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臘月二十八，我本家的奶奶去世了。我匆匆趕回家時已是黃昏。奶奶破敗的院子里很多人，柵欄門口安了一張桌子，早有上帳的老先生坐在那里，手捏毛筆，仔細的記錄著上錢的人名和錢的多少。老先生是我小學(xué)的老師，戴著老花鏡。我走上去和他打招呼，他一說話我才發(fā)覺他嘴里的牙齒已掉光了，再去看他的臉和神態(tài)，恍然明白我的老師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了，不由地感嘆起時光的流逝來。

　　奶奶是我二大爺家的，說實話，我對她根本沒有一點感情可言，能有的也不過逢年過節(jié)禮節(jié)性的給她拜個年、說句話什么的。奶奶的老伴早去世多年了，剩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守著這個三間泥巴屋的小院。不知哪一年她突然生了一場病，從此就躺在病炕上了。她費力的熬過了一個個冬天，而年這個冬天她沒能熬過去，也算是一種解脫吧！我內(nèi)心是這么想的。

　　小院里擠滿了人，我看到了爸爸和我大爺站在墻根下說話，我走過去問：為啥晚上發(fā)喪？大爺告訴我原因：因為明天就是年除夕了，哭哭啼啼對村里影響不好，過年圖的就是個喜氣嘛！不如趁早發(fā)了喪，年該怎么過就怎么過！大爺說的極對。人嘛，生老病死，順其自然規(guī)律，活著的人為何徒留悲傷呢！對于做兒女的，人活著時多盡些孝道，比死后哭的死去活來強多了。我看到北屋前幾個人圍著一個棺材在刷紅漆，我走過去看，我小叔停下手里的刷子沉著臉和我搭訕：你回來了？恩。我盡量也把表情弄的挺嚴肅。棺材窄且短，就像一個裝殮小孩的，可以看出棺材的板很薄，我想這一定棺材鋪里賣的最次的棺材。

　　拜祭也是潦草的很，因為晚上人們還要回去休息，明天就是年除夕了，家里很有不少該做的事。記得兒時誰家死了人我總愛跟著看。其中我最想看就是拜祭這一出。聽娘說拜祭的人是很有本事的，無論彎腰屈膝的動作、端酒的姿勢、口里的唱喏，那都是有一個標準的。當(dāng)然也有心理素質(zhì)不夠沉穩(wěn)的拜祭人會弄出笑話來，那讓辦喪事的主人會很沒面子的。我除了愛看拜祭，燒紙馬也是不容錯過的：死者的大兒子站在椅子上給爹娘指路，紙馬在烈火中劈啪作響，伴隨著兒女們悲痛的哭聲，頭扎白孝帶的兒子手握哭喪棒指向西方，爺，爺，西方路，西方路上光明大道指路者的聲音凄厲的讓圍觀的人黯然淚下。每次看到燒紙馬，我的眼角也總是濕的。

　　奶奶身上穿了幾身壽衣，包裹的像一個臃腫的大粽子。她被我的幾個叔輕輕的放進棺材里，蓋上棺蓋，砸好棺釘，就在一片啼哭聲中抬著走了。送葬的隊伍蜿蜒著出了村莊，開始向山上走去。隊伍一出莊哭聲就沒有了，只聽見寂寞的腳步聲在土路上撲嗒撲嗒的走著。夜很黑，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我低頭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冥冥中我似乎正走在通望陰間去的路上。好在偶爾幾聲狗吠來，使我明白自己的位置。

　　來到山腳下，隊伍停下來。紙馬不知誰早放在一片草破上。喪事的主事人也是拜祭的人指揮我們跪在一塊翻耕過的地里，然后他吆喝一聲：點火。紙馬就被人點著了，我們跪著的又開始哭，都是很虛的哭，我能聽得出來。紙馬燒完了，我們還在跪著，但哭聲早就沒有了，我們在靜等著下一步主事人的安排。突然，主事人唱起來。我不知道他還會唱歌，只知道紅公事上他經(jīng)常給人家做菜，也是近幾年青年們結(jié)婚開始進酒店了，他才漸漸被淡忘。

　　風(fēng)這時也起來了，是北風(fēng)，我穿的單薄，身子開始發(fā)抖。山上的松林里穿來一陣陣風(fēng)嘯，夜突然黑的我們彼此看不到對方的臉，空氣凝重而沉悶。主事人顫抖而悲切的聲音就在這時響了起來。他的聲音和風(fēng)嘯融和在一起，一直隨風(fēng)飄出很遠我想他的歌聲會一直伴隨著逝去的亡靈走到那個傳說中的西方世界。他的歌聲，不，他不是在唱，是在哭訴人世的滄桑，是在為一個孤獨的靈魂送行。茫茫陰間路，荒草連天，一個衰老的亡靈飄飄蕩蕩，何時走到奈何橋；那一路的孤獨和寂寞有誰來撫慰？我從沒有聽過這樣如泣如訴的安魂曲，它跌宕起伏，一會如梗在喉，突然又洪亮寬廣，在如此廣闊的荒野里顯得是那樣的羸弱而悲壯。面對死者我沒有哭，但在他的歌聲中我忍不住無聲淚下。

　　主事人唱完，人群里鴉雀無聲，我知道這無聲的默哀，遠比那扯著嗓子干嚎來的動情。主事人喊道，女的先回去，男的跟著上山。于是，我們抬著殮有奶奶的尸體的棺材上山了。到了我本家的墳塋，棺材放下來。墳白天就挖好了，簡易的很，四邊也沒用轉(zhuǎn)砌。在手電筒的配合下，把棺材放進去，點上長明燈，撒進兩把高粱和小麥，就用準備好的水泥板蓋上，然后就用锨填土。一會工夫，一個圓圓的墳塋就聳立起來了。本來墳前還得壘個放牌位的石臺的，看看天也不早了，忙活了一天也都累了，就商量著還是明天再來壘吧！于是，大家吆喝著找好家什，就下山了。

　　我回到家里，還沒有睡意，問爸爸，不是不讓隨便埋人嗎？

　　哎，這不是為過年嘛！村里不說上面能知道？爸爸點了一根煙說?！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