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兩行字，無關(guān)痛癢的療效，卻由熊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東方傳統(tǒng)醫(yī)學使用脫氧熊膽酸已有3000年歷史，人們因為對熊類膽囊的需求而捕殺它們已有數(shù)千年了。雖然在中醫(yī)藥典中，有54種之多的草藥可以達到同樣療效，而且價格更加便宜，但人們出于對奢侈的
愛好、迷信與盲從仍然向它們索取膽汁，卻忘記了它們與人類一樣，也能感受痛苦。世界上現(xiàn)有的8類熊科動物中，除了熊貓，其他種類的數(shù)量均由于熊膽交易而大幅減少，而亞洲黑熊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已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mào)易公約（CITES）附錄I。為
了熊膽，為了規(guī)避在野外捕獵野生黑熊直接取膽所冒的法律風險，催生了養(yǎng)熊業(yè)——從活熊身上源源不斷地抽取膽汁，一頭熊就是一棵活的搖錢樹。20世紀80年代，養(yǎng)熊業(yè)快速發(fā)展，當時大批野生黑熊特別是幼仔被捕捉和販賣到熊場，不少黑熊在引流手術(shù)后感染，在飼養(yǎng)過程中病死，那是對熊類資源的一次浩劫——這種行為在幾乎所有有熊的國家普遍存在。在養(yǎng)熊場，工人每天在黑熊進食前抽取膽汁一到兩次，因為此時的膽汁的濃稠度較高，每次平均抽取30~160毫升，而有些養(yǎng)熊場聲稱他們一天能取4次膽汁。
   
    一個長1.5米、高0.5米的籠子，連一只大個子的狗都無法在里面站立，這就是養(yǎng)熊場囚禁熊的標準裝備?；\頂?shù)蔫F柵欄是活動的，可以下壓，壓到熊無法動彈以便取膽。而工人們?yōu)榱耸×?，這面鐵柵欄是從不升起的。黑熊們只能有兩種姿勢：側(cè)臥或者仰臥。在這個
狹小的空間里，它們甚至只能違反野生動物愛潔凈的天性把糞便排泄在自己身上。所有的熊在腹部膽囊的位置都被插上了一根鋼管，每天，工人通過這根管子抽取膽汁。牢不可破的籠子，永遠不變的姿勢，每天抽取膽汁的劇痛……無窮無盡的折磨令它們瘋狂，它們在籠子上抓咬、用由于無法在地面和樹干上摩擦而瘋長的爪子拼命地撓自己身上所有能夠到的部位，過長的爪子刺入掌心；有的熊不停地啃噬自己的手掌，直至血肉模糊、潰爛；有的熊甚至把自己撓到開膛破肚。為了讓它們不要自殘而死，養(yǎng)熊人又給它們穿上了鐵背心，堅硬的鐵片繞身一匝，6根鐵“肋骨”固定在身上，一根長柄直抵喉頭，背心上開著一扇小門，露出膽汁管。中世紀人類有著名為“站籠”、“鐵處女”的刑具，來折磨宗教的異端，而現(xiàn)代人又翻出了這些可怕的設施，只為了人體“清熱解毒”。用“有管引流”方式抽取膽汁，已經(jīng)由于對動物傷害過大而被禁止使用，而不些不良商人卻把鋼管埋入黑熊皮下，冒充“無管引流”，每次都扒開脂肪層和傷口抽取膽汁。當然，養(yǎng)熊人會給黑熊喂食、打大量抗生素，因為死熊是沒有膽汁的。很多熊有著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炎，因為它們在潮濕的鐵籠里多年無法動彈，關(guān)節(jié)都已僵硬。它們幾乎都有肝癌，腫瘤正在從內(nèi)部吞噬它們，因為它們曾被每天2次、3次甚至4次地抽取膽汁。每一只黑
熊都是普羅米修斯，忍受著求死不得的痛苦，而抽出的膽汁中有膿血、癌細胞，還有殘留在體內(nèi)的大量抗生素。很難相信，在這些滿身疾病的熊身上抽出的充滿痛苦與怨氣的“藥材”，如何對應得了中醫(yī)天人合一的理念。

