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個叫作沈莊的地方，我自以為很熟悉，雖然我的年齡與這位老者的年齡相差很遠。沈莊成陸于唐以前，因為有人居住，因而有歷史。如果不是命運的安排，我是不會稱之為故鄉(xiāng)的。解放前，我的曾祖父隨同他的同鄉(xiāng)一起舉家移民至此，那是上海至今最大的一次移民潮。我直到現(xiàn)在還懷疑我曾祖父的眼光，為什么將家安在這個地方？僅僅是因為這兒比老家好，抑或是料到自己不屬于城市的繁華，而選擇了位于市郊南匯的沈莊？我不得而知。沈莊是個小地方，小得對不起至于《南匯縣志》對他的記載僅有四十八個字外加五個逗號三個句號。這里曾經(jīng)聚集了許多人，一條沈莊老街曾是父輩們成長的地方。而今年輕人大多搬走了，剩下許多老人，有本地的也有第一代移民至此的。

當(dāng)人們感嘆上海出現(xiàn)人口負增長，即將步入老齡化的社會時，而沈莊卻早在幾年前就步入了老齡化社會，只是沒有被引以為典型，加以宣傳罷了！然而，我畢竟在這里生活了十八年，這里有我童年的歡笑，這種感情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也是不能用相對論來解釋的，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許多人贊嘆周莊的明清小鎮(zhèn)風(fēng)韻，甚至有人肉麻地稱那里的空氣也帶著明清江南的氣息。我原本也是想從那里帶點肉麻的感覺回來的，但我很捻。在那里我見到的并非我夢中的周莊，在那里我吸到的空氣也還是20世紀(jì)90年代末的，我總覺得那是一個腳蹬耐克芏，身穿燕尾服，頭戴瓜皮帽的小丑?；蛟S幾十年前的周莊并非現(xiàn)在這個模樣，也許很清純，但這種清純不屬于現(xiàn)在的周莊。我總是不經(jīng)意的由周莊想到我的故鄉(xiāng)沈莊。

沈莊從來就沒有因為大畫家的巨作而成名過。有人來寫生，那多半是美院的學(xué)生，作畫僅是為了應(yīng)付老師的作業(yè)。當(dāng)越來越多的上海人厭倦了都市的喧囂，欲覓一處清閑之時，他們會去游周莊看同里直下桂林登泰山攀拉薩甚至兜新馬泰，他們熱衷于在廬山上搖扇子，還有人心甘情愿地鉆在海南島的沙灘上生痱子，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其實滬郊原本也有許多很有格調(diào)的江南小鎮(zhèn)，河浜眾多，石橋座座?？扇缃窈愉禾盍耍瘶虿鹆?，美其名曰老鎮(zhèn)改造，可各鎮(zhèn)改造卻為什么如此雷同？是求和諧還是一味克隆？好東西不是不曾擁有，而是不曾珍惜，有人想珍惜，但更多的人不懂得如何珍惜。沈莊也是這樣一個小鎮(zhèn)，于我而言是美麗的。老街的地上鋪著青磚，雨天走路很容易摔跤的，因為上面還長有青苔。

蕭瑟的秋葉往往夾帶著蕭瑟的秋風(fēng)，秋風(fēng)吹過，總有絲絲寒意。這么多年過去了，老街顯得有些蒼老，青磚的光澤已剝?nèi)ピS多，宛如老婦人臉上的黃褐斑。也許老街也應(yīng)該服用朵爾膠囊了，但倘若真的服用后青春煥發(fā)，那還是沈莊老街嗎？老街曾經(jīng)很熱鬧，店鋪林立，是遠近聞名的鬧市，還有農(nóng)歷十月初五趕廟會的傳統(tǒng)。只不過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F(xiàn)今在其他鄉(xiāng)鎮(zhèn)也還有這種傳統(tǒng)趕廟會，頗為好笑。無非是百十來個小販，拖著大包小包擺攤，其中夾雜許多偽劣商品，吆喝上十來天，然后紛紛作鳥獸散，各奔東西，來年廟會再相逢。還是那些人，還是那引起東西，還是那些所謂傳統(tǒng)，勾織起了一個走了樣的現(xiàn)代趕廟會。這不是美好神話的破滅，而恰恰是無聊雜耍的繼續(xù)！老街上曾有一家竹木器店。

我親眼見到過老藝人靈巧的雙手間所誕生的精美工藝品——雖然那只是一個鍋蓋或是一個竹籃?，F(xiàn)在滬郊農(nóng)村對于這些東西的需求已不像過去那樣緊迫，因而年事已高的老藝人的失業(yè)是必然的。我清晰地記得那天老藝人的神情很木訥。他一輩子靠這個吃飯，現(xiàn)在人們不需要他了，很無奈地也很傷感。他的女兒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勸他歇業(yè)，回去養(yǎng)老，他執(zhí)意不肯。老藝人知道那時人們離不開他。但他終于不得對陪伴他一生的鑿子、斧子惆悵地說再見。這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于我們是社會的進步生活的改善，而對于老藝人則是一種莫名的失落。我也曾經(jīng)在裝有土鍋的理發(fā)店的理發(fā)店里剃過頭，那是個很溫暖的地方。理發(fā)師是我熟識的，從小爺爺就領(lǐng)我到他那理發(fā)，現(xiàn)在依舊，只是鍋爐拆了，房子也翻新了。

