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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講 溫庭筠（下）
上一講我們講了溫庭筠《菩薩蠻》的上半首，現(xiàn)在我們接下來講下半首詞。
在開始前，我順便還要說明一件事情。我想國內(nèi)的朋友們，一般都對于蘇東坡或者辛棄疾的詞比較熟悉，而對于晚唐五代這種寫男女愛情相思離別的詞比較生疏，而且很可能在過去一段時間這些詞是曾經(jīng)受到過批判的。我開始先講這些詞，因為我要從我們中國詞的發(fā)展的源流講起。蘇東坡跟辛棄疾的出現(xiàn)，是在怎么樣的發(fā)展情勢下出現(xiàn)的？我在1986年曾寫了一篇三萬字的長文，是專門評說辛棄疾的詞的，馬上就要登出來了，就在山東大學《文史哲》1987年第1期上。所以我是非?？粗靥K辛的詞的。可是我們不能從蘇辛講起，我們要從詞的源流講起。
我覺得我們有時在講到文學的時候，常常是先立定一個框架，然后把這些作品放到框架里邊去批評。上學期我在南開大學講課一學期，結(jié)束的時候，同學們跟我說，葉先生你講得很好，可是我們要學習的是我們自己怎樣去批評欣賞一首詞，你能不能把怎樣批評欣賞一首詞的方法和規(guī)則告訴我們呢？我說我每次上課對你們講的，都是欣賞批評詩詞的方法。但是，我不能訂出來幾條法規(guī)。文學作品每一篇作品有每一篇作品不同的風格，每一個作者有每一個作者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我們從來不能用一些教條的規(guī)范，死板地套上去。我們要學習生動活潑的方法。所以，我不能在開始先分成婉約一派，豪放一派，然后舉這派幾個作者、那派幾個作者來批評。我認為那是死板的。我認為文學不但是在一個作者單獨的作品之中是有他創(chuàng)作的生命的，而且整個的詩歌的發(fā)展，在它發(fā)展的歷史的過程之中，也是有它的生命的。所以，蘇辛的詞我們要講，但是不能從開始就講，我們要從詞的源流講起。
詞并始的源流，像我昨天所說的，它本來是歌筵酒席之間，交給那些美麗的歌妓酒女去傳唱的歌詞，所寫的是男女愛情相思離別的內(nèi)容。當時作者寫作的動機，是不在我們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的批判約束之內(nèi)的。可是，就是這樣的小詞，也居然可以使我們看到更深一層的意思。
我昨天舉兩種欣賞這種小詞的方式。一類就是像張惠言和陳廷焯所說的，他們認為像溫庭筠、韋莊的小詞里邊，有比興風騷、變風變雅的這種寄托的用心。我以為，張惠言是把道德倫理的價值加在本來沒有倫理道德價值的小詞之上了。至于王國維說，像馮延巳、晏殊、歐陽修的一些小詞，柳永、辛棄疾的小詞，有成大事業(yè)大學問的三種境界，表現(xiàn)了這樣的意境。這是因為王國維的時代是晚清和民國初年，他受了一些西方思想的影響，他是把一些哲學的理念加到小詞上面去了，是把哲學的意義和價值加在小詞上面了。
西方的闡釋學者說，我們是要追求作者的原意，但是我們讀者每一個人的思想背景不同，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文化背景不同，我們每一個人的性格感情不同，所以每個人在追尋作者的原意的時候，事實上是都把我們自己的一切背景加在那個作品之上了。而我還要說，西方的現(xiàn)象學本來還有一種說法，它說任何一個藝術(shù)的成品，即使是很偉大的詩篇，像杜甫的一首詩，如果他寫出來，他完成了，只是一個Arte fact ，是一個藝術(shù)的事實，一個藝術(shù)的成品。杜甫的詩寫得再好，如同“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春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但是，你如果把這樣好的詩歌給一個不懂詩的人去看，對他是沒有意義的，對她是沒有價值的。所以，任何藝術(shù)的成品，都要透過一個讀者、一個觀賞者，才能給它一個美學的價值。它才不只是一個藝術(shù)的成品，而是一個美學的客體，是一個有美感的價值和意義的Aecthitic object，一個美學客體。所以一切作品，一定要透過讀者的解釋和欣賞，它的美學價值才可以成立。
可是，讀者的解釋和欣賞，又都帶著每個人不同的背景，給了它不同的解釋。像張惠言，是把倫理道德的價值加上去了。像王國維，是把哲學的思想意義的價值加上去了。這些人所加上去的意義，昨天我提到，說這叫做衍生的意義，Significance,他們合理不合理哪？有沒有一個范疇呢？我們讀者可以隨便聯(lián)想嗎？我們可以隨便加以解釋嗎？有的人對于古典文學，沒有很深厚的修養(yǎng)，到國外去留學，學了一些西方的文學理論，就把西方理論的模式很生硬地套在中國古典文學之上。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心理學盛行的時候，就把一切文學藝術(shù)都解釋為一種性心理的表現(xiàn)，甚至把中國的古詩“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解說為“早知潮有性”，這就未免太荒謬了。信，指潮水的朝夕漲落有定期，絕不是潮有性的意思。像這種學了一些西方的理論，就盲目地套在我們中國古典文學身上，這是不應該的。
可是，我們也承認，中國過去的古典文學批評，是過于概念化了。什么“風”了，什么“骨”了，什么“氣”了，什么“高古”了，什么“清奇”了，這些都太抽象了，不容易掌握。所以，我現(xiàn)在所嘗試的，是要把中國的比較抽象的概念的理論，借用一些西方的方法和名詞，對它加以一種比較科學的邏輯化的解釋。剛才我在課前寫投影儀膠片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同學來問我，他說他也看了一些西方的什么闡釋學、結(jié)構(gòu)主義（Structura lism）這類書，怎么不能聯(lián)系到中國古典詩詞？他問我是怎么把這些西方理論和詩詞欣賞想到一起的？我實在要說，這沒有任何新鮮的方法。如果你對于中國古典文學有很深厚的修養(yǎng)，你對于西方也比較能夠有多一點的理解，你自然就會看到兩方面相同的地方與相異的地方。它是自然的結(jié)合起來的，不是生硬的套上去的，不是說我們學了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就把性心理套在所有的中國文學上，那是不可以的。我們可以用他們的方法來分析，但是，一定要合乎我們自己原有的傳統(tǒng)。我們不能把它扭曲，不能把它錯誤地加以解釋。
好，我們今天就要接下來看溫庭筠的后邊的半首詞。其實前半首詞也沒有完全講完。前半首詞，我們看了：“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
一首詩歌、一篇文學作品，它是好還是壞，要看它每一個字是否都能產(chǎn)生一個恰當?shù)淖饔茫軌蛟谶@一篇作品里邊產(chǎn)生某一種效果。一首詩是好詩還是壞詩，它的關(guān)鍵分別就在這里。但是，我們因為時間的限制，而且我們的講題是唐宋詞，我不能給朋友們舉詩歌的例子。而且，這么短的時間，好的作品我們都講不完，我們也沒有時間舉壞的作品的例子。這里聽講的有一位經(jīng)濟學院的同學，剛才跟我談話。他應該記得，我以前曾在經(jīng)濟學院作過一次兩個小時的講演，只講了三首《玉階怨》。我把這三首小詩，分成三個不同層次，把它們的成就作了比較。以后如果有時間，我也可以舉一些詞的例證。我只是要說，每一個字要有它的作用。
