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江：《尚書·無逸》析義中華民族的民族性,其源頭必須追溯于先秦,參與形成其核心的有六經(jīng)、老莊、百家之學(xué),漢以后又有佛教的傳入。明末開始有西方文化進入,與原已形成的民族性相摩相蕩,但是沒有完成融合?！拔逅摹币院篝斞赣懻搰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如果深入以觀,雖然民族性和國民性有聯(lián)系,西文語源甚至來自同一個詞(nafional character或national characteristic),但兩者還是不宜混為一談。民族性相關(guān)于一個民族幾千年的整體生存,國民性僅僅適用于近代的特定時空區(qū)域。從世界史的范圍來看,各民族之間的生存競爭是一場不得不參與的大博弈。一個民族能生存幾千年,其民族性必然有足以自立之處,否則怎么可能不被淘汰。因此消極地批判國民性只是治標,而積極地研究民族性才是治本。研究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是為了正本清源,重新煥發(fā)民族的原創(chuàng)精神,而國民性只不過是民族性的一個局部。研究經(jīng)典是一個民族自我認識的組成部分,《尚書》參與形成中華民族的民族性,《無逸》是其中的一篇。 周公作《無逸》。《書》序,舊題孔子撰。 作者歷來認為是周公,可能是真的。本篇因為出于今文,那么在先秦已經(jīng)有了。因為《論語·憲問》、《國語·楚語上》曾引及,那么還可以上推,最晚在春秋時代已經(jīng)有了。 如果作者是周公,那么讀本篇應(yīng)該相應(yīng)于周公的時代。如果作者不是周公,而是西周末東周初無名人所寫,那么就是此人相應(yīng)于周公的時代,目的在于矯正西周末的腐敗風(fēng)氣。我們今天讀此文,通過此人的時代來相應(yīng)于周公的時代,絕無所礙。周公還政于成王,恐成王未能守成,所以作此篇予以告誡?！妒酚洝斒兰摇贰爸芄殖赏鯄?治有所淫逸,乃作《多士》、作《無逸》?！薄抖嗍俊穼σ笊塘粝聛淼娜酥v,是對外的安撫?！稛o逸》對繼承大位的接班人講,是對內(nèi)的激勵。 無逸,管理好自己的精力,不要放縱自己,沉湎于逸樂。無逸的逸,在古書中有三種不同的寫法。通常寫為“逸”,逸就是樂,放松乃至放縱自己。一本寫為“佚”,人本來有一種精神,但是失去了。一本寫為“劮”,人本來有一種力量,但是失去了。儒家的“無逸”可以和佛教的“精進”比較?！熬M”往往有方向有目標,而“無逸”于此皆不談,以為人生本來如此。海德格爾自撰墓志銘:“我出生了,工作了,死了。”在生死之間沒有其他,只有工作,這也就是“無逸”。周公日:“嗚呼!”發(fā)出極深沉的感慨,表示以下所談的內(nèi)容關(guān)系重大,絕不平常?？杀容^古希臘的修辭學(xué),起勸服作用?！皢韬?”從心底把氣發(fā)出來,感動自己也感動別人。用感嘆詞開場,既是向生存根基的探索,也是對環(huán)境氣氛的清理,起壓堂的作用。 全篇一共有七“嗚呼”。 君子所,其無逸。 主題句。鮮明有力。 君子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才恰當(dāng),那就是無逸吧?；蛘哒f,君子如何才能安頓自己的身心,那就是無逸吧。所,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也就是可以安身立命之處。其,疑問詞,大概是……吧。鄭玄注:“君子,止謂在官長者。所,猶處也。君子處位為政,其無自逸豫也?！北酒难哉f對象是即將繼位的成王,而直接呼告的卻是君子,也就是那些自我期許為君子的人,才是本篇的理想讀者。在周公時代,君子直接指在官長之位者(仕而優(yōu)),在孔子時,君子多指不在位者(學(xué)而優(yōu))。 什么是君子?《白虎通·號篇》:“君之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稱也?！本邮侵袊鴤鹘y(tǒng)社會的政治性存在,是領(lǐng)導(dǎo)成員的候補階層,可比擬宗教社會的僧侶階層,或者現(xiàn)代社會的精英階層。從字形上分析,君子上通于君,下通于群,是社會的中間階層,也是社會的中堅階層。君子不在位,可以相應(yīng)于士。君子在位,可以相應(yīng)于大夫。由士而大夫,故稱為士大夫(《周禮·考工記》、《茍子·強國》)。然而,君子和士強調(diào)的重點不同,君子強調(diào)其政治或道德層面,士強調(diào)其技能或知識層面(《說文解字》“推十合一為士”)。君子和士的不同層面,也就是今所謂德才兼?zhèn)?。在政治層?君子上通于君。“君”從尹口,本義是發(fā)號施令的人?！熬印狈钟小熬钡某煞?所以可以徹上徹下,以君子來要求成王,正是《大學(xué)》所謂“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在道德層面,君子上通于圣人。