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 百年來，出現(xiàn)了很多以《紅樓夢》為題材的戲劇、電影、電視劇等等，其中賈寶玉有多種多樣的形象。他們都是劇本改編者、導(dǎo)演、演員根據(jù)自己對《紅樓夢》的理 解扮演出來的，與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的形象有不少的甚至是很大的差別。很多讀者印象中的賈寶玉，其實是戲劇、電影、電視劇中的形象，不是曹雪芹筆下的形 象。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形象？他為什么要塑造這個形象？本文試圖對曹雪芹塑造賈寶玉這個形象的意圖作些追索、探討。

曹雪芹自己的說法

至今還未發(fā)現(xiàn)曹雪芹自己對《紅樓夢》的評論。但第一回正文前（也是全書正文前）有一大段“序言”似的文字，引述作者寫此書的內(nèi)容、目的、心情。這段文字是迄今所見到的曹雪芹自己關(guān)于《紅樓夢》唯一的自述，是研究《紅樓夢》的重要資料。

自 述說：“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曾歷過一番夢幻”是什么意思呢？俗話說“人生如夢”，這句話當是“曾經(jīng) 歷過一番人生重大變故”之意，變故前后反差極大，前事就如夢幻一般?！肮蕦⒄媸码[去”之“故”有兩種意思，一種是“所以”的意思，那么前面的“夢幻”與后 面的“隱去”就是因果關(guān)系了；另一種是“故意”的意思。兩種意思皆通，暗示作者經(jīng)歷的“夢幻”不能明說，有所顧忌，所以要隱蔽起來?！敖柰`之說”，就是 假借女媧所煉之石“通靈”后“下凡”的見聞刻在石頭上的記載，來說作者經(jīng)歷的“夢幻”，是“化真為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之意。這段話的關(guān)鍵詞是“夢 幻”，即人生的重大變故。自述又說：“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繡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訓(xùn)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 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這段話的意思，撮其要者有三層：“賴天恩祖德錦繡紈绔”、“背父兄教育、負師友規(guī)訓(xùn)”、“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從“賴天恩 祖德，錦繡紈绔”到“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就是“夢幻”，是人生重大變故；“背父兄教育、負師友規(guī)訓(xùn)”是因，“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是果。這一切，在《紅 樓夢》中就落實到了賈寶玉這個人物身上。因此，這也就是曹雪芹自己對賈寶玉這個人物的評說。

所謂“自傳體小說”

序言里那段“自述”涉及到 一個問題，那就是賈寶玉這個形象與作者曹雪芹本人究竟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曹雪芹的身世與賈寶玉“賴天恩祖德，錦繡紈绔”變成“一技無成、半 生潦倒”很相似。在今天我們看來，曹雪芹并不是“一技無成”，而是多才多藝，并且是偉大的文學(xué)家。但在當時社會的眼光看來，他那些才藝、他寫的《紅樓夢》 并不算正經(jīng)的才、技。從已發(fā)現(xiàn)的資料來看，曹雪芹不是順從宗法、熱衷仕途、追名逐利的人，沒有任何參加科舉的記載。因此，賈寶玉很像曹雪芹。于是，有些學(xué) 者如胡適等就認為《紅樓夢》是“自傳體小說”，賈寶玉就是曹雪芹。有些人更是在《紅樓夢》中尋找曹雪芹生活中的親朋，和當時社會上的一些人，如說史湘云是 “曹雪芹續(xù)弦的妻子”、秦可卿是“康熙廢太子之女”等等，走上了“索隱派”的老路。

作家、藝術(shù)家在創(chuàng)作時，總是會在自己的人生經(jīng) 歷中選擇一些素材，用到人物塑造、情節(jié)編織之中，也往往在人物形象身上寄托自己的生活理想甚至社會理想，體現(xiàn)自己的審美觀念。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也是如 此。但僅有這些素材是不夠的，還要從社會生活中廣泛選用其他素材，經(jīng)過藝術(shù)創(chuàng)造才能成為作品中的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經(jīng)過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而成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已 不是原來的素材了，不能把兩者等同起來。這是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是常識。作家如果囿于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那藝術(shù)創(chuàng)造就會受到極大的限制，就會寫成回憶 錄了。如果把《紅樓夢》看作“自傳體小說”，就會極大地貶低它的文學(xué)價值。

賈寶玉與脂硯齋

研究《紅樓夢》都要碰到“脂硯 齋”這個人。以“脂硯齋”和“畸笏叟”為號的這個人，在曹雪芹身前身后二十多年間多次批、評《石頭記》，批語達三千多條。從批語看，他與曹雪芹的關(guān)系很密 切。他的批語有一點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多次指出小說內(nèi)容的來源與他本人有關(guān)，尤其是多次指出賈寶玉的事就是他的事。舉幾個例子。

