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三月，我們相識。

　　濟南的三月，雖然已經(jīng)開始有了春天的味道，但天氣卻冷熱無常，尤其多風(fēng)。當(dāng)時我的工作比較自由，午飯后經(jīng)常有一段很充裕的空閑時間。在這樣的時光里，我一般是午睡、看書，或者干脆由著自己性子，靜靜地躺在床上遐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記得許多個這樣的午后，外面強勁的春風(fēng)像個頑皮瘋跑的孩子，打著唿哨不時來搖晃木窗，并擊打出節(jié)奏，倒也能稍稍和上韻律。有時候我甚至感覺，那呼嘯的風(fēng)聲里其實包含著一曲宏大的合唱，像教堂唱詩班的演唱般時遠時近和飄忽不定。于是心里有種異樣地說不出的滋味，在這個季節(jié)，每當(dāng)獨處時，我便能感覺受到它的存在。這就是孤獨么？還是青春的寂寞與惆悵？它曾經(jīng)像無法排遣的一種病況，伴著我青春的生涯。

　　就是在那段時光里，我與她相識。

　　她是身材豐滿、皮膚白皙的那種女孩，但剛剛被介紹認識時我卻并不喜歡。那時候，我才剛結(jié)束一次經(jīng)歷了多年的愛情嘗試，大概是受以前朋友的影響太大，無形中總會將她們加以比較?？蓜e人都夸她漂亮，于是相對而坐的時候，我便每每去打量她。盡管如此，我們聯(lián)系還是很頻繁，因為那時我多的是寂寞、有的是無所聊賴。

　　早春的天氣畢竟還冷，晚上就更難有什么合適去處，幸好大觀園附近有一家名叫米力乃的西餐廳，我們就去那里喝咖啡。不止一次地，我細細審視，看她安靜地坐著，安靜地用小匙輕輕攪動咖啡，然后再安靜地邊攪動邊慢慢品飲，也不由不贊嘆這的確是一個稱得上俏麗的女孩?？晌疫€是走不出過去的圈子，總要拿她去和曾經(jīng)的朋友比較。有時候，便不由在心里思忖：難道我將來的愛人，會是她么？

　　寧靜的夜晚，守著兩杯濃黑的咖啡，我們的話題無所不及。于是我知道了她在中學(xué)時期有過一個朋友，那男孩為她曾與別人打架，結(jié)果自然是臉上手上纏滿繃帶。她則為此哭了一夜，并且從此與那男孩相交。我于是想，假如在那種情境下，自己究竟有多大勇氣去為她而與別人打架？這想法頗使我有點為難，因為做學(xué)生時我從不參與男孩之間的戰(zhàn)斗；我又有些慶幸，因為那畢竟沒有發(fā)生在我身上?？筛屛覒c幸的現(xiàn)實是，男孩后來去了俄羅斯，之后他們便再沒有聯(lián)系。

　　我想，自己的性格與那男孩應(yīng)該沒有共通之處，她又會怎樣看我呢？我開始審視她于我的反應(yīng)。之后幾次相見，每次我都會想，也許她就要對我說：我們不合適，還是做個普通朋友吧！因為，我也曾用這話來拒絕過別人?，F(xiàn)在，我開始為有可能會失去她而擔(dān)心了么？的確是有些。

　　然而每一晚，她都安靜享受著由我付費的昂貴的咖啡，閑談著我們感興趣的所有話題。我漸漸相信，從她口里決不會說出那句話。真的，她確具有某種耐人尋味的魅力，我的生活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她所浸染，我開始在期待每一個相見的夜晚。

　　有一晚我們終于走出咖啡廳，那天實在太暖和。沿?zé)艋鹜鞯慕值缆⒉?，忽而我想起詩人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想到了其中一個平時罕用的詞語叫做彳亍。像我們這樣，在如此浪漫而充滿詩意的夜晚里散步，是不是該稱作彳亍呢？我以為，用詩的語言來形容和記錄這款款的漫步，應(yīng)該是再洽當(dāng)不過。

　　那晚其實我們已有幾天不曾相見。我就說還真的很想你呢！她低首而笑。

　　在高樓的空隙間，我們的頭上，是那個月亮。月光雖然在路燈比照下并不顯眼，沒有許多文章里所描寫的那般如練如瀑，但我記得那晚月亮是在的。如此浪漫和美麗的夜晚，怎么會沒與它的參與呢？

