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境中看《紅樓夢》對話
孫愛玲
《語言邏輯基礎(chǔ)》一書指出語境能分析語言中各種隱性表現(xiàn)的形式,特別能將復(fù)句、句群中的各種隱性形式給以分析,語言邏輯的任務(wù)是總結(jié)思維形式的語言表達(dá)規(guī)律。吳益民也指出在自然語言中常具有多義、模糊靈活等特點(diǎn),同一個語言形式可以表現(xiàn)不同的邏輯關(guān)系,不同的言語形式可以表現(xiàn)相同的邏輯關(guān)系。在應(yīng)用語言時,人們也用擬縮或者省略的形式表現(xiàn)出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因此邏輯關(guān)系的自然語言表現(xiàn)形式煩雜多樣,常是隱性的,不明確的。辛而在交際時,一種言語形式總是存在于具體的語境中,因此人們通過語境對語言進(jìn)行分析,獲得確定的意義,以顯示自然語言潛在的邏輯關(guān)系。
自然語言中的多模糊、靈活的特點(diǎn)可以從《紅樓夢》對話的例子看出語言的邏輯性?!都t樓夢》五十七回,紫鵑試探寶玉對黛玉的情意,說黛玉"明年家去",同說個"家"字代表許多不同的意思,影響寶玉的邏輯思維.寶玉同紫鵑說他已在老太太面前露過風(fēng)聲每天讓黛玉吃二兩燕窩:
(紫鵑:)"在這里吃慣了,明年家去,那里有這閑錢吃這個。"
(寶玉:)"誰?往那個家去?"
(紫鵑:)"你妹妹回蘇州家去。"
(寶玉:)"你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媽,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是扯謊。"
(紫鵑:)"你太小看了人。你們賈家獨(dú)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家族中真?zhèn)€再個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又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會送回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住在你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說貧到?jīng)]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里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
這里十三個家字,從上下文看,與其他詞組合,形成好多不同的意思,有組成動詞"家去"、有組成問句"那個家"、有復(fù)合名詞"蘇州家""賈家""林家""你家""他家""書宦之家""親戚家"。這里寶玉企圖要搞清楚林妹妹往那個家去,而紫鵑用不同形式的家,不同意義的家,加上一番道理,來牽引寶玉的邏輯思維,使他相信黛玉真得要走了。
寶玉提出得疑問和邏輯推理與紫鵑得試探結(jié)合,分析如下:
誰明年家去?--你妹妹
往那個家去?--往蘇州家去
回去找誰?--紫鵑反問林家房族中真?zhèn)€無人了不成?
寶玉不再問。--紫鵑再進(jìn)一步牽引寶玉的思想,為他建立"黛玉真得要走"的邏輯思維: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嫁自然要送還林家的。
紫鵑再反問寶玉,終不成林家的女兒住在你賈家一世不成?再鞏固寶玉的邏輯思維:反問使聽者思考。
寶玉沒有回答--紫鵑又加強(qiáng)"黛玉真得要走"的邏輯思維,說林家雖窮到?jīng)]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不會把黛玉丟在親戚家,落人恥笑;又說明去的時間,早則明年春天,遲者秋天,好像這就要去了。甚至這里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
寶玉因此攤翻自己的思維邏輯,完全相信了紫鵑,
從紫鵑的角度,這里他使隱性的詞語通過語境的解釋,邏輯明顯化。寶玉因為聽說黛玉要回蘇州去而癡呆了,眾人急壞,用了重復(fù)句子問紫鵑。
(襲人:)"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
(紫鵑:)"我"并沒說什么"不過是說了幾句玩話,他就認(rèn)真了。"
(黛玉:)"你"說了什么話",趁早兒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
(賈母:)"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么"?"
(紫鵑:)""平并沒說什么",不過說幾句玩話。"
這里襲人、黛玉、賈母都問同一個問題,"你說了什么話",而紫鵑也回答同一個意思的答案:"并沒說什么,不過說幾句玩話。"整個對話過程都是在"說什么"這個句式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紫鵑當(dāng)然知道說了什么,她的思維邏輯是復(fù)雜的,她的回答是模糊的,到底是什么玩話,一直沒說明,直到寶玉見到她,拉住她死活不放,眾人再細(xì)問,才搞清楚。賈母先前見了紫鵑,眼里冒火,后來聽紫鵑說的是黛玉要回蘇州去,才放下心流淚道:"我當(dāng)有什么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他也不責(zé)怪紫鵑,賈母的邏輯思維是簡單的,同是一句話,紫鵑賈母兩人的邏輯思維就迥然不同。
我們同時也看到另一種推理的現(xiàn)象,紫鵑為寶玉制造了了解他話語的邏輯,也鋪成了推理條件,而讓寶玉推理相信她說的話是真的。紫鵑的話使寶玉癡呆,以至襲人舉止大變,黛玉把吃的藥都吐出來,賈母拉紫鵑命寶玉打。推理是以嚴(yán)密性而見長,自然語言則以靈活性取勝,因此推理的邏輯結(jié)構(gòu)分析更不能脫離語境。
有關(guān)對句子的靈活處理,同一章里,當(dāng)寶玉聽到"林"字,就滿床的鬧起來:
(寶玉:)"了不得了,林家得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吧!"
(賈母:)"打出去吧。"
(賈母:)"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沒人來接他的,你只放心吧。"
(寶玉:)"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性林的!"
(賈母:)"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
賈母的回答是不顧語言的真實邏輯,而故意去迎合寶玉的思維邏輯。然而在小說的細(xì)節(jié)中,這種對語言的靈活處理,又表現(xiàn)了小說情節(jié)的必然性。
在小說中,人物的邏輯思維改變,是因為語境所造成,也因此形成情節(jié)的波動。例如六十六回柳湘蓮答應(yīng)賈璉提親,要娶尤三姐,并將傳家之寶鴛鴦合體劍作為定禮,怎知見了寶玉,提起親事,寶玉說尤二姐、三姐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小姨,是一尤物,正巧他姓尤,湘蓮聽了足道:
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豬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王八。
湘蓮反悔,向賈璉要回寶劍,尤三姐在房中聽見,知道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于是一手將雄劍并鞘還給湘蓮,一手將藏在雄劍往頸上一抹自剄。柳湘蓮邏輯思維的改造造成情節(jié)的悲劇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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