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李茂君
5個男人的命運在這個酷暑發(fā)生了大逆轉(zhuǎn)。
1995年，浙江蕭山發(fā)生 “3·20”和“8·12”兩起出租司機劫殺案。當(dāng)時經(jīng)公安機關(guān)偵查認定，兩案是蕭山籍男青年朱又平、陳建陽、田偉冬、田孝平、王建平等5人所為，并查出陳建陽、田偉冬于同年盜竊價值1600余元的財物，田孝平于同年單獨實施搶劫貨車司機作案兩起。1997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其中4人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另1人被判無期徒刑。
到了2011年7月，杭州警方在破案中，才由指紋信息確認了“3·20案”的真兇另有其人。之后，5人才徹底洗清殺人嫌疑。今年7月，浙江省高院對上述5人再審宣判，撤銷原一、二審判決對前述5人針對該兩起犯罪的定罪量刑，宣告王建平、朱又平無罪。法院還對陳建陽、田偉冬和田孝平當(dāng)年的盜竊和搶劫行為，分別作出改判。
“蕭山5青年案”和“張氏叔侄案”一起，被不少人視為中國法制史的標(biāo)志性事件。
但對身處其中的5個人來說，更重要是，如何從“殺人犯”走向“無罪”后的人生。
一
田孝平的奶奶已經(jīng)96歲，一直在等孫子回來，她幾年前就頭腦糊涂了，可孫子回來時，老人家卻一眼認了出來，喜極而泣，給了闊別18年的孫子200元錢。
田孝平是第一個被抓的，也是第一個招供的。
所以，記者見到他時，下巴瘦削的他，眉目間流露出許多的不安與不自在。
“第一個招供”——這讓田孝平感覺，愧對其他4人，他覺得這是自己難以抹去的污點。
他一個勁地抽煙，給周邊人發(fā)煙，靜聽別人聊天，而自己一言不發(fā)。
他對記者說：“我這輩子基本完了，你看看，頭發(fā)多半都白了。”
18年前被抓時，他是5人中年齡最小的，當(dāng)時只有18歲。
剛開始，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為什么，被關(guān)進了派出所。
后來知道，“我是因為另外一點事情被抓進去，后被送到臨浦派出所。有一天審訊人員對我說，有兩起殺人案，你們的同案犯都抓到了，你不相信可以問一下，朱又平就關(guān)在隔壁”。
田孝平連喊了幾聲朱又平，竟得到了對方應(yīng)答，彼此驚呼：“你怎么進來的？”
田朱兩家住得不遠，上學(xué)時，朱又平高田孝平一屆，彼此很熟悉。可糊里糊涂地，兩人便成了同案犯。
不久后，審訊人員扔給他一大摞案卷材料：“陳建陽他們都交代了，你自己看看吧！”
當(dāng)年一審開庭時，只有田孝平對指控犯罪供認不諱。“我之所以承認，是因為律師要求我這么做，當(dāng)時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一條命?！?br>
一審判決田孝平無期徒刑，田孝平?jīng)]有上訴：“整整1年時間，我一直在做噩夢，夢到后面有幾個人在追殺我，好多次從夢中嚇得尖叫醒來?！?br>
而今，與采訪中其他4人的狀態(tài)不一樣，田孝平神態(tài)更為黯淡。
他幾乎沒談到對美好生活的熱望。
田孝平家4代人，依舊擠在一座年久失修的3層小樓中。這座有些寒磣的房子，前后花了8年才造好。
他的父親很瘦。這位68歲的老人，已患癌癥。全家沒有一件像樣的擺設(shè)，櫥窗里與堆積的紙箱中，到處都是藥品。田母拿起其中一盒說：“單這個一盒就要1000多元，為他爸治病，已經(jīng)花了20多萬元?！?br>
他的奶奶已經(jīng)96歲，一直在等孫子回來。她幾年前就頭腦糊涂了，可孫子回來時，老人家卻一眼認了出來，喜極而泣，給了闊別18年的孫子200元錢。
