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奇事·奇書 (上）

——葑溪處士朱存理

去年王世襄先生逝世后，有的紀念文章認為王先生為曠世奇才，他的離去在中國文物界幾成廣陵絕響。還有人說，21世紀，中國有可能出現(xiàn)巴金、錢鐘書這樣的大師，但是不可能再出現(xiàn)王世襄這樣的大家。王世襄先生

為文物學(xué)家，譽滿京華，其鑒別之精，品賞之工，表述文字之美，都能使人擊節(jié)再三，傳世的文字也比比可見。在歷史上，似乎很難找到可以和王世襄先生相提并論的人。前一陣，在為蘇州城東南一條市井小街——葑門橫街寫材料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在這條街的一條已經(jīng)消失的小弄里，曾經(jīng)隱居過一位“王世襄”式的人物，他就是本文中要說的朱存理。朱存理，字性甫，號野航。生于明英宗正統(tǒng)九年（1444），卒于明武宗正德七年（1512），終年六十八歲。為文物鑒賞家、書畫家、詩人、文章家。其性情之真，知識之博洽，過眼文物之多，品鑒之精當(dāng)，文字之優(yōu)美，也都令人激賞不已。

一

朱存理的出身看來也是很低微的，文徴明的《朱性南先生存理墓志銘》里，雖然說他是“宋樂圃先生之后”，恐怕也是虛托，樂圃先生就是宋代文人朱長文，有些名氣。不過寫墓志銘的，帶到祖上，總要找出一些名人以提高墓主身價，因為朱存理的《龜峰勝概記》直接提到朱長文的名諱，有違常例。不過即使是朱長文一脈，也已隔了多少代。曾祖父元英、祖父明父，在這篇墓志銘里僅僅提了個名字，看來也不是什么達官顯宦。

他天資聰穎，早年從學(xué)于鄉(xiāng)里塾師，學(xué)了一陣，覺得老師的學(xué)問有限，難以學(xué)到自己想學(xué)的東西。也許這位老師教的是如何做八股文章，他天性憎惡這類束縛靈性的東西。于是改從當(dāng)時蘇州學(xué)者杜瓊學(xué)習(xí)。杜瓊為沈周父子之師，開吳門畫派的先聲。他工于詩文，書畫皆精。終身不仕，曾數(shù)次被舉薦，均堅辭不出，一生醉心于談詩論畫的隱居生活。這位老師的藝術(shù)素養(yǎng)和人格精神，影響了朱存理一生。朱存理也是和杜瓊一樣，甘守清貧，不應(yīng)科舉，不謀仕進，悠游于田里之間，以教書和出賣字畫為生。他把自己放逐于官場之外，以求得精神的自由。

朱存理性好讀書，自幼至老，沒有一天廢卷不讀。他喜歡藏書，但家貧，沒有財力去購書，就親手抄錄。見到了什么奇書、或是不易見到的典籍，不管路有多遠，書的主人如何難講話，他一定想盡辦法借來繕鈔。他自己講消磨歲月，唯品硯、借書、鑒畫三事而已。

朱存理的詩亦如其人，灑脫不羈，很有情味。據(jù)明人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記載，他在荻扁（今相城區(qū)太平鎮(zhèn)王巷村）王姓人家教書，中秋節(jié)，東家以小宴款待老師。主人走后，他一人留在書房里。過了一陣，月上中天，朱存理觸景生情，吟出一聯(lián)：“萬事不如杯在手，一歲幾見月當(dāng)頭?！彼矘O發(fā)狂，大喊大叫，把主人叫了起來。王家上下以為出了火燭，或是來了盜賊。一問，方才弄明白，原來是朱先生得了兩句好詩。主人也是性情中人，聽了以后，擊節(jié)稱賞，叫仆人取酒來，兩人再作長夜飲。第二天，再請吳中善詩者共同品賞，王姓主人準備了酒宴，還找了戲班子助興，一連好幾天才散。這兩句詩確實不錯，很能概括地揭示出朱存理的性格。明末江南著名書畫家董其昌在《畫待堂隨筆》中說：“‘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dāng)頭’，文徵仲（文徴明）常寫此詩意?！蓖茰y這詩不是出自文徴明之手，而以不得知之為憾。南明皇帝弘光，不知從哪里知道這兩句詩，無師自通地改為，“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dāng)頭”，常常掛在嘴邊。有的歷史學(xué)家讀到這事，很驚訝這個昏庸到極點的皇帝怎吟出這樣有情趣的詩，不明白弘光是偷來的。朱存理的詩留存得比較多，結(jié)集為《野航詩集》，收入一百首詩，于朱氏生前刊印過，后來連同他的遺文經(jīng)其族孫整理合編為《野航詩文稿》，收入“四庫全書”。

