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是舊體詩歌的一種傳統(tǒng)活動，由于歷史的原因，傳統(tǒng)吟誦一度不絕如縷，可喜的是在文化界一些前輩的呼吁倡導和相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之下，吟誦如今已經(jīng)被確定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有全面復興之勢，各地的吟誦社團紛紛建立，各種吟誦活動也熱鬧非凡，但毋庸諱言實際社會效果并不理想，一般大眾對吟誦仍然是狐疑觀望乃至敬而遠之。個中緣由值得反思。
吟誦不是朗誦也不是歌唱
吟誦是舊體詩歌的一種介乎歌唱和朗讀之間的“美讀”。它在本質(zhì)上是作者和讀者自我的情感表達，是被詩歌的韻律、情感激發(fā)之后產(chǎn)生的沖動。《毛詩·大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段話非常生動地描述了作者的情感沖動通過作品傳達給讀者的過程。在詩歌創(chuàng)作或閱讀時情感沖動難以自抑之際產(chǎn)生的這種跨越時間、空間和文化的興發(fā)感動，正是吟誦的生命之源。但是現(xiàn)階段各地的所謂“吟誦”，有的是配樂朗誦，有的是按譜歌唱，與真正的吟誦完全風馬牛不相及，不過是一種經(jīng)過流行元素包裝之后的才藝表演而已，這種情況令人擔憂。
吟誦不是朗讀，因為中國舊體詩歌講究平仄四聲的韻律，但是現(xiàn)代漢語和普通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入聲”完全消失（僅在部分地區(qū)的方言中還有保留）。入聲的缺失使舊體詩歌的朗讀變得非常不合適，甚至可以說：普通話越標準，就越經(jīng)常與舊體詩歌的平仄違背，朗讀時就越容易喪失其原來的抑揚頓挫的韻律美。而真正的吟誦則有平仄四聲的長短高下之別，這也是很多方言吟誦更有韻味的原因所在。
吟誦也不是歌唱。歌唱是有歌譜（樂曲）可循的，而樂曲的旋律也是固定的，違反了這個旋律就是“跑調(diào)”?；蛘哒f同一首歌唱的唱法都是一樣的，效果區(qū)別只在于歌者的嗓音和唱功。但是吟誦并沒有固定的曲調(diào)，即使是同一首詩，不同的人吟誦可以有完全不同的韻律，這不是“跑調(diào)”，而是吟誦者各自對詩的不同感受的傳達。吟誦的這種人各不同的“無法之法”，可能是讓學習者最難掌握、讓聽眾最起迷惑之處。（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古代的詞雖然都有曲譜，但是如今基本都已失傳，如果配上現(xiàn)代新譜的曲，就只能作為一般的歌曲來看待，與吟誦無關。而且嚴格說來，詞在古代并不是吟誦的，而是歌唱的。當今雖然也有些人吟詞，實際上只是把吟誦散文或古體詩的方法簡單移植而已。）
吟誦也需要一定的訓練，但不是朗誦、唱歌那樣的技術性訓練。吟誦取決于對作品韻律情感的把握，它更要求吟誦者有對“詩心”的體會和感悟，至于先天的嗓音條件或后天的音樂修養(yǎng)反而在其次?；蛘吆唵蔚卣f，吟誦更需要“懂詩”而不是“懂音樂”，而時至今日“懂詩”（舊體詩詞）甚至比“懂音樂”還要困難，這是造成吟誦困境的另一客觀因素。
吟誦是自娛的而非娛人的
客觀地說，多數(shù)吟誦并不動聽，或者說在一般聽眾印象中遠遠不如流行的歌曲或傳統(tǒng)的戲曲之動聽。很多初次接觸傳統(tǒng)吟誦的人都會問：吟誦就是這樣的？言下之意似乎吟誦應該是很動聽才對。其實這里存在著一個根本的認識誤區(qū)，如前所述，吟誦本質(zhì)上是作者和讀者自我的情感表達，簡單地說吟誦是自娛的而非娛人的，它本來就不是表演給別人看的，自然也不以動聽為目的。打個比方說，即使是一首很優(yōu)美的歌曲，讓五音不全的人來歌唱也不會動聽。如果這個人是在表演，那當然要被嗤之以鼻；但是即使唱歌跑調(diào)，也并不妨礙歌者自娛自樂。同樣的道理，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也未必都有很好的嗓音條件或音樂修養(yǎng)，更何況吟誦的韻律還因人而異，所以要求吟誦一定要很動聽就未免太過苛求。當然傳統(tǒng)吟誦也有動聽的，只是這需要吟誦者同時具備很多條件。對詩歌情感的理解、對四聲韻律的把握自然是首要的，其他諸如良好的身體條件（包括嗓音、中氣）甚至臨場發(fā)揮等等，也都大有關系。所以吟誦可以是一人世界的自得其樂，可以是師弟之間口耳相傳，可以在一二知己、三五同好之間小范圍內(nèi)交流，但是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演，就未必會有很好的效果，甚至可能適得其反。
