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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夢》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cuò)里錯(cuò)以錯(cuò)勸哥哥

       天上人間八寶館 2012-07-11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cuò)里錯(cuò)以錯(cuò)勸哥哥  

      簡介:

      襲人說但凡聽他的話也不至如此若打出殘疾,叫人怎么樣。寶釵手托丸藥來看。

      亦云:“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老太太,太太心疼,我們看著心里也疼”。

      寶玉心中為之大暢。黛玉來看。寶玉安慰黛玉說自己是裝出來給人看的。

      黛玉無聲而泣。勸說“你從此可都改了吧!” 王夫人叫襲人,襲人匯報(bào)寶玉情況,

      王夫人給了兩瓶進(jìn)上的香露。寶玉打發(fā)襲人去寶釵處借書,叫晴雯送舊帕兩塊給黛玉,

      黛玉神魄馳蕩,自感可喜、可悲、可笑、可懼、可愧,題詩三首于其上。

      正文: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么就打
      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
      你瞧瞧,打壞了那里?”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jìn)去,將中衣脫下,略動(dòng)一動(dòng),
      寶玉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來了。襲人看時(shí),只
      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闊的僵痕高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么下
      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個(gè)分兒。幸而沒動(dòng)筋骨,倘或打出個(gè)殘
      疾來,可叫人怎么樣呢?”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币u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
      一床夾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jìn)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
      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
      問:“這會(huì)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庇肿屪?。寶釵見他睜開眼
      說話,不像先時(shí),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diǎn)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
      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
      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
      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jì)尚?、輕憐痛惜之
      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dòng),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
      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gè)個(gè)就有這些憐惜之態(tài),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shí)竟別
      有大故,他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shí)死了,得他們?nèi)绱耍?
      生事業(yè)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嘆惜了?!?
        正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么好好的動(dòng)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
      焙茗的話悄悄說了。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huán)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
      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你們別混猜度?!?
      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他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這個(gè)形象,
      疼還顧不過來,還這樣細(xì)心,怕得罪了人。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
      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你雖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
      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范的那種心性嗎?當(dāng)日為個(gè)秦種還鬧的天翻地覆,
      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毕氘?,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gè)怨那個(gè),據(jù)我想,
      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shí)說出
      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shí)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
      襲姑娘從小兒只見過寶兄弟這樣細(xì)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
      有什么口里說什么的人呢?”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
      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一番話,
      半是堂皇正大,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更覺比先心動(dòng)神移。方欲說話時(shí),只見寶釵
      起身道:“明日再來看你,好生養(yǎng)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
      就好了?!闭f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fèi)心了。改日寶二爺
      好了,親自來謝?!睂氣O回頭笑道:“這有什么的?只勸他好生養(yǎng)著,別胡思亂想就
      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驚動(dòng)老太太、太太眾人。
      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shí)不怎么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闭f著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nèi)著實(shí)感激寶釵。進(jìn)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
      因而退出房外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熱
      如火炙,略展轉(zhuǎn)時(shí),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shí)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
      三個(gè)丫鬟伺候,此時(shí)并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shí)再來?!北?
      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里寶玉昏昏沉沉,只見蔣玉函走進(jìn)來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shí)又見金
      釧兒進(jìn)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
      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猶恐
      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xì)細(xì)一認(rèn),只見他兩個(gè)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
      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gè)?寶玉還欲看時(shí),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
      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么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
      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雖然捱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gè)樣兒是裝出
      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shí)是假的,你別信真了?!?
        此時(shí)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
      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shí)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
      “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
      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摈煊癖阒区P姐來了,連忙立起
      身,說道:“我從后院子里去罷,回來再來?!睂氂褚话牙〉溃骸斑@又奇了,好好
      的怎么怕起他來了?”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們拿
      咱們?nèi)⌒毫??!睂氂衤犝f,趕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兩步轉(zhuǎn)過床后,剛出了后院,
      鳳姐從前頭已進(jìn)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苯又?
      姨媽又來了。一時(shí)賈母又打發(fā)了人來。
        至掌燈時(shí)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
      媳婦、鄭好時(shí)媳婦這幾個(gè)有年紀(jì)長來往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jìn)來。襲人忙迎
      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娘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著了。”說著,一面陪他們到那
      邊屋里坐著,倒茶給他們吃。那幾個(gè)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
      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襲人答應(yīng)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gè)
      老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gè)跟二爺?shù)娜四?。”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
      訴晴雯、麝月、秋紋等人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來。”說畢,
      同那老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道:“你不管叫誰來也罷
      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了,那
      四五個(gè)丫頭,如今也好了,會(huì)伏侍了。太太請放心??峙绿惺裁丛挿愿溃虬l(fā)
      他們來,一時(shí)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蓖醴蛉说溃骸耙矝]什么話,白問問他這會(huì)子疼