即如“懶起畫蛾眉”,張惠言和陳廷焯說溫庭筠的詞有風騷的意思。為什么他們這樣說？有沒有道理呢？我昨天曾經(jīng)引用符號學大師索緒爾的說法，說一個語言的符號有兩條軸線，一個是語序軸，就是語言排列的語序軸，還有一個就是聯(lián)想軸。張惠言和陳廷焯把溫庭筠的小詞看成有風騷比興的意思，正是由于聯(lián)想軸的作用。比如溫庭筠用了“蛾眉”一個詞語，你第一個可以想到《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所寫的蛾眉，是形容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的美麗，果然是一個真正美麗的女子。同時你也可以從蛾眉聯(lián)想到屈原《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SPAN>屈原所說的蛾眉，是代表一種品德才智的美好。我又曾提到“畫蛾眉”，舉了李商隱的詩：“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是代表一個有才學、有志意、有理想的人，他對于他自己的才能志意的珍重愛惜，一份愛美和要好的心情。
昨天快要結(jié)束時我特別提到了，我說一般人批判中國的古典詩詞，認為這些個寫美女和愛情的，都是淫靡的，都是沒有價值的。因為他們所看的只是外表。所以，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就養(yǎng)成了一種風氣，以為你所說的話，一定要帶著革命教條的語言字樣，你才是革命的。于是，這樣的結(jié)果，就產(chǎn)生了一種很壞的影響。大家都惟恐自己說的話不夠革命，都極力要表現(xiàn)，說我可是革命的。所以那個時候才有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的現(xiàn)象，養(yǎng)成大家一種虛偽的以假當真的這種心理。我實在要說，如果社會上養(yǎng)成一種相率而為偽的心理，那是不幸的，是一種危機！我們所要呼喚起來的，正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最真誠的一份感情的感動所涌現(xiàn)出來的、一種自然的本能的向那高遠的美好的那種完善的境界的一種向往和追求的心意和感情。而這種向往追求的心意和感情，是可以相通的。所以，柳永詞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蝶戀花》一名《鳳棲梧》）。柳永所說的可能只是他所愛的一個美麗的女子，是他自己所愛的一個對象，為了她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但這個對象可以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也可以是一個美好的理想。
我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每年都回到自己的國家來教書或者作科研。很多朋友不理解，他們說你犧牲了金錢，犧牲了時間，付出這么多勞力，這么多辛苦，你是為了什么呢？我要說“衣帶漸寬終不悔”，那就是因為古典詩詞是我所喜愛的。而且我以為古典詩詞里邊所充滿洋溢著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種美好的精神、一種品格、一種操守和修養(yǎng)。所以，我們一定要從這種精神感情來認識才是對的。因此，溫庭筠的小詞，他本身寫的是不是只是一個美女，我們不管他。柳永所寫的“為伊消得人憔悴”，愿意為之付出代價的，是不是只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我們不管他?？墒牵且驗樗麄兊倪@種為美好的理想而獻身的精神，能夠呼喚起我們的一種共鳴，鼓舞我們向上，向著美好的理想追求。
我還要說，為什么我們?nèi)菀子眠@種寫美女和愛情的詞來表現(xiàn)比興和寄托，這也不是中國人所特有的，西方也是如此的?！妒ソ?jīng)》上像《雅歌》這徉的詩篇，完全寫的是美女和愛情，而它所表現(xiàn)的是什么？是一種宗教上的信仰。像西方的英國的詩人John Donne，所寫的很多非常熱烈的愛情的詩歌，都是宗教的信仰的詩歌。正因為愛情是人類最本能的最真摯的一份感情，所以才富有廣義的象征的意味。我是恐怕有的同學、有的朋友，對我不講蘇辛，而開始竟講這美女愛情的小詞有一種疑問，因為國內(nèi)有些大學的學生已經(jīng)有過這種疑問。所以我簡單作一個說明。
我剛才說了，“蛾眉”有哪些聯(lián)想。這還不算?！爱嫸昝肌庇心男┞?lián)想，也還不算。說“懶起畫蛾眉”，難道就是教大家不要工作不要上學，只是在那里懶起畫蛾眉嗎？不是的，你要看它的一種精神的本質(zhì)是什么。我們說，蛾眉可以喚起我們的聯(lián)想，畫蛾眉可以喚起我們的聯(lián)想。為什么可以喚起這些聯(lián)想？那是因為它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已成為一個語碼（Code）就是它已變成一種符號。你一看“蛾眉”，就有一個反應，想到屈原《離騷》中“眾女嫉余之蛾眉”的聯(lián)想。你一看到“畫蛾眉”，就可以想到李商隱“長眉已能畫”的這種聯(lián)想。而當一個語言的符號，在一個國家、在一個社會里邊有了這樣普遍的聯(lián)想的作用的時候，它就是一個語碼了。就是說等于你一按這個鈕，就有一串聯(lián)想出現(xiàn)了。而這種說法是俄國一個符號學家洛特曼（Lotman）提出的。他曾經(jīng)特別提出來說，語言文字的符號的社會文化背景是重要的，每一個語言符號，在一個特定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之中，形成了一定的效果。（西方的學者，過去只是注重符號的本身，未重視文化背景。）“蛾眉”和“畫蛾眉”是只有在我們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才產(chǎn)生這種聯(lián)想的作用的。在我們中國，“蛾眉”和“畫蛾眉”就成為了一個語碼，這是值得注意的。
說“懶起畫蛾眉”，懶起還有什么好處嗎？奇妙就奇妙在這一點。懶起，也有一個傳統(tǒng)，也可引起一種聯(lián)想。我們也可以舉中國的詩歌作例證。剛才我說有一位年輕的同學問到我，說看了西方的這些理論，為什么沒有這些聯(lián)想呢？我要說那正因為你看西方的雖然看了，但是你對中國的傳統(tǒng)比較生疏。所以，你要使西方的理論為我們所用，你先要對于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能夠熟悉，能夠深入，才能使別人的理論為我所用?！?/SPAN>懶起畫蛾眉”在中國有一個傳統(tǒng)，是一個語碼。我們可以舉例證來看：
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風暖烏聲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杜荀鶴《春宮怨》
