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菲爾·歐利阿尼
李卡多·斯達亞諾
出發(fā)去采訪的時候,我們的初衷原是要講述我們國家的一部分,那個神秘的、我們無從進入的社會,也就是“華人社會”。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看著他們,就好像在哈哈鏡里看我們自己。我們仍是鏡中反射出的形象,但卻癱軟、懶惰、自棄,恐懼一切。而在我們面前的華人卻擁有我們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活力和勇氣,有著我們在黑白影片里那健壯和敏捷的身影。這些,在一開始,讓我們感覺不舒服??粗麄兏鼡Q城市、更換工作、改變生活,而我們只知道換新型手機……抹去尷尬,我們意識到我們應該做的是去嘗試了解他們。
超常的執(zhí)著
作為引子,我們先介紹下意大利華人的移民情況:20世紀80年代2000人,1996年3萬人,2000年6萬,2008年15萬,這只是合法居民的記錄。在意大利的華人中,十個有九個是浙江人,他們的方言千差萬別,不過大多數(shù)人說他們講的是溫州話,而他們也入鄉(xiāng)隨俗地起了意大利名字。
在采訪中,我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華人都是從餐館、店鋪做起的;每天24小時的生意,極度的勞累。來自溫州的張家也是如此。丈夫盧卡今年40歲,1990年,他的姐姐給他付了來意大利的機票,他就來了。剛開始在廚房工作,每天13個小時連續(xù)洗盤子,干了一年,終于適應,于是接來妻子伊拉利亞和兩個孩子。“那時候,我每月掙60萬里拉(約合310歐元),光房租就要40萬(約合207歐元),我和妻子馬上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瘋狂的事?!庇谑牵麄兗颖陡苫?。丈夫日夜在廚房里工作,妻子在家里縫制領帶,順便帶孩子,可是孩子們在身邊跑來跑去,他們認為浪費不少工作時間。于是,妻子決定去別人家里做清潔,每天下午,把3歲和4歲的兩個孩子獨自留在家中:“每每孩子們對我說:‘媽媽,你別走,我們害怕。’我能怎么辦?如果我不去掙錢,我們吃什么。”多年后,伊拉利亞仍然嘆息道。
別無選擇,他們付出一切代價。即便在心底知道,作出犧牲并非總是件好事。真正的戰(zhàn)役是張家夫婦的事業(yè)取得一個大躍進時。那是1997年,他們終于在米蘭市中心開了一家餐廳。他們欣喜若狂地獲得了一張一周七天營業(yè)的執(zhí)照。一年365天營業(yè),從早上10點到夜里1點,天天如此。整整五年,父母和子女只有在晚飯時才能見上一面?!翱?點的時候,孩子們離開家,手牽手來到餐館,我們一起吃晚飯,吃完飯,他們回家,我們開始招待客人?!爆F(xiàn)在他們的一切似乎都向好的方向發(fā)展:他們賣掉了餐館,買了家商店;工作少了,星期天可以跟朋友聊聊天,或到市中心散散步;孩子們在學習,似乎完全融入了當?shù)厣鐣?。只是偶爾,伊拉利亞會擔心,越來越意大利化的孩子們,無法再回到溫州融入當?shù)厣睢?/p>
張家的故事是華人當中一個普通的故事。24歲的杰來自文成縣大峃鎮(zhèn),大學畢業(yè)后將在米蘭當工程師,他至今還記得9歲時自己剛到意大利住“閣樓”的情形:從早上9點一直到半夜,媽媽在全都沒有窗戶的陰暗陋室里縫制衣服,像螞蟻一樣辛勞,他只能在膠水、皮革、縫紉機中間跑來跑去,累了就在縫紉機上空搭出的床上睡覺。就是在這樣的艱辛中,一家人的生活得以改變,孩子們得到更好的發(fā)展。
意大利人往往不可思議于:華人何以在短短幾年內,就能從初來時的窮困潦倒變得能夠自主創(chuàng)業(yè)。在我們搜集華人成功的第一手資料時,我們發(fā)現(xiàn)任何故事最后都概括成:超常的、近乎病態(tài)到極限的犧牲精神。他們在意大利的發(fā)家模式,基本上是白手起家,先打苦工還清出國的費用,然后依靠幾年的辛苦積蓄,結合鄉(xiāng)土關系為網絡的借貸模式,自主創(chuàng)業(yè),做老板。
勇敢的靈活
對華人來說,意大利很小,他們隨時準備背上行囊更換城市。海(音譯)現(xiàn)在住在梅斯特雷,但他在意大利的頭八年,走了很多地方:一年在博洛尼亞(Bologna),兩年在米蘭,然后在佩魯賈待了一年,羅馬四年。林建易的父母20年前跟四個兄弟姐妹合伙開了第一家餐館,后來散伙各自開業(yè),他隨父母四處遷徙,哪里生意好就去哪里。
第一代華人移民到處都去,根據個人的需要和地區(qū)的大趨勢。“經常,他們的孩子剛融入班級,突然就走了?!蔽挥诹_馬中國人居住區(qū)的馬寧(Manin)中學的老師如是說。
王易群,34歲,七年前從羅馬移居到偏遠的意大利東北部卡薩闊巴,現(xiàn)在他有一個廠房,20名工人,主要替阿瑪尼生產牛仔褲。他曾經和他的兄弟們在羅馬有一個生意興隆的餐館。“那個餐館很大,生意也特別好。然后媒體說中國蝦里面有種什么東西,幾天后餐館就沒人來了?!钡攘藥讉€月,情況沒有好轉,他們毅然把餐館賣給意大利披薩店:“我們花了5億里拉(約合26萬歐元)買的,三年后1億里拉(約合5.2萬歐元)就賣了?!?/p>