第九回寫寶玉要到家塾上學(xué)，辭別賈母之后，“寶玉忽想起來未辭黛玉”下面有脂硯齋一條雙行夾批：“妙極，何頓挫之至！余已忘卻，至此心神一暢。一絲不走！”可見書里寫的這個細節(jié)是脂硯齋所經(jīng)歷的事。

第二十二回寫薛寶釵生日演戲，賈母命鳳姐點戲，此處有脂硯齋一條眉批：“鳳姐點戲脂硯執(zhí)筆事，今知者聊聊（廖廖），矣（奚）不怨（悲）夫！”直說脂硯參與書中之事。這次看戲都是女眷，唯有賈寶玉一人是男性，可知脂硯即寶玉。

第二十五回寫寶玉被賈環(huán)以燈油燙傷，馬道婆乘機向賈母騙錢，這里有一段脂硯齋的旁批：“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合（河）的混話，卻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jīng)過”可見脂硯齋和作者是這個情節(jié)的當事人。

“脂 京本”《石頭記》第十七、十八合回中寫賈元春回娘家“省親”，說到賈寶玉自小是由姐姐元春教導(dǎo)帶大的，“那寶玉未入學(xué)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即元春） 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shù)千字在腹內(nèi)了。其名分雖系姐弟，其情狀有如母子”在這段文字旁，脂硯齋有一條重要的旁批：“批書人領(lǐng)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 俺先姐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可見脂硯齋同樣自小受到姐姐的教導(dǎo)，而姐姐早死。這里用“領(lǐng)至此教”，而不用“受至此教”，用“領(lǐng)”字表示 他姐姐地位非常高，并非常人。這里脂硯齋又把自己與賈寶玉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

類似的例子很多，不再舉了。從這些批語看，《紅樓 夢》中的很多人物和情節(jié)都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真人真事，有關(guān)賈寶玉的很多情節(jié)則來自這個脂硯齋的經(jīng)歷。這自然對研究賈寶玉這個形象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受到很多 研究者的關(guān)注。那么這個“脂硯齋”究竟是誰？紅學(xué)家吳世昌先生（1908-1986）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對這個問題進行了研究。他根據(jù)脂硯齋的批語和 清朝人的記載進行考證、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是：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父曹碩，這個曹碩是曹雪芹塑造賈寶玉這個形象的“藍本”“模特兒”。簡單地說，曹碩就是賈 寶玉。具體的考證論述見吳先生的《<紅樓夢>探源》與《<紅樓夢>探源外編》。脂硯齋是誰的問題弄清楚了，反過來又可以解釋脂硯 齋的批語。例如上面說到的賈寶玉自小由其姐姐元春教養(yǎng)一事的批語，查曹家家世，便知曹碩的伯父曹寅的長女、曹碩的堂姐嫁給了訥爾蘇郡王，真是個王妃?？梢?脂硯齋這則批語是有事實根據(jù)的。吳世昌先生的研究結(jié)論有可靠的依據(jù)，情理上也能解釋《紅樓夢》的構(gòu)思邏輯，因此是可信的，在學(xué)術(shù)界基本得到了公認。

但 是，賈寶玉是個文學(xué)形象，并不是某個真人的化名。曹雪芹在塑造這個形象時以他叔父曹碩為“模特兒”，也就是更多地從曹碩身上、從他的經(jīng)歷中選用素材。但所 用的素材并不限于曹碩的經(jīng)歷，也可以從其他人首先是作者自己的經(jīng)歷中汲取素材，所以，賈寶玉身上多少也有些作者曹雪芹的影子。“脂京本”《石頭記》第十七 回寫大觀園落成，賈政要去察看并擬匾額，正好賈寶玉在園里玩，賈珍告訴他：“你還不出去，老爺就來了！”賈寶玉嚇得“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此處 有脂硯齋一條夾批：“不孝子弟來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信筆書之，供諸大眾同一發(fā)笑”可見曹 碩與曹雪芹叔侄兩人有類似的經(jīng)歷，都怕父親。曹雪芹是借賈寶玉這個形象表達他對社會、人生的感悟，反映自己的審美理想，寫自己胸中塊壘，不能把賈寶玉跟脂 硯齋（曹碩）及曹雪芹混為一談。脂硯齋雖然披露了賈寶玉的很多情節(jié)來自他的經(jīng)歷，但他也并未把賈寶玉看作就是他自己，而是把賈寶玉視為雪芹創(chuàng)造的文學(xué)形 象，稱之為“玉兄”。

“神瑛侍者”

前面說的是賈寶玉這個形象的現(xiàn)實生活基礎(chǔ)，用來塑造他的素材來源。這是賈寶玉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來歷?？墒窃凇都t樓夢》里卻是另一種來歷。