政治和道德之間的溝通,也就是傳統(tǒng)社會的君道和師道,可以比擬古希臘的王與哲人。周公接近于統(tǒng)治中心,哲人與王還密切相關(guān)。而孔子居于民間,哲人與王已不能統(tǒng)一。于是只能把哲人與王的統(tǒng)一放在古代,也就是理想中的堯舜之治。而哲人與王的不能統(tǒng)一之處,被后世稱為素王。于是君道和師道分裂為二,互相支持并且互相限制,由此維持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治道,達二千年之久。 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 老百姓生活的疾苦,執(zhí)政者首先必須面對。稼穡指播種與收獲,春耕為稼,秋收為穡。君子能體會“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李紳《憫農(nóng)》)的艱辛,就知道小人不能缺少的是什么了。能認識君子、小人分工所導(dǎo)致的分化,也就是君子成立的條件?！跋戎恕钡木涫?。參考《論語》“仁者先難而后獲”(《雍也》),“君子先行其言而后從之”(《為政》)。范仲淹《岳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應(yīng)該也從這里化出。 依,一般解釋為衣,隱也,隱也就是痛。也可以按字面解釋,就是憑依,依賴,依靠,也就是維系。小人生活艱難,而不能脫離的維系,也就是隱痛。人類能獲得的物質(zhì)在總體上是稀缺的,這也是經(jīng)濟學(xué)成立的條件。 如果把君子定義為政治性的存在,那么也可以把小人定義為生存性的存在。小人以追求生存為主,在原初沒有貶義,因為他沒有條件理解,也不一定想理解與生存無關(guān)的內(nèi)容。而君子除了生存追求以外,還有其政治追求乃至道德追求。在其他追求和生存追求有矛盾的情況下,君子也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抑制其生存追求,《論語》所謂“求仁得仁”(《述而》)、《孟子》所謂“舍生取義”(《告子上》)、“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唯士為能”(《梁惠王上》)。然而君子存在的先決條件必須以理解小人為前提,否則就是壓迫人、剝削人的官長。而壓迫人,剝削人的官長,其實也不是真正的君子,而是占據(jù)君子地位的小人,這就是后來有貶義的小人。然而小人不必理解君子,因為小人理解君子,也就成了君子。而君子必須理解小人,因為不能理解小人的君子,就不是君子而是小人。君子、小人相互依存,各安其位,乃古代社會治世之標準。 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 相,看。厥,其。諺,犟頭倔腦?！墩撜Z·先進》“由也喭?！敝祆渥ⅰ皢?粗俗也?！?nbsp; 這就是所謂的代溝,兩代人之間永遠的問題。如果留心觀察,可以在 周圍人中間看到此類情形。有些人家庭經(jīng)濟條件并不好,但是子女也沾染了浮華習(xí)氣,尤其令人痛心。 既誕,否則侮厥父母曰:'昔之人無聞知?！?nbsp; 誕,一做延,時間長了,《史記·魯世家》作“為業(yè)至長久”。也可以按字面解釋,指出生以至于漸漸長大以后。否則,于是,反過來。侮厥父母,把父母氣死?！拔糁藷o聞知”,你們的那些想法早就老掉牙了,我們?nèi)缃窨墒呛蟋F(xiàn)代。以流行的時髦理論否定上代人的生存根基,二代人之間往往會有此變化,故有所謂“富不過三代”之說,且絕對不會超過五代?！睹献印るx婁下》:“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比祟惿鐣慕Y(jié)構(gòu)就是如此,一個人處身于這樣的格局中,不是往上升,就是往下降。如果連續(xù)觀察幾代人,可以清晰地畫出走勢圖。所謂《紅樓夢》,就是截取了其中的一段,并且予以放大。理解自己在數(shù)代人之間的位置,也是“認識你自己”題中應(yīng)有之義。人在成年以后,可以嘗試了解自己的父母,甚至父母的父母,所謂“她從那條路上來”。而反過來說,從孩子的身上也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孩子也是老師。你在教育他,其實他也在教育你,而且是手把手地教。如果你教的東西不對,他反饋回來的東西也不會對,所以應(yīng)該在這個過程中學(xué)會做父母。人從上下兩端中可以看出自己血脈里的東西,傳統(tǒng)所謂的“孝”,經(jīng)過洗發(fā)仍可取資。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 以序、破、急的三段結(jié)構(gòu)而言,以上序,此破一。 