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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日里，幾乎宅在家里，閉門不出，書也不讀，腦子也懶得動，心境幾近荒廢了。傍晚，一個人踱步于天臺，夕陽漸遠，暮色已近。在一個角落的雜草叢里，卻發(fā)現(xiàn)一朵小黃花，在晚風(fēng)中自在地搖曳。我俯下身來撫摸著它，心生幽幽的懷想。不禁吟詠起劉禹錫的懷古佳句，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也想著象白居易那樣，對之掉頭苦吟，嘆賞良久。 面對在荒寂的地方，正開著的小黃花，我死寂的心境，也似乎有了一些亮色。也許我是它唯一的觀賞者，也只能投以短暫的一瞥，但是，它卻比萬紫千紅更能吸引我的目光，更能襯托出新生的意境來。當(dāng)我沉吟良久，抬起頭來，夜色已合，遠處的都市霓虹閃耀著絢爛的光芒。而我對此卻幾乎視而不見，在我心里，小黃花那搖曳的身姿，已經(jīng)幻變成滿天的星群了。 我也曾在一個朋友家的復(fù)式露臺上，看到過一個別致的懸掛著的花盆。那是個印滿彈痕的頭盔，里面種的是清秀的吊蘭，生機盎然。朋友介紹說，那是解放戰(zhàn)爭時留下的，主人是個戰(zhàn)死的國軍軍官?？粗@頭盔花盆，覺得那蘭花，就象從那頭顱里長出來似的，感覺尤為特別。那斑駁的頭盔，和靈秀碧綠的蘭花，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荒涼頹廢中，更顯出新生的寶貴。 在廢墟中，去尋找新的生機，是我常常的向往，對生命獨特體驗的源泉。雨果的短文《雛菊》，寫的是他在廢墟中看到的一朵雛菊，引發(fā)的一番感嘆。他寫道，那是兩年前，被焚毀的滑稽歌舞劇院的場地。凄凄慘慘，無比荒涼。滿地泥灰，到處是大石塊，被遺棄在那里，蒼白如墓石，發(fā)霉象廢墟。場里沒有人跡。鄰近的房屋墻上，留有明顯的火焰與濃煙的痕跡。 可是，就在這慘烈的廢墟上，天啊，就在那里，長出了一棵世界上最美麗的，小小的雛菊，還有一只可愛的小飛蟲，在繞著雛菊嬌艷地來回飛舞。它安靜地生長，并遵循大自然美好的規(guī)則，在泥土中，在巴黎市中心，在兩條街道之間，離王宮廣場兩步，離騎兵競技場四步之遙，在行人、店鋪和國王的四輪馬車之間，這朵來自田野的花朵，激起了他無窮無盡的遐想。 雨果發(fā)出了這樣深沉的感慨，他說，這朵花凝結(jié)了多少物事，多少失敗和成功的演出，多少破產(chǎn)的家族，多少意外的事故，多少奇遇，多少突然降臨的災(zāi)難。對于每晚被吸引到這里來的我們，如果在兩年前，看到這朵花，也許會駭然而把它當(dāng)作幽靈的。命運真是作弄人的迷宮，經(jīng)過了多少次神秘的編排，到最后，才終于化為這潔光四射的，悅目的小小黃太陽。 一棵雛菊在廢墟中出現(xiàn)，有如鳳凰在烈火中涅槃重生。雨果指出，必須先要有一座宏偉的歌劇院，和一場慘烈的火災(zāi)，必須經(jīng)過一場城市盛大的歡慶，和不可逃避的恐怖；一種人類最完美的發(fā)明，一場來自天譴的災(zāi)難；還要經(jīng)過三十年的狂笑，和三十個小時連續(xù)不絕的滾滾烈焰，才能生長出這樣一朵雛菊，贏得了飛蟲盛宴般的喜悅。渺小的雛菊，卻是偉大毀滅的結(jié)果。 雨果無疑是一個善于觀察事物，發(fā)現(xiàn)事物的圣者。由此，我想到他的偉大小說《悲慘世界》中，對于主人公出身的那個廢園的描寫，可以說是他筆下悲慘世界的縮影。他寫道，這個被棄置了半個世紀，無人過問的園子，是別具一番氣象，令人神往的。而在四十年前，從這街上走過的人們常會久久佇立瞻望，卻誰也沒有意識到，隱藏在那深密蔥翠的枝葉后面的秘密。 