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位于東三環(huán)旁邊的那座著名的“扭曲”的建筑,開始亮起燈火,透過玻璃幕墻,甚至可以看到一個個格子里正在移動的行人的身影。
這是一座一直都充滿爭議的大樓,直到今天已經被正式投入使用,支持與反對,贊美和嘲諷,依然如此鮮明而又彼此扭打在一起。
而事實上,如果對這座建筑沒有爭議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正常的。從其開始面向全球進行設計方案的招標開始,央視新臺址本身就使得這座建筑的設計注定成為中國最具傳播性的建筑設計之一。同時,其地處北京最著名的CBD區(qū)域,還沒出生就開始和旁邊國貿大廈等一起接受公眾對一個城市地標建筑的審視。
爭議還在繼續(xù),且回顧這個建筑的誕生過程,每個階段的爭議主題略顯不同:開始的時候,很多人為庫哈斯及其團隊在這個建筑上過于大膽的造型創(chuàng)意有些憤怒,一個“大褲衩”的俗稱遠比其所有的美學詮釋傳播的更為廣泛;后來在針對開始修建的時候,大家開始對這個建筑的安全性提出質疑,專業(yè)的建筑師提醒這樣的造型對力學工程師將帶來的挑戰(zhàn),而更直觀的擔心來自于公眾的直觀觀感,據(jù)說這個建筑剛剛露出地面,北京朝陽區(qū)CBD管理委員的辦公室就不斷接到群眾打來的電話,提醒工作人員這座大樓建歪了,趕快去制止,以免發(fā)生安全事故;此外,還有關于交通隱患、建筑設計的色情隱喻等方面的討論。
當然,這不僅僅是針對一座建筑的爭議和辯論,伴隨本輪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過程,中國城市化也經歷了一個快速發(fā)展過程,中國的城市本身也正在經歷快速的發(fā)展,在過程中,幾乎每個城市都在經歷城市景觀和城市建筑的重塑,其中包括新建筑的誕生和歷史建筑的被廢棄。于是,對于這些城市而言,到底選擇怎樣的建筑,就成為居住于當?shù)氐娜藗兯毡殛P注的話題。
建筑正在成為城市最直觀的表達符號,而且,因其顯而易見的特征和對城市視覺層面的塑造,成為最先被人審視的對象之一。實際上,在建筑的背后,還有很多有關城市營造和城市治理的話題還沒有被重視,甚至未被提及,而哪怕只是要對建筑進行討論,也需要一個更綜合的城市考察體系作為討論的背景。所以,我們或許首先要提出的一個理念是,建筑是城市的建筑,而不是城市是建筑的城市,任何一個建筑的營造都不可能脫離對城市總體且是長期的發(fā)展背景來看待,包括地標建筑。
被誤解的地標建筑
直到今天,對每一個到芬蘭赫爾辛基的尋訪者而言,位于市中心的火車站和這個城市的白色教堂、西貝柳斯的塑像等一起,成為不能錯過的一個風景。當我站在這座著名的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看路人匆匆,以及站前街道上的電車的軌道以及空中交錯的電纜,還有周圍的其它建筑,分明感到,這個享譽全球的建筑物,僅僅是作為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的這一街區(qū)一個“城市的零件”存在的。它并沒有特別的突兀,沒有特別的標新立異。
大家都知道,這個建筑出自著名的建筑大師老沙里寧之手,無論是從功能主義還是從建筑美學的角度看,都是一座經典的建筑,且歷經一個世紀,直到今天都在被完整的使用著。所以,無論從城市歷史歷史角度來看,還是從其對一個城市的表征而言,這都可謂是赫爾辛基這座城市最重要的地標建筑之一。
這或許可以給我們帶來一些關于城市地標建筑的思考,其中包括:一個城市的地標建筑到底應該是什么樣的?更重要的是,到底什么樣的建筑才能成為一個城市地標建筑?