賈 寶玉實際上在第一回《紅樓夢》的楔子里就出現(xiàn)了，就是“赤瑕宮神瑛侍者”。楔子里通過“茫茫大士”之口說：西方靈河岸上有一株絳珠草，得到這個“神瑛侍 者”日以甘露灌溉，才得以久延歲月，最后“脫卻草胎木質(zhì)”修煉成女子形貌。絳珠草對神瑛灌溉之恩日夜纏綿在心，常思報答。而神瑛則“凡心偶熾”“意欲下凡 造歷幻緣”。那“絳珠仙子”見神瑛下世為人，便也下世為人，以一生的眼淚回報神瑛。于是他們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由警幻仙子安排下凡。他們這段風(fēng)流 公案帶動了一干風(fēng)流冤家跟著下凡，陪他們了結(jié)這段公案。

這個“神瑛侍者”下凡便是賈寶玉，而“絳珠草”就是林黛玉。作者為什么要構(gòu)思賈寶玉的這種來歷？這不是隨意編造，而是有深刻含義的。

首 先，這是中國古代長篇小說寫作的一個傳統(tǒng)。古代長篇小說往往在楔子里用靈異事件作為全書故事的發(fā)端起因、概括介紹全書的內(nèi)容?！段饔斡洝贰端疂G傳》《儒林 外史》等在楔子里都用靈異事件作為全書故事的起因?！都t樓夢》也在楔子里也虛構(gòu)了“神瑛”與“絳珠”的靈異事件作為全書故事的起因，預(yù)告了全書的內(nèi)容—— 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經(jīng)歷，以及陪同他們下凡的其他“風(fēng)流冤家”的風(fēng)月故事。

第二，“神瑛”與“絳珠”下凡為人之前便已有情。他 們下凡是為“造歷幻緣”，所以先到“愛情之神”警幻仙子那里去“掛號”。這說明人的情愛之欲是天生的，是天性。天生的就是天然合理的。這就跟宋、元直至清 朝一直是統(tǒng)治思想的理學(xué)直接沖突了。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xué)宣揚“去人欲、存天理”，《紅樓夢》卻說人欲即天理，“去人欲”不也就是“去天理”了嗎？與書中寫 的薛寶釵“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之病以及她服用的冷香丸聯(lián)系起來，更可以看出這里蘊含著曹雪芹深刻的人文主義思想。

第三，中國 古代神話傳說、諸子百家、神怪小說中從未有“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這兩個人物。他們完全是曹雪芹杜撰的。他為什么要杜撰這兩個人？“瑛”，《說文解 字》說：“玉光也”，《玉篇》說是“美石如玉”，就是像玉一樣的石頭，有玉的光色而不是玉，是“假寶玉”。“神瑛”就是通靈性的石頭。曹雪芹杜撰“神瑛” 的目的就在于引出這個“假寶玉”即賈寶玉！這就可以解釋《紅樓夢》序言里引述曹雪芹說的“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 記》一書也”是借“神瑛”即“假寶玉”的經(jīng)歷來講述夢幻故事?！皩⒄媸码[去”，隱去的是什么“真事”呢？這就跟“脂硯齋”有關(guān)了。前面說了，“脂硯”就是 曹雪芹的叔父曹碩?！按T”字拆開來就是“石頁”，“頁”在古代就是“頭”的意思?！爸帯笔鞘^，曹碩也是石頭，而“神瑛”也是假寶玉、真石頭。神瑛所居 “赤瑕宮”、脂硯即曹碩所居“脂硯齋”、賈寶玉所居“怡紅院”，均為“紅樓”。曹雪芹又在“悼紅軒”里“借通靈之說” 隱去了“朝代年紀”和真姓實名，把 曹碩及其親朋（包括曹雪芹自己）等人的很多真事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寫成成了“紅樓”里的夢幻故事，故稱《紅樓夢》。又因為故事假托是被另一塊石頭——女媧補天 石記錄下來的，所以又叫《石頭記》。而絳珠（草胎木質(zhì)）與神瑛（玉石）的“木石前盟”這段“還淚”的夢幻故事則是全書的中心，因此，《紅樓夢》甚至也可以 叫《還淚記》。

天生愛紅

《紅樓夢》里賈、史、王、薛四大豪門 中，賈、史兩家是是貴族，是有爵位的。賈家第一代賈演、賈源以軍功封“國公”，爵位僅次于王。古語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賈家從第三代起就一代不如 一代，這正是貴族豪門普遍的命運。賈寶玉是第四代嫡孫。他銜玉而生，這是“祥瑞”，因此自小就倍受寵愛，賈家包括先祖賈演、賈源的陰魂都把他看作是能使家 族興旺的繼承人。他聰明靈慧，可是秉性乖張、性情怪譎，完全不是父祖輩所想望的子孫。