往古代追溯并尋找根據(jù),以花中之花擊敗一時之花。 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 中宗即大戊,是殷商第十九位君主,主政時殷道復(fù)興,諸侯歸之。古代社會為祖先立廟,有宗教色彩,也有政治色彩?；驹瓌t是祖有功而宗有德,所謂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有功者祀以為祖,守文之主有德者祀以為宗。凡祖宗之廟皆不毀,而漢后尤其是唐后以為廟號之常,不復(fù)論德?！皣拦б贰?嚴恭在外表,寅畏在內(nèi)心。嚴,通儼,《論語·子張》:“望之儼然?！币?通夤,敬?！兑住で?“夕惕若,厲,無咎?！瓍枴币蛔鳌扳埂薄！疤烀远取?度,可解作忖度。內(nèi)心時時刻刻考慮著天命,判斷其是否離開。參考《康誥》“惟命不于?！?。度,也可解作法度,以天命為法度。古代統(tǒng)治者以受命于天來統(tǒng)治人,但自己也相信天命,故一直有畏懼,怕失去統(tǒng)治的合法性。“治民祗懼”,祗,敬。因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茍子·王制》又《哀公》:“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貞觀政要·政體》引用之)。參考《系辭》“懼以終始,其要無咎”。此亦見《系辭》和《無逸》之不同,蓋《易》防守兼及天地,《書》僅防守人?！墩撜Z·季氏》謂“君子有三畏”,君子畏不同于小人怕。君子畏的東西,小人不怕。小人怕的東西,君子不畏?；膶?荒廢自安。肆,所以,《史記·魯世家》作“故”。 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 高宗即武丁,是殷商第十三位君主?！皶r舊勞于外”,時,是也。舊,久也。此段早年經(jīng)歷,《偽古文尚書·說命》記述得比較詳細,“臺小子舊學(xué)于甘盤,既乃遯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終罔顯。”“爰暨小人”,爰,于是。暨,一作惠。王子和普通人在一起,故深知民間疾苦?！白髌浼次弧?作,等到,開始,興起?！澳嘶蛄陵?三年不言?！瘪R融注:“亮,信也。陰,默也。為聽于冢宰,信默而不言?！敝^天子居喪三年,不言國事。此段《論語·憲問》引及:“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薄捌湮┎谎?言乃雍。”在相信的氣場中不言,而一旦有言就很恰當(dāng),這里的言應(yīng)該指政令。雍,和諧,乃有層次、有厚度的音樂場?！抖Y記·坊記》、《史記·魯世家》作“言乃讙”。讙,喜悅也。 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年有九年。 “不敢荒寧”,見前。嘉靖,治理和諧社會。“言乃雍”尚在朝廷的范圍內(nèi),“嘉靖殷邦”推廣于全國。嘉,《史記》作密,密通宓,安也。靖,和也。參考《堯典》:“四海遏密八音?！薄爸劣谛〈?無時或怨?！备鱾€階層的人都滿意。無時或怨,治理國家從消除民怨入手,意旨甚深。蓋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予天下安,此絕非消極。參考《康誥》:“怨不在大,亦不在小?！?nbsp; 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入之依,能?；萦谑?不敢侮鰥寡。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年。 祖甲,武丁子?！安涣x惟王”,武丁欲立祖甲,祖甲以為廢兄立弟不義,逃亡民間。武丁“舊勞于外,爰暨小人”,還有其王子身份。祖甲“舊為小人”,是直接成為老百姓。“愛知小人之依,能?；萦谑瘛?對民間疾苦有切身感受?！安桓椅牿姽选?重視弱勢群體,有敬畏之心?！蹲髠鳌べ夜四辍烦赏踉u晉文公:“無從晉師。晉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晉國。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廢乎?” 自時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 “自時厥后立王”,和前面諸王形成對比。時,是。厥,其?！吧鷦t逸,生則逸”,重言感嘆。當(dāng)然也可以拆開來,在前一個“生則逸”施以句號。那么前一個“生則逸”描述現(xiàn)象。后一個“生則逸”陳述原因。前人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被不肖子孫輕易敗去,“崽賣爺田不心疼”。“惟耽樂之從”,只知道耽于享樂,以此麻醉自己,虛度人生。 