他的母親心痛地說，自己3個兒子中，孝平很活絡(luò)，善交朋友，“如果不出事，肯定會有出息”。
如今他們茫然的是，孝平找個對象都不順利，“有三四個看過，要么很胖，要么很矮，要么離過婚，可條件好點的人家怎么會找我們”。
而田孝平的嫂子對記者說，最擔(dān)心的，還是他“與社會嚴(yán)重脫節(jié)，智商嚴(yán)重偏低”。據(jù)她介紹，田孝平現(xiàn)在很容易上當(dāng)受騙，從出來至今，已經(jīng)買過兩個“假手機”：“一個是電視購物上買的，另一個不知道哪兒買的，卡都裝不進去，就是個模型。”
二
朱母始終堅信自己兒子是無罪的，可奚落和質(zhì)疑從不間斷：“你兒子沒殺人為何被抓進去了？他們?yōu)槭裁床粫ノ覂?。”她無言以對。
朱又平、田孝平、田偉冬家，都在離杭州城區(qū)40多公里的進化鎮(zhèn)歡潭村。朱家的房子20多年沒動過，幾乎是村里最老的房子。
朱又平入獄后，為了更好照顧悲痛欲絕的父母，她的姐姐選擇離婚，說到弟弟她以淚洗面：“一氣一累，前年我爸爸得了癌癥去世了，66歲，硬是沒等到我弟弟出來?！敝炷干裆鋈?，轉(zhuǎn)頭看掛在里屋的遺像：“他爸爸有什么事都郁結(jié)在心里，不像我們女人，哭一哭就會好些?，F(xiàn)在，兒子回來了，他卻陰陽隔絕了。”
父親去世，朱又平困在獄中，無法送終。朱家只有他一個兒子，出殯時靈柩都找不到人捧，在當(dāng)?shù)剞r(nóng)村，這是最大的遺憾和悲痛。
但18年里，比父親辭世更讓他們心寒的，是街坊鄰居的流言蜚語和家人遭受的唾棄白眼。
朱母始終堅信自己兒子是無罪的，可奚落和質(zhì)疑從不間斷：“你兒子沒殺人為何被抓進去了？他們?yōu)槭裁床粫ノ覂?。”一次次，她無言以對。
父親患癌癥病危時，朱又平拖著沉重的腳鐐在病床前見了父親最后一面，“當(dāng)時醫(yī)院的人像看猴子一樣圍攏來看我”。
朱又平一直記得：“父親臨終前，說，‘等抓到了真兇，案子就能平反了’?！?br>
審判真兇時，朱又平等5人去了現(xiàn)場。“我們不恨他?！敝煊制秸f到激動處，不停抽煙，不斷嘆息。
煙霧繚繞的嘆息聲中，新生活，畢竟還是開始了。
年初，為迎接兒子回來，朱母向親友借了10多萬元，將這3層的小樓，裝飾一新。家里又專門給朱又平的房間安了空調(diào)。
重獲自由，讓朱又平如夢如幻。
從前的幾位好友極力帶他 “見識世面”，逛商場，吃豆撈，乘坐觀光電梯……
“完全不一樣了！感覺我是外星人一樣?！敝煊制秸f，他到了商場，都不知道扶梯是感應(yīng)的，被朋友拉到旁邊告訴這是怎么回事……“我很感謝我的幾位兄弟，他們像教小孩子一樣教我適應(yīng)社會，還想方設(shè)法讓我不出洋相?！敝煊制介_始對智能手機愛不釋手，里面的微信等應(yīng)用軟件，讓他十分好奇與著迷。這是他剛出獄時一位同學(xué)送的，“根本不會用，在我外甥女抽屜里鎖了很久，后來她逐漸教會了我”。
讓這個家庭開心的事情是，朱又平已經(jīng)有了一位貌美賢惠的妻子，在蕭山上班。
她對自己的未婚夫及未來生活抱有期待，和記者聊了沒幾句，得知朱又平從市區(qū)搭乘公交到了村口，她立馬起身開車去接了。
現(xiàn)在他的生活，完全靠朋友接濟。他的初中同學(xué)，如今已是開著豪車的大老板。偶爾，他們會說起那一刻的人生轉(zhuǎn)折點——
那是一個平靜的傍晚，朱又平在家里抱著小外甥女玩，派出所和法制辦人員突然來到家里：“你姐姐那邊出事了，需要你配合調(diào)查?！本瓦@樣，朱又平跟他們走了。
那是1995年，剛剛20歲的朱又平，剛剛從軋鋼廠辭職，正打算“下?！弊鳇c小生意。
而今，出獄已半年，朱又平對于自己的職業(yè)規(guī)劃，卻還來不及考慮。
應(yīng)該，不再有那些流言蜚語、奚落白眼了吧？