反觀我們國內的情況,有兩種思潮值得我們關注和反思:首先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對于地標建筑的一個傾向性理解是,好像只有奇形怪狀的建筑才能作為一個城市的地標建筑,而每個城市在進行自我的城市品牌形象塑造和傳播的過程也開始更多的追求一些顛覆性形態(tài)構造;另一個明顯的趨勢是,幾乎所有的城市都在高度上進行沖刺,高度成為地標建筑的一個鮮明特征,于是,中國成為全球最大摩天樓的建設工地。
其中,針對“奇形怪狀”的批評,這幾年頻繁的發(fā)生,僅在北京,就曾經引發(fā)了針對央視新址大樓、國家大劇院、鳥巢等設計方案的辯論,這些建筑在支持者看來,大膽的想象和夠勇敢的創(chuàng)意,在建筑上賦予中國的城市化以國際化的表達,就像中國的城市化在上演世界上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規(guī)模一樣,這些建筑也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建筑革命和試驗,當這些最前沿最具顛覆性的建筑開始擁抱中國的時候,中國的城市也應該以同樣的熱情擁抱這些建筑師和這些建筑師作品。
而且,在這些支持的眼中,那些反對者,要么是頑固不化的保守主義者,要么就是對既有利益和建筑話語權威的持有者,要么就是缺乏創(chuàng)意和想象力的老古董。
讓這場爭論更富有戲劇性和代表性的是,在那些堅定的反對者中,我們看到了像吳良鏞、周干峙、韓驥等全國著名的城市規(guī)劃和建筑大家,就北京的幾個標志性建筑而言,他們從央視新大樓,到國家大劇院到鳥巢,一路反對過來,對這些建筑設計方案都提出了明確的質疑。他們一直被奉為中國城市規(guī)劃界和建筑界的大師,師出名門,又具有國際化視野,對中國的傳統(tǒng)建筑和學問多有研究,對中國的國情有深刻的體會。但在這場爭論中,這些都似乎成了支持者將他們諷刺為“頑固不化”的理由,他們顯然成為了“為反對而反對”的反對者。
當我將支持者對他們的上述評價告訴給中國工程院院士、原建設部副部長周干峙先生的時候,他不無悲情的說,自己并非為反對而發(fā)對,相信歷史會做出公正的評價,自己是對歷史負責。
而曾長期擔任西安規(guī)劃局長、現(xiàn)為西安城市規(guī)劃委員會總規(guī)劃師的韓驥則告訴筆者,這些打著所謂解構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建筑設計理念,其穩(wěn)定性和審美在西方國家都沒有被完全接受,在中國卻受到了瘋狂的追捧,此外,這些建筑和中國的很多城市的既有風格是不一致的,對一個城市的總體建筑風格而言,這些建筑的到來就像是在一場京劇表演晚會中,突然來了一個跳霹靂舞的,盡管不能說完全不美,但至少與既有的風格是不一樣的,這就使得這場晚會有點不倫不類。
而且,更多被大家公認的城市的地標建筑的樣本表明,一個建筑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城市的地標,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建筑的外形設計是多么的奇特,也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建筑的高度是多高,除此以外,這個建筑應該還承載著這個城市的一段重要的歷史,每當立于這個建筑前,就可以讓人們想起關于這個城市的紀念。由此,一個城市的地標建筑,并非是一下子建造成的,那是需要緣分的,甚至是歷史性的機緣。
建筑的雜貨店
針對北京央視新大樓、鳥巢、國家大劇院等建筑設計的爭論,曾經有人提出一個這樣的觀點,這些建筑分別被放置與朝陽CBD、天安門廣場片區(qū)、紫禁城北的中軸線線上,之所以充滿爭論,是因為這些建筑放錯了地方,如果將這些建筑設計找一片新的區(qū)域,放在一塊,或將能夠塑造一個具有特色的城市片區(qū)。