第一回里通過冷子興的口說，賈寶玉周歲時賈 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罷了無數(shù)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賈政便認為他“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 歡?？墒撬婺竻s仍寵愛如珍寶。自小到大，除了奶媽以外，貼身丫環(huán)就有四個，其他伺候的小丫頭有七八個。賈府這樣的家族，男女接觸之防是極嚴的，可是賈寶 玉是例外，一直生活在女孩子中間。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使他養(yǎng)成了很多“怪異”的性格。

賈寶玉天生愛紅，喜歡弄胭脂。不僅常為女孩子們 “淘淥”胭脂，還喜歡吃胭脂，尤其喜歡吃女孩子嘴唇上的胭脂。這種“愛紅”的毛病看起來有點變態(tài)，似乎很淫蕩，其實另有含義?！都t樓夢》里“紅”其實就是 “情”，凡用“紅”字之處，大都可以用“情”字來替換。賈寶玉天生愛紅，其實就是說他天生有情。“開辟鴻蒙，誰為情種？”賈寶玉天生就是“情種”，而且是 《紅樓夢》里的“超級情種”。多情，是賈寶玉性格中最大的特征。這“情”是一種感情，是對異性的愛戀之情，與淫蕩是兩回事。對異性的愛戀之情是人普遍的本 性，是基本的人性。性，也是基本的人性，但淫蕩則是性的放縱，是“無情之性”。作者寫賈寶玉“多情”，是發(fā)掘和演繹天然的人性。在賈寶玉身上，天然的人性 發(fā)掘得很深刻，演繹得淋漓盡致，這在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作品中是罕見的。

賈寶玉的“多情”甚至到了“情癡”的程度。見著可愛一點的女 孩子他就“多情”，就喜歡，就放不下。第十四回寫秦可卿大出喪，送葬隊伍路過一個村子歇腳，賈寶玉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給他演示紡車紡線，他就戀戀 不舍了。第三十九回寫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胡編了一個雪地抽柴火的女孩子的故事，說是死去的一位小姐顯靈。賈寶玉信以為真，又“多情”了，放不下，就叫仆人 茗煙按劉姥姥胡謅的地址去找那小姐的廟。小姐的廟當然找不到，茗煙只找到一個青面獠牙的瘟神廟?？墒琴Z寶玉還不死心，說以后問清楚了再慢慢找。

“男 尊女卑”是封建宗法的一個基本觀念。宗法制下，婦女的地位很低，她們是男性的奴婢。賈府中即便是賈母，她極力維護的仍是男性家長的利益。當她的兒子賈赦決 定把迎春嫁給惡棍孫紹祖時，賈母明知不好，但也無法干涉。王熙鳳表面上看是榮國府的掌權(quán)者，但實際上她也不過是男性家長的代理人而已。就像現(xiàn)在的一家公 司，她不過是總經(jīng)理而已，真正的老板是賈政、賈赦、賈璉等。當她丈夫賈璉不再需要她時，她便被“休”了?？墒牵Z寶玉卻說“女兒是水做的骨頭肉，男人是泥 做的骨頭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是對封建宗法的公然對抗。

他喜歡女孩子，因為女孩子天真、單純、自 然，還沒有被宗法禮教和利祿等惡習(xí)所荼毒。他喜歡女孩子，并不是把她們當作玩物而加以侮辱、欺凌。他尊重女孩子們的人格，非常體貼她們，常設(shè)身處地的為她 們著想。這體現(xiàn)了他的平等思想。對年紀比他大的，包括女仆，他都稱“姐姐”。他對待林黛玉那種體貼不必說了，就是對襲人、晴雯、香菱、鴛鴦等奴仆也是體貼 入微。第六十二回寫香菱在大觀園玩弄臟了石榴裙，賈寶玉給她替換衣服，為香菱著想得比她自己能想到的還周到細致。第六十一回寫賈政之妾趙姨娘逼迫女仆彩云 偷王夫人的玫瑰露給賈環(huán)吃，并嫁禍于人，致使女仆柳五兒被冤屈，玉釧兒、芳官兩人也受牽連。事實真相大家都知道，但都忌諱說是趙姨娘逼使彩云偷的，因為她 是探春的生母，怕傷害到探春。賈寶玉就把丟失之事全攬到自己身上，說是他偷著玩的，從而保護了那幾個女仆。這樣的事他不止干過一次。王熙鳳就說寶玉愛攬 事，為庇護丫環(huán)，給他個炭簍子他也愿意戴。

賈寶玉最大的幸福就是女孩子們都愛他，都陪伴著他。第三十三回寫他被父親賈政打得半 死，薛寶釵去探視。寶玉傷重動彈不得，說話也困難，但聽到寶釵勸慰他的話語“如此親切稠密”，看到寶釵“紅了臉低下頭來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 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tài)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 遭殃橫死，她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她們?nèi)绱?，一生事業(yè)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涂鬼祟 矣！”這種情懷，賈寶玉對襲人等女仆也曾表達過。這里絲毫沒有庸俗、低級的成分，與賈赦、賈璉、賈蓉、薛蟠等濫淫之輩是完全不同的情懷。賈寶玉喜歡那么多 女子，似乎用情很濫，其實他最愛的還是林黛玉，心底埋藏著的是“木石前盟”。這是很清楚的。

