳》曰：“天地之情可見”；咸恒二卦《彖傳》曰：“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又《中庸》曰：“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矣?！?/SPAN>
當知日月星辰及大地，皆大動物，而各有心魂，達其性情，保數(shù)萬歲之壽，其效用亦極大也。若其他萬物，小動物而其壽則短，亦各有心魂達性情者也。蓋宇宙間，一切萬物之心魂，皆造物主之分子，而無不至精至純者也。而問此無數(shù)萬物以何組織，則物質(zhì)原子有八，即謂之天、澤、火、雷、風、水、山、地。其中天、雷、風、火，氣體而無形狀；山、地、水、澤，實體而有形狀。此有形無形八原子，互相抱合結(jié)晶，而能組成萬物也。而由其原子之精粗靈頑各異物質(zhì)，其物質(zhì)能薰染其心魂各異其性，其性能因緣外物而各異其情，故雖如天地萬物各分裂，而彼此不相關(guān)，是至精至純，萬物同體之心魂，暗暗里為物質(zhì)所薰化。洞察斯真理而不疑，謂之知天地萬物之情；洞察斯真理而去各自為物質(zhì)薰染之私欲，以贊天地之性，以遂萬物之情，謂之能盡物之性，贊天地之化育。
    而人之心魂，離肉體之后，不合同本原者有二：其一，致誠盡忠，計國家之幸福，死而后已之精神，其身死而心魂猶未復歸本原，永在幽冥，而守天下后世者，謂之鬼神，《中庸》所謂“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即是也；其一，生涯欲逞自己之私欲，焦思苦慮之私心，其身死而心魂亦未能復歸本原，彷徨于空中而為災(zāi)變者，謂之游魂，《易》所謂“游魂為變”即是也。然而鬼神感善人，而降禎祥于國家，游魂寄托惡人，而為妖孽于世間，所謂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者。是饗陽神以火，饗陰神以水，蓋因此理也。凡通此理而不迷者，由《易》而知鬼神之情狀者也。
    東洋理學之高尚如此，故從來學《易》者，概不能得肯綮。不征之于人事之實際，故不能知人情之錯雜；或單為義理之學，不復解占筮之妙，拘泥字句之間，遂廢其實用。且其稱通《易》學者，則曰：“《易》教君子以常道，卜筮以諭權(quán)道”；曰：“伏羲之象，文王之辭，依卜筮以為教，孔子之贊《易》，以義理為教，其施為雖異，道則一也”；曰：“從性命之理，盡變化之道”；曰：“探賾索隱，以定天下之吉兇；鉤深致遠，預(yù)諭人事之悔吝”；曰：“《易》者，圣人所重之道，而為君子設(shè)者，后世以卜筮列之于技藝，大悖圣人之旨”；曰：“天下之理，無不包罩《易》中，開物成務(wù)之學，只賴有此也”；曰：“圣人以《易》研幾，示人向背，系吉兇悔吝之辭鼓舞天下，托天佑于貞悔，是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又或一二熟卜筮者，亦唯玩象而逞臆測而已?！币蜐h未有盡圣人之深意者，又未有用圣人之辭而占者也。用《易》如此，猶以干將莫邪而代菜刀，豈可不慨嘆乎？
    余之所講，則異于是。照之于事物之實際，發(fā)明圣人之深意于彖爻之辭，覺知鬼神之威靈?，F(xiàn)于上下左右，畏警之念無有須臾之間斷。蓋余之于斯學也，其始非由師傅之教也。當讀《中庸》之書，至“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悄然而思：凡人之處世，莫善于前知百事。乃考索至誠之道者十有余年，茫乎而無所得。當時情懷，如懷方書而失良藥之感。然當橫濱開港之初，因過犯禁下獄，實安政六年十二月也。其在囹圄也，不堪幽囚之苦悶，或悔悟任血氣誤生涯，萬感輻輳于一身。轉(zhuǎn)覺悵然之際，偶得《易經(jīng)》下卷一本于席間，乃執(zhí)而讀之，以為吾聞《易》之書。《易》之為書，儒者千百人中，能講之者僅不過二三輩，而猶多不能通曉者。夫《易》者，四圣人各極天授之能，竭畢生之力而所述作，其不易解雖固當然，古昔圣人非故用不可解之秘語，作此怪譎之書，以欲窘后人也。由是觀之，其難解也，非書之難解，由吾精思之未至也已。今獄窗無聊，吾幸以往日所聞于師之西洋理學，窮其理之所在，則或得通之乎？爾來每日課一卦，晝則玩讀之，夜則暗誦之，四閱月而卒業(yè)。自是之后，叮嚀反復，精思熟考，造次顛沛，未嘗暫廢也。涉數(shù)月之久，覺于《系辭》、《彖傳》等，少有所通曉，乃益勉勵不掇。

