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1965年的中秋夜，明月早已升空，并把我們招喚到五樓天臺上。天臺上一張茶幾兩只小凳，一壺水與兩件月餅，是你母親特為我們準(zhǔn)備的。一陣難耐的沉默后，你說：“……難道就不能不走嗎？”“……”我無言。“要走，也要帶我走”“……”沒有回應(yīng)?！霸趺?？你就忍心拋下我？”我終于開口了：“我不忍心，可是……”“可是什么？”“你會走山路、游大海嗎？”“我會！走不了就爬，也要爬到對岸去！”“可是，就這兩天，就得走了?！薄澳?，你人狠心了！……”“我實在舍不得你冒這個險，生與死，各占一半，你想過

沒有？”“可你也想過沒有？你走了，我一個人會怎么樣？”“我……”我噎了一下，只在心里輕輕地說：“你，原諒我吧，我真不愿意你去送死?！蔽彝沧x懂了她眼裹的話：“我也不愿你去送死呀！”

    我的前途與生命，就在這種萬般無余和十分勉強，滲透著淚和苦中定下來的。

    我與她約定：等一切就緒，我就會安排她來的，但后天啟程，一定不要她送，她答應(yīng)了，但眼里透著狡黠。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你等等，我再上來”

    這是位于廣州西關(guān)高尚住宅區(qū)，環(huán)境幽雅，院子里還有一棵高可五層樓的白蘭花，微風(fēng)輕送，芳香樸鼻?？上?，此時此地，誰還有心思去欣賞它？未幾，她又上來，滿面淚珠，說：“林哥，你要保護好，看到它就像看到我。”接著遞給我一綹秀發(fā)。我知道她一向視發(fā)如命，剪下一綹頭發(fā)，對她是如何的鄭重其事。我也淚流滿面：“我會的，相信我。記住：后天不要送，”……

    離開廣州已是第四天了，棄船就車，再棄車徒步，跨田野，過山丘，向北嶺出發(fā)。在晝伏夜行中，已漸將村落拋在腦后，而進入一片人跡稀少的山丘和山林。前天白天，我們歇息在一堆廣可七八公尺的荊棘叢中，中間有野獸或禽畜出的痕跡，中空部份，可容四人居，此窩枝葉茂密，荊棘縱橫，從外面看是覺察不到窩里的一切的。早上十時許，人聲漸遠(yuǎn)而近，看似公社里的生產(chǎn)組來砍柴火。有人提議把這荊棘叢砍掉削平，聽頭兒說：“別砍了，留下它，看多好的小樹，砍了可惜?！甭犅曇?，聞氣息，離我們才只七步遠(yuǎn)，要是頭兒作出另一個決定，其后果又將如何呢？那時刻，我揣緊，

握緊住那綹秀發(fā)，仿佛就像保護著你一樣。頃刻，人走了，留下了慶幸和我們忐忑的心。感謝你啊秀發(fā)，是你保護了我，我也保護著你。

    昨夜，經(jīng)過一夜跋涉，來到一個山陡坡斜的山嶺，看山勢和人跡，應(yīng)是人煙罕至之處，時日正探頭，我們就擇此為日間棲息地。山陡約45°，想找個平坦的地方坐著也沒有，只好擇樹而依，身依上樹，腳蹬下樹，撐著大腿小腿和腳跟以保持身體平衡。好幾次，一個打盹，人就險些順溜下去，忙再蹬腳，保持平衡．于是睡意全消矣。

    消了睡意，免不了又梳理往事。當(dāng)時，報章雜志正連篇累牘反鬼戲，批判有鬼無害論，我正年方氣盛，又少不更事，故也參加《戲劇報》的論爭，我認(rèn)為有鬼無害，并引經(jīng)據(jù)典，從馬列和普列漢諾夫著作中求援，我認(rèn)為，在封建社會，勞動人民生活在社會底層，受壓迫受重罪，含冤負(fù)屈而仇不能報，包公也幫不了多少忙，于是只有寄望于鬼或鬼魂來替天行道，伸張正義，伸冤報仇。這幾乎是古代勞動人民唯一一種出氣方式，如《竇娥冤》，如《李慧娘》。這篇文章，該雜志曾在考慮之中。后迫于《不怕鬼的故事序》一發(fā)表，《李慧娘》遭批判，戲劇界只能一邊倒，我怕這種報復(fù)很快會找上門來；再加上出身和檔案這死魂靈如影隨形，想想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吧。