在隱僻的角落里，有一條石凳，兩個或三個長滿了青苔的雕像，幾處貼墻的葡萄架，釘子已被時間拔落，在墻上腐爛；此外，既無路徑可尋，也沒有淺草地，處處是茅根。園藝已成過去，大自然又回來了。雜草叢生，在荒地上爭榮斗勝。桂竹香的盛會，在這里是美不勝收的。絕沒有什么能阻擾萬物，奔向生命的神圣意愿，呈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有如生長在自己的家園。 這是一個潦敗和繁榮、絕望和希望并存的所在，它象森林那樣幽深，又象城市那樣熱鬧；象鳥巢那樣顫動，又象天堂那樣陰暗；象花朵那樣芬芳，又象墳?zāi)鼓菢铀兰?，也象人群那樣活躍的地方。這花園已不是花園，而是一片寬廣的榛莽之地。在這里，在造物主欣慰的目光下，在這三百尺見方的園地里，緊密深摯擁抱著的植物，已在慶賀并完成了它們之間，神秘的友愛。 到了花開的季節(jié)，一大片樹叢草莽，在鐵欄門后四道墻中隨意尋歡，暗自進行著普遍的繁殖。并且，幾乎象一頭從曙光中，嗅到了漫山遍野求偶氣息的野獸，感到暮春三月的熱流，在血管里急走沸騰。猛然驚起，迎風(fēng)抖動頭上紛披茂密的綠發(fā)，向著濕潤的地面、剝蝕的雕像，樓前破落臺階，直到荒涼的街石，遍撒著繁星似的花朵，珍珠似的露水，流動著生命的芬芳。 這哪里是荒寂的廢園，而分明是生命狂放的樂園。那種無可言喻的蠻荒、粗野的壯觀，從土壤深處滋長起來，再次展現(xiàn)在那四道圍墻里，使自然界那阻擾著人類渺小心機的奧秘，隨時隨地在螞蟻身上，或在雄鷹身上，都肆意孳息著。在巴黎這個荒廢的庭園里，如同在新大陸的處女林中那樣，既獷悍又莊嚴地炫耀著自己。最有生機的事物，總在那荒廢中涌現(xiàn)。 確實，在這里，即使是一條蛆蟲，也不容忽視。小就是大，大就是小，一切都處于平衡狀態(tài)，或者存在著駭人幻象。在事物之間，存在著無從估計的聯(lián)系。在這廣大無邊的自然整體中，從太陽到蚜蟲，誰也不能無視誰，彼此互相依存。光把地上的香氣帶上晴空，黑夜把天體的精華，散給睡眠中的花兒，都是有理由的。就連飛鳥的翅翼，都被無端的絲縷所牽引。 在天地間，一粒霉菌，會變成一簇美不勝收的花朵；一撮星云，也許是無數(shù)天體的蟻聚。種種元素和始因，彼此互相混合、攙和、交匯、增益，以使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達到同樣的光輝?，F(xiàn)象永遠隱藏著自身的真相。在宇宙廣袤無邊的運動中，把一切都卷進了神秘?zé)o形的散漫中，并且也在利用著一切，即使是任何一次睡眠中，任何一場夢，也不會放棄。 也許這廢園，當(dāng)初是曾被用來掩蓋邪惡的，但后來，似乎已變得適合于庇護純潔的秘密了。那里已沒有了花天酒地的盛宴，沒有了紙醉金迷的人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郁郁蔥蔥、了無修飾、籠罩在綠蔭中的勝地了。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悔恨的心情，如何圣潔了這塊清靜之壤？但是，這個俏麗的園子，從前曾嚴重地被玷污過，如今又回到幽嫻貞靜的處女狀態(tài)了。 我們的世界，至今仍然是一個悲慘的世界，正如雨果筆下的廢園。但它又是一個絕望和希望并存的所在，一個凋敝和繁榮交替的所在。正如雨果指出的，對善于觀察的人來說，最渺小的事物，往往就是最重大的事物。而最有希望的所在，也許就是這廢園似的世界。這個悲慘的世界，象森林那樣幽深，又象天堂那樣陰暗，象墳?zāi)鼓菢庸录?，也象人群那樣活躍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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