  今年2月黑熊中心迎接到了新的一批月熊，這意味著又一個養(yǎng)熊場在各方協(xié)調(diào)下作出了讓步。然而和以往一樣，月熊們慘不忍睹。一只黑熊被命名為“水”，但是中心不得不為它進行了安樂死：它的腹部嚴重鼓脹，肝癌已到晚期，肺部積滿了水。當獸醫(yī)Heather小心地
為“水”注入安樂死針劑時，不少工作人員在一旁潸然淚下，又是一個連一天正常日子都沒過到的月熊，帶走了人們深深的愧疚。另外4頭月熊麻醉后，獸醫(yī)剃去了它們腹部的毛發(fā)以便進行超聲波檢查，并為它們輸液、檢查牙齒、提取血樣、尿液用于化驗，還為它們清理耳朵、修剪爪子、活動四肢了解關(guān)節(jié)健康狀況，在送康復籠之前還要為其進行梳理和清潔。其中3頭黑熊的“無管引流”口還流著膽汁，腹部還殘留著舊式導管引流留下的傷口，分明經(jīng)歷過不同的抽膽方式。其中一頭黑熊的4個犬牙都被鋸掉，牙髓和牙神經(jīng)裸露在外，其他黑熊的牙齒也因嗜咬鐵欄桿而有不同程度的磨損。但是，到達中心的它們當晚終于都可以在能舒展四肢的康復籠里睡個好覺了，再不受饑餓之苦、抽膽之痛。

       中心有一只名為“Franzi（弗蘭西）”的雌性月熊，它只有一頭豬那么大，完全不能和身高1.6米的同伴相比。因為它在80厘米長、70厘米高、45厘米寬、連人都要縮起身子才進得了的小籠里生活了22年，最終成了頭大身小的侏儒熊。不僅如此，為了防止它抓傷抽取膽
汁的人，它四個爪子的第一個關(guān)節(jié)全部被剁掉了，無法爬樹、無法抓握。來到中心后很長一般時間，只要有人在附近輕輕走過，它就會嚇得渾身發(fā)抖。Franzi今年30歲了，相當于人類90歲，它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人們很難想象，它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怎樣的瘋狂。小巧的女
孩王帆把我們帶到Franzi的“宿舍”外面。Franzi和另外幾只需要特別照顧的月熊一起住在一個沒有電網(wǎng)防御的宿舍。她的室友是Rupert（魯伯特），一直由于長期取膽汁，細菌感染大腦而造成智力障礙的黑熊。工作人員愛憐地說：“它只是不那么聰明而已?！倍聦嵤牵?BR>它被折磨傻了。Rupert的記憶力變得很短暫。其他熊第一次碰到電網(wǎng)，被麻過了之后，就再也不會去碰了，而Rupert卻總也記不住，總是不斷地去觸電。還有幾只由于缺乏維生素E而致盲的月熊也住在這里。因此這是一個唯一沒有電網(wǎng)保護的宿舍。王帆說，雖然Rupert記憶
力那么糟糕，這里的醫(yī)生與工作人員居然教會了它和Franzi聽哨音，它們會根據(jù)哨音主動把“手”伸出柵欄讓熟悉的飼養(yǎng)員修剪指甲，還會把胸口貼上柵欄以便醫(yī)生聽診。

       動物難道就如此單純嗎？它們曾經(jīng)生活在人類刻意打造的地獄里，而它們這么快就重新開始信任人類了嗎？剛來這里，每頭被取膽的月熊，都瘦骨嶙峋，當飼養(yǎng)員打開了房舍的門，它們除了拼命搖頭外，不敢向前挪動一步，每天用癡呆的目光長時間望著天空。大半年后，多數(shù)月熊才停止了搖頭，開始正常進食與玩耍。在一個運動場的走道上，鋪著些大大小小的卵石，朱柯看見我疑惑的目光，回答說：“有一頭熊有嚴重的刻板行為，每天花上幾個小時在那一帶來回走動，我們不希望它花那么多時間在發(fā)呆上，想辦法幫助它轉(zhuǎn)移注意力去玩、
去吃，因此給它的刻板踱步設置了一些小小的障礙?！蔽夷?。這些黑熊的身體顯然已經(jīng)被造成了永久的損傷，癌癥、肢殘會一直到死都糾纏著。

