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語言之母,一切原創(chuàng)的、偉大的語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語言自身又會繁殖語言,與沉默所隔的世代越來越久遠,其品質(zhì)也越來越蛻化。 還有比一切語言更偉大的真理,沉默把它們留給了自己。 語言是存在的家。沉默是語言的家。饒舌者扼殺沉默,敗壞語言,犯下了雙重罪過。 話語是一種權(quán)力——這個時髦的命題使得那些愛說話的人欣喜若狂,他們越發(fā)愛說話了,在說話時還擺出了一副大權(quán)在握的架勢。 我的趣味正相反。我的一貫信念是:沉默比話語更接近本質(zhì),美比權(quán)力更有價值。在這樣的對比中,你們應該察覺我提出了一個相反的命題:沉默是一種美。 自己對自己說話的需要。誰在說?誰在聽?有時候是靈魂在說,上帝在聽。有時候是上帝在說,靈魂在聽。自己對自己說話——這是靈魂與上帝之間的交談,舍棄此種交談,就既沒有靈魂,也沒有上帝。 如果生活只是對他人說話和聽他人說話,神圣性就蕩然無存。 所以,我懷疑現(xiàn)代哲學中的一切時髦的對話理論,更不必說現(xiàn)代媒體上的一切時髦的對話表演了。 在萬象喧囂的背后,在一切語言消失之處,隱藏著世界的秘密。世界無邊無際,有聲的世界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只聽見語言不會傾聽沉默的人是被聲音堵住了耳朵的聾子。懂得沉默的價值的人卻有—雙善于傾聽沉默的耳朵,如同紀伯倫所說,他們“聽見了寂靜的唱詩班唱著世紀的歌,吟詠著空間的詩,解釋著永恒的秘密”。一個聽懂了千古歷史和萬有存在的沉默的話語的人,他自己一定也是更懂得怎樣說話的。 讓我們學會傾聽沉默—— 因為在萬象喧囂的背后,在一切語言消失之處,隱藏著世界的秘密。傾聽沉默,就是傾聽永恒之歌。 因為我們最真實的自我是沉默的,人與人之間真正的溝通是超越語言的。傾聽沉默,就是傾聽靈魂之歌。 當少男少女由兩小無猜的嬉笑轉(zhuǎn)入羞怯的沉默時,最初的愛情來臨了。 當詩人由熱情奔放的高歌轉(zhuǎn)入憂郁的沉默時,真正的靈感來臨了。 沉默是神的來臨的永恒儀式。 世上一切重大的事情,包括陰謀與愛情,誕生與死亡,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 在家庭中,夫婦吵嘴并不可怕,倘若相對無言,你就要留心了。 在社會上,風潮迭起并不可怕,倘若萬馬齊喑,你就要留心了。 艾略特說,世界并非在驚天動地的“砰”的一聲中,而是在幾乎聽不見的“哧”的一聲中完結(jié)的。末日的來臨往往悄無聲息。死神喜歡躡行,當我們聽見它的腳步聲時,我們甚至來不及停住唇上的生命之歌,就和它打了照面。 當然,真正偉大的作品和偉大的誕生也是在沉默中醞釀的。廣告造就不了文豪。哪個自愛并且愛孩子的母親會在分娩前頻頻向新聞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在最深重的苦難中,沒有呻吟,沒有哭泣。沉默是絕望者最后的尊嚴。 在最可怕的屈辱中,沒有詛咒,沒有嘆息。沉默是復仇者最高的輕蔑。 沉默就是不說,但不說的原因有種種,例如:因為不讓說而不說,那是順從或者憤懣;因為不敢說而不說,那是畏怯或者怨恨;因為不便說而不說,那是禮貌或者虛偽;因為不該說而不說,那是審慎或者世故;因為不必說而不說,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為不屑說而不說,那是驕傲或者超脫。這些都還不是與語言相對立的意義上的沉默,因為心中已經(jīng)有了話,有了語言,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倘若是因為不可說而不說,那至深之物不能浮現(xiàn)為語言,那至高之物不能下降為語言,或許便是所謂存在的沉默了吧。 沉默是一口井,這井里可能藏著珠寶,也可能一無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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