從朱存理的詩中，不僅可以認識他的人格精神和學(xué)養(yǎng)，也可以了解他的生活環(huán)境，亦即今天葑門朱家弄一帶明時的風(fēng)貌。如“溪南借我雙松樹，六月虛堂面水開。松下清吟成漫興，酒邊涼雨洗炎埃?！薄八上蚂ッ呖筒粊?，”“　松下行行二三子”。這些詩中多處提到松樹、溪水，從中不難得知，朱存理宅院建在溪水邊，水邊有兩株松樹，主人常在松樹下納涼聽松待客。如今葑塘河的支流不多了，水面也變得甚為狹窄了，但在明代這些溪流卻是很寬闊的。朱存理的詩風(fēng)總體清新自然，但是其中也不乏奇警之句，如“書魚晴落硯波涼?！薄皶~”就是蠹蟲，這里稱為“書魚”，魚是離不開水的，和硯波扣了起來。但此魚非彼魚，朱先生翻書抖落的“書魚”，掉在硯池之中掙扎起來，也許是因為水冷。詩以詩人自我冷靜的觀照和小蟲的動，寫出了周圍環(huán)境的靜謐和詩人生活的閑適。

朱存理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小環(huán)境中，不倦地著述，抄書，賞畫，從事筆墨生涯。他的著作甚豐，據(jù)文徴明《朱性南先生存理墓志銘》記載，有《野航集》、《經(jīng)子鉤玄》、《吳郡獻征錄》、《名物寓言》、《珊瑚》、《野航漫錄》、《鶴岑隨筆》等，總數(shù)有幾百卷。但是除了上面提到的《野航詩文稿》外，僅有《珊瑚木難》、《鐵網(wǎng)珊瑚》和《旌孝錄》三種傳世。其中《鐵網(wǎng)珊瑚》一書的著作權(quán)還有爭議。

朱氏為一介書生，刻印一本《野航詩集》，已經(jīng)傾其所有，其他的著述只能束之高閣。有的稿件可能因為他人借閱，久假不還，有的書稿，也可能變賣了換錢養(yǎng)家。晚年時，朱存理看著自己的著述成果，不斷散失，手邊幾乎沒有什么留存的，非常傷心?！懊繐嶂畤@息，其意殊未巳也，而豈意其遽死耶！ ”。

朱存理面對公卿貴人，沒有一點奴才相，常常侃侃而談，傾吐自己的學(xué)識見解。了解他的人不以為意，知道他是一個狂生，反而欣賞他的學(xué)識和風(fēng)度。他是一位置身于制度之外的人物，可謂“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

朱存理走了，大概和古今一切有價值的人，只有他離去的時候，才能更為清楚地認識他，正確地衡估他的價值。

朱存理生前書畫著述，不為人所重視，賣不上價。待到他身后，人們致力搜求他的著作。但是已經(jīng)遲了。正像文徴明所嘆息的那樣，“自兩人（指朱存理和另一文士朱凱，兩人性行相近）死，吳中故實往往無所于考，而求其遺書。亦無所得。惜哉！”

在文氏《 朱性南先生存理墓志銘》提到的其人著作之中，有一部《珊瑚》，不知是書的作者沒有把書名寫全，還是墓銘作者無法確定它的全名，結(jié)果演化為兩部書：《珊瑚木難》和《鐵網(wǎng)珊瑚》，特別是后一部生發(fā)出一段曲折的令人嗟嘆的故事。

這兩部書在文學(xué)、史學(xué)，特別是文物學(xué)上都有很高的價值。

先說《珊瑚木難》，書名有點怪，簡單解釋一下。三國·魏·曹植《美女篇》“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薄段倪x》李善注引《南越志》“木難，金翅鳥沫所成?！本褪且环N寶珠。書名不外說書中收錄的書畫都是藝術(shù)珍品。

《珊瑚木難》，《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提要中指出，此書“載所見書畫題跋，其中詩文，世所罕睹者，亦備錄全篇。每種各系以跋語。大抵文徴明、文襄、王穉登、王騰程居多。四人皆精于鑒賞，存理又工于考辨，故凡所品題，具有根據(jù)，非真?zhèn)坞s糅者比?！边@段話概括了全書的內(nèi)容、體例、材料來源，評定了它的價值。具體地說：其一，書中完整地保存了珍貴的文獻資料；其二，書中有作者的見識；其三，書畫的來源可靠，收藏者均是玩主，不會有什么失眼的地方。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朱存理改革了書畫錄的著錄方式，以往這類書籍。如《宣和書畫譜》，對作品內(nèi)容、題跋沒有全錄。后來作品佚失，就變得難以稽考了。

