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qū)v史的時間與場景全部翻轉(zhuǎn)，桃花塢里昔日的盛景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

“全是大戶人家，每家一個后花園，一家古典園林挨著一家古典園林?！边@是何等一番場景？在柯繼承的描述中，那個桃花塢的富貴程度與美輪美奐，已經(jīng)完全顛覆了我們對桃花塢的印象，我們實在太不了解她了。

“過去講自己是‘老桃塢’，不得了，馬上另眼相看，因為里廂不是有銅鈿的大戶人家，就是學(xué)問家、文化人?！笨吕^承說，即便到了解放前，桃花塢同時還住著很多手藝人，但都不敢稱自己是“老桃塢”。若遇有人問起來，家里住哪兒？回答，啊，我住在桃花塢邊上。住桃花塢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柯繼承，1947年出生在桃花塢，1971年搬離，至今在桃花塢還有老房。少年時代居住的桃花塢西北角三角湖地帶，是他的天堂樂園。即便在當(dāng)時社會的交替變革之下，桃花塢富貴的盛景正逐漸遠(yuǎn)去，但他依舊可以隱約觸及、感受桃花塢綿延自過去的呼吸脈搏。

唐宋，達官顯貴聚桃塢

蘇州城真正有錢的人家，過去都住在西北角上，也就是桃花塢，“他們迷信西北角可以藏錢的?！?柯繼承說，這條信條可不是從唐寅開始的，而自唐宋。只是那時的桃花塢不出名，“蘇州人流行錢要‘藏’起來”，于是乎，有錢人“悶聲”住進了桃花塢。

舊日蘇州城有南園、北園。桃花塢是北園的一部分，有農(nóng)田、河流、濕地和池塘。漢初，大片桑林讓蠶農(nóng)成為這里第一批居民。劉邦封侄子劉濞為吳王，桃花塢開始見諸于歷史。唐宋兩代，達官貴人們紛至沓來，開辟莊園。孫園、五畝園、章園（章氏桃花塢別墅）陸續(xù)出現(xiàn)，家眷、仆役們也紛紛居住在這里。

南宋時，“金兵打進來，所有蘇州城居民退守桃花塢，指揮中心也建立在那里，所以最后攻破桃花塢，人也是在那里殺的。”金兵屠城幾十萬人，撤離時又一把火燒了五天午夜，史稱“建炎之夜”，章園、孫園、蔡莊之類就此或損或毀。

柯繼承少年時代居住的三角湖地帶，人不多，充滿了自然野趣。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三角湖在宋代是蔡家花園，金兵燒殺時，主人蔡龍興沒死，金兵退去后，他把受害人都葬在那里，所以那里以前是墳冢。

經(jīng)此一役，桃花塢沉寂。北宋時大家去桃花塢春游賞花，不禁扼腕感嘆：人面桃花今何在？

明中，酒醒人生桃花庵

元朝時對原南宋地區(qū)實施甲主制度，有蒙古人作甲主的日子不好過，但朝廷對舟人不設(shè)甲，大家就都爭著當(dāng)舟人，于是，從桃花塢經(jīng)閶門到虎丘，假日的水道里人山人海。元末，張士誠占領(lǐng)蘇州后屯軍桃花塢。除了軍營，那里園圃處處，花木繽紛，泉石名勝，民居和食肆也參差其中，桃花塢又是一番生趣。張士誠是曇花一現(xiàn)，被朱元璋破了城，作為軍營的桃花塢也無可幸免。

但到了明代中葉，因為那個“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唐伯虎，桃花塢真正再次興起。原來“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里的桃花庵不是瞎掰胡扯，真是唐伯虎的別業(yè)，他在那里“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

柯繼承說，蘇州城內(nèi)的桃花塢，具有悠久歷史和豐富的人文歷史沉淀，其中的標(biāo)志該當(dāng)是唐宋之間出現(xiàn)的莊園式園林，此后才會陸續(xù)有寺廟、街巷、民宅出現(xiàn)。此后至清代，桃花塢手工業(yè)作坊都十分興盛。木刻年畫之外，竹木、牙雕、紙扇、色紙等。

民國，民居穿插 多奇人異事

民國早期，桃花塢南部除大戶人家深院大宅之外，多手工業(yè)作坊和商店；中部街巷密集，住宅林立；北部除五畝園、唐家園等少數(shù)衰敗的園林以外，還有一些作坊。東北部多民國政要和富商的別墅大宅，逃荒來蘇謀生的則居住在桃花塢西北部，形成新的城市貧民區(qū)。但沿西北城墻一帶，仍呈江南田園小橋流水景象，少量居民，大多為菜農(nóng)。

柯繼承對小時候見過的桃花塢大戶們依然有印象，“門倒都是破的，有的主人還在，有的已經(jīng)不在了。要么不開，一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P>

柯繼承在他的著作里記述過一個小時候遇到過的奇老頭，住在四中東面的一個有花圃有天井的四合院里，院子南面恰有個無主廢園。老頭每天出去散步，一襲長衫，后腦勺上還留著發(fā)辮，一手后挽，一手?jǐn)]著山羊胡，只微笑，不說話。老頭有一天突然開口問還是小孩的柯繼承，可知道著名菜館“六宜樓”里的“六宜”什么意思，張口還背誦了一段《黃岡竹樓記》里有關(guān)于“六宜”的內(nèi)容。但他姓什叫什卻無從得知。

“按理，清朝人的打扮穿著在當(dāng)時很怪異，可老頭卻穿來很合身，一直笑嘻嘻的，很和善。這個老頭肯定相當(dāng)有文化，當(dāng)場一口書背起來，當(dāng)?shù)鼐用褚矊λ茏鹬兀莻€腔調(diào)是典型的遺老遺少。我總覺得很奇怪，到現(xiàn)在都是疑問。”