真的會是這樣嗎?如果對此表示認可的話,其背后代表的對這些建筑設計本身的創(chuàng)新性和美學給予認可,只是認為這些建筑與北京現(xiàn)有城市建筑風格之間存在一定沖突,沒有很好的處理好這些建筑與所在地區(qū)的建筑生態(tài)之間的關系,從而使得這些建筑的落成充滿爭議。
不過,遺憾的是,縱然真的這樣實施了,恐怕也未必能夠真的營造出一個很和諧的區(qū)域性的建筑生態(tài)來。
新加坡前城市發(fā)展局局長、新加坡宜居城市中心咨詢委員會主席劉太格先生曾經有一個很形象的論斷,“現(xiàn)在中國的很多城市就像是建筑的雜貨店”。之所以有這樣的論斷,是因為對很多城市的政府而言,都熱衷于營造一些形象工程,而沒有一個完善的體系將這些形象工程囊括在內,多數(shù)是將這些形象工程擺錯了位置。
劉太格以巴黎為例進行分析:大家非常喜歡巴黎,都感覺她是非常美的城市。在塞納河附近可以看到幾棟形象工程,但不多——埃菲爾鐵塔、凱旋門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棟,其它都是背景式的建筑,雖然千篇一律,但其本身也體現(xiàn)了設計之美,這就好像合唱團,這些背景式建筑就像合唱團的合唱團員,唱得是諧音,而地標建筑就像是獨唱團員,如果巴黎或者其它城市所有的歌唱者都只突出自己的聲音,那最終效果就是雜音,不能達到和諧。最終在建筑視覺上呈現(xiàn)的效果就是:這個城市變成了建筑的雜貨店。
很顯然,現(xiàn)在更多的城市決策者更熱衷于地標建筑的營造,而且,各個建筑背后的投資主體,也都飽含夢想,將自己的建筑設計為當?shù)刈罹咛厣牡貥私ㄖ路鹑绻约旱慕ㄖ粔蚋?,不夠奇形怪狀,就無法表明自己的實力和獨特性。于是,在每個城市開始不斷上演建筑的競賽,而每個城市之間,也開始上演這樣的建筑競賽。
對建筑造型的追求已經超過對宜居的追求,成為影響城市決策者首要的因素,這對一個城市來講,本來以建筑美學為追求的行動,最終卻給一個城市帶來建筑雜貨店的視覺上的破壞。表面看起來,大家都成為了地標建筑,而實際上大家都沒有成為這個城市的地標建筑。
在城市規(guī)劃中,地標建筑應該像一個輪船的錨,周圍的建筑環(huán)境都應該以這個錨為中心進行規(guī)劃,就像西安城的規(guī)劃過程中,一直將大雁塔作為城市規(guī)劃的一個視覺原點,確保大雁塔能夠成為更多地方的可以看到的風景一樣。
試想,在一個城市,如果每個建筑都希望成為這個城市的地標建筑,成為城市發(fā)展規(guī)劃中的那個“錨”,其實現(xiàn)的路徑無非是將自己建造的更高,或將自己打扮的更加奇形怪狀。如果依據(jù)這些所謂的地標建筑對城市的建筑空間進行劃分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城市總體的建筑空間將被切割為一個個碎片,一個完整的城市建筑空間變成了一個個“城市的孤島”。
此外,這些所謂地標建筑對城市建筑視覺的傷害,長期來看,則是對這城市居住環(huán)境的破壞,因為,在這些城市視覺化的過程中,背后其實體現(xiàn)了對城市作為居住環(huán)境的決策忽視,而對這一決策失誤的反思,則伴隨著對“城市是誰的城市?”這樣的追問。
正在消失的歷史建筑
在中國的城市建筑的變遷中,與大量以追求奇形怪狀和高度的所謂地標建筑的熱情營造同時發(fā)生的是,每天都有歷史建筑被拆除。如果前者被稱為“破壞性創(chuàng)造”的話,后者則算是“破壞性破壞”了。
我們經常說,“城市是時間的藝術”,一個城市就像一位老人,用建筑、街道、風俗、山川形勝等,講述著這個城市的歷史和記憶,也講述著這個城市的韻味。筆者曾不止一次到來到西安,無論是走在城墻腳下,還是步行于城墻上,都讓我感慨于西安城墻營造者的博大胸懷,而西安的古城墻,也成為了這座城市最具象征性的符號之一,使其為世界所矚目。
相信和我一樣,對很多人來說,看到西安的城墻,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起被拆除的北京的城墻,并經常用“如果北京的城墻不拆除”這樣的假設語氣來表達對北京城的惋惜,進而生發(fā)出對于中國古建筑大師梁思成先生一生悲情的嘆息。
還好,今天社會上對于城市古建筑的價值已經多有共識,只是,對于歷史建筑對一個城市的價值的認識還不夠。