既而得略解全體之理，因假捻紙片以代蓍，即事而占之，其事或中或不中，苦其不恒。于是沉思默讀之余，幸思“至誠無息”之語，感悟“無息”二字，非單無止息之義，則無發(fā)氣息之謂也。方揲筮之時，全止息吸呼而捧蓍于額上，以專念其將占之事；不得不發(fā)氣息之際，分蓍而為二，此間不容發(fā)。自是之后，百占百中，以《爻辭》擬之，了如指掌，有悚然而接神之想。于是始知《易》之為用，全精神氣力上之術(shù)，而至誠之道，一在無息之間；且悟六十四卦，則造化之理，即萬物之根本、八原子之結(jié)晶學，而推原子遇不遇之性情，及之于一切之事物，自國事之大，以至于人事之小，細大不漏，得悉指之于掌之學；又并知三百八十四爻之別，即示時之緩急，事之難易者也。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中庸引之?！鄙w圣人說神，三以“思”字為助語者，即自占筮之適中，而又同其感，確信圣人曰神者，與余之曰神者，亦無分毫之異也。“神”字從“示”從“申”者，蓋神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人能以蓍筮問之，則無不示申也。亦可以證余神人交通之說焉。
    俯仰今古，而觀察世態(tài)人情，如上文所述。古之人淳樸而富精神氣力，故能得交通于神；今之人狡智而專利欲，故不能交通于神。是以唯推測謀事，智者勞精神，竭思慮，而圖國利民福，亦動輒陷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以利己為主，不顧他人之害，常窺他邦之釁隙，欲以并吞疆土。蓋彼等固以優(yōu)勝劣敗、弱肉強食為各人天賦之情性，不啻生存競爭，畢竟不知天命而不畏之所致也。請試論之。
    今日如歐美各邦，以理制人心，斗巧智以爭生存，則我制百噸之炮，則彼制二百噸之炮；我備鋼鐵艦，則彼抗之以水雷。益進而益巧，愈出而愈奇，其勢不知所底止，遂至駕氣球而自天空投入爆裂彈，則再復太古之穴居乎？然則口倡文明望開化，至其所行，則非卻趨野蠻耶？當今文明開化之競爭者，全期優(yōu)勝劣敗；優(yōu)勝劣敗，即期弱肉強食；弱肉強食，即野蠻未開之風俗也。而歐美各邦進步之方針，正向此點而進者也。宇內(nèi)各國之情勢，業(yè)已如此，而其所以未恣虎狼之吞噬者，賴耶穌教之力，而才抑制之；亞細亞諸國，賴神、儒、佛三道之力，而防遏之也。我皇祖及孔子、釋迦、耶穌等，各圣人通神設(shè)教，示以神者佑人，人以至誠稟神惠，神人相應(yīng)，致國家之福祉，是國教及宗教之所因起也。然從生活之變遷，而氣質(zhì)之變化也，精神衰而至誠之道不明，故方今雖在神、儒、佛、耶之教職者，通神者幾希。可知神雖欲保護國家，保佑民庶，以人失通之之道，神亦憫其愚而焦慮也。蓋自不通神，則不能詳聽神意，而妄說神德者，畢竟不過襲蹈古人之套語，此輩不足與語道，然亦一由斯道之衰頹，未可專咎此輩也。且無智之小人，為其說之所誘而信之者，亦雖屬妄信，或以生進善遠惡之心，未必無益也。唯中等以上之人，修形而下之學者，為無神論，而置神于疑惑之間，不知天命之可畏，圣言之可尊，或恣我意而蹂躪眾庶，或乘威權(quán)而橫行世間，弄才智而裝豪杰，其死也以樹巨大之紀念碑，為無上榮譽。此輩終身不知道，唯以名為真理，以利為現(xiàn)理，終名利之二途耳。雖偶有信神者，不能直得神意，止其自信而不能以神益世利人，是皆非完全者也，故其力終不能制止一般情勢之熾盛也。