他是寫宮中女子的幽怨。這女子說“早被嬋娟誤”。我早年年輕的時候，因為我是美麗的，所以被選入宮中。“欲妝臨鏡慵”，我現(xiàn)在也想化妝，可是當我早晨面對妝臺的鏡子的時候，我就覺得懶于梳妝了。因為在古代的男女之間存在著不平等的關(guān)系，婦女永遠是被壓迫、被損害的，永遠是被選擇的、被拋棄的，永遠是處在被動的地位的。女子不能夠獨立完成自己的事業(yè)和人格。所以古人說什么“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說是一個有才智之士，是愿意為一個欣賞他的知己付上代價的，《水滸傳》上阮小二說的，我這一腔熱血要賣給一個識貨的。連孔老夫子都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子罕））就是等待一個能欣賞自己的人。古代做臣子的等到上邊的一個主人的知賞和任用是如此的。女子也是要等到一個欣賞她的人。所以她化妝是為悅己者，是希望有一個人能夠愛悅她、能夠欣賞她?！芭疄閻偧赫呷?/SPAN>”，容字是動詞，化妝的意思。那么這個女子她說我“欲妝臨鏡慵”，要化妝就覺得懶，因為我化妝給誰看呢？誰是欣賞我的人呢？她又說了，那皇帝，那做主人的，那些個有選擇權(quán)力的人，他們選擇的標準是什么呢？她說：“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承恩是得到恩寵的，得到賞愛的，她們果然比我更嬋娟嗎？她們果然比我更美麗嗎？不是的。你要知道，白居易寫《長恨歌》，陳鴻寫了《長恨歌傳》，說楊貴妃所以得到唐玄宗的寵愛，也不只因為她是美麗的。如果她雖然是美麗的，她整天勸唐玄宗，給他整天獻忠告，說你應該怎樣改正你的作風，應該怎么樣為國家人民設想，唐玄宗也許就不高興了。所以陳鴻的《長恨歌傳》就說，楊貴妃之所以得到唐玄宗的寵愛，正因為她“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她能逢迎皇帝的愛好和喜愛。先意，就是當皇帝的意思還沒有表現(xiàn)出來，她已經(jīng)希旨，預先就知道他的意思了?！都t樓夢）里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斗爭，薛寶釵何以勝利了？你看《紅樓夢》所寫的，薛寶釵每當和賈母在一起吃飯看戲的時候，她點的戲，不是自己所喜愛的，而是揣摩賈母所喜愛的。她點菜的時候，不是點自己所喜愛的，她是揣摩賈母所喜愛的。有權(quán)的人，做皇帝的，像賈母這樣的一家之主，她喜愛這些人逢迎她。所以先意希旨的人，就得到寵愛。并不是因為一個人的才智能力的美好，不是因為一個女子的嬋娟美貌而得到賞愛，因為“承恩不在貌”。所以他說“教妾若為容”？教我為什么化妝昵？教我為什么理由而化妝呢？我就是化妝得最美，而他們所喜愛的，并不是真正按照人的美好來選擇的。杜荀鶴所寫的假托一個女子的口吻，他正是寫他自己在仕宦之上的不得意，寫一個才智之士不被任用的一種感慨和哀傷。
因此，我們知道溫庭篤的詞就妙在這里。雖然寫的是美女梳妝，但是“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處處都有一個語碼，都能夠敲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每一個鍵鈕。他每一個語碼都能敲響一個鍵鈕，這正是他引起張惠言和陳廷焯的風騷比興這種聯(lián)想的一個重要的原因。不過他雖然說了“懶起”，說了“梳妝遲”，但他畢竟說了“弄妝”。我們現(xiàn)在說化妝、梳妝，這太簡單了。你知道“弄”字，有一種玩弄欣賞的意思。一個女子“弄妝”，有她自我欣賞的意味。她不是匆匆忙忙洗一把臉，梳了梳頭，馬上就走了。她要調(diào)粉涂脂，把胭脂的深淺，畫眉用的黛色的深淺，都要調(diào)理得很好，一絲不茍地慢慢地在畫。畫一畫，還可以照一照，欣賞一番，再畫一畫，再照一照，此之所謂“弄妝”者也。
“弄妝梳洗遲”，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既然沒有人欣賞，你就不要化妝了，為什么你還要化，而且不僅要化，你還要弄呢？你從一首小詞里邊，可以看到中國文化傳統(tǒng)各方面的思想。為什么還要“弄妝”呢？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又說了，“蘭生幽谷，不為無人而不芳”。一朵蘭花，生在一個幽靜沒有游人的山谷之中，因為沒有游人的觀賞，這個蘭花就不香了嗎？沒有這樣的蘭花，因為蘭花的本質(zhì)是香的。蘭生幽谷，它不因為沒有人的欣賞它就不芳香了。陸放翁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詠梅的小詞：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卜算子·詠梅》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說哪怕我梅花零落了，零落在泥土之中，被車馬踐踏，碾過去了，我的芳香落在泥土之中，都是不改變的，因為那是我的本質(zhì)。陶淵明說過：
知音茍不存，己矣何所悲。-（詠貧士七首）之一
我自己有一個理想，我追求我的理想。你們大家都認為我是傻瓜，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本質(zhì)是如此的。屈原說：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
所以，“蘭生幽谷，不為無人而不芳”。她雖然是“懶起畫蛾眉”，是“梳洗遲”，但畢竟是畫了。這一點是值得注意的，畢竟還是要珍重愛惜自已美好的品質(zhì)。不是說沒有人欣賞，我就墮落了，我就敗壞了，我就放棄了我自己，不是的。這正是中國舊傳統(tǒng)的那些讀書人的品格和操守。
我們現(xiàn)在才把上半首結(jié)束。下半首溫庭綺說：“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
一首好的作品，它的好處是多方面的。我們也不是一定要用倫理道德的價值來衡量它。我就曾經(jīng)說，“懶起畫蛾眉”兩句，是恰好與我們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的一個Code，一個符碼，一個鈕鍵相應和，所以你一敲就敲響了一大片的聯(lián)想?？墒?，我們也不是說一定非要有這樣的倫理道德價值的聯(lián)想。他開頭兩句“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它的美感，它本身的美麗，也是它的一種好處?，F(xiàn)在我們來看，這個女子既然也畫了眉了，既然也弄了妝了，她面部的化妝完成了，梳頭也梳好了，現(xiàn)在可以在頭發(fā)上戴花了，所以，“照花前后鏡”。你戴一枝花朵在頭上，如果只對著前面的鏡子，只知道前面花的位置是如何的，還不夠。你要知道，如果你在人群之中活動的時候，前后左右都有人的，他們不只從前面一個角度來看你，前后左右都可以看到你的。所以，這女子戴上花不僅是要前面照鏡，她是前后鏡都照一照，從每一個角度看這花的位置是不是適合，是不是美好，這就是“照花前后鏡”。而在照花前后鏡的時候，凡是有人用兩個鏡子對照過，你知道這個鏡子里邊有那個鏡子的影子，那個鏡子里邊又有這個鏡子里邊的影子。《華嚴經(jīng)》上曾經(jīng)說過，人與人的關(guān)系，人類之間的關(guān)系，你不要以為你一個人是渺小的，是微弱的。每一個人說出的一句話，做成的一件事，都在眾生界中，產(chǎn)生了或大或小的不同的連鎖的反應?！度A嚴經(jīng)》上說，這比如“眾鏡相照”。我們社會上的眾生，就好像是很多的鏡子，每人都是一面鏡子。眾鏡相照，就會重重現(xiàn)影。你的里邊有他的反射，他的里邊有你的反射，所以就“成其無盡復無盡”了。《華嚴經(jīng)》上所講的是眾生之間彼此影響的關(guān)系：
猶如眾鏡相照，眾鏡之影，見一鏡中，如是影中復現(xiàn)眾影，一一影中復現(xiàn)眾影，即重重現(xiàn)影，成其無盡復無盡也。-《華嚴經(jīng)·論法界緣起）
照花前后鏡的相照，正是如此的。所以照花要前后鏡，就看到花面交相映?；ㄊ敲利惖模艘彩敲利惖?。李清照寫過一首小詞：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減字木蘭花》
她說在賣花的擔子上，買了一枝春天的花，將開未開的、含苞得放的花朵。在我如云的鬢發(fā)上斜斜地插上，我就是故意讓我的丈夫、愛我的人看一看，到底是花更美麗，還是人更美麗？