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一蟹不如一蟹,每況愈下。前面舉出正面例子,這里舉出反面例子。前三例在位時間已有縮短趨勢,此則越來越短,驚心動魄。遺傳退化,乃家天下必然之失。 周公曰:“嗚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 破二。 正面第四例。改朝換代,另起一牛市波,此追溯其根源?！疤?王季”,文王的祖父和父親?！翱俗砸治贰！笨?能也。抑,慎密,低調(diào)做人?！洞笱拧酚小兑帧菲?修養(yǎng)功夫極深。畏,參考《系辭》:“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王風(fēng)》“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中華民族的憂患意識,是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因素,至今《國歌》猶云“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又周公此段的謀篇,從殷之中興進入,未提殷商的始祖湯,而提周的始祖,且連舉三人,此培補元氣,乃貞下起元之象。而提及殷商中興諸君,亦見其胸懷寬廣,周享國長久,亦非偶然。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杖彳补?懷保小民,惠鮮鰥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 “卑服”可以是穿破舊的衣服,也可以是做低下的事情?！墩撜Z·微子》子曰:“禹,吾無問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恤。禹,吾無間然矣?！奔?親身參與?！翱倒Α庇卸喾N解釋:一、安民。二、建造房屋。三、修路。四、開荒。古代用詞虛實不相隔,精神和物質(zhì),抽象和具體,決不能分裂,多解可以統(tǒng)一。漢字中凡是廣字頭,都和寬敞的居所有關(guān),如廣、莊、廬、庫,庇、龐、店、廟、府、庭、廊?？祻膹V字頭,也相關(guān)于健康。所謂“康功”,就是整治居住環(huán)境,使它適合于人的生存,今所謂“在共建中*共享,在共享中*共建”。田功,民以食為天,指耕種土地。又康功安居,田功樂業(yè)?！盎杖彳补А笔蔷駹顟B(tài)?！吨熳诱Z類》卷七十九“柔者須徽,恭者須懿。柔而不徽則姑息,恭而不懿則非由中出?！庇?“柔易于暗弱,徽有發(fā)揚之意。恭形于外,懿則有蘊藏之意。”徽,本義為敬,引申則為體系,為圖案,為曼陀羅?！盎蒗r鰥寡”,照顧弱勢群體。鮮,善也?！白猿劣谠恢嘘?不遑暇食”。從早忙到晚,舉輕若重,勤于政務(wù)?！拔耐踔劣谌罩嘘?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毕?感也,而且是無心之感,不是有意的表演。又此語《國語·楚語上》有引及:“《周書》曰:'文王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萦谛∶?唯政之恭?！?nbsp; 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nbsp; 盤,樂也,耽也?！耙允钗┱！惫?一作恭,敬也,恭恭敬敬地對待各國的政事。正者,政也,猶公正或正義。又供,或解作進,按字面解為供給。如果用經(jīng)濟理論來分析,也可以認為這里存在市場:百姓交付稅收,王賣出正義,通過交易達成平衡?！笆苊ㄖ猩怼?到了中年才當(dāng)政。 周公日:“嗚呼!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 破三。 “于觀、于逸”為內(nèi)。于觀,大興土木,也可能是看戲?！坝谟巍⒂谔铩睘橥?。田為打獵,差不多是當(dāng)時最刺激的游戲?！耙允钗┱?也就是“以萬民惟正之供”?！秱喂盼纳袝の遄又琛?“民為邦本,本固邦寧?！?nbsp; 無皇曰:'今日耽樂?！朔敲褙?xùn),非天攸若,時人丕則有愆。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哉!” 無皇,不要堂而皇之找借口?！敖袢盏贰?今天痛痛快快地玩一玩吧,明天再努力好了。這其實是人思維常有的誤區(qū),必然導(dǎo)致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tomorrow never comes)。曾經(jīng)讀到過一個寓言故事,說某一時期因為人心向善,下地獄的人數(shù)銳減。魔王緊急召集屬下開會,商討如何引誘人下地獄。一個屬下說,我去告訴人類,“丟棄你的良知吧!根本就沒有天國!”魔王考慮了一會,覺得不好。