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圣賢書辭，總稱文章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jié)②，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zhì)也③。虎豹無文，則鞟④同犬羊；犀兕⑤有皮，而色資丹漆⑥：質(zhì)待文也。若乃綜述性靈⑦，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⑧，織辭魚網(wǎng)之上⑨，其為彪炳，縟采名矣。故立文之道⑩，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11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12，五情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數(shù)也。

【注釋】
①文章：繪畫與刺繡上交錯的彩色，即紋彩。這里的文章指文彩顯明，不是文章作品的意思。
②性：性質(zhì)，特征。淪漪：即漣漪，水的波紋。結(jié)：產(chǎn)生。
③文：文采。附：依附。質(zhì)：質(zhì)地。這三句是說，水波有待于水性，花萼全靠樹林，可見文采依附著質(zhì)地。
④鞟（ｋｕò）：革，去毛的皮。
⑤犀兕（ｓì）：犀，雄犀牛。兕，雌犀牛。犀、兕的皮都很堅韌，古代用來做盔甲。
⑥資：靠。丹：紅色。古代用犀兕皮做的盔甲用丹漆等漆上色彩。這二句是說犀牛皮堅韌可以制成兵甲，但需要涂上丹漆彩繪有色彩之美。
⑦若乃：至于。綜述：總述，指抒寫。性靈：心性和精神，指人的思想感情。
⑧鏤心：精細雕刻推敲。鏤，雕刻。鳥跡：文字。
⑨織辭：組織文字，指寫作。魚網(wǎng)：紙?！逗鬂h書·蔡倫傳》說蔡倫用漁網(wǎng)、樹皮、麻頭造紙，故這里用漁網(wǎng)代紙。
⑩文：指廣義的文，即《原道》中“文之為德”的“文”，包括顏色、聲音、情理，即形文、聲文、情文。立文：指寫作。
11五音：宮、商、角、徵、羽。用于寫作則為語言文辭的聲律。
12比：并列，調(diào)和。韶夏：古代的音樂。韶，舜時的音樂。夏，禹時的音樂。這里泛指美好的音樂。

【譯文】
古代圣賢的著作，總稱做“文章”，這不是說文章要有文采又是什么呢？像水有虛柔的性質(zhì)，所以才會起波紋；樹木有充實的質(zhì)體，所以開出鮮艷的花來：可見文采要依附于一定的質(zhì)地上。如果虎豹沒有花紋色彩，那它們的皮毛就同狗和羊的相似；犀和兕的皮雖然堅硬可做戰(zhàn)甲，但還靠涂上丹紅的漆來顯示它們的色彩：可見質(zhì)地還需要文采。至于抒寫性情，描寫萬物的形象，在文字上用心琢磨，組織好文辭寫在紙上，它們之所以光彩煥發(fā)，就是因為它們的文采豐富、光明顯著??！所以構(gòu)成文采的方法，共有三種：一是形象的文采，這就是紅、黃、藍、白、黑五色構(gòu)成；二是聲音的文采，這就是宮、商、角、徵、羽五音構(gòu)成；三是情感的文采，這就是喜、怒、哀、樂、怨五性構(gòu)成。五色雜糅在一起就成為彩色的花紋，五音排列配合在一起就成為動聽的音樂，五性抒發(fā)出來就成為美好的辭章。這些都是先天形成的復雜事物。

【原文】
孝經(jīng)垂典，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嘗質(zhì)也。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韓非云“艷乎辯說”，謂綺麗也。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于斯極矣。研味孝①老，則知文質(zhì)附乎性情②；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若擇源于涇渭之流，按轡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注釋】
①孝：即《孝經(jīng)》。
②文：華麗。質(zhì)：質(zhì)樸。性情：性氣，情志。