所以，“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這是一個高峰。女子從起床梳妝愛美要好到梳妝的完成，最后自己的這種衡量，還不只是如此，還不只是說她的內(nèi)容的意義寫的是一個美好的完成的高峰，面且他的筆法精力飽滿。照花要“前后鏡”，花面是“交相映”,“交相”二字表現(xiàn)了一種重重無盡的、精力飽滿的樣子。一個人應該無論做什么事，你要把你自己投注進去，要用你的最大的精力向一個最完美的標準去追求。我常常到百貨公司看到那些售貨員在那里歪歪扭扭慵慵懶懶，很懶散，她自以為很聰明，可是結(jié)果她的身體形態(tài)這一切就越來越壞了。她的形象越來越壞了。人生下來的形象是父母給你的，活了幾十年之后你是什么形象，你自己要負一份責任的。很多人以為偷懶是聰明，其實偷懶的人不肯用思想，不肯用力量，正是愚蠢。老子曾說過：
動而愈出。-（老子·五章）
既以與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老子·八十一章）
正是因為偷懶，把一切的思想智力頭腦都淘空了，什么都沒有了。所以，做人要付上力量。杜甫曾經(jīng)說過：
種竹交加翠，栽桃爛漫紅。-《春日江村五首》之三
杜甫說，我不種竹子則已，如果種出竹子來，我要讓我的竹子長得枝葉交加，這么茂盛，這么美麗。我不栽桃花則已，如果栽了桃花，我要讓我的桃花開得爛漫，這樣的鮮艷，這樣的美麗。我們說看竹交加翠嗎？看桃爛漫紅嗎？當然，別人栽出竹子，種出桃花來給你看，你懂得看也就不錯了。但是，你何不自己種一種竹子，何不自己栽一片桃花呢？種竹而且要“交加翠”，栽桃要“爛漫紅”。這是一種精神的作用。所以他說“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表現(xiàn)得精力飽滿，神采飛揚。而且這種修容自飾的愛美要好的精神，也與屈原《離騷）之以衣飾之美為喻托的傳統(tǒng)有相合之處，這正是張惠言說“照花”四句是《離騷》初服之意的緣故。
最后兩句：“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新帖繡羅襦”的“帖”字通“貼”字，二字通用。這“帖”字是什么意思呢？作什么解釋呢？我以為有兩種解釋的可能。我已經(jīng)在講“小山”的時候說過了，有的詩人所用的一個語言、一個符號，它可以有多種的意思。有的時候這多種的意思甚至是可以并存的，我們舉過溫詞的“鴛鴦錦”為例證。也有的時候是不能并存的，我們一定要從里邊挑選一個合適的意思，我們曾舉“小山”為例證。“帖”字也有兩種可能，一個是熨帖的意思，就是用熨斗把它燙平了。中國五代時的《搗練圖》，拉開一幅絲綢，拿一個鐵斗，上邊有炭火，把絲綢熨平。那個時候，中國就有用熨斗把衣服燙平的事了。因此，這句的“帖”字，可以是熨帖的意思。如果是熨帖的意思，“新帖繡羅濡”,襦是一個短襖，羅是材料的質(zhì)地，繡是羅上的花紋?！?/SPAN>襦”上有“羅”的形容詞，有“繡”的形容詞，都是從它那“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來的。這個美麗的女子要追求它最美好的完成，這襦是繡羅襦還不說，是新帖的繡羅襦。如果是熨帖，就是剛剛燙得非常平整的一件衣服。關(guān)于這個解釋，我們也要舉詩詞例證來證明，正如在昨天講到“小山”，可以是眉山，可以是山枕，可以是屏山的時候，我們都要舉古人的詞句作例證，證明是有這種可能的，是有這種用法的。那么“帖”字有沒有古人的詩詞作例證呢？有的。唐朝詩人王建曾經(jīng)有這樣的句子：“熨帖朝衣脫戰(zhàn)袍”（《田侍郎歸鎮(zhèn)》》。是寫一個出將人相的人，曾在獲場上作戰(zhàn)，穿著戰(zhàn)袍，現(xiàn)在回朝來了，把上朝的朝衣熨帖平了，把戰(zhàn)袍脫下來了。
還有另外一個可能，是貼繡的意思。我生在一個比較古老的舊家庭，小的時候念舊書，也讓我作舊詩，還讓我學女紅。我學過各種的女紅，什么繡花了，挑花了，補花了，做衣服了，這些我都學過。我想貼繡和補花差不多，剪一塊材料補貼上去，然后在旁邊，在剪貼的花樣的周圍，把它用針線縫起來，縫繡上去，那個就叫做貼繡。貼繡的“貼”字在古人的詩詞里邊有沒有人這樣用呢？有的。李清照曾寫過：
天上星河轉(zhuǎn)，人間簾幕垂。涼生枕草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滟N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南歌子）
她寫的是秋天的天氣，當她年歲老大的時候，感慨她自己平生的一些經(jīng)歷。李清照從北宋到南宋，身經(jīng)了國破家亡的慘痛的經(jīng)歷。她說當這樣的秋天的季節(jié)，“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小小的蓮蓬，翠色綠色的蓮蓬，貼，我以為李清照所寫的是她衣服上的貼繡。所以，你看她第三句寫的是“舊時天氣舊時衣”?！敖痄N藕葉稀”的“金銷”,也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說她貼繡的金線。我小的時候，看過家中存的一些舊衣服，是貼繡的。在貼繡的邊上是一條金線。金線還不是一針一針縫上去的，是把金線用別的線釘在上邊，沿了一個邊。而當你這個釘線磨損的時候，金線脫落，那個貼繡就脫落了。“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可能她衣服上有蓮葉蓮蓬的貼繡的圖案，當年代久遠了，貼繡的線就磨損了。但是李清照這兩句話的意思不僅是如此，這兩句話的意思是雙關(guān)的。既寫衣眼上的貼繡的花紋花樣，也寫的是當時的天氣，天上星河轉(zhuǎn)的秋天的天氣。那荷花、荷葉都零落了，當金風吹起的時候，結(jié)成小小的蓬蓬?！按滟N蓮蓬小，金銷藕葉稀”，這二語是雙關(guān)的，既是天氣，也是衣服。“舊時天氣舊時衣”，一切都如舊，可是她說只有我“情懷不似舊家時”了。國破家亡以后，她那里還有當年跟趙明誠“賭書消得潑茶香”的那種快樂的生活？當然是沒有了。我現(xiàn)在還不是講李清照，而是說貼字有這種可能。
所以，溫飛卿詞的“新帖繡羅襦”一句的“帖”字所指，一個可能是熨帖，一個可能是貼繡，是在繡羅孺上剛剛貼繡好的。貼繡的是什么樣的花紋？是“雙雙金鷓鴣”，是一對一對金色的鷓鴣鳥。大家都知道，中國常常用魚鳥-比目魚、鴛鴦鳥，一對一對的，成雙做對的，代表一種幸福美好的生活，代表一個人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對象，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歸宿。而這一首詞，通篇下來是寫一個孤獨的女子沒有人賞愛的寂寞的心情。所以最后一句，“新帖繡羅孺，雙雙金鷓鴣”是一個反襯，是點醒她所追求的，正是一個雙雙對對的理想，而衣服上雙雙對對的鶴鴿，正是對她孤獨寂寞的生活的反襯。用西方的話來說，是一種Irony，是一個反諷，一種反面的對比。這首詞表面上是寫一個孤獨寂寞的女子，可是因為他所用的語言，在我們所說的associative axis聯(lián)想軸上，能夠引起我們這么豐富的聯(lián)想的作用。
好，不只如此，我們現(xiàn)在就要問他第二個問題了。張惠言說溫飛卿的詞有比興寄托，有屈子《離騷）的意思，“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福，雙雙金鷓鴣”四句是“《離騷》初服之意”?！峨x騷》的原文是：“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之初服。”進，是說他希望得到楚王的進用。他說我想得到進用，但不能得到進用，“進不入，'，而且我“離尤”。“離”同罹，“尤”，罪過。罹是遭遇意思，遭遇到讒毀，獲得罪過，這樣我就退回來，退回來修吾之初服，我要修整我自已原來的那個潔白美好的衣服。屈原的《離騷》，我們昨天就說過了，經(jīng)常是以美麗的衣服和裝飾代表一種美好的才智，一種品德，一種操守。所以，初服代表他那本來的清白的高潔的美好的本質(zhì)。他說：“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蔽冶緛淼拿篮梅枷愕谋举|(zhì)我要保持。所以，初服有這樣的意思。