                                                                                                          夢醒

       被救助到這里來的黑熊30%是殘疾熊，有的是為避免它們抓傷取膽汁的人，在養(yǎng)熊場里被剁去了指關(guān)節(jié)；有的被鋸斷犬牙；有的在偷獵套索下失去了肢體。亞洲黑熊是國家II級保護動物，我國野生亞洲黑熊種群估計不超過兩萬只，但養(yǎng)熊場的黑熊仍有不少來自野外獵取——在條件惡劣的養(yǎng)殖場，黑熊難以繁殖，而飽受折磨的黑熊死亡率又很高，以偷獵來補充“熊源”幾乎是圈內(nèi)公開的秘密。龍橋中心還收留著一對棕熊兄妹，它們來自理塘——當?shù)氐睦锊蝗绦目此鼈儽凰腿腽B(yǎng)熊場，把它們從熊販子手中贖了下來，幾經(jīng)周折送到了這里。這對幸運的棕熊逃過了下半生的折磨，但全世界至今卻仍有7000多只熊生活在地獄里。在一些把熊膽作為“藥材資源”論述的著作中，在事實上也承認熊膽粉市場混亂、不衛(wèi)生、“飼養(yǎng)過剩，膽粉嚴重積壓”，也因?qū)游锏膫Χ艿捷浾摰木薮髩毫Γ窃诒├媲?，暴行在繼續(xù)——在韓國的一場拍賣會上，一副亞洲黑熊的熊膽賣到過18000美元的高價，或許對他們來說，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最可憐的是那些來到中心，卻已無法救治的月熊！好不容易熬到活著脫離了魔窟，卻一天好日子也沒趕上！那些熊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過水果、沒看到過稻草了，哪怕一個爛水果，一把稻草也能讓它們舒服些，但是在養(yǎng)熊場，連這些也不給它們，每天除了抽膽，還是抽膽?！敝炜抡f起那些剛到救助中心的黑熊時語氣變得有些激動。動物強韌的生命力讓它們求死不能地忍受著人類的折磨。

       這天下午，正逢英國皇家動物健康基金會著名動物眼科醫(yī)生Claudia Hartley和David Donaldson來中心為黑熊們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Claudia是英國最好的動物眼科專家之一。下午2點，被麻醉的黑熊由6位工作人員合力抬出了籠子，獸醫(yī)檢查了它的麻醉狀況，認為還需要加一些劑量，于是又補了一針?？粗F醫(yī)和飼養(yǎng)員們緊握著它那只長著近10厘米長的爪子的熊掌，我莫名地感動。很快，它被抬進了手術(shù)室，眼科醫(yī)生們再次會診，最終決定手術(shù)方案。而與此同時，其他獸醫(yī)們和工作人員為它修剪指甲、用B超檢查肝臟和膽囊情況，還細心地在它的四肢上套上了從世界各地捐獻來毛線套子，以保持體溫——希望這個被麻醉的大“泰迪”能在睡夢里感受到一絲溫暖。