劉太格說,“中國人必須要意識到一點,就是中國的建筑藝術是全球人士非常欣賞的,即使再破舊的古建筑,它的藝術價值也非常高,非常值得被尊重?!?/SPAN> 所以,在接受城市中國網的采訪中,他提出:每一個城市必有它的紫禁城。“能否想象把紫禁城拆掉建新的住宅區(qū)?這是不可能的,是不可思議的賣國的行為?!?/SPAN>
中國具有很多擁有悠長歷史的城市,“其實每個城市都有相當于北京紫禁城那樣有高度價值、高度歷史意義和建筑藝術水平的古建筑,”但現(xiàn)在對很多城市而言,其歷史往往僅存于博物館的圖紙中。很多城市的決策者都想把城市做得有特色,但結果就是把現(xiàn)代建筑做得奇形怪狀。
按照劉太格的觀點,每個城市要想有特色,最大的兩個工具反而沒有被政府考慮到:一是自然景觀的特色。因為每個地方的自然景觀都不一樣;二是歷史文物,包括歷史建筑。 事實上,“現(xiàn)代的建筑要做到有特色很難,因為現(xiàn)代建筑的結構理論是全球化的、材料是全球化的、且建筑形象處理方式幾乎也是全球化的,大家都從建筑雜志里看到了,所以若想做到有特色就容易做成奇形怪狀的建筑,但那是沒有經典藝術水平的,是不耐看的——可現(xiàn)在這樣的建筑到處都是。”所以說,對城市而言,甚至可以極端的說,只要是古建筑就一定是有自身文化特色的,若想要城市有特色,不要忘記自然環(huán)境和古建筑才是最大的貢獻者。
不過,我們遺憾地看到,真正的歷史古建筑被拆除的同時,在很多城市又開始熱衷于建設一些所謂“唐街”、“宋街”、“明清文化街”等仿古建筑。其實,對于歷史建筑的保護,不僅僅是保存一個個老房子,應該保護的還包括一個街區(qū)中所蘊含的歷史的印記,所謂街區(qū)的歷史紋理。比如,我們到很多的歷史街區(qū)或胡同,街道兩邊的房子或許還是原來的房子,但是街道上原有的磚石已經沒有了,而被用現(xiàn)代的瓷磚代替了,殊不知,原來街道上那些磚石的鋪排紋路也是一種文化。
對于這種“重建式”的保護所提出的質疑,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認為這些重建的歷史建筑,已經沒有原有的歷史韻味,僅僅是假古董而已,而另一方面的質疑則是,對于在今天作為景點開發(fā)而進行的這些仿古建筑的營造,也體現(xiàn)出中國古建筑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困境,那就是,傳統(tǒng)的建筑營造方式和建筑格致已經很難適應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需要,比如,有人就提出,建一個20層的高樓,如果非要在樓頂蓋一個唐代的“帽子”,就會顯得不倫不類。
所以,對于中國的建筑師而言,一直都在思考的一個問題是,如何在現(xiàn)代的建筑設計中吸納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元素和風格,進而實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現(xiàn)代表述,而不是像目前城市建設中出現(xiàn)的了,要么一味的追求“歐陸風”,要么一味的追求奇形怪狀。
這顯然是一個困難的探索過程,但是,對正在經歷快速的城市的中國城市而言,這是必須要面對的挑戰(zhàn),這也是在思考中國的城市與建筑之間的關系時,無法回避的課題。 后記
“一個城市的特色,是經歷了幾十年、幾百年乃至數(shù)千年歷史逐漸形成的,形成難,毀壞卻容易;一朝毀壞,數(shù)十載難以恢復,甚至根本無法恢復。每個城市的特色又是不能移動和相互代替的,它是各自城市歷史與文化的積淀,是有市民從感知、認識到認同的過程?!?/SPAN>
愿更多的城市決策者對正在快速變化的城市建筑的營造多一點敬畏,對一個城市歷史文化多一點敬畏,這才能從建筑美學和城市生態(tài)方面為這個城市贏得一個“真、善、美”的未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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