那么，張惠言用屈原的《離騷》來解釋溫飛卿的小詞有沒有道理呢？我們說了，我們可以從西方的語言學、符號學給他找到理論土的根據(jù)。那是一個Code，蛾眉、畫蛾眉、懶起畫蛾眉以及服飾之美，在中國的文化的背景之中有一個語碼的作用。是一個Code，敲響一個鈕鍵，能夠引起你一大片聯(lián)想。張惠言的說法，在西方的語言學、符號學里邊，是有他的根據(jù)的?？墒牵F(xiàn)在我們要說了，中國比張惠言晚的一些學者，卻并不都相信他的話，而且提出了反對的說法。清朝的劉熙載寫了一本書叫《藝概》，討論到中國文藝方面的各種問題，里邊有一卷《詞曲概》講到詞，他說：“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闭f溫飛卿詞雖然寫得很精妙，很精致，很美妙，“絕人”是超過一般人，可是大概不出乎綺怨。綺怨就是閨房女子之中的那種相思離別的寂寞孤獨的幽怨。他的意思是說，溫飛卿所寫的只是美女，并沒有什么比興寄托的意思。
我昨天也曾引過王國維的話，“固哉皋文之為詞也。溫飛卿……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彼f皋文真是很頑固。皋文是張惠言的號，為詞就是對詞的解釋和批評。他說像溫庭筠的《菩薩蠻》，有何命意？這些詞有什么深意？沒有的，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都被用一個網(wǎng)羅把他們套進去了，說都是風騷比興，都是《離騷》的意思。不但如此，還有一個李冰若，他的《栩莊漫記》就提出來更不同意的看法。他說“論人論世全不相符”。他說溫飛卿你要看他的為人，看他當時生活的背景，他不是一個有屈原的忠愛纏綿的理想的人，論人論世不相符合。而且他還說：“以無行之飛卿，何足以仰企屈子?！币砸粋€操行不好的溫飛卿，你怎么能夠讓他提高地位來企比屈原呢？（諸引文請參看《迦陵論詞叢稿·溫庭筠詞概說》)
我們現(xiàn)在討論剛才提出的問題。張惠言用這種比興喻托，用屈子《離騷》的含義來解說溫庭筠的詞，我們可以在西方的語言學、符號學的理論上給他找到依據(jù)。你要知道，中國古人常常在他說的時候，不給你理由。他說“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為什么溫庭筠的詞使你想到屈子《離騷》的喻托呢？他不給我們解釋，他也沒有理由。所以，大家盡可不相信。我雖然嘗試給他從理論上找到了依據(jù)，他不是沒有道理的，是因為確實溫詞所用的語言的符號，合于我們中國的文學的傳統(tǒng)，合于我們中國的社會文化背景所形成的一些語碼的鈕鍵。可是有人不相信就提出來了，說是“論人論世全不相符”?，F(xiàn)在就有一個問題了，作者如果沒有這個意思，讀者可以有這個意思嗎？溫庭筠沒有風騷比興的意思，張惠言可以給他加上這個讀者的衍生的意思嗎？我要說，在中國舊日的詩論的傳統(tǒng)上，本來也是可以的，而且是曾經(jīng)受到鼓勵的。這是我們中國詩歌理論一個悠久的傳統(tǒng)。大家一定記得，孔子講到詩的時候曾經(jīng)說：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
孔子論詩，第一個提出來的就是說可以興。我們昨天曾經(jīng)講過比興之說，就是可以興。這本來是我們最原始的、最基本的一個作詩的方法方式，一種引起你作詩的感發(fā)的作用，是詩歌的生命的孕育和活動的一種作用，是見物起興。鐘嶸就曾經(jīng)在《詩品·序》中說：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
在我們中國說有陰陽之氣，所以冬至陰生，夏至陽生，陰陽之氣運行，氣之動物，于是就感動了萬物。所以春天陽氣運行的時候，草木就萌生了，秋冬之際，當陰氣盛起來的時候，草木就凋零黃落了。氣之動物，所以物之感人，萬物的生長使我們欣喜，草木的黃落使我們悲哀。陸機的《文賦》也曾說：
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
因為我要證明中國的傳統(tǒng)，所以我才要引證他們的話，這不是我的話，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我們看到草木的黃落，就悲哀了；我們看到春天草木柔條的生長，就欣喜了；所以“搖蕩性情”。我們?nèi)说纳c草木的生命，有一種生命的共感，于是就“形諸舞詠”，在歌舞吟詠的詩歌上把它表現(xiàn)出來。而使我們感動的，當然不只是外界草木的生長和調(diào)零。如果沒有感情的草木的生長和凋零都使我們感動，那么人事的種種現(xiàn)象當然就更使我們感動了?！墩撜Z·微子》上說：
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
人是我們的同類，如果你看到草木鳥獸的種種情況都使你感動，那人世間的情況呢，難道你不感動嗎？所以，杜甫的詩篇才反映了天寶的亂離。那整個時代的國家的殘破、民生的艱苦，使得杜甫感動，寫出偉大的詩篇。興是什么？從作者來說，是他見到外界的大自然或人世的種種現(xiàn)象，引起他內(nèi)心的感動。可是，孔子說詩是可以興的，不僅是外界的自然界人世的現(xiàn)象使作者感動，作者寫出來的詩可以興，可以使我們讀者感動。所以，詩歌是奇妙的東西，是一個活的東西，詩歌是帶有生命的東西。我們不要用那些條條框框把它卡死了，把它扼殺了，不要這樣做！我們要認識那詩歌本身所帶著的生生不已的千百年仍然使我們感動的生命。
詩是可以興的，而且不只是說你說什么就使我感動什么。杜甫說：“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蔽以?jīng)寫詩，反映當我年輕的時候在淪陷區(qū)讀書的思想，說我們那個時候的生活是“慷慨歌燕市，淪亡有淚痕”。這是我寫的詩句，當然寫得不好。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我說我們生活在淪陷區(qū)讀書的時候，“淪亡有淚痕”。我們讀了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就非常感動，但我們還不是說詩歌反映了什么現(xiàn)實就使我們體會到什么樣的現(xiàn)實，我們就有了跟詩人同樣的感動。這當然也是一種興。