如此多情，當然也有流弊。弊端之一就 是盲目性。賈寶玉認為所有的女孩子也應(yīng)該都愛他。倒不是因為他的家庭、身世顯赫，而是因為他自己多情。這是不少青春期少年的心理。喜歡賈寶玉的女孩子也確 實不少，這更使他認為所有女孩子都愛他，如若他死了，所有女子都會為他流淚?？墒牵髞硭l(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第三十六回寫賈寶玉到賈府的戲班子住地梨香院 去玩。他照例以為戲班子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喜歡他，便一挨身坐在唱戲唱得最好的齡官身邊，央她唱一段戲。誰知齡官立即起身就走，也不給他唱。他從未有過被人 棄嫌的冷遇，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接著他看到齡官癡心愛著的竟是管戲班子的賈薔！這件事使賈寶玉的“多情”受到很大的挫折，使他悟到愛情各有“分 定”，女孩子們的眼淚他“竟不能全得了，從此以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眼淚罷了”。這種心理變化非常細膩、真切，是青春期少年情感的生動寫照。這個經(jīng)歷對賈寶玉 性格的發(fā)展、變化影響很大。書中另一個女性也是不喜歡賈寶玉的，那就是尤三姐。好在賈寶玉與尤三姐并無交往，如若他也跟尤三姐討近乎，碰壁會碰得更慘。

賈 寶玉多情的另一個弊端是不能不涉及性關(guān)系。第五回寫賈寶玉在秦可卿床上睡午覺，夢中與秦可卿“成姻”“難免有兒女之事”。這是暗寫他在秦氏引誘下與秦氏確 有性關(guān)系，并使秦氏懷了孕，致使秦氏墮胎得病而死。接著他又與仆人襲人有性關(guān)系。不僅如此，賈寶玉還跟秦鍾、蔣玉函有同性戀。他讀了《西廂記》后甚至都敢 跟林黛玉調(diào)情，惹得林黛玉很生氣。作者沒有把賈寶玉寫成一個沒有缺點的圣潔的“情圣”，而是把賈寶玉寫成現(xiàn)實中有血有肉的人。作為當時豪門貴族的子弟，他 也有這個人群的一些毛病。但他畢竟不是低俗、淫蕩之人。

對異性的愛戀之情本是普遍的人性，只是道學(xué)家們、偽君子們不承認而已。曹 雪芹通過賈寶玉這個形象不僅把這種普遍的人性寫出來了，而且描寫到這樣深刻的程度，真是把人性中最深的底蘊發(fā)掘出來了。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作品，描寫青春期少 年對異性的愛戀之情，如德國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俄羅斯屠格涅夫的《初戀》中的主人公，就都只是“傳其大概”。能發(fā)其底蘊、寫得如此深刻真切的，只 有《紅樓夢》。

背父兄教育、負師友規(guī)訓(xùn)

曹雪芹自述里說的“背父兄教育、負師友規(guī)訓(xùn)”之“罪”，在賈寶玉這個形象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這些“罪”實際上是他對封建宗法的反抗。

賈 寶玉有銜玉而生的“祥瑞”，又聰明靈慧，“略可望成”，被看做是賈家家業(yè)的繼承人。雖然祖母溺愛，但所受教育還是很嚴的。第五回寫他夢中到了太虛幻境，他 “夢中喜歡，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此處過一生，縱然失了家，我也愿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去”可見父母、師傅的責(zé)罰是是很嚴厲的，以至于他寧可不 要家，也要自由。父母的教育、師友的規(guī)訓(xùn)無非是“留心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將來在世上“立身揚名”。

儒學(xué)到了宋元時期 已蛻變?yōu)椤袄韺W(xué)”。宋朝朱熹及程頤、程顥等理學(xué)家以“理在先、氣在后”的哲學(xué)思想解釋儒學(xué)，講究“去人欲、存天理”。所謂“天理”就是封建宗法及其道德觀 念。他們這些學(xué)說在宋朝還沒有成為社會統(tǒng)治思想。從元朝起，朝廷規(guī)定科舉考試必須以朱熹注的四書、五經(jīng)作為準則。于是知識分子競以程朱理學(xué)作為登仕進身之 階，程朱理學(xué)也就成為社會的統(tǒng)治思想，原來孔孟學(xué)說中的民主、進步思想基本上都被拋棄了。這種狀況延續(xù)至清朝。《紅樓夢》第二回里，賈雨村就大講“正、 邪”二氣，所謂“正”“邪”就是“理”?？梢娔菚r的知識分子崇尚理學(xué)。這種風(fēng)氣也沾染了閨閣。第三十一回里，侯門千金史湘云竟然也大談“陰陽二氣”“或正 或邪”。