【譯文】
《孝經(jīng)》留傳下教訓，要求居喪期間不說有文采的話；所以從這里可以知道士大夫平常說話，也不是樸質(zhì)的。老子厭惡虛偽，所以說“漂亮的話不可靠”，但是五千余言的《道德經(jīng)》卻文辭精巧，可見他也并不是厭棄文采的了。莊周說，“用巧妙的語言來細致地刻畫萬事萬物”，這是說用辭藻來修飾。韓非說，“辯說在于艷麗”，也說的是講究華麗和文采。用綺麗的文辭來辯說，用巧妙的辭藻來描繪萬物，文章辭采的變化在這里達到極點了。研究體味《孝經(jīng)》《老子》，就可以知道文采或樸質(zhì)分別依附于人的性情；詳細閱覽《莊子》《韓非子》，就可以看見文辭和內(nèi)容重于浮夸。如果能從源頭上分清涇水和渭水的清濁，在駕駛上辨別偏邪和正確道路的方向，那也就可以駕馭文采了。鉛粉和黛色是用來美化容顏的，可是顧盼倩美卻來自自己美好的風姿；辭藻是用來美化言辭的，而文章的巧妙華麗卻本源于性情的真摯。所以情理是文章的經(jīng)線，文辭是文章的緯線，經(jīng)線要端直之后緯線才能織上去，情理要確定之后文辭才能暢達：這就是寫作的根本。

【原文】
昔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①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②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③之徒，心非郁陶，茍④馳夸飾，鬻聲釣⑤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⑥麗而煩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⑦，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wù)，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⑧？

【注釋】
①辭人：指辭賦家。
②志：記。
③諸子：指辭賦家。
④茍：勉強。
⑤釣：取。
⑥淫：過分。
⑦軒冕：坐車和戴禮帽，大官的排場。軒：官員的車，有屏帷。冕：官帽、禮帽。
⑧征：證驗。

【譯文】
從前詩人的詩篇是為了抒情而創(chuàng)作；漢代辭賦的作者寫作賦頌，是為了創(chuàng)作而虛構(gòu)感情。用什么來說明這點呢？我們知道《詩經(jīng)》中國風和大雅、小雅的創(chuàng)作，有情志，有怨憤，于是把感情唱出來，用來諷刺上位的人，這就是為抒情而創(chuàng)作?？墒菨h代辭賦的作者，心情精神并不郁結(jié)憂悶，只是隨便運用夸張的言辭，沽名釣譽，這就是為了創(chuàng)作而虛構(gòu)感情。所以為抒發(fā)感情而創(chuàng)作，語言簡練，寫出真實的感情；為了創(chuàng)作而虛構(gòu)感情，文辭浮華，內(nèi)容雜亂而虛夸。而后來的作者卻學習訛濫的文風，忽略輕視寫真實的感情，拋棄了遠古時代國風、大小雅的作者的好傳統(tǒng)，效法近代的辭賦，所以抒寫真情的作品越來越少了，追求辭藻的作品越來越多。所以有的人熱衷于高官厚祿，卻空泛地歌詠山林水澤的田園隱居生活，有的人一心牽掛著繁忙的政務(wù)，卻虛假地敘述人世之外的情趣。這些文章中真實的思想感情都不存在了，全是和內(nèi)心完全相反的東西?。√覙浜屠顦洳粫f話，但樹下卻形成了小路，那是因為它有香甜的果實；男子雖然種植了蘭草，但并不芳香，那是因為他沒有和花相應(yīng)的情味。就是草木這樣微小的東西，也要依靠美好真誠的感情，憑借香甜的果實，何況以抒情言志為根本的文章呢，說的話和情志相反，這樣的文章難道可以相信嗎？

