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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選擇讀什么書,幾乎全是“跟著感覺走”,也說是對什么感興趣就讀什么。我在大學上的是中國評議文學系,課程雖多(一年級時13門課,體育除外),但是閑暇時間還是有的,于是我廣讀小說,中外兼顧。學中文,看小說理所當然,但我卻別出心裁,按類順著圖書館目錄卡片的次序讀,西方各個流派,什么古典主義、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偵探、愛情、歷史、紀實,可謂“一掃而空”。能讀那么多?北京師范大學剛剛由和平門外遷到現(xiàn)在的校園,圖書館的面積小,一層樓,書也少,幾間屋子。專業(yè)書百要看的,但是婁時教材類幾乎闕如,上課全憑記筆記;理論書也不多,晚自習時間就能遍覽,余下的時間,我?guī)缀醵冀o了小說。 我在那段時間讀書的情況,放到今天的大學里或許不算什么問題,可是在50多年前還是罕見的。我因讀小說而擴大了知識面,同時加強了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并使之結(jié)合的能力。這對于一個從校門到校門的17歲城市青年來說,是很重要的。附帶說一說,這兩方面的培養(yǎng)始于高中時代,大學一年級的形式邏輯課也我受益很大。五年下來,還不錯,成績是全班最好的,可見看小說沒耽誤了正事。 年歲稍長,大致可以從22歲大學畢業(yè)留校工作時算起吧,不再跟著感覺走了,同時我的興趣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移到對中國古代評議的研究與教學上面。懂得讀書應(yīng)該有自己的“方向”,并且及時總結(jié)經(jīng)驗和教訓,逐步形成符合于己的方法,實際是從這時才開始的;換方之,我“開竅”太晚了。 我永遠忘不了訓詁學家蕭璋老師說過的一句話:“要給學生一杯水,自己就要有一桶水。”這句話,可能許多老教師都要說過,但50多年來在我讀書、教書以及研究時,常常好像又聽到了蕭先生的聲音。 “一桶水說”只是個原則,怎樣分殊到年復一年的教堂和學術(shù)生活中“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大體一直是被教堂逼著走的,直至現(xiàn)在。據(jù)說孔夫子說過“教學相長”,這不僅指師生之間的討論切磋可以給雙方以增加啟智的好處,而且也包括了原以為知,待到站在幾十個學生面前“輸出”時,會驀然發(fā)現(xiàn)在自己“已知”中還有空白,于是慚愧,于是焦急,于是回去趕快補課。在學術(shù)研究中也是如此,要證明或論述一個問題,總要“掃清外圍”,即閱讀和思考的范圍要遠遠大于剖析該問題之所需。在下面我還要談到這一點。
讀書的過程和情景是很難用一二三羅列的,但是為了說得清楚點,不得不一樣一樣說。 對所遇到的問題,兇手讀書時發(fā)現(xiàn)的問題,我喜歡“刨根問底”,即追蹤苦命依據(jù),一直追到無可再追。例如我發(fā)現(xiàn)學生古書,其困難并不全在對字詞及其意義不理解,還因為對感人的生活習俗和制度不了解,更不理解。為了講清楚這類問題,我不滿足于一些古書的注釋和工具書解釋,于是在閱讀文史文獻的時候就注意搜集有關(guān)資料,后來我寫的小冊子《中國古代衣食住行》就是據(jù)此形成的。原本想接著寫古代“婚喪嫁娶”、“科舉職官”、“姓名避諱”、“軍隊戰(zhàn)事”、“外交禮儀”、“風水占卜”等,構(gòu)成一個系列,但是因為忙起來了,只得中斷。意料中的收獲是,由于知識上有了儲備,所以施之于教學,取得了較好效果。這是讀書的副產(chǎn)品,也是擴大自己學術(shù)視野的過程。 世上沒有任何事物是孤立存在的,學術(shù)和知識上的問題也從不是孤零零的,問題的邊緣地帶可能恰好隱藏著很重要而被人忽略的總理。我在追蹤過程中,常常發(fā)現(xiàn)以前未曾注意到而又確實值得研究、思考的問題和材料;也常遇到一個問題套著別珠“連環(huán)套”,如果條件允許,就及時記下來,或者在書上做出標記,等以后有時間了再對“連環(huán)套”中余下的問題進行思考和研究。我的有些學術(shù)論文就是這樣“檢”來的。這需要對問題具有濃厚的興趣和高度的敏感,用今天的話可以說是“問題意識”吧。我還體會到,“問題意識”其實也是長期讀書不輟的結(jié)果。書海無涯,沒有人能讀啟蒙中國或古或今的書籍,但在有限持生命中盡量多讀些,也會發(fā)現(xiàn)無窮的問題、有趣的問題,只要能試圖解決其中更為有限的幾個,此生也就不枉為讀書人了。 不同領(lǐng)域或?qū)W科之間的界限其實也是模糊的,如果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他,無異于就事論事,形成的看法時常令人有缺點兒什么甚或“隔靴搔癢”之感。