除了作為讀者的自我情感表達之外，吟誦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實用功能，即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服務，這也是吟誦“與他人無關”的一個方面。唐代的大詩人李白和杜甫都是經(jīng)常吟誦的，這在他們的詩歌中就有證據(jù)。李白有詩句“吾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高詠”就是大聲吟誦之意），因為沒人欣賞其吟詩而遺憾；杜甫詩說“新詩改罷自長吟”，更是直接把吟誦作為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個修改環(huán)節(jié)，即在吟誦中體會平仄韻律，盡可能做到盡善盡美。對今日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者而言，李杜的作法尤其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一是如李白的“高詠”，通過吟誦前人作品來體會其中的韻律特點，從而熟練掌握舊體詩歌的韻律特點。如曾國藩對其子曾紀澤所言的：“欲作七古五古，須熟讀七古五古數(shù)十篇。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暢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這就是一個名家、作手的經(jīng)驗之談。二是像杜甫一樣通過吟誦來修改自己的作品，使詩句由合律進而妥帖完美。當今創(chuàng)作舊體詩歌的作者人數(shù)相當龐大，但是毋庸諱言整體的創(chuàng)作水準還是比較低下。很多創(chuàng)作愛好者沒有經(jīng)過必須的訓練就率爾操觚，寫詩合律都已經(jīng)不容易，更談何妥帖完美。學習傳統(tǒng)吟誦既能夠激發(fā)創(chuàng)作熱情，又能很好地矯正這些弊端，對當今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練習無疑是一個很好的途徑。
一言以蔽之，吟誦與詩人同在。沒有詩人，就不會有吟誦；沒有吟誦，也難有優(yōu)秀的詩人。只有真正認識到吟誦的本質(zhì)，才能把握吟誦的“詩”之特美，賦予它新的生命力。所以正確對待吟誦的態(tài)度，應該是充分發(fā)揚其“自娛”的特點，讓它先在相對較小的范圍內(nèi)得到傳承，然后再向社會自然擴散。為此首先必須進行搶救性的資料整理，趁當今還有一些熟悉傳統(tǒng)吟誦的老先生在世，盡可能地搜集保存錄音錄像資料以備真正的愛好者學習；同時還要進行相關的理論及實踐性研究，例如吟誦的發(fā)展歷史、吟誦與語言學、吟誦與舊體詩歌創(chuàng)作等等，以推動學術界對吟誦的接受。2010年“中華吟誦的搶救、整理與研究”獲得國家社科基金兩項重大招標項目立項，正是基于這一共識所作的重大決策。該項目由首都師范大學趙敏俐教授主持搶救整理，南開大學葉嘉瑩先生主持理論研究，以期對吟誦的長遠發(fā)展起到一定的指導作用。
吟誦是中華泱泱“詩國”遺留下來的一筆精神財富，如何繼承和發(fā)揚它，既需要認真對待，又不能急功近利。在大眾對傳統(tǒng)吟誦還沒有清楚認識的情況下就急于推廣，只會將其變成一種廉價的“娛人”手段。如果僅僅為了吸引更多的人注意而過分宣揚這種似是而非的“吟誦”，乃至將其變成一種才藝表演，那只會混淆視聽，最終的結果反而會使真正的、傳統(tǒng)的吟誦以一種異化的形式消亡。（汪夢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