程朱理學(xué)既是哲學(xué)思想，也是社會政治理想和人生理想。其社會政治理想就是牢固而有序的宗法制社會。宗法制的本質(zhì)就是等級 附庸制。臣民是君主的附庸，百姓是官府的附庸，子孫是父祖的附庸，妻妾是丈夫的附庸，奴仆是主子的附庸。在此基礎(chǔ)上建立了王權(quán)、政權(quán)、族權(quán)、夫權(quán)。宗法制 也是家長專制，君主、官吏、父祖、丈夫、主子都是家長，是靠家法來維護的社會秩序。所謂“國法”也就是最高家長——君主的家法。這些就是“天理”、“正 氣”。理學(xué)的人生理想就是“去人欲、存天理”以“立身揚名”，宣揚“失節(jié)事大，餓死事小”。理學(xué)主張的“節(jié)”就是與“人欲”對立的“天理”，是家長宗法制 的精神體現(xiàn)，如臣民對君主的絕對服從、妻子對丈夫的絕對服從、兒孫對父祖的絕對服從等等。賈寶玉所受的“父兄教育”“師友規(guī)訓(xùn)”就是這些哲學(xué)思想、社會政 治理想和人生理想。

可是，賈寶玉對這些教育、規(guī)訓(xùn)極其反感。第三回說他“愚頑怕讀文章”，不喜歡讀“正經(jīng)書”。他說“除四書外， 杜撰的太多”，就是說那些理學(xué)家對四書的解釋都是“杜撰”的。他從不談“陰陽二氣”“正邪”等理學(xué)老套。他喜歡讀《西廂記》這樣的傳奇、小說等雜書。薛寶 釵就說他是“雜學(xué)旁收”。當時反對理學(xué)的知識分子往往喜歡讀老、莊，一方面把它們作為反理學(xué)的武器，一方面也是把它們作為精神家園。賈寶玉也是如此。第二 十一回寫賈寶玉成天跟林黛玉、史湘云在一起，還在黛玉房里洗臉、漱口、梳頭，襲人見他“分寸禮節(jié)也沒有”，便和薛寶釵密謀以冷淡不理采的策略來規(guī)勸他。賈 寶玉對這樣的規(guī)勸十分憤恨，便讀《莊子》解悶。讀至“絕圣棄智，大盜乃止”一段，引起共鳴，便續(xù)寫“焚花散麝，而閨閣人始含其勸矣”等語，以發(fā)泄憤恨。 “焚花（指襲人）散麝（指麝月）”雖為一時激憤之辭，卻也暴露了賈寶玉對“師友規(guī)訓(xùn)”的反感。

賈寶玉十分憎惡以理學(xué)沽名釣譽、謀 取利祿。他嘲笑“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封建王權(quán)政治道德是“濁氣一涌，立刻碰死”。賈雨村是熱衷仕途利祿的知識分子的典型。他明知恩人甄士隱的女兒英菊（香 菱）被薛蟠霸占了，但為討好薛蟠及其親眷賈府，竟設(shè)計為薛蟠開拓而不加追究，眼看著香菱受薛蟠奴役、凌辱而不聞不問。賈寶玉把這樣的人罵為“祿蠹”。他父 親賈政偏最贊賞賈雨村，不僅徇私幫賈雨村復(fù)職、升官，還常接待他，賈雨村每次到來，還要賈寶玉出來陪著。賈寶玉對此極其反感，口出怨言。賈府自己家里的很 多人如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及親眷薛蟠等也都是濫淫、兇狠、丑惡之輩。他們的惡行賈寶玉不可能不知道?，F(xiàn)實的丑惡從反面教育賈寶玉：父兄、師友的教育、 規(guī)訓(xùn)是如此虛偽！這是他“背父兄教育、負師友規(guī)訓(xùn)”的重要原因。

可以看出，賈寶玉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包括審美理想。他 也已具有了一些社會理想，但還未形成完整的社會政治理想。他追求個性的自由，尤其是追求愛情的自由；他具有平等思想，反對對人尤其是對女性的歧視與奴役； 他崇尚真誠，反對偽飾；他講義氣，厭惡奸邪；他追求高雅，憎惡追名逐利。這些是賈寶玉精神世界中最起作用的因素。這些精神素質(zhì)是他與林黛玉兩人相互真誠愛 慕的基礎(chǔ)。這些精神素質(zhì)是封建宗法制度所不容的，因此也正是他們愛情悲劇的根源。