【原文】
是以聯(lián)辭結(jié)采，將欲明經(jīng)①，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②。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把噪[榮華③”，殆謂此也。是以“衣錦褧衣④”，惡文太章⑤；賁象窮白⑥，貴乎反本。夫能設(shè)謨⑦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結(jié)音，理正而后摛⑧藻，使文不滅質(zhì)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⑩，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注釋】
①經(jīng)：作“理”。
②心理：指內(nèi)心感情。翳：障蔽。
③言隱榮華：見《莊子·齊物論》。隱，隱蔽。榮華，草本植物的花叫榮，木本植物的花叫華，這里用來指文采。
④衣錦褧（ｊｉǒｎｇ）衣：《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碩人其頎，衣錦裘衣。”碩人，高大白胖的人。頎，修長的樣子。褧衣，麻布衣?！洞T人》詩中原意是婦女出嫁穿上麻布罩衫遮灰塵，以保護錦衣。
⑤惡文太章：惡，厭惡；章，同“彰”，明。這是劉勰對“衣錦褧衣”的解釋，用來說明他的主張，已使詩的原意改變了。
⑥賁象窮白：《周易·賁卦》中的“賁”是文飾的意思，可是它的象卻歸于白色。窮，探究到底。白，指本色，因為絲的本色是白的。
⑦謨：當作“?！保?guī)范，指體裁。設(shè)模：即設(shè)置標準。
⑧摛：鋪陳。
⑨文：文采。質(zhì)：內(nèi)容。
⑩正采：正色。古代以青、赤、黃、白、黑為正色。朱：大紅，屬赤色。藍：屬青色。正色代表雅正的好的文采。

【譯文】
所以組織文辭，織結(jié)藻采，是想要用來闡明道理抒發(fā)感情；如果文采泛濫，文辭詭異，那情和理就會受到掩蔽。像用裝飾有翡翠的綸線垂釣、用肉桂做釣餌，反而釣不到魚。莊子所說：“言語的真實含意被辭采隱蔽了?！闭f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因此“穿著漂亮的錦緞衣服再罩上件麻布衫”，怕的是文采過于顯耀；《賁卦·象辭》的卦象探索到本源是用白色來裝飾的，這說明最可貴的在于保持原來的本色。要是能夠建立規(guī)格像選擇體裁那樣來安頓思想，要能擬定一種基本的格調(diào)來抒發(fā)感情，感情確定之后才配合音律，思想端正之后才運用辭藻鋪陳開去，使文章既有文采又不掩蓋內(nèi)容，材料雖然廣博但并不淹沒作者的感情，這樣的文章就會閃耀發(fā)光，一切妖容冶態(tài)就會被掃除。這樣才算是善于修飾文辭，成為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

【原文】
贊曰：言以文遠，誠哉斯驗。心術(shù)既形①，英華乃贍。吳錦好渝②，舜英③徒艷。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注釋】
①心術(shù)既形：內(nèi)心的情感已經(jīng)通過文辭顯露出來，即寫出了情思，這就構(gòu)成了文采。
②渝：變色。
③舜英：木槿花，朝開暮謝，有花無實，不長久。

【譯文】
總結(jié)：
靠文采語言才能流傳久遠，
確實是啊這話就是靈驗。
運用文思的方法既然明確，
作品中的文采才會豐富新鮮。
美麗鮮艷的錦繡容易變色，
朝開暮謝的木槿空白華艷。
文辭華麗缺少內(nèi)容的作品，
看起來必然令人討厭。

【評析】
《情采》的“情”是情理，指文學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采”是文采，指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形式。本篇主要論述了文學藝術(shù)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辯證關(guān)系。
全篇分三部分：一、論述內(nèi)容和形式的關(guān)系：形式只有依附一定的內(nèi)容才有意義，內(nèi)容也只有通過一定的形式才能更好的表達。二、從“為情而造文”與“為文而造情”的角度總結(jié)了兩種不同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三、講駕馭文采的原則和方法，首先確立內(nèi)容，然后造文施采，使內(nèi)容和形式密切的結(jié)合，寫成文質(zhì)兼?zhèn)涞睦硐胱髌贰?br>本篇是《文心雕龍》中很重要的一篇。它闡述的理論不僅在創(chuàng)作論各篇中有所體現(xiàn)，而且在全書中也處處有所體現(xiàn)。劉勰在本篇中有很多精到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