三
18年來，他的父親陳朝海一直覺得對不起兒子?！捌渌?位家長都堅信自己的孩子沒殺人。我卻認為我兒子真是殺人了……”
田孝平容易受騙，而陳建陽，“什么都不信，甚至連自己都不信”。
起初他以朱又平的“朋友”身份，向記者憤憤不平地 “對冤案談了看法”。直到告別時，他才面有愧色地說：“兄弟，看起來你是真心關(guān)心我們的，我也不忍心繼續(xù)瞞你，我就是陳建陽?！?br>
18年來，他的父親陳朝海，一直覺得對不起兒子。
“其他4位家長，都堅信自己的孩子沒殺人。我卻認為，我兒子真是殺人了。不然，怎么會抓他？我以為不會出錯的……”
回蕩著這席話的屋子，冷冷清清。簡陋的一張飯桌，一個透明煙灰缸、一個水杯，構(gòu)成了陳朝海的每日生活。
這么多年了，自從兒子出事后，他精神壓力過大，吃不好飯，只是不斷地抽煙。
1995年，陳建陽20歲，離開村里去蕭山打工，做賓館保安。也就在這一年，陳建陽的父母離了婚。直到現(xiàn)在，陳朝海都對自己的前妻憤恨在心：“建陽就是她帶出去的，如果本本分分在家務(wù)農(nóng)，哪有這個牢獄之災(zāi)？”
每次探監(jiān)時，陳建陽都堅持說：“爸爸，我沒有殺人，我真是冤枉的！如果真殺人了，也不用你花錢請律師，請了也沒用?！?br>
為了讓兒子在獄中不要太苦，陳朝海租種了10多畝田，每天還在工地做泥水工賺點錢，東拼西湊維持生活。
而與他不同的是，陳建陽的奶奶始終堅信，自己孫子不會殺人。
“聽說陳朝海的兒子殺人了，要到歡潭村來槍斃，給大家看?！绷餮则阏Z在村里傳開，老人聽到后，便癱坐在地上痛哭。直到離世前一刻，老人依然堅持：“我不能死，我一定要看到我的大孫子清白回來?！?br>
陳朝海的3個弟弟，如今都抱上了孫子，他很羨慕。為此，他將20多年的老房子門窗都換了，還加蓋出一間，以求不要太寒磣。
“聽說建陽在談對象了，有個姑娘也來過兩次，說建陽人蠻高大，頭腦也靈活，我希望他們年底能結(jié)婚。”陳朝海說。
“即使能有孩子，我自己也要40多歲了，去幼兒園接送，大多數(shù)的小朋友都會以為是外公或爺爺吧……”陳建陽說。
四
前不久，王建平在同學(xué)的陪伴下游走了山東多個地方，考察一下幾樣產(chǎn)品“運到蕭山后還能不能賺錢”。
不只是陳建陽，獄中生涯讓王建平也變得“不信任”，而且，謹小慎微。
在蕭山城區(qū)一家咖啡店，記者等來了王建平。見面一番打量，又驗證記者證后，他心里才慢慢踏實。
陪同王建平來的，是他一位初中同學(xué)。他告訴記者，王建平出來后，格外謹小慎微，自己一個人從不敢出門。他們幾個好友輪番陪伴，幫他重新適應(yīng)生活。
“你想問什么，我都會老實交代的，我會對我說的所有話負責(zé)?！蓖踅ㄆ秸f。
前不久，王建平在同學(xué)的陪伴下，游走了山東多個地方，考察一下幾樣產(chǎn)品“運到蕭山后還能不能賺錢”。“其實也不是想做生意，就是我必須強迫自己有事情做，一旦沒事做，我就覺得度日如年?！?br>
王建平家在蜀山街道湖東村，在這個已經(jīng)城市化的鄉(xiāng)村里，王建平家的住宅是最為破舊的。出獄的時候，王建平發(fā)現(xiàn)“周邊到處都是紅綠燈，高樓大廈，連家都找不到了”。
1995年，19歲的王建平是一名水電安裝工，在一家公司上班。他是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后，主動去接受調(diào)查的，“沒想到進去后就沒出來了”。
王建平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刀痕。
他坦言，還自己清白，一直是支撐他生活的意念；但就在父母申訴多年無門的時候，他為受到拖累的家庭負疚，決定割腕，以死證明清白。