但是，孔子所說的興、還不只是如此。在《論語·學而》里邊，記載了孔子與他的學生的談話：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歟！”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子貢問孔子說，一個人做人，你雖然貧窮，要有骨氣，不要因為自己的貧窮，就變成這樣的卑屈，這樣的諂媚。他說如果貧窮而不這樣卑屈餡媚，一個人也不要因為物質(zhì)上的富有向人表示你的驕傲，這樣做人如何呢？孔子說，你只是消極的貧窮不餡媚，富貴不驕傲，但是做人不只應當貧窮時不餡媚，而且還應安于貧窮。雖然物質(zhì)上缺乏，但是你心靈上有一種自己平安的快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以說仁者不憂，有這樣一種內(nèi)心的平安，是“貧而樂”?！案欢枚Y”，富人有了物質(zhì)上的富裕以后不但不驕傲，而且是有禮法的，知道謙虛的，這就更好了。這本來講的是做人，孔子這么一說，于是子貢就說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歟！”孔子的《論語》，當然受到時代的歷史的限制，有些是糟粕，我們應該剔除的。至少我就不贊成他說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墒牵覀円膊坏貌怀姓J，《論語）里邊還是有一些我們的文化上思想上的精華。當他跟學生這樣問答，學生說“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時，他把它提升了一個層次，說是“貧而樂，富而好禮”。他的學生也是聰明的學生，說《詩經(jīng)》里有這樣兩句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本秃孟褡烈粔K玉，本來是一塊璞玉，跟石頭混在一起，可是我們要琢，把它變成晶瑩圓潤，把它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捌渌怪^歟”，就說的是這種情形吧?？子诎炎鋈说木辰缣岣吡耍膶W生就聯(lián)想到璞玉琢成美玉的兩句詩。這兩句詩本來不是說貧而樂、富而好禮的修養(yǎng)。子貢引用這兩句詩，只是子貢的聯(lián)想。
另有一段故事，有一天孔子另外一個學生子夏來問孔子：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吩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痹唬骸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巧笑倩兮，是一個女子笑起來很美麗，她眼睛流盼的時候光彩照人。素本來是樸素潔白，絢是絢麗。子夏說“何謂也”，他問這是什么意思？素的白的怎么會是最有色彩的呢？怎么會是漂亮的呢？孔子回答說“繪事后素”，說作畫是先要找一個潔白的材料。繪畫的事情“后素”，是要在素以后，就是說先要求質(zhì)地的潔白，“唯白受彩”。只有潔白的質(zhì)地，你才能涂上絢麗的色彩。如果本來是齷齷齪齪的非常臟的東西，你無論如何不能著上鮮艷的彩色?？鬃诱f了“繪事后素”,他的學生子夏很聰明，馬上產(chǎn)生了一個聯(lián)想，說：“禮后乎？”說按老師這樣說，人，最基本的是內(nèi)心的思想感情，你尊敬一個人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情，外表的形式的禮節(jié)是次要的，根本是你內(nèi)心要先有這樣一種本質(zhì)，這才是重要的。
當孔子跟他的學生子貢談到人的修養(yǎng)，子貢就聯(lián)想到詩句，孔子說：“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千諸往而知來者?！闭f我可以跟你談詩了，是因為孔子告訴他一件事情，他可以推想到孔子沒有告訴他的事情。當子夏問孔子以后，孔子說“起予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所以我們就可以知道，孔子認為可以跟他談論詩歌的是什么樣的學生，是在豐富聯(lián)想的學生，不是只理解字句表面的人。
很多人把文學看得很死板，好像一定要說的很死板才好，那是不對的。詩歌是活潑的，是有生命的，而且它的生命還不是它是這樣的生命就只是這樣的生命。不是，它是可以一生二，二生三的，是可以生生不已，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的生命。所以，詩歌是帶著一種興，帶著強大感發(fā)的力量的，是能夠呼喚起你心靈深處很多美好的感情和高尚的意趣的，是生生不已的。所以后為說詞的人，清末的一個詞人，叫譚獻的，他說你說詞的時候，可以“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譚獻《復堂詞錄·序》）。所以溫飛卿可能沒有屈原《離騷》的忠愛的本意，他作詞的時候可能只是寫美女，可是他用的這些個語言的符號，既然具有了我們中國社會文化的某一種語碼的性質(zhì)，能夠引起讀者的聯(lián)想，那讀者之用心又何必不然。我們從他寫美女愛情的小詞，能夠提高我們的一種品格和修養(yǎng)，那又何必不然！當然是可以的。所以張惠言之說溫詞一方面有語言語碼的根據(jù)，而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這也是我們對張惠言詞說的一種解釋。
不過，我們還要詳細地說明，我們雖然是對張惠言的這種說詞的理論給了一個解釋，可是，我們還是要問一問，屈原是用美人作比喻的，是果然有忠愛的寄托，那是屈原用他的生命、用他的生活證實了。凡是一個偉大的詩人，都不只是用文字寫詩，而用他的生命和生活去寫詩。屈原是如此的，杜甫是如此的，陶淵明是如此的，蘇東坡、辛稼軒這些品格上光輝雋潔的偉大的詩人，都是用他的生命和生活來寫詩的。我們應該認識到這一點。
所以，我們欣賞一首詩的時候，也要說這個作者果然有這個意思嗎？屈原是有的，屈原的《離騷》的開關(guān)就是自敘，用自傳的體裁，“帝高陽之苗裔兮，聯(lián)皇考曰伯庸。……”他說“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我自己受到什么樣的苦難都不害怕，我所擔心的是我們的國家-楚國危亡的命運。當時楚國處于秦齊兩大國之間，我們應該怎樣處理好我們的國家。屈原的《離騷》通篇抒寫了他的忠愛的情志，他整個的生命和生活證實了這一點。
溫庭筠呢？不能。在歷史上的記載，《舊唐書》、《新唐書》有很短的溫庭筠的傳記，還有晚唐以后的一些人寫的筆記、小說、雜記里邊，也記載了一些溫庭筠的事跡。他們說什么呢？他們說他“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保ā杜f唐書·溫庭筠傳》，參見《迦陵論詞叢稿·溫庭筠詞概說》）說他能夠配合著當時的管弦吹奏的聲音，為側(cè)艷之詞。側(cè)者，就不是嚴肅的，不是正當?shù)摹ＦG，就是那些香艷美麗的寫愛情跟美女的歌詞，說這個人他的行為不是很嚴肅的，是比較輕薄的，“薄于行，無檢幅”(《新唐書·溫大雅傳·附庭筠傳》)，生活上不是很規(guī)矩，是不知檢點的。溫飛卿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平生仕宦上是很不得意的。所以，歷史上認為，像溫庭筠這樣的人，哪里有屈原《離騷》的那種關(guān)懷國家的忠愛纏綿的感情？當然是沒有了。所以《栩莊漫記》的作者李冰若才說“論人論世全不相符”。
可是，溫庭筠自己雖然沒有這種感情，而他是在中國舊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受到的教育，從屈子《離騷》的美人香草，一直到漢魏六朝像曹子建都是這樣寫的：
南國有佳人，容顏若桃李。-《雜詩》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七哀》
用美女來表現(xiàn)寄托，用美女來表現(xiàn)仕宦上的不得志。用美女表現(xiàn)自己不得志的詩篇，對于讀中國舊傳統(tǒng)書的人來說，太熟悉了。他所寫的也許就是現(xiàn)實的一個美麗的女子，可是當他一想到美女，那“蛾眉”、“畫娥眉”就跑出來了。因為他是在這個文化的傳統(tǒng)教育之中生長的。俄國的符號學家Lotman就說了，語碼的作用，是在相同的文化背景之中的人，才能體會出這個語碼的效果。沒有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的人來讀“”畫蛾眉”，他沒有這個聯(lián)想。這是溫庭筠所讀的書跟張惠言所讀的書，背景有相似的地方。而溫庭筠用這些個字，可能是因為他讀了這些個書，習慣上就用了。是本無托喻，只是一種語碼的偶合，只是這種符碼的偶然的相合。這是第一種情形。
