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夜行。坐車奮力前行，車輪與路面對抗撕裂的聲音綿綿入耳。夜的空闊諱莫如深，極深處一點燈火悄沒無聲地突然出現(xiàn)，我們視線貼上去，然而是漸漸地不見，吞進了夜的胃里。忽地又一點兩點在前方慢慢向你接近，似乎與夜晚心懷各意的家伙大膽地與你親熱，可是看著剛要貼面又倏地跑開了，離你愈來愈遠，最后完全無蹤影，留給你意念、懷想、追思。

同伴入睡，行途的長遠久經(jīng)顛簸，疲勞漸漸入骨。我不能睡著，在夜的不明底細的胸腔里出現(xiàn)的一點一點燈火，好奇地追蹤著，燈火把我的思想頑劣不化的拉進夜的無邊空闊。我是有過無數(shù)的夜行經(jīng)歷，夜行的路上總愛捕捉萬家燈火。當行旅疲憊時，點點燈火是給你行走的鼓勵。可是今夜讓我想起難以忘懷的一些燈火。

祖父在春夜里打點浸泡谷種的燈火是我難忘的一種。耕種人把土地當作貼心的親人，痛愛著土地上生長的莊稼。一年耕作始于春，尤其是春播谷種的選取、浸泡，細心打點，將發(fā)芽的谷子撒在溫暖的春泥里，宛如把生養(yǎng)的兒女好好地裹進襁褓。在浸泡谷種的日日夜夜，祖父幾乎是整日整夜的守候，守望著谷子粒粒膨脹成胖子而后長出粗壯的谷芽。高懸墻的一豆燈火，照亮特寫鏡頭：祖父雙手捧著已經(jīng)浸泡得酸甜味極濃的谷種，伸展在眼睛極近的地方觀察。那雙手粗糙結滿厚繭，而燈下最讓我難忘的是，祖父粗短的白發(fā)和因為凝視而瞇細的眼，以及眼角極深的一縷縷皺紋，那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畫面。祖父十多年前去世，老人許多農業(yè)生產(chǎn)鮮亮清晰的種種細節(jié)深刻在我的心扉。一介農夫勤懇與真誠地耕作，對于土地的珍愛、自信和滿足，給我激勵警醒，成為人生最可靠的參照。

今夜燈火也讓我想起夜行的航標燈，它們點亮在前行的河流上，讓我們永不偏離正確的航道。十多年前，我應邀去參加長江上游一個城市的筆會，才十一歲的女兒與我同行。那一年剛剛發(fā)生過洪水，電視里報道有鐵路受到損害，我們因此選擇走洞庭入長江，而后順江而上。我們先在洞庭走了一夜，那是夜航。而后在岳陽轉乘江輪，航程的一半又是夜航。我的女兒因為隨同他父親作人生第一次長旅，洞庭讓她好奇，長江讓她興奮。當夜幕落下，航船在夜的江上航行時，她對于前方出現(xiàn)的一點一點航標的燈光表現(xiàn)極大的興趣。會被水沖沒嗎？會被風吹滅嗎？她更不能明白那是什么人把一盞一盞燈點亮。我給她種種解釋和說明，但無法讓她明白那是一種行走的需要。她太小，還不能明白人生的種種必要?？墒钱斔呷肷鐣谶h離我們的地方獨自打拼時，給我的一次來信中，她說出如此一句話：我們應當時時找到前行的燈火。是生活給了她智慧，還是那次夜行給了她太深的印象，賦予她人生的啟示？

人生漫漫，有些路段真是夜行，讓我們不能看清前行的目標，黑暗掩蔽著許多機關；而我們的智慧總顯示不夠，力量也弱，不能找到亮的出口。但是，我們總能尋找到前方的一點燈火，境況完全由此改變。

總記著一些燈火，它們在前方閃亮，溫暖人生，照亮心智，讓你前行的腳步堅定。

2020年5月1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