這似乎是一個普通的商業(yè)曲折故事,但在困難中頑強的華人體現(xiàn)出自己的優(yōu)點——依靠關系網和他們超強的應變能力,失敗一年后,三兄弟在幾千公里外東山再起:老大在西班牙的塞維利亞開酒吧,老二在特內里費島有個餐館,易群開服裝廠。他認為,靈活性是中國工廠的秘訣:“需要的時候,我們沒有下班時間?!蔽覀儐査?,為什么他和他的同鄉(xiāng)能如此靈活。他說:“很簡單,行動就是了。”我們想難住他,就說不穩(wěn)定會影響孩子們的成長。不過他說:“孩子們會很快適應,我侄子的西班牙語說得棒極了?!?/p>
他們依靠天生的商業(yè)敏銳和勤勞在意大利獲得了成功。根據意大利商會聯(lián)盟的統(tǒng)計,華人在意大利的外國居民中占5%,但7個外國企業(yè)中有1個是中國人的,并且最近5年以154%的速度增長。徐秋林,40多歲,來自溫州,他創(chuàng)辦了時裝品牌吉佩爾(Giupel),是第一個進入意大利工業(yè)協(xié)會的中國企業(yè)家。他曾經在餐館打過工,后來學會縫制衣服和皮革,轉戰(zhàn)于佛羅倫薩、佩魯賈和普拉托。之后開始給貝納通和許多著名意大利時裝公司加工,瘋狂地工作,拼命地攢錢。十年后,他拿著錢,想著怎樣能賺到更多的錢。他在意大利服裝行業(yè)獨創(chuàng)了根據不同人種的特長,把工作分割開來的公司——意大利人負責設計和市場營銷,中國人負責縫制衣服,并得到了很好的回報。
然而當中國人越來越有錢,越來越成功,意大利人開始對他們產生敵意,認為他們從自己手里奪走了面包,即便知道他們是用汗水換得的面包。
不同于父輩的第二代
先上學,再上班,照理應是如此,但對普拉托的華人小孩來說,沒有明確的分界線。在普拉托的達蒂尼學?!@所剛剛跟溫州的一所職業(yè)學校結盟的學校,有80名華人學生,我們聽到老師們說:“華人小孩經常早上犯困,趴在桌子上睡覺,后來才知道,他們前一天晚上幫父母做皮包?!钡?,當意大利工會聯(lián)盟的人員到學校講有關利用未成年做工的話題時,一個四年級女孩鼓起勇氣反駁說,她下午有幫父母干活,但這不是利用,“我看到他們累了,我只是想幫助他們。”即便他們上課偶爾會打瞌睡,但在老師們眼中,這些長著杏仁眼的華人小孩非常優(yōu)秀,守紀律,愛學習,尤其是數(shù)學特別好。不過,老師與學生的關系并不好,原因是“他們的家庭沒有參與教育”。
在意大利的年輕一代中,很多人都經歷過像杰一樣的“閣樓”生活,完成了從狄更斯描寫的底層生活到全球化的跨越。他們有很多面:即使生活在富裕的家庭,他們的父母同樣非常辛勞;他們的理念有時候靠近意大利文化,另一些又靠近中國文化;他們付出非凡的努力,想融入意大利社會,但東方人的面孔有時候又讓他們被排擠……
春麗離開溫州時只有九歲,他的父親靠非法移民到玻利維亞,然后經過葡萄牙,到達羅馬,合法后把家人接到意大利。上世紀90年代跟妻子在海邊向曬太陽的意大利人兜售打火機、折疊傘、虎牌清涼油,現(xiàn)在春麗在米蘭商學院企業(yè)經濟專業(yè)讀三年級。林建易,他兩歲隨父母來到意大利,在不斷的遷徙當中,現(xiàn)在他剛從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打算攻讀米蘭理工大學應用數(shù)學專業(yè)的博士。還有小羅,今年25歲,他同樣跟隨父母來到意大利,在米蘭讀完中學、職業(yè)學校和兩年的經濟?,F(xiàn)在他已經擁有五家企業(yè)——三家在意大利,兩家在中國。而他的媽媽在做鞋,爸爸在做泳衣生意。他知道自己不同于父母:“你們意大利人只看見中國人在薩勒匹路及其周邊(中國城)活動,但我們年輕人早就超出了這個范圍。我們再也不會掉進廉價勞動的陷阱,現(xiàn)在我們明白了,頭腦比勞累更重要?!彼贿吀覀兘徽劊贿吔又娫?,交談使用意大利語、普通話、浙江方言。“作為中國人,我有做生意的天性,還有很強的責任感。而米蘭教給我市場的價值和如何勞心:未來不屬于那些在廠房里辛苦勞作的人們,而是那些把意大利商品帶到中國市場的人?!?/p>
這些年輕的第二代明顯不同于他們的父輩,他們與當?shù)厣鐣诤系酶谩km然今天他們或許正在重新考慮是否返回祖國——畢竟他們離開的祖國日漸強大,成為閃亮的經濟主角,而身處的這個國家的人們,仍然用懷疑的目光看待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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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托是歐洲著名的紡織品集散地,95%的紡織批發(fā)企業(yè)已被華人并購,其中大部分為溫商。隨著“溫州模式”在當?shù)氐尼绕穑瑴刂菪〕?、溫州特產、溫州風俗在普拉托隨處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