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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夢》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天上人間八寶館 2012-07-11

      《紅樓夢》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簡介:

      賈母王夫人商議給史湘云還席。李紈準備游園東西,劉姥姥上大觀樓綴錦閣觀看了一番。

      賈母揀大紅菊花簪于頭上,鳳姐給劉姥姥插了一頭菊花。

      劉姥姥夸大觀園竟比畫兒還強十倍,賈母叫惜春畫大觀園。劉姥姥夸惜春能干。

      賈母領(lǐng)劉姥姥先來瀟湘館,劉姥姥誤認為是公子書房。來到蘅蕪苑,賈母夸寶釵太老實,

      要為寶釵收拾房子,叫鴛鴦取東西來放。在藕香榭吃酒行令。劉姥姥欲退席回家而不得。

      黛玉行令時無意說“牡丹亭”、“西湘記”中兩句詞曲。

      正文:
        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罷,立等你
      說話呢?!睂氂駚碇辽戏?,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姐妹商議給史湘云還席。寶玉因
      說:“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shù),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
      做幾樣。也不必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十
      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賈母聽了,說:“很是?!奔疵藗髋c廚房:
      “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著人數(shù),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里吃。”
      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李紈清晨起來,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
      落葉,并擦抹桌椅,預(yù)備茶酒器皿。只見豐兒帶了劉老老板兒進來,說:“大奶奶
      倒忙的很?!崩罴w笑道:“我說你昨兒去不成,只忙著要去?!眲⒗侠闲Φ溃骸袄?
      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必S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
      了,外頭的高幾兒怕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
      自來,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崩钍媳忝卦平恿髓€匙。
      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門上小廝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著,命人上去開
      了綴錦閣,一張一張的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
      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著似的,仔細碰了牙子!”又回頭向劉老老笑
      道:“老老也上去瞧瞧?!眲⒗侠下犝f巴不得一聲兒,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里面
      只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灼,各有
      奇妙,念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后鎖上門,一齊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
      越發(fā)把船上劃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下來預(yù)備著?!北娙舜饝?yīng),又復(fù)開了門,
      色色的搬下來。命小廝傳駕娘們,到船塢里撐出兩只船來。
        正亂著,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
      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已捧過
      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里面養(yǎng)著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
      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老老,忙笑道:“過來帶花兒?!币徽Z未完,鳳姐兒便拉過
      劉老老來,笑道:“讓我打扮你?!闭f著,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
      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老老也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兒這樣體面
      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
      劉老老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作個老風流!”
        說話間,已來至沁芳亭上,丫鬟們抱了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桿榻板上。賈母
      倚欄坐下,命劉老老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老老念佛說道:
      “我們鄉(xiāng)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閑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么得
      到畫兒上逛逛!’想著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里有這個真地方兒?誰知今兒進這園
      里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guī)Я思胰ソo他
      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辟Z母聽說,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
      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老老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
      “我的姑娘!你這么大年紀兒,又這么個好模樣兒,還有這個能干,別是個神仙托
      生的罷?”賈母眾人都笑了。
        歇了歇,又領(lǐng)著劉老老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
      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甬路。劉老老讓出來與賈母眾人走,
      自己卻走土地。琥珀拉他道:“老老你上來走,看青苔滑倒了?!眲⒗侠系溃骸安?
      相干,我們走熟了,姑娘們只管走罷??上銈兊哪切?,別沾了泥。”他只顧上頭
      和人說話,不防腳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交跌倒,眾人都拍手呵呵的大笑。賈
      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說話時,劉老老已爬起來了,
      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了?!辟Z母問他:“可扭了腰了沒有?叫
      丫頭們捶捶?!眲⒗侠系溃骸澳抢镎f的我這么嬌嫩了?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
      來,還了得呢?!?
        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黛玉親自用小茶盤兒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
      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摈煊衤犝f,便命丫頭把自己窗
      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手,請王夫人坐了。劉老老因見窗下案上設(shè)著筆硯,又見
      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劉老老道:“這必定是那一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
      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眲⒗侠狭羯翊蛄苛索煊褚环?,方笑道:“這
      那里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賈母因問:“寶玉怎么不見?”
      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里船上呢。”賈母道:“誰又預(yù)備下船了?”李紈忙回說:
      “才開樓拿的。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yù)備下了。”
        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辟Z母等剛站起來,只見
      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
      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闭f笑一回。賈母因見窗
      上紗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兒就不翠了。這院
      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綠紗糊上,反倒不配。我記得咱們
      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兵P姐兒忙道:“昨兒我