理想至上，柔而能剛

從表面看，賈寶玉是愛情至上，溫柔多情之極。但實際上他卻是理想至上，有極其剛強的一面。

他 多情，喜歡跟女孩子混在一起。他不僅愛林黛玉，也很喜歡薛寶釵、史湘云等，包括襲人。但一涉及到人生理想，他卻態(tài)度堅決、不講情面。第三十二回寫史湘云在 賈寶玉住處閑談，賈政派人叫賈寶玉出去見賈雨村。賈寶玉非常不愿意見這個賈雨村。史湘云就勸他：“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wù)勚v講些仕途經(jīng)濟 的學(xué)問，也好將來應(yīng)酬世務(wù)，日后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么”賈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jīng)濟學(xué)問 的！”這個“經(jīng)濟”不是現(xiàn)代所說的意思，而是“經(jīng)世濟時”“治理國家社會”的意思。史湘云跟賈寶玉是一起長大、自小在一起玩的，賈寶玉平時總是叫她“云妹 妹”的。這次勸誡賈寶玉的話語，正觸犯了賈寶玉的人生理想。賈寶玉頓時翻臉，也不叫她“云妹妹”了，還“請”她到別處去坐坐，就是要把她趕走，毫不留情！ 襲人趕快安慰史湘云，說有次薛寶釵也是這么勸誡賈寶玉，話還沒說完，賈寶玉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薛寶釵登時羞得臉通紅，并且從此賈寶玉就跟她 “生分”了，即疏遠了。襲人問賈寶玉：你對林姑娘也敢這樣嗎？賈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嗎？要是她也說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一個 “混賬話”把薛寶釵、史湘云罵到極處了。這不僅是無情，而且是憤恨。林黛玉是賈寶玉真正知心、真正愛的人，主要原因是林黛玉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即使 是林黛玉，如果她也說這些“混賬話”，賈寶玉也要和她“生分”的?？梢娰Z寶玉是把人生理想放在愛情之上的，是理想至上，而不是愛情至上。正所謂“生命誠可 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這正是賈寶玉的剛強之處。他是柔而能剛，多情中隱含著無情。

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頭 肉，男人是泥做的骨頭肉”，但對為虎作倀、兇狠陰險的女性，他卻是極其憤恨的。第七十七回寫他母親王夫人清剿大觀園，把長得好看一點、思想行為比較自主一 點的女仆如司棋、芳官、晴雯、四兒等都驅(qū)逐出去。周瑞家的等一幫管事媳婦押著司棋出園時正碰上賈寶玉。他去阻攔，但那些管事媳婦只聽王夫人的，根本不理睬 賈寶玉的阻攔。賈寶玉瞪著她們，看已遠去，指著她們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這一 罵，是連他母親都罵在里面的。病中的晴雯被王夫人趕走后不久就夭亡了，年僅十六歲。七十八回，賈寶玉深情地寫了《芙蓉女兒誄》祭奠她，歌頌這個“心比天 高，身為下賤”的女仆“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寫到害死晴雯的人，他說：“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 篷榛，蔓延戶牖”是身邊內(nèi)部的人；對這些人，他要“箝诐奴之口，罰豈從寬？剖悍婦之心，憤猶未釋！”“箝”是用夾子強力夾住的意思。“诐奴”（诐讀 “閉”）是用卑鄙的謠言污蔑人的奸佞小人。溫柔多情的賈寶玉竟然也說出這樣兇狠的話來，要箝人之口、剖人之心！真是憤恨之極了。誰是“诐奴”呢？是身邊的 人，首先是襲人。晴雯被逐時賈寶玉已懷疑襲人了，襲人也很心虛。襲人背后是薛寶釵給她出主意、王夫人給她撐腰。至于“悍婦”，賈寶玉心里明白，不光是執(zhí)行 王夫人驅(qū)逐令的奴才，也包括他母親王夫人。從《紅樓夢》的八十回本可以清楚地看出，越到后來，賈寶玉就越疏遠薛寶釵，跟他母親也越不親近。這些都顯示賈寶 玉對封建宗法的絕不相容。在人生理想面前，他為執(zhí)著于理想可以拋棄親情，不惜斷絕親情，與家庭決裂。

最能顯示賈寶玉剛強的就是第 三十三回。這回寫忠順王府蓄養(yǎng)的戲子琪官即蔣玉菡跑了，王府知道蔣玉菡跟賈寶玉是好友，就派王府長史（相當于秘書長）到賈府要人。賈政得知寶玉跟戲子混在 一起，還互贈汗巾，又聽賈環(huán)誣告寶玉“強奸”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致使金釧投井自殺，暴怒之下便發(fā)狠把賈寶玉打個半死，還要用繩子勒死他。在這過程中，賈 寶玉沒有半句求饒，甚至不啃一聲。賈政口口聲聲說他打?qū)氂駷榈氖恰肮庾谝妗?，免得他將來“弒君殺父”。王夫人和賈母聞訊趕來解救，寶玉才免于一死。這一 事件是封建宗法對追求自由、反對奴役的精神訴求的一次暴力鎮(zhèn)壓。賈政兇相畢露，顯示了他頑固維護封建宗法制的兇殘面目。蔣玉菡出走是反對奴役、追求自由的 抗爭，雖然未必是賈寶玉指使的，但賈寶玉是完全知情并支持的。至于金釧兒自殺，那是因為受王夫人打罵和驅(qū)逐。賈寶玉那么柔嫩之軀，遭此毒打，還面臨被勒死 的威脅，竟然不辯解、不求饒，表現(xiàn)了他對封建家長宗法制決不低頭、毫不妥協(xié)的剛強意志。當晚林黛玉來探望他，“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吧？’寶 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這不是說說而已，而是有堅定的人生理想支撐的誓言。

