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元公繪宋江
《丁元公工筆彩繪水滸人物圖》,丁元公繪,黃時鑒編,中西書局2012年8月第一版,680.00元
丁元公,明末清初書畫家、篆刻家。浙江嘉興布衣,生卒年代不詳。俞劍華編《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辭典》有其小傳:“丁元公 [清]字原躬,浙江嘉興布衣。后為僧,名凈伊,號愿庵。畫山水人物佛像,老而秀,工而不纖。寫關(guān)壯繆像凜然有生氣。兼精繆篆,善書工詩。自為僧后,專畫佛像,而山水筆墨尤高遠(yuǎn)。嘗遍訪歷代佛祖高僧,自大迦葉尊者,以迄明季蓮池大師,繪為巨冊,各識事跡。崇禎三年(1630)作枯木竹石扇?!鄙写嬖骰蛞娪谳d錄的作品有羅漢圖手卷、四睡圖立軸、山水軸、石濤小像、關(guān)云長、歷代佛祖高僧、自書詩卷和楷書詩文扇面等。其自書詩,紙本,草書,64行,手卷,縱28.2厘米,橫213.5厘米,今為臺北故宮博物院珍藏。
歷來對丁元公書畫篆刻的評價頗高。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認(rèn)為,丁元公“書畫俱入逸品,兼精繆篆,詩不屑作庸熟語”。秦祖永著《桐陰論畫》將所列120位畫家的作品分為神品、逸品和能品。后在《續(xù)桐陰論畫》中,列有《姓氏小傳·丁元公》稱:“工詩,兼精繆篆。所見扇頭山水,境界靈弄,其胸懷有不可一世者?!焙笥钟小锻╆幷摦嫛范?、三編,二編再收有丁元公,文曰:“丁元公 逸品?!薄岸≡T嫠佳赴l(fā),筆墨空靈,頗得煙云城沒之趣。舊藏金扇面一頁,洗盡畫家畦徑,墨與色融化無痕,其妙在筆情墨趣之外。人物佛像均熠熠有生氣,其胸懷蓋有不可一世者。”
但丁氏“性孤潔,寡交游”,因而傳世的作品十分少見。至于他的人物畫,更只有關(guān)云長和歷代佛祖高僧見于著錄。今《丁元公工筆彩繪水滸人物圖》(以下簡稱《水滸人物圖》)由中西書局宣紙仿真彩印,得以浮現(xiàn)于世,實在是非常珍貴的。
《水滸人物圖》共畫三十六個水滸人物,墨繪著色,每頁18×27.2厘米,蝴蝶裝,木板面底,已故浙江大學(xué)教授黃時鑒先生家藏。每幅畫都有名稱和題識,兩者有的連寫在一起,有的分開書寫。如第一幅“呼保義宋江刀筆小吏爾乃好義”寫在右上方,一行連寫;而第二幅則分兩行(原文豎行),寫作:
積粟千斛資盜糧積錢萬貫無私囊玉麒麟
盧俊義
也有寫成大小字的,如第六幅寫作:
豹子頭林沖美色不可以保身
利器不可以示人
原文這兩行并列在“沖”字之下,如古時刻本中的夾注。最后一幅畫的是浪子燕青,此幅左下角蓋有“凈伊”印章。
讀《水滸人物圖》,自然令人想起陳洪綬的《水滸葉子》。陳洪綬(1598-1652),字章侯,號老蓮,浙江諸暨人,明末清初杰出畫家。論者歷來對陳洪綬及其作品評價極高,《水滸葉子》同樣廣獲贊譽。王伯敏《中國版畫通史》云:
《水滸葉子》,又稱“水滸牌”,是一種酒令牌子,也是現(xiàn)在紙牌的前身,在明清之際極為風(fēng)行?!仙徦魉疂G葉子,有宋江、林沖、呼延灼、盧俊義、魯智深、孫二娘、張順等四十葉。據(jù)張岱所作“水滸葉子”的“緣起”中得知,這是周孔嘉請張岱促老蓮所畫,經(jīng)“四閱月而成”。
葉子中所畫水滸英雄四十人,確是個個生動,對“呼保義宋江”的刻畫,完全出于作者對宋江的愛戴,他表現(xiàn)了英雄人物的寬宏氣度,也表現(xiàn)了英雄的沉著、威武、勇敢和機智。從表現(xiàn)性格明朗來看,如畫呼延灼、盧俊義、張順、時遷、吳用、李逵等都是比較成功的作品。更從葉子的題詞中,還可以了解到作者對于這些人物的態(tài)度,如題劉唐:“民脂民膏,我取汝曹,泰山一擲等鴻毛?!币饬x鮮明,一目了然。江念祖在葉子前作小引說:“陳章侯復(fù)以畫水畫火妙手,圖寫貫中所演四十人葉子上,頰上生風(fēng),眉尖出火,一毫一發(fā),憑意撰造,無不令觀者為之駭目損心。昔東坡先生謂李龍眠作華巖相佛,菩薩言之,居士畫之,若出一人,章侯此葉子何以異是?!闭菍仙徸髌纷鞯闹锌显u價。老蓮所畫《水滸葉子》,正可以與《水滸傳》合為二美,“同存千古而不滅”?!端疂G葉子》的鐫刻者可能是黃肇初,為徽州名手,與《九歌圖》之刻有昆仲之妙。
不過陳氏《水滸葉子》只有木刻版畫流傳下來,其原作不存。當(dāng)時陳氏先繪出圖畫后由刻工刻版刊印,其原作必定比版畫更呈精彩,原作不存,后世之人莫不引以為憾。
