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碩人 人生竟然經(jīng)不過寂寞

不久前李嘉欣下嫁許晉亨，多事的媒體卻跑去問許晉亨的前老丈人，澳門賭王何鴻燊的看法，這位老丈人倒是個爽快人，不玩“無可奉告”那一套，氣咻咻地說：“我都不認得這個人”，說過不認得了，又不能忍住封口，評價道：娶了那么漂亮又有才的老婆，還在外面玩，我看他要再結十次八次婚都有可能。

老爺子為女兒出頭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他作為娶了四任太太的過來人，對于許晉亨的不理解，則讓人難以理解，漂亮有才就會被男人當成掌中寶？這些東西若是用不好，反而是一種阻礙呢。

關于許晉亨前妻何超瓊的諸多優(yōu)勢，還有一項賭王沒好意思說，那就是有他這樣一個老爸，何超瓊算得上出身顯赫。1991年，她和船王之孫許晉亨大婚，婚禮花銷兩千萬，雖然只是亨嘉婚禮上億花費的五分之一，但那會兒婚禮的排場還沒有水漲船高，已經(jīng)至為奢侈，何況一對新人都正當好年華，相貌亦相當，可以想象，在那一刻，何超瓊一定是光芒的中心，人人艷羨的女主角。

彼時的情景，有點像《詩經(jīng)》里的“碩人”大婚?！按T人”之“碩”，不只是身材高大，更能夠給人“碩”感的，是她的來頭：“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齊侯的女兒，衛(wèi)侯的老婆，齊太子的親妹妹，邢侯和譚公的小姨子，一家子都是公侯王爵，轟轟烈烈。更難得的是，她和何超瓊一樣，還生得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一串比喻甚是鋪排，琳瑯滿目，我上中學時寫作文，要形容一個美女時，總是打開這篇當成詞匯庫，像薅韭菜似的薅上一把，放自己作文里，也不管合適不合適。

薅了那么多回，對于“碩人”，的感覺，卻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日日擦肩而過，從來沒有往心里去過，就真實可感而言，還不如那位“在水一方”的“伊人”，后者表面上綽約仿佛，來路不明，忽而宛在水中央，忽而宛在水之湄，你根本看不清她的唇齒與眉眼，卻有一種東西，讓你能夠越過蒹葭白露，與她心神相通。

而“碩人”呢，頎長的身影才一閃，她的父親哥哥和姐夫就已映入讀者眼簾，如一個個生硬的樹樁，站立成“非請莫入”的柵欄，將“碩人”與我們隔離開來。連她堂皇的美貌，也像是一種拒絕，她的手，她的肌膚，她的脖頸，她的牙齒，她的眉毛，還有她的眼睛，每一個局部都很完美，像是層層疊疊繁復的蕾絲，冰冷而又精致，淹沒了本該作為主體的身體以及靈魂，手感全無，全是異物。

也許，“碩人”和“伊人”一樣有情思，有情緒，有著浪漫高遠的靈魂，可是，這些消失在過度的包裝下，遠遠看著她，只是儀式上一個矜持完美的符號，反不如那些無名無姓來歷不明的女子，可以推心置腹地，讓你了解她們的驚動與愁思。

《圍城》里方鴻漸的老爸說起蘇文紈背景不錯，方鴻漸對她并沒有那個意思，還是忍不住要想，“為什么可愛的女孩子全有父親呢？她孤獨的一個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溫存，拖泥帶水地牽上了交親、叔父、兄弟之類，這女孩子就不伶俐灑脫，心里不便窩藏她了，她的可愛里也就攙和渣滓了。”又說很多人談婚姻，糾結于女孩子的老子或哥哥，簡直像是同性婚姻，殊不知，“碩人”們的婚姻，常常就是一些同性的合作與建交。

比如這“碩人”莊姜的婚姻，就是齊國與衛(wèi)國聯(lián)姻的結果，古代的詩歌研究者跟現(xiàn)如今的娛記一樣八卦，據(jù)他們考證，莊姜美麗賢惠有來頭，卻失寵于衛(wèi)莊公，致使小妾占她上風，詩人特意寫下這首詩，表示憐憫之意。

單就文本而言，我還真看不出什么“憐憫”，不過“碩人”的好命，種種包裝，把她變得太過“碩大”，也許是她不得寵的原因。小的，是可愛的，所謂不盈一握，所謂溫香軟玉抱滿懷，都不可以是“碩”的，“碩人”，可以用來羨慕，可以用來供奉，卻不可以用來愛。

《紅樓夢》里的王夫人也算一“碩人”，出身于四大家族之王家，從她生下一雙漂亮兒女看，她自己的相貌應該不惡，盡管有時有點笨有點沖動，但總比趙姨娘要好很多，可是，賈政的生活起居，大多都是趙姨娘照顧，偶爾和王夫人一同出場，端得就像廟里的神像。

這和喜新厭舊無關，賈府的規(guī)矩，少爺娶親前一般先放兩個妾在房里，趙姨娘跟賈政的年頭更長。說到底，還是王夫人擁有得太多，沒有缺失感，沒有憐惜溫存的余地，好像一個人就已經(jīng)圓滿平靜端莊儼然，那么，男人也就犯不著去打擾她了。

相反的例子是當代一位女作家，是一個私生女，在冷漠和饑餓中長大，成年后，“混跡于20世紀80年代黑白藝術兩道”。她抽煙，喝酒，放蕩不羈，有一天，她遇見一個男人，和她來自完全不同的世界，著名的詩人和教授，他愛上了她。她站在龐大的世界之下，看上去是那么弱小，她的頹廢墮落無助天真讓他心生憐惜，覺得自己有必要向她伸出一只手。

王夫人未必不需要一雙手，“碩人”的心中，未必就不住著一個很小很無助的自我，只是，她先天性的“碩”，將這樣一種需求遮蔽住了，她表達不出，男人也就看不見。那么，為了自尊計，她只能將“碩人”的姿態(tài)端得更正一點，裝作鄙視小女人的那一套，久而久之，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她真的成了一個泥塑的“碩人”，她對于晴雯的極度反感，便可視為一例。

而老爸為之鳴不平的何超瓊卻沒有那么委屈，嘴里倒是說著，始終最愛許晉亨，另一方面，卻和相當不靠譜的楊其龍傳出緋聞，直到老爸放出狠話，才暫時收手。但戀情的終結并不意味著她要重回“碩人”之路，據(jù)說她現(xiàn)在活得很瀟灑，走出了那個顯赫堂皇的外殼，讓已經(jīng)把她定位為寂寞“碩人”的觀眾一時失語。

作為觀眾的我們，還是對李嘉欣這樣的“草根女”更為熟悉一點，她父親是日本人的苦力，小時候住過鐵皮房，她有饑餓感，有缺失感，她的不圓滿，那凄厲與焦慮，是她留給男人的抓手，是她顯得可愛——“可以愛”；也是留給我們的抓手，縱然我們對她的興趣里有不以為然，卻也摻了同情和懂得，而不是局外人的茫然淡漠。她價值上億的婚禮阻隔不了我們和她的相知——人生的種種不如意，正是我們和她共同的紐帶，是我們諱莫如深的親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