我也不再會因為房子光線的黯淡，而擔(dān)心理發(fā)師將我的耳朵剃掉，那曾是我童年最大的擔(dān)憂。除了土鍋爐之外，我對于理發(fā)店的改變欣喜若狂，狂熱到希望理發(fā)師在我的上盡情縱橫馳騁，猶如當(dāng)年大批知青在北大荒播撒希望的種子一般。我對于曲藝的愛好，也源于老街。正是在老街的茶館里，我接受了最啟蒙的藝術(shù)教育——的評書，那時候每天下午一點我會準(zhǔn)時到達茶館，然后茶館管理員便會往我的口袋里塞上一大把瓜子和花生，拉著我一起坐到最后一排聽說書，那仿佛成了我每天雷打不動的必修課。說實話，盡管接受了長期的熏陶，我仍舊對蘇州話一竅不通，只是對那里的氛圍感興趣。那時的茶館里的顧客都是老人，個個活得很愜意?；ㄉ衔宸皱X買上一小罐茶中，用大水壺的開水泡上一壺濃茶，帶上一個白瓷青花紋小杯，慢慢品味。

文人稱之為品銘，鄉(xiāng)下人樸實得很，稱之為吃茶。這些都是我上小學(xué)前的記憶。而今茶館依舊存在。只是再也沒有唱評書蘇州人來。茶葉的價格一小罐漲到了五毛，不昌用電水壺?zé)鰜淼模?dāng)然也有飲水機，只是用那水泡茶是要外加錢的。當(dāng)年的老爺爺們大仙去了，即使還活著，也很少到鎮(zhèn)上來了?，F(xiàn)在多的是一些游手好閑的青年，抽搓麻將，一片烏煙瘴氣。空余的幾間茶室也移作他用，開游戲機房，開錄像放映廳，到了晚上噪音連天。對于這個地方，我已沒有好感。老人們總是很喜歡懷舊。從他們的閑談中我知曉，我所看到的沈莊已是被摩登過了的。很久以前，在沈莊，古道西風(fēng)瘦馬是沒有的，但小橋流水人家還是有的，至于斷腸人那是屬于大醫(yī)院的，沈莊的小診所治不了。

原本老街南北中各有一座石拱橋，一名南石橋，一名環(huán)龍橋，一名小石橋?，F(xiàn)今南石橋改建成了滬郊最習(xí)以為常的那中水泥梁橋，而小石橋被拆了。仿佛一家人妻離子散，只剩下環(huán)龍橋孤苦伶仃，長相思，痛別離，老氣橫秋，成鰥夫一人。只是環(huán)龍橋命運亦不濟。相傳此橋建于清嘉慶年間，上有雕花欄桿，常有獨木舟從此橋過，乃古鎮(zhèn)鶴沙八景之五——虹橋夜月。無奈橋上欄桿及許多大石塊被附近居民占為私有，成了自家建房之石料。我真是很佩服現(xiàn)代人的繩，兩個壯漢，下分鐘工夫，搞定。河是挺多的，有咸塘港，有沈公塘，還有一些原本有名字為人熟悉卻被填掉故而我不清楚的河浜。小時候，倒是經(jīng)常見到木筏子，不是小小竹排江中游的那種，而是用燒油的會冒黑煙的開過會引起河嘯的那種拖船拉的。

木筏工總是很靈活，手拿長竹竿，從一個筏子跳到另一個筏子，有點朱建華的感覺。只是這種工作異常辛苦。我還記得有人河里摸蚌，我只曉得它的殼磨過之后是可以用來削瓜果皮的，它的肉卻是異常堅韌，咬定青山不放松，對于這個卻不得不放松?，F(xiàn)在咸塘港、沈公塘都變淺了，也變臟了，有時還很臭……這種臭是鼻子聞的，但是心卻在流淚……沈莊老街兩邊的居民很有特色，有許多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蛟S是沈莊沒有名人的緣故吧，這睦老房子保護得并不好。我只知沈莊的來歷可能與明朝東南首富沈萬三有點聯(lián)系，至于如何聯(lián)系，不甚了了。但即使有了名人，又如何呢？離沈莊不遠的王樓，但有傅雷的故居。那可是是正宗的清代建筑。

傅雷的一生是悲劇性的，誰曾想到若干年后他的故居也如主人一般，在寒風(fēng)中悲劇性的搖曳、顫抖！對于沈莊我是有感情的。我留戀昔日的風(fēng)光，但我更希望它能有一個美麗的明天。有時我們觀念的確需要注入一些時代的精神，讓它充滿活力地伴隨歷史的車輪跳躍，充滿激情在在征程上高歌。對待變化中的事物，應(yīng)該在度一點，就如同中國人前天喝了一罐可口可樂，吃了一頓肯德基，便他不會以為今天自己就美國化了；美國人也不會因為今天看了一場京劇，明天買了一套景德鎮(zhèn)瓷器，便以為后天自己就中國化了！事物總是在變的。為了獲得更好的東西，應(yīng)該付出一些代價，只是千萬不要將舊的不分好壞統(tǒng)統(tǒng)拋棄掉，而新的竟反而更不如舊的，倘若果真如此，喜馬拉雅山也會流淚的。

我最擔(dān)憂的正在于此，不僅局限于沈莊。但愿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