將丁元公的《水滸人物圖》和陳洪綬的《水滸葉子》作一比較,可以清楚地看到兩者之間的共同點:三十六個水滸人物是完全一致的,甚至每幅的題詞都一無差別,只是陳氏多出混江龍李俊、兩頭蛇解珍、鼓上蚤時遷和撲天雕李應(yīng)四人(四幅),那可能是陳氏原創(chuàng)時酒牌需要湊足四十之?dāng)?shù)。同時兩者也有所不同:其一,陳氏的是木刻黑色印品,丁氏的是彩繪作品;其二,陳氏葉子的上端寫刻有錢文貫子之?dāng)?shù),這些文字丁氏全無;其三,陳氏的題識大體上寫刻于左右兩邊偏上,或在左在右直書一行,丁氏的題識較多變化(有如上述),且書法端正,明顯勝于刻手。
另一值得注意的是,就題識文字而言,原來陳氏印品有所缺失,因而其三十六天罡的題詞不得完整,現(xiàn)在有了丁氏作品,就彌補了這個缺憾。茲比對陳缺丁全的題識如下(以下第一項為名稱,第二項為丁氏題識,第三項述陳氏題識不完整之處):
九紋龍史進/眾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皆欲”不清
浪里白跳張順/生潯陽死錢塘 /“陽”作“昜”
青面獸楊志/玩好不入安用世及/“安用世”不清
美髯公朱仝/許身走孝子黥面不為恥刊號/“許”、“走”、“子”不清
插翅虎雷橫/好勇斗狠以危父母賴茲良友/“茲”、“友”不清
一丈青扈三娘/桃花馬上石榴裙錦繖英雄娘子軍/“花馬”、“繖”草書
智多星吳用/彼小范老見人不蚤石悲歌張元吳昊/自“人”至“吳”不清
活閻羅阮小七/還告身漁于津養(yǎng)老親/“于”等諸字草書
神醫(yī)安道全/先生國手提囊而走/“走”草書
行者武松/鴛鴦/“鴛鴦”兩字簡去“鳥”
小李廣花榮/唑唑王人嗟嗟賊臣/“嗟”、“賊臣”均難認(rèn)
母大蟲顧大嫂/提葫蘆唱鷓鴣酒家胡/“蘆”草體,“鴣”簡去“鳥”
補全題識的人物達十二人之多。就此一點也可以說,丁氏《水滸人物圖》的出現(xiàn)終于使我們得以見知陳氏《水滸葉子》的全貌。
至于《水滸人物圖》本身的藝術(shù)價值,那也是十分珍貴的?!端疂G葉子》在中國美術(shù)史和版畫史上的突出地位是得到公認(rèn)的,但是陳洪綬的原作業(yè)已不存,只是憑借木刻印本才得以傳世,而這類刻印原本如今也已成了稀世珍品。在這種情況下,丁元公的這套三十六個水滸人物開片,就是最為近真的同時代摹繪作品了。兩者相較,其圖形如出一轍,從這一點看,它們當(dāng)是丁氏摹寫陳氏之作。但丁氏作為畫家,他的摹繪既貼近原作,又運筆流暢,加上敷色精美,書法勁猷,實際上比傳世的陳氏木刻印本更呈精彩。用“老而秀,工而不纖”、“熠熠有生氣,其胸懷蓋有不可一世者”這樣的詞句來評論這套水滸人物作品也是非常貼切的。我們可以說丁氏之作乃陳氏原作的再呈現(xiàn),再創(chuàng)造。
丁元公與陳洪綬都是明末清初的著名畫家,丁氏生卒年代不詳,其卒年當(dāng)比老蓮稍晚,其創(chuàng)作活動時期在崇禎與順治之間。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丁元公自書詩卷》,文中“乙酉之后”、“戊子春季”,其紀(jì)年分別為清順治二年(1645年)和順治五年(1648年)。時丁元公已去發(fā)為僧。從文中可知,此為丁元公應(yīng)翁荀映之邀,“坐臥山林新綠之中”,與諸多朋友相聚后臨別所作的詩賦。又,順治十四年丁酉(1657),石濤在嘉興,丁元公為其寫小像,僧服無發(fā)。這時陳洪綬去世已兩年。
丁氏與陳洪綬是否有交往,尚未見到文字記載;但兩人同為浙江畫家,嘉興和諸暨相距不遠(yuǎn),又都有明遺民意識,且均晚年信奉佛法,他們之間有過交往當(dāng)在情理之中。丁元公得以精心摹寫老蓮的《水滸葉子》看來絕非偶然,可以認(rèn)作是他們兩人心靈溝通的一種表現(xiàn),當(dāng)然在丁元公方面也是表達他對老蓮作品的贊賞和敬佩。他的摹寫不會單是依據(jù)木刻印本,比較合理的推測是他親眼見過《水滸葉子》原作,否則他就不大可能一一寫出完整的題詞。
陳老蓮的木刻畫,對后世影響甚巨。清康熙時木刻畫名家劉源就是因為“偶覽陳章侯所畫水滸三十六人,見其古法謹(jǐn)嚴(yán),姿神奇秀,輒深向往”(《凌煙閣功臣圖·自序》),才有《凌煙閣功臣圖》之作。清代中葉木刻畫巨匠任熊,更是直接師法陳老蓮,而創(chuàng)作出《劍俠像贊》等四種人物木刻畫。而丁元公的《水滸人物圖》則再現(xiàn)了陳代原作的品貌,這也是陳氏作品在同時代畫家中極具影響的一個鮮明的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