在五代的很多小詞中，也有一些人學寫美女跟愛情，就只是膚淺的現(xiàn)實的美女跟愛情，并不能引人生出托喻的聯(lián)想。很多是這樣的歌詞。溫庭筠使人引起聯(lián)想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因為他用的這些個語碼，是與中國的傳統(tǒng)相合。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我在昨天也提出來了，我說詩是言志的。所以每個詩人一拿起筆來寫詩，他的顯意識就活動了，這種志意懷抱就都涌現(xiàn)出來了。所以，杜甫說：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可是寫詞的人只寫美女愛情，沒有這種要寫自己志意理想的這種Conscious用心。他在意識里邊，不是說我現(xiàn)在要寫我自己的理想了，他沒有，他就是寫美女跟愛情?？墒?，這就很奇妙了，在作者沒有明顯的意識的時候，他的潛意識，他過去所讀的書，所受到的教養(yǎng)，所經(jīng)歷的生活，無形之中就都流露出來了。那溫庭筠在他深隱之處的內(nèi)心，是確實有一份不得意的、在政治上被摒斥的這種感慨和悲哀的。我們可以從他的一些詩作里得到證明。他詞里所寫的可能只是美女跟愛情，可是他的詩就言志了。他有一首詩的序是：
開成五年秋，以抱疾郊野，不得與鄉(xiāng)計偕至王府，將議遐適，隆冬自傷，因書懷……一百韻。-《病中書懷呈友人·序）
他說那是開成五年的秋天，因為我生病，住在長安的郊野，不能趁著地方上的計吏（會計員）去都城的機會一同去京城參加科舉。這里就有一個問題了，他說我抱疾，不能到京城去?？墒呛筮吽终f將議遐適，正在考慮計劃。遐是遠，適是往，往遠方去。如果京城這么近不能去，你能到遠的地方去嗎？因時間短促，我不能把這一段的歷史和溫庭筠的生平仔細地向大家介紹。原來在那一段時間，在唐朝的朝廷上發(fā)生了一些重大的事故。開成是唐文宗的年號，這以前的年號本來是大和，也有的人寫作太和的。在大和九年（公元835年），朝廷里發(fā)生了一件事。原來在中晚唐的時候，朝廷里宦官專權(quán)，連皇帝的生殺廢立，都操縱在宦官的手中。據(jù)歷史記載，唐朝至少有兩個皇帝是被宦官殺死的，更多的皇帝是被宦官所擁立的。文宗是比較有理想的一個皇帝，想要削減宦官的權(quán)力。他聯(lián)系了一些大臣，一個是李訓，一個是鄭注，讓他們設法謀誅宦官。他們想了一個辦法，在一個廳堂帳幕的后面，埋伏了一些甲兵，謊說在這個庭院的石榴樹上有甘露。甘露在中國古代被認為是祥瑞的。想等皇帝和重要的宦官們來看甘露的時候，伏藏的甲兵就可以出來消滅這些操縱大權(quán)的宦官?？墒?，這件事泄露了，失敗了。于是，宦官就大怒，把朝廷里的大官，從宰相王涯以下，誅戮一空，而且往往是族誅。一個人犯罪，牽涉到全家族，很多人都被殺死了。這是在大和九年發(fā)生的甘露之變。當王涯這些大臣被殺之后，溫庭筠寫了兩首詩，題為《過豐安里王相故居》,表現(xiàn)了對被宦官殺死的宰相王涯的同情，為他的死亡而哀悼。文宗時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本來太子是莊格太子，因后官的爭寵爭權(quán)，還有宦官在中間的弄權(quán)操縱，這莊洛太子被廢了，而且不久就得暴病，忽然間就死了。莊格太子被廢黜的時候是在開成三年（公元838年）。溫庭筠開成五年寫這首《病中書懷》詩以后不久，文宗死去了。本來莊格太子死后，曾立陳王成美為太子，但這時成美沒有繼位，宦官又另立了一個皇帝，就是武宗。而溫庭筠在甘露事變后，既寫了同情被宦官殺死宰相王涯的詩，又在莊格太子暴卒以后寫了哀悼莊格太子的詩歌。他所哀悼的人，都是受過宦官迫害或者誅戮的人。他在仕途失意是有政治上某些因素的。開成五年他沒有參加鄉(xiāng)試，可能不完全是因為生病的原故，可能是因為某些政治的因素。溫庭筠后來就寫了開成五年秋那首詩，其中有句：
逸足皆先路，窮郊獨向隅。……賦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誣。……有氣干牛斗，無人辨轆轤。……積毀方銷骨，微瑕懼掩瑜。-《病中書懷呈友人》
逸足，說那跑得快的人，在官場上競爭能夠飛黃騰達。而我是困守在郊野，獨獨面向一個角落，我是被冷落的。“賦分知前定”，分，本份，賦，所得到的。我知道我注定的命運所得的，是已經(jīng)前定了，命中注定我是不能飛黃騰達的。不能飛黃騰達也就算了，“寒心畏厚誣”，使我內(nèi)心膽戰(zhàn)心寒恐懼悲哀的，使我擔心的是怕別人給我很多誣蔑?！坝袣?/SPAN>干牛斗，無人辨轆轤”。這是個典故，晉朝的張華會觀天上的星象，常常看到夜晚的時候，“有一條光氣上沖在牛斗兩個星宿之間，后來他跟一個懂天象的人研究，說這應該是寶劍之氣，應該是在豐城縣。后來就到豐城縣挖掘一所監(jiān)獄房子的地基，果然得到了兩把寶劍。溫庭筠的意思是說，我是一把寶劍，是有才能的人，我的劍光的光彩，可以上干牛斗，可是無人辨轆轤。轆轤，通鹿盧，本為玉作劍首，《說苑》：“拔鹿盧之劍”，在此指寶劍。沒有人像張華那樣認識這珍貴的寶劍，比喻沒有人認識我的才能。后邊他說：“積毀方銷骨，微瑕懼掩瑜”。古人說：“積毀銷骨，眾口鑠金”。你本來是好好的，可是大家都這樣說，你就難以辯解了。連曾參的母親聽到三個人說曾參殺人，她還不免猶疑。大家都這樣說，就把無說成有，那種謠言是可怕的。所以他說，積毀可以使一個人連骨頭也銷毀了，可見外在的誹謗是可怕的。微瑕懼掩瑜，瑕是玉上的斑點，瑜是美好的玉。他說也許有一塊美玉只因為有一個微小的斑點，人家就不把它看做美玉了，因為一點毛病把所有的美好都遮掩了。人也是如此、一步小的過失，把他所有的好處都遮掩了，他說的是他自己。我也許有行為不檢束的地方，我也許因為“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辭”，是為你們大雅君子嚴正之人所不取的。但是，我也是有我的才智和理想的?？梢娫诋敃r唐朝的那種黑暗的政治背景之中，溫庭筠果然內(nèi)心之中是有他一份悲哀和憤慨的。所以，也可能是由于這種原因，就在他寫美女和愛情的小詞之間，他不知不覺地隱約地流露了這樣一種悲慨的感情。這是第二種的可能。
現(xiàn)在我們結(jié)束了這一首詞。以下我們再簡單的介紹一兩首溫庭筠的詞，就把溫庭筠結(jié)束了。因為時間的關(guān)系，我們不可能都像這一首詞這樣的精讀。但是，也不能太簡略了；太簡略了，我們不能講出一個根本的東西來。所以，我們要有精讀，仔細的思考辨別，也要有略讀。下面一首是略讀了。
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菩薩蠻》
我們在講到第一首詞“小山重疊金明滅”時，曾特別提出來說明過溫庭筠所用的語言的符號，不是一個理性認知的說明，是一個感官的印象，是一個具體的形象，直接給讀者感官的感受。現(xiàn)在這一首詞我們就看到了，溫庭筠詞的美，不僅是感官的形象，還有聲音的美。中國的古典詩詞，你認為它太古老了，你都不要它了。但是，我一定要說，中國的古典詩詞是把中國的語言文字運用得最精致最美好的。有時候我看到現(xiàn)代的詩歌，我承認它里邊某一些感情、寫的非常真實，非常感動人，它有很好的內(nèi)容，有一兩句也很出色?？墒牵鋈婚g會出現(xiàn)那么一句，那么幾個字，使人感到杈丫生硬、粗糙！自己對自己國家的語言文字，沒有更精美更細致地掌握，至少我們讀古人的詩詞是可以幫助我們學習掌握到這一點的。我還要順便說一下，因為在座有許多年輕人，現(xiàn)在你們并不一定需要，也不要求你們再寫古典的詩詞了。但是，你們從閱讀古典文學的修養(yǎng)中，也可以提高你們的寫作能力，用在你們所寫的現(xiàn)代的詩歌，甚至是朦朧詩里邊去的。而溫庭筠有的時候也頗近于朦朧詩的。