例如大家都知道,在“原始儒家”那里有和佛教相通之處,在宋明儒家那里有從佛教借鑒之處。不以知道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為滿足,我想把握店這一現(xiàn)象的“為什么”,這一習慣又誘導我去閱讀佛教經(jīng)典和有關(guān)書籍。儒家和道家關(guān)系的情形類似,于是我接著拓展閱讀的范圍。這種信步書林之所獲,多年后都有助于我思考和研究中國文化問題。對世界其他信仰的探索也是這樣自然而然延伸的結(jié)果。當我愈益覺得如果不把另文化放到世界范圍里考察,不和其他文化進行比較,許多問題就會說不清時,便不知不覺進入到希系列宗教(猶太教、基督教、天主教、東正教,還有伊斯蘭教)的領(lǐng)域,不僅閱讀其經(jīng)典和解釋性書籍,還要多看幾本中外學者寫的宗教學和宗教史菱。中國佛教是從鳊傳來并經(jīng)過了中國化過程的,原始佛教的原生環(huán)境是怎樣的?它的許多理念都都要螈創(chuàng)”的嗎?要想讓自己明白,就不能不涉足(談到研究)佛教產(chǎn)生前的婆羅門教以及此前的“奧義書時代”和“吠陀時代”的經(jīng)典。就這樣,我的“桶”越來越大,心里越來越踏實,在和各國學者或宗教領(lǐng)袖對話時也就比較從容了。
讀書鍛煉了我“思”的能力,具體地說,是記憶、想象和聯(lián)想的習慣和能力。有時我喜歡作“反向思維”,例如自問:“不這樣行不行?”“真的是這樣嗎?”甚至自問:“古人為什么這樣說,而不那樣說?”有時這些想法甚至是在向習慣和權(quán)威挑戰(zhàn)。例如韓愈,這位唐代古文運動的旗手,文章之高妙毋庸置疑,他“非三代兩漢文章不敢觀”,他的作品被認為是純正的古文。但我在讀《韓昌黎集》時,偶爾發(fā)現(xiàn)他的語句并不合三代至漢的語法,“懷疑”副著我再次通讀,后來寫成了《韓愈不嚴守文言語法析》一文,揭示了一些現(xiàn)象,并給出了我對其所以然的解釋。又如在我使用字、詞典時,深感古今釋義的方法和風格很不一樣,聯(lián)系中西哲學的差異,知道這是二者思維特點所致,而中國式的思維更符合語言實際情況,于是沿此而進,提出了“語義的可解與不可解”問題。越老越體味到孔子所說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的確是趔,這是他“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的經(jīng)驗之談吶。 年輕的時候清楚地知道我們這一代與師輩的差異:我們?nèi)狈Α坝坠Α?,古書讀得少,更不熟。不熟,為虎添翼“進不去”,體會不了, “味兒”來,依舊“書是書,我是我”,而作為一名古代漢語教師,就可能是以己之長虹劃想使人昭昭。于是我要求學生背誦古文,戲名之曰“和古人對話”;上課地,我?guī)ь^合上書,學生背書中斷或錯了我來提醒,師生都嘗到了多讀、熟讀的好處。所謂古書之“味兒”,其實就是沉浸在書、文所營造的氣氛中,盡量去“復原”作者構(gòu)思寫作時的評議環(huán)境(這苛政猛于虎是不可能的),要猶如自己身臨其境,書、我的境界已經(jīng)模糊。這是“思”的深化,久而久之自有所行。近年來我才知道,原來我這一經(jīng)驗和現(xiàn)在西方哲學中“詮釋學”的一些理論暗合。其實我們祖先早就點出了個中要諦,例如主張讀書要“涵滬”、“想見其人”,講“文勢”,只不過沒有上升到形而上而已。
記憶力再好的人一旦書讀得較慢多了,也記不住那么多內(nèi)容,特別是在當前“知識爆炸”,書籍和信息都是海量的時代。任其如此,豈不成了“黑瞎子掰棒子”?過去我習慣于做卡片,小小的卡片盒隨身帶著,有所獲(有時是有所思)就記下來。十多年前我用計算機做成電子卡片,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等到整理、分類和歸納時,電子卡片反而不如紙質(zhì)上策方便。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為全文存檔、摘抄和紙質(zhì)卡片三者并用了,它們成了我讀書路上留下的標記,有了標記走加載頭路(拴起舊有的思緒和資料)(就方便了。我身上總帶著個小本子,書桌上也準備了一個。身上這一本隨時記下要辦的事,備忘錄性質(zhì),同時記下遇到人和事時引發(fā)的一些與學術(shù)有關(guān)的想法;桌上的一本專用來記下讀書時的感覺和激發(fā)出的“一閃念”(姑謂之“靈感”吧)。這是個笨方法,但對于一個年過古稀的人來說,恰好是一個補拙的竅門。當然也有小本亂丟一時找不到,急得出汗,全家總動員一起上陣的情況事后想想,那情景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要讀的書太多,“平等對待”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最重要的書、文,我就仔細讀甚至反復讀,即所謂精讀也;一般而有用者,就略讀;與己關(guān)注的問題距離較,就瀏覽。