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朋友約我去一個地方,出門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關(guān)機了,詳細地址在短信里,我只記得是某某大廈。攔了兩輛出租,師傅都說不知道在哪,攔到第三輛出租時,師傅二話沒說就發(fā)動了油門,跑了兩公里之后跟我說,幸虧我拉你,要是別人拉你,肯定找不到地方。我突然想到,讀書也當如此——對書的熟悉程度要像老出租車司機對城市的熟悉程度一樣。此文聊聊讀書。 先澄清兩句有流弊的話。一是“每天讀一本好書”;二是“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許多立言宗旨很好的話,一旦落向?qū)嵦幘褪チ⒀源笾疾a(chǎn)生了流弊(立法亦如是),所以在拿現(xiàn)成的話作為自己的目標時,一定要慎重。 如果把“每天讀一本好書”定為目標,并下定決心去做,而且你是個有毅力的人,會怎樣呢?第一天,你可能花了八個小時把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啃完了,很累但很充實。幾天之后,你覺得這樣讀書過于囫圇吞棗了,讀完但不知道記住了什么,又不想太快就破壞自己的計劃(至少也得堅持一個月吧?你想。)于是,你會選擇薄點簡單點的書來讀。一周之后,你每天讀的書變成小說了(剛開始是文學名著,后來變成通俗小說了);再過一周,你變成每天讀一本雜志了(這也算每天完成一本書了,至少是在閱讀的,你想。)其實,“讀什么”比“是不是在閱讀”更重要——郭靖遠不如楊康聰明,但他的師父水平遠超過楊康的師父,最終二人水平天上地下;做研究也如此,你能否跟著一個大牛導師比你是不是整天在實驗室里耗著要重要得多。所以,“每天讀一本好書”的要訣在“好書”上,而不在“每天一本”上。但當它成為一個計劃之后,在實施時一定導致修訂和改變,因為“每天一本”和“好書”存在內(nèi)在的矛盾。當它只是一句空洞的理論時,這個矛盾不會被輕易察覺;一旦付諸實踐,就會很快暴露無遺。而你的計劃在第一次做出微小改變時就已開始背離初衷,漸漸走向破產(chǎn)了。更可怕的是,這種過程是不知不覺的,你可能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好歹算完成了目標。但這是完成計劃的目標已經(jīng)失去意義了。 再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據(jù)說豐子愷學英語是把每篇文章讀22遍,理由是“讀(讀)”有22畫。當年朋友把這個方法介紹給我的時候,我如獲至寶去嘗試,一開始效果挺好,但很快就無效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數(shù)遍數(shù)是讀書的大忌。在我使用這個讀書法的過程中,我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怎樣完成22遍上了,而不是去吃透嚼爛每一句話。對于不同的文章,遍數(shù)的要求是不能一律的,有些讀一遍就足夠了,有些讀50遍都不為多。讀書既不可有任何成見,也不可拘泥于旁人論斷。讀書不應(yīng)當有“眾所周知”這種詞——任何判斷,必令出于自己,先多聞闕疑,然后始能是其所是,非其所非。 破除兩條流弊后,進入讀書的正題。我想用《朱子語類》里提過的兩個詞來解釋讀書的進階次第。一個叫“周遍平正”,一個叫“四通八達”。這兩個詞說得極好。 先說周遍。讀書就像逛景點。走馬觀花地看一遍,也算是去過,但終究是外行。比如北京七日游,一輛大巴拉著外地游客到天安門故宮長城王府井走一遍,該看的都看了,該拍的都拍了。但對北京了解多少呢?皮毛都不到。諳熟一個城市的境界應(yīng)該是這樣——出門不管公交地鐵,不看多少路幾號線就坐上去,上車就悶頭睡覺,一覺醒來立馬下車,眼看過來一輛公交,再跳上去,繼續(xù)睡覺,如此四五次,然后下車,拍拍屁股,掃一眼周圍,立馬說出這是哪里,周圍有什么,東西南北各到哪里。讀書做到這種程度,就算是周遍了。納蘭容若詞“賭書消得潑茶香”,寫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飯后烹茶,一人說出典故,另一人回答在某書第幾卷第幾頁,唐朝科舉制度明經(jīng)科考試方式是“帖經(jīng)”,這些都是“周遍”的功夫。 次說平正。平正是指不追新、不慕奇、不以見聞廣博為尚、不以芒角鋒利為高。我以前讀書喜歡求新獵奇。對“你所不知道的XXXX”,“XXXX的奧秘”,“XX秘史”這類書有很多興趣。初中時讀《射雕英雄傳》,金庸先生提到他在寫射雕時參考了《蒙古秘史》,我那一陣兒最夢寐以求的書就是《蒙古秘史》。后來見聞略增,漸漸懂得荀子所說的“不知不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的含義。