      的怎么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
      的躺不住,這會(huì)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蓖醴蛉擞謫枺骸俺粤耸裁礇]有?”襲人道:
      “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湯。我想酸梅是個(gè)收斂東西,
      剛才捱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這個(gè)去激在心
      里,再弄出病來,那可怎么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鹵
      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蓖醴蛉说溃骸皣唵?,你何不早來和我說?
      前日倒有人送了幾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diǎn)子,我怕胡遭塌了,就沒給。既是他
      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gè)拿兩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
      得呢?!闭f著,就喚彩云來:“把前日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币u人道:“只拿兩瓶來
      罷,多也白遭塌。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辈试坡犃耍チ税肴?,果然拿了兩瓶
      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shí),只見兩個(gè)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
      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gè)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么個(gè)小
      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jìn)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
      別遭塌了?!?
        襲人答應(yīng)著,方要走時(shí),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
      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nèi)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huán)兒在老爺
      跟前說了什么話,你可聽見這個(gè)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gè)話,只聽見
      說為二爺認(rèn)得什么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gè)打的?!蓖醴蛉藫u頭說
      道:“也為這個(gè)。只是還有別的原故呢。”襲人道:“別的原故,實(shí)在不知道?!庇值?
      頭遲疑了一會(huì),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
      卻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币u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蓖醴蛉说溃?
      “你說就是了?!币u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xùn)教訓(xùn)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
      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么事來呢。”
        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diǎn)頭嘆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
      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樣。其實(shí),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shí)你珠
      大爺在,我是怎么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gè)原故:如今我想
      我已經(jīng)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gè),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
      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gè)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著,那時(shí)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
      縱壞了他了。我時(shí)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shí)也好,過后來還是不
      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shè)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
      養(yǎng)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gè)平安,也算造化了。
      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shí)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偏那
      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
      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gè)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
      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nèi)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
      你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
      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
      你有什么只管說什么,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币u人道:“我也沒什么別的說,我
      只想著討太太一個(gè)示下,怎么變個(gè)法兒,以后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
      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并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shí):如今二爺也大
      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
      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
      典,把我派在二爺屋里,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
      出,有心人看見,當(dāng)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yù)先防著點(diǎn)兒。況且二爺素日
      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duì)里鬧。倘或不防,前后錯(cuò)了一點(diǎn)半點(diǎn),
      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
      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gè)直過兒;設(shè)若
      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后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
      行,豈不完了呢?那時(shí)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huì)子防避些,似乎
      妥當(dāng)。太太事情又多,一時(shí)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
      了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
      敢言語?!?
        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發(fā)感愛
      襲人。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gè)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里?只
      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xì)心,真真好孩子!也
      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
      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diǎn)心兒,別叫他遭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fù)你?!币u人
      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
        回到院中,寶玉方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喜,即命調(diào)來吃,果然香妙
      非常。因心下惦著黛玉,要打發(fā)人去,只是怕襲人攔阻,便設(shè)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
      里去借書。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
      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鼻琏┑溃骸鞍酌汲嘌蹆旱模魇裁慈ツ?到底說句話
      兒,也像件事啊?!睂氂竦溃骸皼]有什么可說的么?!鼻琏┑溃骸盎蚴撬图|西,或是
      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zhàn)樱?
      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gè)給他去了?!鼻琏┑溃骸斑@又奇了,他要
      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zhàn)?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
      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zhàn)樱鶠t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桿上晾手巾,見他進(jìn)
      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鼻琏┳哌M(jìn)來,滿屋漆黑,并未點(diǎn)燈,黛玉已睡在床上,
      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爺叫給姑
      娘送絹?zhàn)觼砹恕!摈煊衤犃?,心中發(fā)悶,暗想:“做什么送絹?zhàn)觼斫o我?”因問:“這
      絹?zhàn)邮钦l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huì)子不用這個(gè)?!鼻琏┬Φ溃?
      “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fā)悶住了。細(xì)心揣度,一時(shí)方大悟過
      來,連忙說:“放下,去罷?!鼻琏┲坏梅畔拢樯砘厝?。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zhàn)拥囊馑紒?,不覺神癡心醉,想到:寶玉能領(lǐng)會(huì)我這一番苦意,
      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gè)意思,
      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
      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shí)五內(nèi)沸然。由不得馀意纏
      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zèng),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 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zhèn)日無心鎮(zhèn)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diǎn)點(diǎn)與斑斑。
      