《鐵網(wǎng)珊瑚》收錄了一些遺文，提供了不少史籍失記的材料。當(dāng)代學(xué)人史洪權(quán)就從中發(fā)現(xiàn)了明初謝徽為著名詩人高啟《鳳臺集》所作序文——《鳳臺集序》。史先生認為“此文不見于今存諸種高啟詩文集，也向無研究者加以注意?！乾F(xiàn)存唯一一篇評論高啟并通過對其內(nèi)容的解析，揭示了此序?qū)τ诟邌⒃妼W(xué)思想與創(chuàng)作研究的獨特價值?！?/SPAN>

《鐵網(wǎng)珊瑚》，名稱同樣費解。也先做個解釋，據(jù)說唐代人把鐵網(wǎng)沉到海底采集珊瑚，后來“鐵網(wǎng)珊瑚”就成為搜羅珍奇的代稱。書題也和上一部書一樣，同是揭示書的內(nèi)容和價值的。不過這部書的命運有點不濟。

《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對此書同樣有個品評，此書“舊本題明朱存理撰。其實乃趙琦美得秦氏、焦氏兩家無名氏書畫題跋，并為一本，又以所見真跡，補綴而成也。然所載題跋、印記，賞鑒者多引據(jù)之，亦不必問定出誰氏矣?！币粍t否認了朱存理的著作權(quán)，二則認為僅僅提供了一些材料，只能說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不過因為此書罕見，又引發(fā)了一段故事。

趙琦美是常熟人，后來這部趙氏本流入同城明末著名藏書家、刻版印刷家汲古閣毛家。毛晉得到此書后，又從別處搜得殘缺之卷，敦請常熟老儒周榮起抄錄?？?，費了兩年的工夫編排整理成十四卷。視為鎮(zhèn)閣之寶，不肯輕易示人。

清代的康熙皇帝，對前代書法名畫頗有興趣。翰林學(xué)士高士奇與江蘇巡撫宋犖知道汲古閣秘藏的《鐵網(wǎng)珊瑚》的消息后，為了取悅皇上，便準備以每冊十兩銀子的高價買下來進獻御覽。不料汲古閣主人毛晉的兒子毛扆卻予以拒絕，說什么也不肯將這部書轉(zhuǎn)讓。高士奇與宋犖也無計可施，只能長嘆。然而皇家總是有辦法的，“四庫全書”征書詩就有人將《鐵網(wǎng)珊瑚》獻上，不過那是十八卷本。

再說汲古閣毛家一頭，毛扆到了晚年，體弱多病，想買點參苓之類的藥餌也拿不出錢來，只好把《鐵網(wǎng)珊瑚》當(dāng)了24兩白銀，但后來也沒有能力贖回，又使這部書重新流傳于世間，后來這個本子歷經(jīng)名家庋藏，到民國初年，被周叔弢自莊嚴堪處購得。解放初，周先生將它捐獻給了北京圖書館，找到最終的歸宿。

學(xué)界一般認為，朱存理藝術(shù)評賞的札記，生前已經(jīng)流失，趙氏所得的無名氏稿本，未必不是出自朱存理之手，或者說，有他的稿本在內(nèi)。趙琦美整理補充，功不可沒。于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印“四庫藝術(shù)叢書”，將兩書合訂為一冊，《鐵網(wǎng)珊瑚》的書名訂為《趙記鐵網(wǎng)珊瑚》，作者為朱存理，編者為趙琦美，折衷主義地了結(jié)了這場公案。

三

步入晚年，朱存理疾病多了，精力不濟，活動受到限制，老友紛紛凋謝。特別是與他家住得最近，境遇相近，脾氣有最合得來的朋友朱凱的逝世，給他的刺激很大。朱存理常常一個人吃悶酒，醉了就要罵人。所好的鄰里的人都了解他，不以為意。

多少年后，聚居在這里的人家多了，成了一條里弄，于是有人提出該給小巷取個名字。有幾位老人說，這里出個一位朱先生，可有學(xué)問了，于是大家定名此巷取名為“朱家弄”。

雖說是一條陋巷，因為出了朱存理，弄里人與外界談起來，就很有些底氣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朱家弄改建為居民小區(qū)，通往葑門橫街的一頭也阻塞住了，不過還留存一個名目，小區(qū)就叫做“朱家弄新村”。

朱存理，明代隆慶《長洲縣志》、清代乾隆《元和縣志》、民國《吳縣志》均有傳。2006年出版的《滄浪區(qū)志》卻未收入。僅在街巷在介紹中提了一下，但是連朱存理生活的年代卻弄錯了，說成是清代處士。想到王世襄先生身后哀榮，不禁為之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