看著日漸老去的父母，他更加清楚：“我不能輕生，要為父母活著，為了自己的清白活著，要讓父母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而不是殺人犯的爹娘?！?br>
“我由衷地感謝警察能比對指紋，這是公安部門的進步?！蓖踅ㄆ较嘈耪畷幚砗盟麄兂霆z后的生活保障，“只有抹去陰影，才能挺直腰板。坐這么多年的牢，我學(xué)會了坦然面對，懂得只有活著，才有機會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br>
可憤恨，依舊存于心中。出獄后，5人都去考了駕照，唯獨王建平理論考試沒通過，他說自己無論如何都“靜不下心來”，十幾年前種下的陰影，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五
18年來，田偉冬的父母到監(jiān)獄看他110次。“如果沒有家庭的支持，我不會撐到今天。”釋放那天，妹妹開著車來接他，兩個人抱頭痛哭。
相對而言，田偉冬是最“積極”的。
幾位知情的律師說，田偉冬出來后逐個“拜訪”了他的“冤案制造者”。這些當(dāng)年的一線干警與法官如今都已升遷。他對其中一位警察說：“物是人非?。∽ＹR你高就，遺憾的是，當(dāng)年你是所里少有的大學(xué)生，你非但沒發(fā)揮你的教化修養(yǎng)，倒是施展了你的野蠻拳腳，歷歷在目啊……”警官聽罷一臉慘白；他去“看望”一位已是某區(qū)院長的當(dāng)年警官，門衛(wèi)不讓進，“報告說老朋友來看他了”，院長得知立馬停下例會，親自到大門口迎接，田偉冬淡淡地說：“你當(dāng)年放言讓我不死的話回來找你，我真回來了……”但見對方倒茶的雙手抖作一團。
當(dāng)年的辯護律師辛本峰對田偉冬評價很高：“5人進去前，田偉冬是個飯店老板，高中畢業(yè)，家庭條件也最好，出來后，適應(yīng)社會也最快?！?br>
他身體壯實，鼻梁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鏡，如今的田偉冬透出幾分文氣與干練，幾人當(dāng)中他的口才最好，說話也“穩(wěn)、準(zhǔn)、狠”。盡管監(jiān)獄中失去了自由與尊嚴(yán)，但田偉冬將“刑期當(dāng)學(xué)期”，不忘刻苦學(xué)習(xí)，考了物流管理自考大專學(xué)歷。5人中還有朱又平考了法律自考大專學(xué)歷，然而兩人都沒有去領(lǐng)文憑，因為“那是痛的記憶”。
在派出所、法庭和監(jiān)獄里，田偉冬始終沒有認罪，代價是疼痛難忍的他咬掉自己半截舌頭，兩次頭部撞墻縫了好幾針?！坝芯陀校瑳]就沒，父母的教養(yǎng)我堅守住了，我問心無愧。”田偉冬說。
讓他心痛的是，他家人為此承受極大的精神損傷。田偉冬的母親孔月文是村里備受尊重的女強人，為讓兒子有個更好的生活起點，她籌錢建了村里最好的房子迎接兒子出獄。這是一棟4層小樓，紅褐色的瓷磚顯得很有質(zhì)感?！翱偣不?07萬元，自己只有20多萬元，其余的都是借來的，水泥鋼筋是只付一半錢賒來的。為了兒子的新生，我甘愿付出一切?！笨自挛慕榻B，雖然政府或許能幫找個工作，但怕不適應(yīng)，還是希望兒子自己做生意。
獄中18年，田偉冬的父母到監(jiān)獄看他110次?！叭绻麤]有家庭的支撐，我不會走到今天?！碧飩ザ瑐恼f道，他被異地羈押時，母親在萬般絕望下曾想過尋死，是父親牢牢拉住了她。
他還記得釋放那天，妹妹開著車來接他，兩個人抱頭痛哭，跳火盆、放鞭炮、與親人逐一擁抱。如今，本村一位姑娘已經(jīng)愿意和偉冬結(jié)婚，打算年底就辦喜事。
18年，他有不少悔恨，也反思了不少。如今，他想要的，是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和平凡的生活。