      開庫房,看見大板箱里還有好幾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云
      蝙蝠’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這個樣
      的,拿了兩匹出來,做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辟Z母聽了笑道:“呸,人
      人都說你沒有沒經(jīng)過沒見過的,連這個紗還不能認得,明兒還說嘴?!毖σ虌尩榷?
      笑說:“憑他怎么經(jīng)過見過,怎么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dǎo)了他,連我們也
      聽聽?!兵P姐兒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罷?!辟Z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
      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做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做蟬
      翼紗。正經(jīng)名字叫'軟煙羅’?!兵P姐兒道:“這個名兒也好聽,只是我這么大了,
      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辟Z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見過幾
      樣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
      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和煙霧一樣,
      所以叫做'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做'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
      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鳳姐兒一面
      說話,早命人取了一匹來了,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后來
      我們拿這個做被做帳子試試,也竟好。明日就找出幾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戶?!?
      鳳姐答應(yīng)著。眾人看了,都稱贊不已。劉老老也覷著眼看,口里不住的念佛,說道:
      “我們想做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
      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棉紗襖的襟子拉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
      這襖兒?!辟Z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上用內(nèi)造的,竟比不上
      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內(nèi)造上用呢,竟連這個官用的也比不上啊?!?
      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要有就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有雨過天青
      的,我做一個帳子掛上。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個夾坎肩兒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壞
      了?!兵P姐兒忙答應(yīng)了,仍命人送去。
        賈母便笑道:“這屋里窄,再往別處逛去罷?!眲⒗侠闲Φ溃骸叭巳硕颊f:'大
      家子住大房?!騼阂娏死咸?,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
      那柜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后院子里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曬東西,
      預(yù)備這梯子做什么?后來我想起來,一定是為開頂柜取東西,離了那梯子怎么上得
      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fā)齊整了。滿屋里東西都只好看,可不知
      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離了這里了!”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
        說著,一徑離了瀟湘館,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撐船。賈母道:“他們既
      備下船,咱們就坐一回。”說著,向紫菱洲蓼溆一帶走來。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
      子手里都捧著一色攝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里擺?”
      王夫人道:“問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罷了?!辟Z母聽說,便回頭說:“你三妹妹
      那里好,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里坐了船去?!兵P姐兒聽說,便回身和李紈、
      探春、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diào)開桌案。
      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個湊趣兒的,拿他取笑兒。咱
      們今兒也得了個女清客了。”李紈是個厚道人,倒不理會;鳳姐兒卻聽著是說劉老
      老,便笑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倍吮闳绱诉@般商議。李紈笑勸道:
      “你們一點好事兒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么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
      道:“很不與大奶奶相干,有我呢?!?
        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遞了茶。大家吃畢,
      鳳姐手里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按席罷下。賈母因說:“把那
      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挨著我這邊坐?!北娙寺犝f,忙抬過來。鳳姐一
      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忙拉劉老老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老老一席話,又說:“這
      是我們家的規(guī)矩,要錯了,我們就笑話呢。”調(diào)停已畢,然后歸坐。薛姨媽是吃過
      飯來的,不吃了,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湘云、黛玉、寶釵一桌,王夫
      人帶著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劉老老挨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
      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偏接過麈尾來拂著。
      丫鬟們知他要捉弄劉老老,便躲開讓他。鴛鴦一面侍立,一面遞眼色。劉老老道:
      “姑娘放心?!?
        那劉老老入了坐,拿起箸來,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
      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劉老老。劉老老見了,說道:“這個叉巴子,
      比我們那里的鐵锨還,那里拿的動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只見一個媳婦端了
      一個盒子站在當?shù)?,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里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
      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老老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老老
      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
      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fā)怔,后來一想,上上下下都
      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
      “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
      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
      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
      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
      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老老。
        劉老老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道:“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
      怪俊的。我且得一個兒!”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
      來只忍不住,琥珀在后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
      的話了?!蹦莿⒗侠险潆u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
      冷了就不好吃了。”劉老老便伸筷子要夾,那里夾的起來?滿碗里鬧了一陣,好容