藝圃，園主們的大明情懷

歷史中的桃花塢，到今天幾乎消失殆盡。能夠記錄下些點滴的，幾個園子是之一。

閶門內(nèi)天庫前的藝圃，大門朝西。進去一堵照壁，樹、石、草、花，蘇州園林慣有的風(fēng)景。往北復(fù)西，再矜持的人看了也會瞬間動容：居然里面還有一條折北的小弄堂，顯得院內(nèi)深不可測；黑瓦高墻，更是滿世界的寂寞?？善恢觌偌t色的薔薇，從院內(nèi)調(diào)皮地騎趴在斑駁的墻壁上，這下好了，折北的弄堂里是什么，勾人。

一折北，宅子的模樣就豁然眼前：弄堂直走，通往宅子的東部，用來住家；宅子的西部則是賞景打趣的園子。從這條弄堂里，西看即可瞧見院中園子里的小池，又似與大池相通，這是蘇州園林中的唯一一處，是藝圃的精華所在。

藝圃由袁祖庚始建于明代。后者大體是個青天式的人物，曾與俞大猷、戚繼光等名將在臺州抗倭。1561年，因部下擅離職守被倭寇殺害，他陷入了官場里的爾虞我詐。失望之余，告老還鄉(xiāng)，在閶門內(nèi)的十畝荒煙廢墟上，建起了宅院，過起“城市山林”式的生活，宅院取名“醉穎堂”，居家三十年，飲酒作詩，避世娛志。

1590年，“城市山民”袁祖庚過世。宅院轉(zhuǎn)到了文震孟的手里，修葺后改名“藥圃”。他是文徴明后人，49歲中狀元，弟弟文震亨小他11歲，著造園理論專著《長物志》。

文氏兄弟當(dāng)時站在東林黨人一邊，跟魏忠賢、錦衣衛(wèi)、東廠之流也算正面交過手。文震孟在閹黨前后，兩起兩落，后憂郁而亡。文震孟則在1645年因明亡自盡。他們的后代，或殉難，或避世而居，有的干脆出家。

文氏是蘇州望族，書畫世家、文學(xué)世家、園林世家，柯繼承在他的一本著作里曾統(tǒng)計過，文震孟這一代，自營園館約17處。庭院大多規(guī)模不大，但極有情致。

明清更迭，伴著文氏家族的衰敗，“藥圃”也隨之凋零。到1659年，姜埰買下，改名為頤圃。有點意思的是，蘇州當(dāng)年就義的五個東林黨人之一，叫周順昌，文震孟次子因聚兵抗清被殺，一同殉難的妻子周氏是周順昌之女，姜埰從周茂蘭弟兄手里購得園子，兄弟倆是周順昌的兒子。

藝圃到了姜埰手里，跟著他的號，也稱“敬亭山房”；他是山東萊陽人，園內(nèi)有“東萊草堂”。他這一生也頗為坎坷，被廷杖，被降職，被赦免，被抓捕，還曾亡命徽州，削發(fā)于黃山，此后終身穿僧服。買下藝圃直到去世，姜埰住了14年。在文氏藥圃已破敗不堪的基礎(chǔ)上，加以改易。特別的是，藝圃先后三代園主，內(nèi)心都是向著大明王朝。

藝圃后歸綢業(yè)公所，民國初被出租；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多為單位征用。1982年開始修復(fù)。

今天的藝圃不大，但中國古典園林該有的都有了，干凈清爽，什么都剛剛好。

五峰園，待續(xù)的桃花塢傳奇

說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畫家沈彬如應(yīng)柯繼承兄弟之邀，去他們的桃花塢舊宅中，“我弟弟學(xué)畫，拜沈彬如為師，所以雖然文革沒結(jié)束，但我們請他，他會來?！?柯繼承住桃花塢四中后面，沈老住棗市街。午餐后歸家，弟兄倆一路護送，經(jīng)東中市，走過五峰園弄，那時叫西混堂弄，門口木門開著，頭一伸，一顆參天古樹。

老爺子瞥見園中古樹，嘆為奇觀，不忍離去，便坐在假山石上做起素描?！拔覀兊挂膊划?dāng)回事，陪他進去，一般都是園林里，真沒見過百姓家這么好的樹木?！本用駥⒗K索系于假山間，曬被單，五峰園里擠滿了房客。

“當(dāng)時文革沒結(jié)束，居民看到有三個人站那兒畫畫，既好奇，又緊張，也怕有人偷衣服?！?沈老畫了近一個小時，眼看周圍聚集的居民越來越多?？率闲值軅z好說歹勸，把沈老架走，“他后來也一直牽記這棵樹?！?/P>

誰也沒想到那是個園子，且是尚書楊成于明嘉靖年間建的園子。楊家園子弄，曾是楊成家宅一部分，當(dāng)時的布局也是東面住宅，西面園林，原叫楊家園。

今天的園子論大小非常迷你，中心是五座高三米有余，分別名為三老峰、丈人峰、觀音峰、慶云峰、擎天柱的太湖石峰，神奇的是，這五座石峰來自于桃花塢的傳奇園林五畝園和章園，“其中三塊來自五畝園是確定的，另外兩塊很難說，”柯繼承認(rèn)為，“除了留園的冠云峰，再沒有太湖石峰可以媲之這五座石峰?！?/P>

園子雖然不在了，但石峰卻留下了。是不是有點這樣的意思，桃花塢的故事還在書寫，傳奇表面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私底下卻還未完待續(x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