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他這幾句，這幾句不只是形象的美麗，而且聲音還很美麗。還有我要說了，我們覺得古典詩詞，什么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這是一種鎖鏈，這是一種約束，這是不自由的。對此，你要分成兩面來看，當你不熟悉它的時候，它對你就是一種約束。剛才大家不是說叫我吟誦嗎？中國詩歌的奇妙，就是因為它平仄的節(jié)奏韻律，有一種歌唱的歌吟的性質(zhì)。當你吟誦的時候，當你把聲調(diào)熟悉了，你不用去查平仄，不假思索，脫口面出，它自然就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你如果不相信我，你看過《劉三姐》的電影嗎？人家劉三姐也沒上大學，也沒有念文學院研究所，怎么唱出來都是七言絕句呢？很容易的，你只要熟悉了它的平仄，自然出口就是了。你也可以變化，李太白的參差錯落的歌行，他把句子的長短平仄都變化了。但是，我一定要說，好像蓋一座房子，你可以蓋成各種的形狀，可以有各種的建筑設計。但是，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你要了解建筑學的原理，要了解每一種建材的性質(zhì)功能和作用，你蓋起的這一個建筑物才能夠真正牢牢屹立在地面之上，不在風雨之中傾斜倒塌。你如果只圖新鮮的花祥，對于質(zhì)地也不了解，對于建材也不了解，你硬出一個新鮮花祥，還沒有蓋完它就塌了。
我贊成大家寫現(xiàn)代詩，我也贊成大家寫朦朧詩。在我的《迦陵論詩叢稿》里邊，在講杜甫的《秋興八首》的最后就講到這一點。還有一篇文章，我們這里出書的時候給我刪去了，是我為臺灣的一位現(xiàn)代詩人的詩集所寫的一篇序。我平生不給任何人寫序，一方面我很忙，一方面寫序你總要說兩句客氣話。一個人應該是真誠的，我說他有好處也有缺點，但是人總是喜歡聽好處，不喜歡聽缺點，所以我從來拒絕給任何人寫序。但是只給一位臺灣現(xiàn)代詩人寫過序，就是要表示我不是要否定現(xiàn)代詩的，我也是贊成的，但是有一個原則，就是你一定要認識我們自己的語言文字的特色，要能夠精致美好的運用它。這是一個基本的原理。
我們現(xiàn)在來看溫庭筠詞的聲音的美好。他說，“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枕、錦，都是上聲的字，上聲的字都是曲折面向上揚起的聲音，有一種飄揚悠遠的感覺，你不管他寫的是什么，“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那夢境的悠遠不用說明，一種縹緲的悠遠的感覺，都在詞的聲調(diào)之中表現(xiàn)出來了。后面說：“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煙、天，兩個非常輕快的韻，顯得輕倩而空靈。除了聲音以外，還有個特色，就是前后用跳接的承接。前面是在有“水精簾”、“頗黎枕”，而且還有“鴛鴦錦”的臥房，還有做夢，怎么忽然間就到了“江上柳如煙”了呢？這是跳接，沒有一步步地告訴你怎么從“水精簾里頗黎枕”到“江上柳如煙”的。還有下半首“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都是齒頭的聲音，不用說出來人勝的形狀是參差錯落，而是在讀的聲音之中，就表現(xiàn)出參差錯落了。
詩歌是一種美文，不同于一般散文。它不是用說明，而是要直接訴之于人的直接感受的，有形象、有聲音。但這二句詞究竟說的是什么呢？現(xiàn)在簡單地講一下。簾有各種的簾：竹簾、珠簾、繡簾，什么簾都有。水精的簾，玲瓏剔透晶瑩。水精是什么？水精是堅硬的，是寒冷的，頗黎枕與水精簾兩個形象是互相映襯的，互相呼應的。都是玲瓏的，都是晶瑩的，都是皎潔的，都是寒冷的，也都是堅硬的。“水精簾里頗黎枕”，這樣的一個境界，在這樣的境界之中，該是什么樣的人物？你要知道古人寫美女的時候，往往先不說這個美女本身形象怎么美，而先寫這個美女的環(huán)境的背景是怎么樣美。如同李商隱的詩：“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碧城三首》其一）在這碧城十二曲闌干之中該是怎樣的女子呢？近代大書法家沈尹默先生也寫過一首詩，有句：“珠樓十二玉為房”。那該是什么樣的女子才住在這樣的房子之中呢？所以，你就知道，中國的古典詩詞是很精美的。我們不能欣賞，只是因為我們不能理解，它們在呈現(xiàn)一種感情思想品格境界的時候，它每一個語言符號，每一個形象，每一個聲音，都帶著它的作用。我沒有時何講沈先生這首詩-非常好的一首詩，感慨極深的一首詩。
我現(xiàn)在說的是“水精簾里頗黎（玻璃）枕”的女子。李太白曾有一首絕句：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玉階怨》
透過水精簾，來寫相思懷念，那是怎樣的相思懷念呢？你面對著水精簾來觀望玲瓏的秋月而懷念一個人，就提高了你所懷念的對象，也提高了自己感情的品質(zhì)，那是多么高潔美好光明皎潔的形象?！八熇镱H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在水精簾里頗黎枕上睡覺的女子，她屋里焚香，屋里是暖的而且有香爐的香氣，被褥上也有薰香，就是這種香氣牽惹了你的夢境。一般而言，人在睡眠之中，雖然不是顯意識的，可是你聽到水管子沒關(guān)緊，滴答滴答水的聲音，就會夢見下雨，夢見大水。所以，她有暖香，暖香就惹夢。在這種溫暖有香氣的感官刺激之下，所引起的夢境那種香甜美好，是可以想見的。在什么地方夢見？是鴛鴦錦褥之上，是鴛鴦錦被之中？總而言之，是這祥的環(huán)境。于是那種夢境的美麗和纏綿，那種相思之情，就可以想見了。更妙的是，前面寫的是“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而卻忽然一跳，說了“江上柳如煙”，寫的是江邊早春的景色。早春二月楊柳剛剛發(fā)芽，那個嫩綠的顏色，“草色遙看近卻無”。柳色有時也是遙看近卻無，像一片煙靄的籠罩。在這樣的情景之中，“雁飛殘月天”，春天了，鴻雁開始向北飛了，天上有雁飛過時，一輪殘月西斜了。后兩句江上的景物，跟頭兩句簾里的暖香惹夢的景物有何相干？張惠言說頭兩句是說做夢，江上柳如煙正是夢境，夢到江上柳如煙。這是比較笨的說法。溫庭筠也沒說是夢到“江上”的情景，你怎知道是做夢呢？俞平伯先生有比較聰明的說法。俞先生《詩詞偶得》中說：
簾內(nèi)之清秾如斯，江上之芊綿如彼。千載以下，無論識與不識，解與不解，都知是好言語矣。
他說屋子里邊那種凄清的環(huán)境，那種香秾的夢境是如此，江上那煙靄迷濛中嫩綠色的柳條柔軟綿長的樣子是如彼。這么兩個美麗的形象，你不用管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不是做夢你不用管他，他說無論知與不知，識與不識，只這兩個形象的并舉，盡人皆知是好言語了。正如電影講究蒙太奇的手法，把兩個鏡頭一重疊，馬上一個新的意義新的境界就出現(xiàn)了。
后邊兩句，“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迸航z，他這里指的是一種很纖細的絲織品，一種衣料，藕絲上染的顏色是秋色。秋色是什么色，我以為是黃綠之間的一種顏色，一種很嬌嫩的頗色。藕絲是材料，秋色是顏色。這又是溫庭筠的特色了。他告訴你那是藕絲裙了嗎？沒有。他告訴你那是藕絲裳了嗎？也沒有。它只是一個直接訴之于感官的敘述。鈴聲響了，我們今天停在這里，下次再接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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