      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
      早有地下的人揀出去了。劉老老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
        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取笑。賈母又說:“誰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出來
      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預(yù)備
      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過去了,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
      鑲銀的。劉老老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兵P姐兒道:
      “菜里要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眲⒗侠系溃骸斑@個菜里有毒,我們那
      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辟Z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
      把自己的菜也都端過來給他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閑話,這里收拾殘桌,又放了一桌。劉老
      老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
      說,'禮出大家’?!兵P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币?
      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老老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兒罷?!眲⒗侠厦?
      笑道:“姑娘說那里的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么惱的!你先囑咐我,我
      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么不倒
      茶給老老吃!”劉老老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
      了?!兵P姐兒便拉鴛鴦坐下道:“你和我們吃罷,省了回來又鬧?!兵x鴦便坐下了,
      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劉老老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
      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道風兒都吹的倒!”鴛鴦便問:“今兒剩的不少,都那
      里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里等著,一齊散給他們吃?!兵x鴦道:
      “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里平丫頭送去?!兵P姐道:“他早吃了飯了,
      不用給他。”鴛鴦道:“他吃不了,喂你的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
      送去。鴛鴦道:“素云那里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里一處吃,又找他做什
      么?”鴛鴦道:“這就罷了?!兵P姐道:“襲人不在這里,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
      去?!兵x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
      上了?”婆子道:“想必還得一會子?!兵x鴦道:“催著些兒?!逼抛哟饝?yīng)了。
        鳳姐等來至探春房中,只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
      曾隔斷,當?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
      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shè)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
      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
      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聯(lián)云:
      煙霞閑骨格,
      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shè)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nèi)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
      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傍邊掛著小槌。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
      摘那槌子去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給他,說:“玩
      罷,吃不得的?!睎|邊便設(shè)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板兒
      又跑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老老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黃
      子!沒干沒凈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
      解方罷。
        賈母隔著紗窗后往院內(nèi)看了一回,因說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細
      些?!闭f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里
      臨街倒近?!蓖醴蛉说刃氐溃骸敖稚系哪抢锫牭囊?這是咱們的那十來個女孩子
      們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逛一逛,
      咱們也樂了,不好嗎?”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趕著吩咐擺下條桌,鋪上紅
      氈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在綴
      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北娙硕颊f好。賈母向薛姨媽笑道:“咱們走
      罷,他們姐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生怕腌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兒,正經(jīng)坐會子
      船,喝酒去罷?!闭f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那里的話?求著老太太、
      姨媽、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
      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里鬧去!”說著眾人都笑了。
        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只棠木舫撐
      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老老、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只船,次后
      李紈也跟上去。鳳姐也上去,立在船頭上,也要撐船。賈母在艙內(nèi)道:“那不是玩
      的!雖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給我進來?!兵P姐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
      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
      與駕娘,方蹲下去。然后迎春姐妹等并寶玉上了那只,隨后跟來。其馀老嬤嬤眾丫
      鬟俱沿河隨行。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
      “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一閑,天天逛,那里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
      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們別叫拔去了。”
        說著已到了花溆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興。賈
      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辟Z
      母忙命攏岸,順著云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院。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
      愈冷愈蒼翠,都結(jié)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
      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
      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
      有陳設(shè),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沒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里沒
      帶了來?!闭f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給你妹妹,
      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么,我們原送了來,都退回去