近年有朋友向我推薦《大江大河》等書,我翻了幾頁就丟下了。這種書早已不在我感興趣的范圍。非史學專業(yè)的人,讀史關(guān)鍵在于明白是非,而不是記住許多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還看過一篇文章,聊讀史的三重境界,作者說,到了最后一重境界,看歷史不再有是非對錯之分。我以為大謬了。這是非常沒有立場的鄉(xiāng)愿觀點,讀史最重要的即在辨明是非?!胺呛诩窗住背1挥脕硇稳菀粋€人的獨斷和蒙昧,其實,沒有極深的功力,做不到“非黑即白”。“非黑即白”不是簡單指出一個人是好是壞,而是能明鑒他的功過得失。例如清朝趙藩撰武侯祠對聯(lián),“能攻心則反側(cè)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zhàn);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痹u諸葛亮功過得失,極為精當公允。正因為“平正”太難,所以許多學者追新慕奇,讀書不患不能出新,而患刻意求新,失卻了平正。 再說四通。何謂四通?綱通、目通、經(jīng)通、緯通。綱通是明白要義,知道立言大旨。古代打仗排兵布陣,指揮官通常站在高處,看下面的陣型,兵卒往來、號令變化一目了然。讀書能如此,就是做到了綱通。目通是熟稔細分的條目,諳察于心。良醫(yī)和庸醫(yī)的區(qū)分,從治感冒中就能看出來——良醫(yī)能做到“目通”。庸醫(yī)眼中只有兩種感冒,良醫(yī)眼中有數(shù)十種感冒,并清楚每種對治方法。如果做不到綱通,只在條目上糾纏,就好比入海量沙,泛濫無歸。做到綱通之后,綱舉目張,條理可以貫然而通。綱目俱通,仍不完全,還要經(jīng)通。 “經(jīng)”是織布時的縱線,即不動的線。比如織毛衣,不動的線叫“經(jīng)”,動的線叫“緯”?!敖?jīng)緯”不同于“綱目”,“綱目”是看得見的,“經(jīng)緯”是看不見的。地球上本沒有經(jīng)緯線,人為畫出了經(jīng)緯線之后,各個地方的位置就得以明確了。經(jīng)通是通達作者的心思,并不僅僅是讀懂一篇文章或一本書的要義,而是經(jīng)由一篇文章或一本書,窺見作者背后的立場與判斷。類似佛教“六通”中的“他心通”。舉個例子,《論語》記載,孔子和弟子在衛(wèi)國時,冉有想知道孔子是否贊同衛(wèi)君,但這個問題不便啟齒,子貢對冉有說讓我來問吧,他不問孔子是否贊同衛(wèi)君,而是問孔子“伯夷叔齊何人也”,得到了孔子對這個問題的態(tài)度,就自然知道孔子對衛(wèi)君的態(tài)度了。這是經(jīng)通。做到經(jīng)通,已屬大不易,幾乎可以看做讀書的極致了。不過在這極致之后,還存在另一個階段,就是緯通。 “緯”是織布的橫線,漢朝時出現(xiàn)過一種學說,叫“讖緯”?!熬晻笔歉綍?jīng)典的書。經(jīng)學有古文經(jīng)學和今文經(jīng)學之分,精通今文經(jīng)學的人,都是“緯通”之人。遠者如董仲舒作《春秋繁露》,近者如康有為作《孔子改制考》。拿另一個學科的研究方法,來研究本學科的問題,也是“緯學”。比如王國維拿西方文學和哲學理論治中國的詞學、熊十力以自身觀點、宋明理學、柏格森生命哲學治佛家的唯識學、王元化以研究莎士比亞戲劇和黑格爾哲學的背景治《文心雕龍》,皆是“緯學”。今天的學界,所謂“跨領(lǐng)域研究”、“多學科有機融合”、“系統(tǒng)論”也大多是半通不通的緯學。 最后說八達。《周易·大畜卦》上九曰:何天之衢,亨。這句話被朱熹拿來形容讀書通達之后的境界。意指背負著青天的大道,亨通無阻。不過這個比喻的重點不是形容通達之后的境界,而是點破通達的來源。這種大通達并非自小通達積累而來,相反,是自大阻止演變而來。不是水到渠成,而是大河決堤?!按笮蟆保谴蠓e蓄,大阻止?!靶髽O而通”,讀書一定有積蓄、阻止的階段,而且是相當漫長的過程。在這過程中,面對書中的精要,往往有仰之彌高,鉆之彌堅之感,四處受阻,苦不得出,乃至擲書撞壁,喟然長嘆。好比武俠小說中修煉上層內(nèi)功之人,有真氣在體內(nèi)四處沖撞又不得調(diào)伏的時候。不過,一旦打通玄關(guān)一竅,內(nèi)力如決堤之水,鋪天蓋地,無所不至,四肢百骸暢然通達。讀書是啃硬骨頭,要花大力氣,不是蜻蜓點水,春苑賞花。讀書必須常常累得自己像耕地的老黃牛一樣,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然后在不經(jīng)意間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后的田地已經(jīng)整飭儼然,蔚為大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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