從 脂硯齋的評語看，后四十回里林黛玉死了，賈寶玉跟薛寶釵成了親，貼身丫鬟麝月跟隨他們。但寶玉最終還是拋棄了薛寶釵、麝月而出家為僧了。第二十一回脂硯齋 的一則夾批透露了這些后事，還評論說這是“世人莫忍為之毒，故之后文方能（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如此決絕無 情，就不是偶然的了。在柔弱的外表之內(nèi)，竟有如此硬骨，這是迄今所有《紅樓夢》戲劇、電影、電視劇中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

賈寶玉這 種既多情又無情、既柔弱又剛強、看似矛盾的性格，正是當時社會孕育的一種典型。事物對立著的兩極，總是以對方的存在作為自己存在的前提的。有封建宗法制的 壓迫，必然就有反封建宗法制的抗爭；有理學(xué)，就必然有反理學(xué)。賈寶玉生長在豪門，家庭是理學(xué)及封建宗法頑固的堡壘，他卻反理學(xué)、反宗法，就很自然地形成這 種看似矛盾的性格。

綜觀賈寶玉

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這個形象是真實 的，是塑造得很成功的。魯迅說：“至于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是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 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傊杂小都t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 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這是很精辟的評說。

我國古典文學(xué)創(chuàng)造了很多成功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每一個形象都給讀者以具體的印象。 他們的個性往往可以用一、兩個詞來概括。如諸葛亮，可以用一個“智”來概括，關(guān)云長可用“義”概括，張飛則是“猛”，曹操是“奸雄”，李逵是“莽”，魯智 深是“粗中有細”，等等?！都t樓夢》中的人物也都是栩栩如生，甚至比上述文學(xué)形象更生動、更真實，然而很多人物卻很難用一、兩個詞來概括。如林黛玉，都說 她是“多情善感”，但僅僅“多情善感”是不能概括她這個形象的，她個性中還有其他重要方面。薛寶釵，個性復(fù)雜，也不好簡單概括。賈寶玉的個性是什么呢？更 不好簡單概括?？伤麄兌际腔钌挠醒腥獾男蜗蟆＿@就是魯迅所說的“敢于如實描寫”“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現(xiàn)實中的人物本來就很復(fù)雜，個性 往往是多方面的，并非好就是好、壞就是壞。要把人物寫活，就必須寫真，不能“傳其大概”。這種創(chuàng)作思想，曹雪芹在第一回所引的自敘中就表明了。這種創(chuàng)作思 想在賈寶玉這個形象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八十回本《紅樓夢》所敘的是賈寶玉十一歲至十七歲這個階段的人生經(jīng)歷。這個階段正是青 少年時期，也是他人生觀逐步形成的階段。他生長于貴族之家，自小就受嬌寵，是錦衣玉食的貴公子，是貴族豪門寄以重望的繼承人。但他卻是個“逆子”，對封建 禮教有反叛精神。他憎恨理學(xué)和家長宗法制，鄙視追逐功名利祿者，嘲弄王權(quán)政治道德；他尊重女性，對奴仆等“下人”有愛心，具有平等思想；他追求人性尤其是 愛情的自由，等等。這些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啟蒙主義思想。然而，作者沒有把他理想化為十全十美的形象。賈寶玉是豪門中“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的紈绔子 弟。紈绔子弟的一些毛病他身上也是有的，而且到后來成為“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的“八旗子弟”。然而他極力掙脫封建營壘的桎梏，始終沒有向統(tǒng)治營壘屈服、 投降，更沒有往這個營壘里去鉆營，而是維持了自己信念和人格的尊嚴。賈寶玉的精神世界正是中國歷史上很多“士”共同的精神特征，因此，他這個形象既有個 性，又具有高度的典型性。曹雪芹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典型，以寄托他的審美理想。這也就表明了他對當時社會的認識與態(tài)度，這就是：這個家長宗法制社會是壓制、摧殘 人的天性的，是令人憤恨的，他決不向這個宗法社會低頭、屈服。這就是曹雪芹塑造賈寶玉這個形象所要體現(xiàn)的人文主義的啟蒙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