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愛”
還記得當我寫《八月的鄉(xiāng)村》其中一段:一個革命隊員——唐老疙瘩——因為自
己的情婦被日本兵污辱了,他在樹林里遇到她,要帶她一同走。她被傷害得很厲害,
又不能走。
日本兵馬上就要追來,同志們?yōu)榱吮苊庹麄€隊伍底損害,勸他走,他的情人——
李七嫂——也勸他走,可是他卻耍起脾氣來,把槍也扔在地上,不干“革命”了,要
與他的情人共存亡,若不,就讓他的隊長槍斃他,連他的情人一道。這個隊長外號
“鐵鷹”,“紅胡子”出身,是以殺人不眨眼著名的。
這時候為了敵人馬上就到,為了革命的紀律,他雖然躊躇了一番,可是終于提起
了手槍……?!獙懙竭@里那時是寫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理這場面。我看
著?!菚r在青島——看著山……從家里走到街上,又從街上走回來……足足思索
了近乎兩夜兩天,直到后來,我才決定讓日本兵的流彈打死了他,而不是自己的同志。
我記得自己那時的心情是很難受的。這已經(jīng)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如今記憶起來還是有
些不愉快。
另外一段:那是蕭明和安娜戀愛了,引起了隊員們不滿,司令陳柱為了顧慮整個
影響,就決定讓安娜和蕭明暫時分開。
這時候蕭明是被大家看不起的了,每個人全要向他“冷嘲”一 下,只有“鐵鷹”
隊長還是照常。當安娜隨著本隊出發(fā),蕭明目送著每個人走去的時候,曾有如下一段
這樣的描寫:鐵鷹隊長,手槍又開始在他的腰間出現(xiàn)了。他懇切的捉住蕭明的手,沉
重的說:“蕭同志!一切要當心!斗爭的時候,把斗爭以外的事情,全忘掉了吧!這
里不久一定會有敵人來的?!?/P>
他戀戀地撒開蕭明的手,站著,似乎等待蕭明的說話。但蕭明只是這樣說了一句:
“鐵同志!我敬重你,一直到我死的時候!”
因為我不愿看,也不愿讓讀者們看,同志的子彈打進同志的胸膛;但也不愿革命
的紀律因此而墮落了。所以就借了日本兵的槍彈結(jié)束了這個給革命隊伍招來損害的人
——唐老疙瘩——前一段我是那樣地寫了的。后一段,這是說明了當一個人正被若干
圍攻和誤解,能有一個人——而且是鐵鷹隊長那樣出身的人——給與你一種真誠的溫
暖,你將怎樣呢?
“鐵同志!我敬重你,一直到我死的時候!”這又是怎樣和著一種悲痛的血而迸
出來的人底聲音?。 @里偉大的當然并不是蕭明。
年來,和一些革命的同志接觸得更多一些,我卻感到這“同志之愛”的酒也越來
越稀薄了!雖然我明白這原因,但這卻阻止不了我心情上的悲愴。
二、“耐”
近來竟常常接到一些不相識的同志們底信,信里面大致是述說自己的痛苦和牢騷。
不滿意環(huán)境,不滿意人,不滿意工作……甚至對革命也感到倦怠了……。沒有條件,
我對這些向我伸訴的人——大部是比我小幾歲的青年男女——我是寄以真誠的同情和
尊重的。因為他們敢于信賴于我。我也不愿在這里擺出指導者的架子——還沒有這條
件和資格——賣狗皮膏藥,說一些連自己也不能辦到的理論,這是可恥的。但卻樂意
說一些自己的意見,算作一點鹽,給與一些對于我這人敢于信賴的姊妹和弟兄。
我們大致全是看過《西游記》的,那師徒四眾不是經(jīng)過72難,出生入死,終于
把“經(jīng)”取回來了么?還有法國小說家福樓拜爾也寫過一本小說《圣安東的誘惑》,
那是說一個圣者怎樣和各種“撒旦”來戰(zhàn)斗。我們革命當然不是勸經(jīng)”,更不是尋上
帝,但這種“宗教的情操”無論干什么事那一定要具備,否則就不行。
宗教里有“撒旦”在試煉人。
“取經(jīng)”里有“九妖十八洞”在搗亂。
革命的過程中——在隊伍內(nèi),隊伍外,自己的心里——那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
“撒旦”正存在著很多(而且是現(xiàn)代化了的),你稍一馬虎,他們就要以細菌和“閃
擊戰(zhàn)”的方式向你反攻過來。——危乎哉!
我愿意在這里向一些被冤屈或被誤解的青年同志們問一 聲:你們之中,可有受過
72難或者“撒旦”試煉的么?革命是艱苦的,更是作為一個履行組織決定的革命黨
員。如果不懷抱著“登凈土的希望,入地獄的精神”這一生也要不安和痛苦下去的。
一個革命者的任務,就是要隨時隨地和丑惡與不義來戰(zhàn)斗,為后來者開路。只要有一
分退敗的想頭,“撒旦”就要攢進你的心了。
另一面我也愿意向那些,從自己的瞳孔里引伸出兩條線來,交會在自己鼻子前面,
就在那交會點上永久蹲著“地位”和“權(quán)威”,自己就一直看著這類東西的人說一聲:
這樣你混不下去的,不久你將會變成看不見路的大近視眼,或者無所見的色盲了。
“地位”和“權(quán)威”全不是壞東西,人也應該獲得它,但那要由正路,不要像個沒品
行的賽跑員,穿著釘子鞋,從你底后來者或者同伴們的鼻子上踏過去呀!何況這樣也
并不能保證就弄個第一呢?人不是也常常講說著尊敬敵人么?只要算為一個同志的,
無論他怎樣不如人,難道比你的敵人還可惡,還不值得一尊敬么?
這里我所提到的“耐”字,是有兩方面解釋的。一面是說我們既然要干一番事情
——不必說改造人類——第一個字需要的那就是能“耐”,而后才能說到其他。另一
面那就是同志與同志間的“耐”——說服,教育,理解——只有這才是一條最可寶貴
的韌帶!我就是缺乏這樣東西的,但我一定要獲得它。
也是前面那本書后面有一段,安娜喝了酒和司令陳柱吵著要回上海,陳柱不允許,
安娜就撒了嬌,“沒有端緒的她響著門扇走了?!边@時陳柱也沒擺出“上級”的架子
來,要“處分”她,“陳柱他了解為什么,安娜今夜會這樣完全失掉理性的狂言!他
看著這個初次被愛情所咬傷的孩子,自己感到一 種輕微的悲傷!他準備著該怎樣使她
更切實的接近‘斗爭’。”——這是一種“耐”罷。
“愛”和“耐”是分不開的,只有真正的愛,才有真正的耐,反過來說也應該如
此?!也还苣銗鄣氖鞘裁?。
題外寫幾句:
以堅決的心,堅決的言語和革命結(jié)了契約的——是應該尊敬。
為革命,從血和鐵里滾爬出來,賺得遍體瘡疤,仍然不倦地戰(zhàn)斗著——這是最應
該尊重的。此外也還有這樣的,在血和鐵底試煉中,偶爾軟弱了,做下了一點使革命
的尊嚴受到損失的人,而后仍然回為革命隊伍來戰(zhàn)斗,不管別人對這樣人如何看法,
我是尊敬他們,比對那些從來就沒見過血和鐵,在“保險箱”里逞英雄的英雄們,似
乎更尊敬些——他們終究是被“試煉”過了。
“浪子回家”不是很可貴的么,何況他們也還并不是浪子。
1942年4月4日大風——藍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