    回想這幾天走過的路，既坎坷又豐富。有時一整天的缺水，覓到水源而牛飲，結(jié)果引來血細(xì)胞水腫，造成昏眩；又如從幾公尺高的巖上跳下，看不清巖下高度雖經(jīng)扔石辨音判斷，若是判斷錯誤距離百公尺十公尺，我將成為孤魂野鬼矣。跳下時，又被草頭刺穿肘皮．以為被蛇所咬，曾嘆我命休矣；又譬如太陽下山時，山坳邊，長有一朵美艷的野花，中間有龍舌形可以閉合，我斷定，那是食蠅花，其艷麗處，于今難忘。但是，無論我走到那襄，我的手總護著你的秀發(fā)，就像平日摸你的頭撫你的發(fā)一樣，給你溫暖。它，也是我力量的源泉。

    還記得？那天分別，是在大沙頭下的船，我不讓你送行，是怕大家難過而影響了大局，你是答應(yīng)過不來送行的，但我知道，不來送不是你的性格。那天，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你的身影，我只在心頭道出“珍重”二字，就頭也不同地朝船的方向走。你知道嗎？這就叫“生離”，或許也是“死別”，這也就是不愿你送的原因。

    第七天夜晚，從北嶺對面的“海上皇宮”射出的燈光照耀下使我們無所遁形，只好識趣地后撤到離那七八公里的黑暗角落里，距離遠(yuǎn)，相對也疏于防范。這里是一片黑暗，對岸燈光也寥若星辰，予人一種安全感?？墒牵?！壁虎和蛤蚧就專擇黑暗角落，時刻準(zhǔn)備著吞噬蚊蟲。我們就坐在黑暗里的沙灘上，做著下海的準(zhǔn)備工作，我從貼身處拿出秀發(fā)，綁在助浮的球膽上，即將就緒之際，忽然傳來幾聲喊捉的鄉(xiāng)下土音，直覺告訴我們：是民兵。 于是，只好愴惶而逃，奔向大海，奔著奔著，綁著秀發(fā)系著球膽的繩蹦斷了，若猶

移不決去檢拾，則有被捉之虞，忍痛赴海逃生吧。

    跳進海里，我就后悔了，我忍心狠心地拋下了你，連一綹秀發(fā)也保不住，從此，我在海那邊，你在海這邊，也許，這海，就是隔開我們永久的籬笆。

    經(jīng)過六七小時的游泳和掙扎，終于爬上了彼岸，成功的喜悅，忽又被失落的惆悵代替，秀發(fā)，我對不住你，我沒護住你，讓你留在那寂寞荒涼的海灘上。我祈求上蒼，讓那可憐的秀發(fā)隨著海潮漂到海的另一邊吧。讓你丟在海的這邊，是我一輩子的痛。有時，我很宿命，相信生命的隱喻和預(yù)示著的征兆。

    聽說，后來你知道了秀發(fā)被丟失，呆了很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輾轉(zhuǎn)托人，說要再寄來一綹?？晌遥皇究煞?。因為我知道，那綹秀發(fā)，雖已失落，卻依舊藏在我心中，再也騰不出空隙來貯藏第二綹秀發(fā)了。

    我不喜歡賭博，但這次，非得用上生命作賭注，來完成鳳凰涅般的新生。父親，您理解為兒的苦心嗎，上蒼、您能原諒我對生命的放肆嗎？還有你，我知道，雖然你十分無奈卻也不得不擠出笑容道聲“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