然則人間生活上之快樂，其在何所乎？要之，其弊在不會神人交通之道也。夫天之生斯民也，豈以同類相食為其主旨乎？宜優(yōu)劣互相扶助，強弱互相提攜，以各安其業(yè)，樂其分也。若夫邦國之于交際，亦猶個人之于交際也，有無互通，利便互計，相攜相扶，不可不各享其天幸，全其天福也，否則如何而達人心和樂之世運乎？今世形而下肉體之便利日益進，而不能安形而上之心，則如何而得稱真成之文明開化乎？而其進文明開化之方，不在歐美各邦形而下之窮理，在東洋形而上之道，其載道之書，實以《周易》為最也。是以余曩著《易斷》十冊，以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應(yīng)用之于實事，解釋其辭，附以經(jīng)驗之點斷，介紹神人交通之妙理。爾來七年，世人未醒覺迷夢，頑乎而不畏天命，狎大人，侮圣言，不知鬼神之在冥冥，前知禍福而示之，見禎祥妖孽以為偶然，不嘗有所省察敬戒。世道人心之衰頹日以益甚，蓋為我書之所說，未盡其精微乎？余年已越六十，疾病亦且時至，若迨今而不完斯學之中興，則其將期何世耶？是余不獨為斯道憂，實所為天下后世憂也。乃不自揆，再補正《易斷》，寄六十四卦以國政之組織、君臣之奇偶、人心之興敗，就實地所經(jīng)驗之活斷三百八十四爻而述之，明神人交通、天命嚴肅之證，以使初學之人易悟《易》理之妙；進使后世學者繼經(jīng)驗之序，終成就人間圣學；且欲使宇內(nèi)智者學者輩，省臆測推量之徒勞，以《易》為神人交通之媒。且夫我邦維新，當初之為國是也，在取彼長，以補我短，然歐美各邦之交際益頻繁，而其所傾向，彼之事物，不擇利害而輸入之，我所固有，不問長短而廢棄之，遂至有非變我道德國而為彼法治國不止之勢。嗚呼！亦可謂惑矣。夫選取利害長短，人世之通誼也，況欲棄我國粹之道德乎？抑方今最大急務(wù)，在使彼國人，知我固有道德之為何物。而為之之道，無過于平易說示《易》道?！兑住氛撸赖轮驹?，故早晚譯此書以英文，傳之于歐美各邦，欲使彼知我國方今有神人交通之術(shù)，又知人間統(tǒng)理之方法，不單在法律，而尤在道德也。歐美各邦，專研究形而下之理，奏其實效者，如利用電氣蒸氣，皆無不巧妙，交通之利便，實古人所不夢見也。然如此，是利人間相互之交通而已，烏如我《易》道之神人相交通，而前知將來之吉兇禍福哉！是實東洋神奇之瑰寶也。今余不敢秘之，欲以傳之于海外者，唯一片誠忠，在將為宇內(nèi)開萬世之泰平耳。凡百君子，謹而思之，余之所希望如此，著此書之主旨，亦全在此?；垩圻_識之士幸諒微衷，大究斯學，俾圣圣相承之瑞珠再放光彩，神隨之皇道得大明于世，而眾人知希望之所歸著，宇內(nèi)萬世之泰平，亦可期而俟也。
　　　　　　　　　　　　　
　　　                                             明治三十四年一月　高島吞象識

序二

    余之幼也，家大人教之曰：先哲所著之書，不啻汗牛充棟，然六經(jīng)所載，則圣人之道，圣人者，天之所降以為億兆之軍師也。余于是讀四書五經(jīng)，業(yè)務(wù)之暇，手不釋卷。積年之久，略諳誦之。窺圣賢之旨，探道德之原，頗有所自得，以為圣人之道，教庸人以仁義，教君子以《易》，使得至誠通神，豫知將來，使在上君子，無誤億兆之休戚也。故君子因《易》以知有鬼神，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善篤善行，雖賞之不為不善，蓋知天命而常行仁義，故謂之道德。然而神者專祖先之靈，是合人之顏色氣血而可知，然則人之于父子，非只身體教育之恩，父母歿而為靈，亦大而保國家之安寧，小而護子孫之幸福也明矣。是孝道之所以貴重，而五倫天之所媒介也。

至誠者，圣人所謂盡其性也?！墩f卦傳》曰“窮理盡性，以致于命”，所謂性者，心之所活動；命者，與受命如響之命同，吉兇所定也。言窮其義理，盡心之活動，以感得天命于筮數(shù)之義也。要之，人智所不及，而聽神之教者也。卦爻之辭，皆照于實用，不余一字，故《易》者不外圣人就世之意焉。蓋庸人之所見，人之一身，以統(tǒng)括四肢五官而應(yīng)事物為能，唯圣人不然，盡性至命，遣活動心魂以通鬼神，感得神意于筮數(shù)之方，以益后世。然世之讀《易》者，拘泥文義，而遠于實用，可不浩嘆乎。

釋氏之道，以明心見性為主，老子之道，以修心煉性為要，故釋老之道，專于心性，而疏于治國家。唯吾圣人之道，以盡性命為極，茍人智所不及，聽命于鬼神，小而可修一身，大而可治國家天下，豈如釋老獨善其身者乎？方金宇內(nèi)各邦，互競其力之時，舍此而可復他求哉！

祖先之靈，雖導國家及子孫以避兇趨吉之方，人不知盡性之道，故神靈不能通其意，見其陷于不幸，亦不堪憂慮也。人皆以為將來之事，不可預(yù)知，余竊憂之，述此書，以明圣人之旨，通鬼神之意，媒妁幽明，欲使天下后世，得至大之幸福也。

此編原余所講述，使友人柳田幾作筆記者也，今請清國人王治本氏，更補正之，便清國諸彥閱讀。但序言以達意為主，故文辭鄙野，語無倫次，覽者諒之。

余嘗著《易斷》、《易占》二書，先輩序跋文頗多，其中副島種臣、中村敬宇、栗本鋤云三君之文，尤得我心所然者，今不忍去之，因錄于左。

高島吞象又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