者就是讀讀序或?qū)а裕纯茨夸?,挑選一些章節(jié)看一看,“知道了”,丟開。 年紀越大,記憶力就越差,越老我摘抄得就越多。抄書有一個好處,等于又讀了一遍,印象加深,體會更多,還能把自己讀時萌生的想法記在旁邊,以供今后之手。前人常常抄書,有的是因為書不易得只好抄,例如北師大老校長陳垣,到中年了還在抄書;有的是為了邊抄邊體會,加強記憶,例如蘇軾就抄過兩遍《漢書》。前人的這一經(jīng)驗是寶貴的,但顯然不適用于今日,而我覺得如果折中處理,例如適當抄點書,還是值得的。 隨著重大意義聽增長和涉足范圍的擴大,加上“信息多元”,店家就需要做到雜而不亂。我不會讓階段性關(guān)注的熱點對我最魘愛好和教學科研造成太大的沖擊。例如為調(diào)查了解西北沙漠化和西南石漠化情況以及治理的方法,我用了幾年的時間。這當然遠不是我的專業(yè),當時又忙,但是我還是擠出時間有關(guān)的書籍和文章,向政府有關(guān)部門和真心實意請教。這樣,當我走進騰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或云黔桂石漠化地區(qū)調(diào)研時,就聽得懂當?shù)厝罕姾透刹康脑捔?,也可以和專家們討論治理方案了。工作告一段落,馬上把那點可憐的空閑時間用來看我最喜歡、最需要的書。上世紀90年代我開辟了一個新領(lǐng)域:用計算機對中文信息進行自動化處理。為此,又讀了大量計算機評議學方面的書和論文,也是這樣做“季節(jié)性處理”。對長期關(guān)注而非我“主業(yè)”的領(lǐng)域,就細水長流,涓涓匯總。例如教育領(lǐng)域的一些問題,涉及方針、體制、機制、管理、師資等諸多方面,書籍文獻也多,連專業(yè)人士也不能遍覽,何況我這個“業(yè)余”?應(yīng)對的辦法是需要時看,碰到了看,朋友推薦的看,不占整快兒時裝是。再如出訪外國,除了向有關(guān)部門請教,我還要閱讀有關(guān)該國或地區(qū)的歷史、文化、地理之類的圖書資料。這些都屬于“計劃外”,雖說不系統(tǒng),即時性的,但也擴展了知識,看似和“計劃內(nèi)”不搭界,但說不定什么時候通過這一方法之所得就派上了用場。寫到這兒想起,年輕時我曾經(jīng)在研究地方戲曲和曲藝的評議運用方面下了一點功夫,后來還寫了本小冊子(現(xiàn)在我還是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的終身會員呢),當時有人譏為來務(wù)正業(yè),聽到了這一評語我也曾經(jīng)自我懷疑過,但是后來在教學中和研究中卻屢屢得益了。這也讓我再一次體會到“萬物一理”(中國哲學上叫“理一分殊”)的道理。
我和中國古代語言和文獻打了超過半個世紀的交道,也許現(xiàn)在才剛剛摸到點門——語言,尤其是古代語言,太復雜,太深奧了。但我喜歡這一“行”。興趣是激發(fā)人學習的最大內(nèi)動力。正在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因而也很忙,但我舊習不改,一有空還是鉆在這里頭??磿瑒硬粍泳屯至x、字音及其流變上想;而且總期盼著能有更多的時間讓我從容地擺弄這個寶貝。 另一個舊習不但沒改,反而愈加牢固,這就是讀書。這幾乎成了我之一“累”(第三聲,北京話指累贅、負擔)。讀書占據(jù)了屬于我私有的全部時間,包括在國內(nèi)出差的火車上和出國訪問的飛機上。大家都睡了,一片寂靜恰好讀書?。换疖嚨暮袈÷暫惋w機馬達聲,聽而不聞。如果哪一天沒讀成書,睡不踏實,就像丟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有時我給自己定下“課程”(計劃、時間),什么時候要把什么書讀完,可惜計劃有時落空,但事后一定要補上。 將近三十年前吧,全家五口住在兩居室的小單元里,臥室就是起居室,也是藏書室、讀書室。一次記者問我,你的書房起了什么名?我脫口而出:“日讀一卷書屋?!边^幾天訪問記見報了,我兒子周末從學?;貋?,帶著質(zhì)問的口氣說:“爸,你的'日讀一卷書屋’在哪兒?”我說,在整個學校,在我的心里。其實,“日讀一卷書”是我的座右銘,一直是對自己的鞭策?;仡櫦韧钥白晕康氖?,我堅持下來了,除了生病的時候。 “一卷書”的量是按古書說的,平均起來大約萬把字吧。算一算,真做到了;再算算我還能活多少年?還能讀多少?我暗自笑了:還不算少! 2013年1月15日夜于日讀一卷書屋 (作者系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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