            其 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shí)香痕漬也無?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shí),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tái)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
      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shí)方上床睡去,猶拿著絹?zhàn)铀妓?,?
      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nèi),往他母親那里去了。襲人不便空手回
      來,等至起更,寶釵方回。
        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來告寶玉了,誰知又
      聽襲人說出來,越發(fā)信了。究竟襲人是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并未據(jù)實(shí),
      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認(rèn)作十分真切了。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這個(gè)名聲,其實(shí)這一
      次卻不是他干的,竟被人生生的把個(gè)罪名坐定。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了
      母親,只見寶釵在這里坐著,說了幾句閑話兒,忽然想起,因問道:“聽見寶玉挨
      打,是為什么?”薛姨媽正為這個(gè)不自在,見他問時(shí),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
      冤家,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鬧什么?”薛
      姨媽道:“你還裝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
      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
      “媽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gè)青紅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說
      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勸你
      從此以后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gè)不防頭的人,
      過后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說是你干的。不用別人,
      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個(gè)心直口快的人,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是寶釵勸他別再胡逛
      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亂跳,賭神發(fā)誓的分辯。
      又罵眾人:“誰這么編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xiàn)勤兒,
      拿我來做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
      他不好,姨父打了他兩下子,過后兒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說是珍大哥治的,好
      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日越發(fā)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jìn)去把寶玉打
      死了,我替他償命!”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拉住罵道:“作
      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的眼急的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
      叫我去,為什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
      凈!”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媽急的這個(gè)樣兒,你不說來勸,你倒
      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媽,就是旁人來勸你,也是為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
      薛蟠道:“你這會(huì)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睂氣O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那
      顧前不顧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會(huì)怨我顧前不顧后,你怎么不怨寶玉外頭招風(fēng)
      惹草的呢?別說別的,就拿前日琪官兒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兒我們見了十來次,
      他并沒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么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
      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gè)!可不是為這個(gè)打他
      呢??梢娛悄阏f的了?!毖吹溃骸罢嬲娴臍馑廊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氣一個(gè)
      寶玉鬧的這么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來著?你先持刀動(dòng)杖的鬧起來,倒說別
      人鬧?!?
        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shè)法
      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
      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
      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dòng)護(hù)著他?!痹捨?
      說了,把個(gè)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么話!”薛蟠
      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賭氣走到自己屋里安歇不提。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
      回來。到屋里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了衣裳,便出來
      瞧母親。可巧遇見黛玉獨(dú)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里去,寶釵因說:“家去?!笨诶镎f
      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
      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yī)不好棒瘡!”
        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詩詞曲鑒賞:

      題帕三絕句(第三十四回)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zèng),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zhèn)日無心鎮(zhèn)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diǎn)點(diǎn)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shí)香痕漬也無?
        [說明]
        寶玉遭賈政毒打,昏睡中聽到悲切之聲,醒來知是黛玉,“只見她兩個(gè)眼睛腫得桃兒一般”,就推說自己疼痛是假裝的,安慰她一番。黛玉走后,寶玉心里惦念,設(shè)法支開襲人,命晴雯以送兩條舊絹帕為名去看黛玉。黛玉領(lǐng)會(huì)其意,十分激動(dòng),便提筆在帕上題了這三首絕句。
        [注釋]
        1.鮫綃——傳說海中有鮫魚(美人魚),在海底織綃(絲絹),她流出的眼淚會(huì)變成珠子。見《述異記》。詩詞中常以鮫綃來指揩眼淚的手帕。
        2.潸——流淚的樣子,如潸然淚下。這里是流淚的意思。
        4.彩線難收——難用彩線串起來的意思。
        5.湘江舊跡——舊傳湘妃哭舜的事跡。《述異記》:“舜南巡,葬于蒼梧之野,堯之二女娥皇、女英(都嫁給舜為 妃)追之不及,相與慟哭,淚下沾竹,竹上文為之斑斑然。”亦見于晉人張華《博物志》。湖南湘江一帶特產(chǎn)一種斑竹,上有天然的紫褐色斑點(diǎn)如血淚痕,相傳是二妃淚水染成,又稱湘妃竹。后兩句即用其意。
        6.不識(shí)——未知。香痕——指淚痕。漬也無——沾上了沒有?
        [鑒賞]
        如果把贈(zèng)帕和題詩孤立地看作是男女私相傳遞信物和情書,這是十分膚淺的。盡管也可以把它說成是違反傳統(tǒng)禮教的行為,但總不免使它落入才子佳人“私訂終身”的窠臼。況且,孤立起來看,詩也就顯得內(nèi)容貧乏了,因?yàn)樗藢懽约嚎蘅尢涮涞膫型猓矝]有講什么別的。這三首詩在小說中的作用,全在于聯(lián)系寶玉挨打這件事,表明寶、黛之間的關(guān)系完全不同于他人。只有將它放在具體的情節(jié)中,對比寶釵、襲人的不同態(tài)度,才能看出寶、黛的互相同情、支持。寶玉被打得半死,寶釵來送藥時(shí)雖然也露出一副憐惜的樣子,但心里想的卻是“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這樣吃虧”,還“笑著”說“你們也不必怨這個(gè),怨那個(gè),據(jù)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的?!碧幪幮l(wèi)道,處處維護(hù)賈政,實(shí)際上是用所謂“堂皇正大”的話把寶玉教訓(xùn)了一頓。襲人則乘機(jī)在王夫人面前進(jìn)言,大談寶玉“男女不分”,“偏好在我們隊(duì)里鬧”和“君子防未然”的道理,從中挑撥寶、黛關(guān)系,建議“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她的話嚇得王夫人“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據(jù)戚序本),并騙取了王夫人的寵信,為后來抄檢大觀園作好了充分的輿論準(zhǔn)備。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寫了寶、黛的相互體貼、了解和黛玉的一往情深、萬分悲痛,帶便也寫了寶玉身邊唯一足以托付心事的忠誠信使——晴雯,這都是大有深意的。只要細(xì)讀書中的文字(在這一節(jié)上,程高本竄改頗多),自不難理解作者的用心。其次,“還淚債”在作者藝術(shù)構(gòu)思中是林黛玉悲劇一生的同義語。要了解“還淚債”的全部含義,當(dāng)然最好讀曹雪芹原來所寫的黛玉之死的情節(jié),但這我們已看不到了。