       傷殘月熊活動場邊，幾個女孩子坐著小板凳，拿著紙筆注視著月熊們。她們的任務是觀察它們的活動，看看有無行為異常。一只月熊與女孩面對面隔著圍網(wǎng)對視著，仿佛在無聲地對話?？吹轿覀冏哌^來，它慢吞吞地站起，慢吞吞地走來，又在我的對面坐下了，與我對視。
它抖開的黑色毛發(fā)、胸口的新月和它的巨大的爪子，巨大的體形令人震撼。而與之對比的是它的眼神竟然如此溫柔和依賴，甚至讓我忍不住想去擁抱這個超級大毛球，而忘記自己在它巨大力量前的脆弱。在它生命的前面10多年中，有的只是苦難，是人類帶給它的苦難，但對
于它來說，人類仍然是它最親近、最熟悉的“伙伴”，因此它仍然依賴地跟著人，溫和地與我們對視?！癢e are not weaker without Andrew, BUTSTRONGER BECAUSE OF HIM.（你的離去不會讓我們軟弱，我們因你更堅強。）”這是寫給亞洲黑熊救護中心曾經(jīng)的明星Andrew
的，它是救護中心最早救助的黑熊之一，如今它長眠在這里。那是一只在野外被捕獸器所傷、失去左前肢的黑熊，它是那么高大，超過了亞洲黑熊的平均水平，達到220厘米，胸前那一彎新月皎潔美麗。2006年因肝癌去世時，醫(yī)生從它體內(nèi)取出大小腫瘤300多個。然而它在中心生
活的那些日子，它是那么友善寬厚、淘氣可愛，它向人類展示了寬容的意義。最近去世的月熊是在中心度過4年時光、死于腫瘤的Mafi，它的名字在印度語中意思為“寬恕”，直到最后的日子，它仍然嬉戲玩耍，就好像每一天都是它重獲自由的第一天，或許它真的已把殘酷遭遇
拋到了身后，寬恕了人類。

亞洲動物基金創(chuàng)始人謝羅便臣女士在1993年第一次參觀養(yǎng)熊場時，那一只從鐵籠的縫隙里伸出“手”、輕輕搭在她肩頭的月熊是誰呢？那被人類折磨的月熊，怎么沒有趁此機會扯下一個人類的手臂來為自己和伙伴們報仇，而是這樣輕輕地拍打她？她深信自己看懂了它眼中
的求救，那時的她或許就和我今天的感受相似。1998年，謝羅便臣女士為這些被抽取熊膽的亞洲黑熊們建立了亞洲動物基金1999年，四川省林業(yè)廳和野生動物保護協(xié)會進入養(yǎng)熊場考察，所有的人、包括隨行的政府官員都被震驚了，他們過去無從知道，熊膽“生產(chǎn)”基于如此
可怕的現(xiàn)實。2000年，三方協(xié)作，正式開始實施亞洲黑熊拯救計劃。有關(guān)政府部門與亞洲動物基金簽訂了協(xié)議，率先拯救四川省內(nèi)條件最惡劣的養(yǎng)熊場中500頭受難月熊，并為將來逐漸淘汰活熊取膽業(yè)和推動中草藥替代熊膽而努力。一方面，四川省林業(yè)廳同意不再批發(fā)新的養(yǎng)
熊業(yè)執(zhí)照，另一方面，由亞洲動物基金出資收購養(yǎng)熊企業(yè)的執(zhí)照和黑熊，讓企業(yè)主承諾使用這筆補償金轉(zhuǎn)業(yè)。40多張被收來的營業(yè)執(zhí)照統(tǒng)一保存在基金會的香港辦事處。2000年10月至今，已有超過40個養(yǎng)熊場被政府關(guān)閉，260頭黑熊來到四川成都的龍橋黑熊救護中心，得到了
它們應得的細心照顧.

      我問朱柯，有沒有想過，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這一狀況？他說，他們曾經(jīng)希望一切可以結(jié)束于2008年。然而2008年已經(jīng)過去?！叭绻軋A滿地結(jié)束，我們會在這里陪著這些月熊，直到把它們一一送走。”此刻，月熊宿舍里彎彎的小船狀的吊床里，幾個大家伙正用自己的毛皮
當墊子，蜷著打瞌睡，過去的經(jīng)歷是否會打擾它們的夢境？我甚至希望它們不要那么聰明。忘記，可以讓它們更幸福一些。忘記野外自由的生活，忘記可怕的十幾年的鐵籠和疼痛，只需要滿足于眼前的平靜。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

長期被榨取膽汁，很多黑熊患有癌癥。

“那是一個酷刑室，一個動物的地獄。正如你所看到的，事實上他們根本無法活動，無法站立，無法轉(zhuǎn)身，他們只能將爪子伸出籠子取食?！薄x羅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