      了?!毖σ虌屢残φf道:“他在家里也不大弄這些東西。”賈母搖頭道:“那使不
      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屋里這么素凈,
      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fā)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
      房,精致的還了得呢!他們姐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別很離了格兒。有現(xiàn)成
      的東西,為什么不擺呢?要很愛素凈,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如今老了,
      沒這個閑心了。他們姐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
      看他們還不俗。如今等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凈。我的兩件體己,收到如今,
      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jīng)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吩咐道:“你把那
      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照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拿來: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
      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兵x鴦答應(yīng)著,笑道:“這些東西
      都擱在東樓上不知那個箱子里,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辟Z母道:“明
      日后日都使得,只別忘了?!?
        說著,坐了一回,方出來,一徑來至綴錦閣下。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因問:“演
      習何曲?”賈母道:“只揀你們熟的演習幾套罷?!蔽墓俚认聛恚合汩咳ゲ惶?。
      這里鳳姐已帶著人擺設(shè)齊整,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蓉簟,每一榻前兩
      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
      的,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上頭放著一分爐瓶,一個攢盒。上面二榻四幾,是賈
      母薛姨媽;下面一椅兩幾,是王夫人的。馀者都是一椅一幾。東邊劉老老,劉老老
      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便是湘云,第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
      惜春挨次排下去,寶玉在末。李紈鳳姐二人之幾設(shè)于三層檻內(nèi)、二層紗廚之外。攢
      盒式樣,亦隨幾之式樣。每人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瑯杯。
        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個令,才有意思。”薛
      姨媽笑說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們?nèi)绾螘?安心叫我們醉了。我們都多
      吃兩杯就有了?!辟Z母笑道:“姨太太今兒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毖σ虌?
      笑道:“不是謙,只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蓖醴蛉嗣πΦ溃骸氨阏f不上來,
      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頭笑道:“依令。
      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辟Z母笑道:“這個自然?!闭f著便吃了一杯。鳳姐
      兒忙走至當?shù)兀Φ溃骸凹刃辛睿€叫鴛鴦姐姐來行才好?!北娙硕贾Z母所行之
      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便拉著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既
      在令內(nèi),沒有站著的理?!被仡^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
      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鐘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
      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蓖醴蛉说榷夹Φ溃骸耙欢ㄈ绱耍?
      快些說?!兵x鴦未開口,劉老老便下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我家去了?!?
      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兵x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
      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老老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
      劉老老方住了。
        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lǐng)下去,至劉老老止。比如我
      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再說第二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
      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合韻。錯了的罰一杯?!北娙诵?
      道:“這個令好,就說出來?!?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zhí)??!辟Z母道:“頭上有青天?!北娙说篮?。
      鴛鴦道:“當中是個五合六?!辟Z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兵x鴦道:“剩了一
      張六合么?!辟Z母道:“一輪紅日出云霄。”鴛鴦道:“湊成卻是個'蓬頭鬼’?!?
      賈母道:“這鬼抱住鐘馗腿?!闭f完,大家笑著喝彩。賈母飲了一杯。
        鴛鴦又道:“又有一副了。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
      鴛鴦道:“右邊是個大五長?!毖σ虌尩溃骸笆旅坊◣X上香?!兵x鴦道:“當中
      二五是雜七?!毖σ虌尩溃骸翱椗@蓵呦Α!兵x鴦道:“湊成'二郎游五岳’?!?
      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闭f完,大家稱賞,飲了酒。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了。左邊長么兩點明。”湘云道:“雙懸日月照乾坤?!?
      鴛鴦道:“右邊長么兩點明。”湘云道:“閑花落地聽無聲。”鴛鴦道:“中間還
      得么四來。”湘云道:“日邊紅杏倚云栽。”鴛鴦道:“湊成一個'櫻桃九熟’?!?
      湘云道:“御園卻被鳥銜出。”說完,飲了一杯。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長三?!睂氣O道:“雙雙燕子語梁間?!兵x鴦
      道:“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兵x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
      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兵x鴦道:“湊成'鐵練鎖孤舟’?!睂氣O道:“處
      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
        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摈煊竦溃骸傲汲矫谰澳魏翁臁!睂氣O聽了,回頭
      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摈煊竦溃骸凹?
      窗也沒有紅娘報?!兵x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
      鴛鴦道:“湊成'籃子’好采花?!摈煊竦溃骸跋烧认闾羯炙幓ā!闭f完,飲了一
      口。
        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庇旱溃骸疤一◣в隄??!北娙诵Φ溃骸霸摿P!
      錯了韻,而且又不像?!庇盒χ嬃艘豢?。
        原是鳳姐和鴛鴦都要聽劉老老的笑話兒,故意都叫說錯了。至王夫人,鴛鴦便
      代說了一個,下便該劉老老。劉老老道:“我們莊家閑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兒,
      可不像這么好聽就是了。少不得我也試試?!北娙硕夹Φ溃骸叭菀椎?,你只管說,
      不相干?!兵x鴦笑道:“左邊大四是個人?!眲⒗侠下犃耍肓税肴?,說道:“是
      個莊家人罷!”眾人哄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么說。”劉老老也笑
      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xiàn)成的本色兒,姑娘姐姐別笑。”鴛鴦道:“中間三四綠
      配紅?!眲⒗侠系溃骸按蠡馃嗣x?!北娙诵Φ溃骸斑@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
      鴛鴦笑道:“右邊么四真好看?!眲⒗侠系溃骸耙粋€蘿卜一頭蒜?!北娙擞中α恕?
      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眲⒗侠蟽芍皇直戎?,也要笑,卻又掌住了,
      說道:“花兒落了結(jié)個大倭瓜。”眾人聽了,由不的大笑起來。
        只聽外面亂嚷嚷的,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詩詞曲鑒賞:

      探春房內(nèi)對聯(lián)(第四十回)

        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說明]
        小說中說這副對聯(lián)是唐代名書法家顏真卿的墨跡,中間是宋代名畫家米芾的“煙雨圖”。
        [注釋]
        1.“煙霞”二句——意思是天性風流閑散好比煙霞一樣,山野人的生活常以泉石為伴。“煙霞”、“泉石”,用唐人田游巖事。《新唐書·田游巖傳》:田游巖“入箕山居許由(古代隱士)祠旁,自號‘由東鄰’,頻召不出。”高宗親至其門,“謂曰:‘先生比(近來)佳否?’答曰:‘臣所謂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者(我癖愛泉石煙霞的老毛病是治不好的)?!?BR>  [鑒賞]
        封建地主階級為美化自己的剝削生活,常自稱是什么“野客”、“山人”,自以為風雅清高。所謂“閑骨格”、“野生涯”,戳穿了看不過是懶骨、寄生而已。當然,其中有一些人是出于不滿現(xiàn)實政治,借此表示不愿與當局者合作。但更多的情況下,則是一面做著閑游山林、賞吟煙霞的隱逸生活,一面又念念不忘最好能出去做大官。探春有管家婆的“精明”,頭腦里存有很強的宗法等級觀念,又熱衷于為封建王朝“立出一番事業(yè)來”,她對這些字畫的愛好(室內(nèi)其他陳設(shè)也同樣說明問題)雖不免矯情做作,但從小說通過閨閣人物瑣事反映某種封建士大夫的思想志趣來看,也還是很典型的。
        此外,這副對聯(lián)也是作者構(gòu)思完整、文心細密的一個極好的例證。前面探春在她結(jié)詩社帖子中說寶玉曾以“真卿墨跡見賜”,并有“竊同叨棲處于泉石之間”等話,我們初讀時總以為那只是作者信手寫下的泛語,不料隔了好幾回以后竟有照應(yīng)。同樣的情況在小說中還可舉出很多。這一特點正是曹雪芹的大手筆不同于一般小說之處,也是后四十回續(xù)書中所未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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