不過,作者的寫作有一個(gè)規(guī)律,多少可以幫助彌補(bǔ)這個(gè)遺憾,即他所描寫的家族或人物的命運(yùn)預(yù)先都安下了伏線,露出了端倪,有的甚至還先有作引的文字。描寫小說的主要人物林黛玉,作者當(dāng)然更是先有成竹在胸,作了全盤安排的。在有關(guān)黛玉的情節(jié)中,作者先從各個(gè)方面挖好渠道,最后都通向她的結(jié)局。這三首絕句始終著重寫一個(gè)“淚”字,而這淚是為她的知己寶玉受苦而流的,它與黛玉第一次因?qū)氂袼び穸鳒I,具體原因盡管不同,性質(zhì)上卻有相似之處——都為脂評所說的知己“不自惜”。這樣的流淚,脂評指出過是“還淚債”。但好久以來,人們形成了一種看法(續(xù)書起了很大的作用),以為黛玉總是為自身的不幸而傷感,其實(shí),寶玉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傷痛。為了寶玉,她簡直毫不顧惜自己。寶玉挨打,她整天地流淚,“任他點(diǎn)點(diǎn)與斑斑”。這還算不了什么,第五十七回紫鵑誑寶玉說黛玉要回蘇州去了,作者寫寶玉急成癡呆病外,還著力寫了黛玉的反應(yīng):“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jīng)過的老嫗,說(寶玉)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shí)面紅發(fā)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響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jīng)!’”這雖不直接寫還淚,但仍與還淚是同樣性質(zhì)的?!把劭招顪I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詩中提出這個(gè)問題,為“還淚債”定下了基調(diào)。我們之所以說續(xù)書寫黛玉之死違背作者原意,不但因?yàn)槔m(xù)書把“淚盡夭亡”寫成黛玉在受到重大精神刺激下反而沒有眼淚了(其實(shí)應(yīng)該是終日眼淚不干,終于與生命一起流盡,否則,也就用不著說她是“淚盡夭亡”),更主要的還是續(xù)書所寫改變了原作者定下的黛玉精神痛苦的性質(zhì),把她對寶玉的愛和惜改變?yōu)樵购秃?,因男子?fù)心(其實(shí)是誤會(huì))而怨恨痛苦。這沒有什么新鮮,俗濫小說中可以找到成千上萬,任何一個(gè)平庸的女子都會(huì)如此,這樣的結(jié)局怎么也不能算是絳珠仙子報(bào)答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惠。同時(shí),誤會(huì)的至死不得釋,實(shí)際上也否定了寶黛兩人是有共同思想基礎(chǔ)的真正知己。說續(xù)書者用“粱祝”的套子寫寶黛悲劇,其實(shí)還大大不如,梁祝的誤會(huì)倒是在樓臺(tái)相會(huì)之后很快就得到消除的?!都t樓夢》的續(xù)作者對黛玉愿為知己受苦、而自己“萬苦不怨”的精神境界卻絲毫也沒有理解。與這三首突出寫“淚”的絕句有關(guān)的幾回情節(jié),很象是后來寶黛悲劇的一次小小的預(yù)演。從第三十二到三十四回中有不少細(xì)節(jié)和對話,都可以看出作者在對未來的悲劇結(jié)局作暗示。此外,詩中用“湘江舊跡”之典,若孤立地從這幾回情節(jié)看很象是胡亂堆砌,因?yàn)槌伺c“淚”有關(guān)外,其他方面都不甚切合。娥皇、女英泣舜是妻子哭丈夫,她們淚漬斑竹后是投水殉情而死的(《水經(jīng)注》則謂她們“溺于湘江”)。前人用此事多寫生死之別,如李白著名的《遠(yuǎn)別離》詩即用此故事寫遠(yuǎn)別離之苦。這些,與寶哥哥被打屁股、林妹妹為之而哭泣似乎拉不到一起去。但如果把這三首詩當(dāng)作后來悲劇情節(jié)的前奏曲來看,那么,用這個(gè)典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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