　　她卻說：你真傻。

　　我真傻，我懊惱了好些時候，為自己所得到的回應(yīng)而不安。

　　春光漸深，繁花一簇簇盛開。河邊公園里，在一個確有月亮并且光瀉如瀑的夜晚，我們徜徉在看花的人群里，直到夜深了，人們漸漸散去。在月色與花的海洋里我們依舊徜徉，夜如夢寐一般，我甚至一度去懷疑它的真實。

　　在一處花團錦簇的碧桃林前，我猛然攬她入懷，她則順從地依偎著。于是我遇到了她微涼的臉，還有溫軟的唇。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吻一個女孩。一瞬間，我的身心似乎揮散進花叢間，融化在月光里。

　　也是那個深夜，我騎車帶她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穿行。路邊高大的梧桐雖有月光與路燈來共同輝映，卻依舊黑影綽綽，我們也就飛快地在它們投來的巨影下穿行。那晚她一直在為我歌唱，唱那首關(guān)于月亮的歌。我感覺自己像夢一樣，在月夜里輕盈地飄飛。

　　花前月下的日子從此開始了，像春天一般濃釅。時光似乎停滯不前，它從此永駐在愛情薰風(fēng)沉醉的港灣里。這幸福的絢爛究竟已經(jīng)持續(xù)多久了呢，我感覺那應(yīng)該是一生一世。那已經(jīng)是一生一世了！

　　沉醉在愛情的光影里，更多生活的細節(jié)被我忽略不計了，生活究竟還發(fā)生過什么，我并不想知道。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說要離開我，理由是從前的男友回來找她了。

　　記得我曾給她讀自己最喜歡的一首宋詞，辛稼軒的《摸魚兒》，里面有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的句子。我曾由此聯(lián)想到她名字的諧音有留住紅艷的意思，可引申為留住春天。我就想春天其實是留不住的，而我能留住她么？但在那時，這淡而莫名的憂慮沒有任何存在理由，只一瞬間，它便像晴日里山谷間薄微的輕嵐，瞬間融化進和煦的陽光里?，F(xiàn)在，我又想到了那首詞。

　　她真的要離開我，而所謂理由，或許只是個借口罷。那一刻我除了有些吃驚，并沒有什么強烈反應(yīng)。我甚至像往常一樣，平靜地送她回家，平靜地與她告別。但后來的一切證明，那一刻我只是因變故太突然而致精神遲鈍，真正的痛則是在之后。

　　幾乎整個夜晚，我輾轉(zhuǎn)在床上，大睜著眼睛，一把利刃在宰割我情感的肌膚了，并且愈來愈痛。而初夏的夜風(fēng)似乎也驟然強大起來，狂猛地攪動窗外樓下的樹木們，發(fā)出陣陣葉濤聲。我感覺自己很無助，只得痛苦地大睜雙眼，看翻卷的樹影被路燈映上天花板，并且印在那里依舊猛烈地翻卷攪動，如同攪動我驟然受傷的臟腑。這是何等的煎熬？在那夜，我不止一次喊出聲來：怎么辦，我受不了??！

　　窗外狂卷的還是春風(fēng)么？不，這里已沒有春天，爛漫的春天已經(jīng)結(jié)束。

　　但，故事并沒有完全結(jié)束。

　　第二天下午，樓下傳達室打電話說有人送東西給我。等我趕去時，那里只有一封信，里面是她的一張照片，是我曾經(jīng)想要的那一張。這是最后的紀(jì)念么？我立即追出去，但她早已遠去。我的眼睛被陽光所刺痛著，半是因為光線強烈，半是因為昨夜無眠。葉子依舊狂舞和卷動著，在猛烈的陽光下不斷翻出灰白的底色，滿耳都是風(fēng)聲呼嘯。

　　后來，我們終于又有了一次交談，在她的家里。

　　她竟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洗了杏子讓我吃。只是我在心里知道，這并不代表什么，我甚至懷疑從一開始自己就一廂情愿?？墒悄切┮雇恚挂膊皇钦娴拿?？杏子很甜，它們酸澀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而我們卻要結(jié)束了。

　　結(jié)束了，一同走出來，立即被炫目的陽光和酷熱的風(fēng)所包圍。而時間才只公歷六月，那一年夏天來得太早。我曾有過的，那似乎是已經(jīng)過了一生一世的所謂愛情，也不過才三個月：以三月始，歷三月終。

　　我至今不明白，故事為什么會這樣結(jié)束：臨別，像是悄悄地，她沒有帶任何表情地丟給我一句：晚上，等我電話但直到多年以后，我竟再也沒有得到過她的音信。

　　她，真的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