一個屬下說,我去告訴人類,“為所欲為吧!根本就沒有地獄!”魔王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過了一會,一個躲在角落里的屬下說,我有一招,我去告訴人類,“還有明天!”魔王聽了以后,終于露出了笑臉?！澳朔敲褙?xùn),非天攸若,時人丕則有愆?！比绻唤虒?dǎo)老百姓,不順天意,則有大患。所謂國乃至家,就是完整的教育機構(gòu)。若,順。丕則,可通否則?！盁o若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哉!”看看殷王受吧,酗于酒德,亡國了呢!酗從酉從兇,參看《酒誥》。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古之人猶胥訓(xùn)告,胥?；?胥教誨,民無或胥蘸張為幻?！素什宦?人乃訓(xùn)之,乃變亂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則厥心違怨,否則厥口詛祝?！?nbsp; 急一。 “胥訓(xùn)告,胥?；?胥教誨”,互相之間的正面教育,就是nomos的形成。胥,互相,在親人之間,鄰里之間,朋友之間。訓(xùn)告是提供知識,提供信息。?；菔嵌诋?dāng)心身體,比如天氣變化請加衣啊,出門要注意安全啊。教誨是家庭的教育,比如同學(xué)之間要互相愛護,上學(xué)要聽老師的話之類。訓(xùn)告、?；?、教誨,大致相當(dāng)于智、體、德,它們提升社會的風(fēng)氣,也降低社會的風(fēng)險?！霸姀垶榛谩?意識形態(tài)混亂,用流行理論自欺欺人。這是互相之間的反面教育?！按素什宦?人乃訓(xùn)之”,每個人自己來一套?！澳俗儊y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毕韧跽叹褪莕omos和法,破壞了nomos,法的基礎(chǔ)也毀去了。《詩經(jīng)·大雅·思齊》“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刑通形,亦即象,可作為模仿的標準,可比較希臘的理念。“民否則厥心違怨,否則厥口詛祝?！鄙鐣G天棘地,老百姓怨聲載道。 周公日:“嗚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瘎t皇自敬德。 迪,開啟,開出。哲相當(dāng)于政治哲學(xué),猶明智,有審慎之意,和單純的智慧有所不同?！捌澦娜说险堋?四人引導(dǎo)走一條實實在在的智慧之路,此處不言大同理想(《禮運》孔子對子游講,蓋子游傳樂),實現(xiàn)有限度的目標?！柏驶蚋嬷?'小人怨汝詈汝?！比绻腥藖砀嬖V,老百姓在批評你、謾罵你?！皠t皇自敬德”,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反身之象。 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時。’不啻不敢含怒。 “厥愆”,一旦有人指出過錯?！奥?lián)之愆,允若時?！蹦阏f的很對,我確實有過錯?！安秽床桓液?完全接受,不敢報復(fù)?！墩撜Z·子路》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可參照此義。 此厥不聽,人乃或詩張為幻,曰小入怨汝詈汝,則信之。則若時,不永念厥辟,不寬綽厥心,亂罰無罪,殺無辜。怨有同,是叢于厥身?！?nbsp; “此厥不聽,人乃或詩張為幻?！比绻髡呔苷C飾非,千奇百怪的事情就出來了?！叭招∪嗽谷觐喝?則信之?！比绻犘判蟾?就會有人順著桿兒往上爬?！皠t若時”,如果這樣,就會產(chǎn)生以下后果。“不永念厥辟”,永念,心心念念想著。辟為法,引申為執(zhí)法者,故君王亦稱辟?！逗榉丁?“惟辟作威,惟辟作福,惟辟玉食?！薄洞笱拧な帯?“蕩蕩上帝,下民之辟。”《毛傳》:“辟,君也。”“不寬綽厥心”,如果說宰相肚里能撐船,那么君王也不能小雞肚腸吧?！皝y罰無罪,殺無辜”,不向內(nèi)必然向外,由一般升至極端?！霸褂型?怨恨集中起來,乃因果之必然。怨有小大,本來并不同,但此時集中起來。形成合力。“是叢于厥身”,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稘h書·王嘉傳》引“里諺”曰:“千人所指,無病而死?！?nbsp; 周公日:“嗚呼!嗣王其監(jiān)于茲?！?nbsp; 急二。 后來繼承王位的人啊,請借鑒一下這些象吧,也許能看得深遠一些。歷史是照見人類行事的鏡子,監(jiān)通于鑒(鑒),也就是《資治通鑒》的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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